第三十六章 奇異的感情

藍蠍子額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來,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顫抖著,忽然大叫了起來,道:“你飛刀為何還不出手?你為何還不殺了我?”

李尋歡緩緩道:“你肯不顧一切來為伊哭複仇,總算對他還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視著手裏的刀鋒,目中似乎帶著一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這種痛苦,很了解……我隻希望你明白,這種痛苦絕不是殺人就能減輕的,你無論殺多少人,也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半分。”

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突然出手。

隻聽“奪”的一聲,雪亮的刀已釘在藍蠍子身旁的門楣上。

李尋歡揮手道:“你走吧。”

藍蠍子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問道:“那麽,這種痛苦要怎樣才能減輕呢?”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想到另一個人能代替他時,這種痛苦就能減輕了,我隻希望你能找得到。”

藍蠍子呆呆望著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淚……

孫小紅也在癡癡地望著李尋歡。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她盯著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藍蠍子已走了,是帶著眼淚走的。

李尋歡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沒殺她。”

孫小紅沒有說話。

孫駝子一直垂首望著地上那件奇異的兵刃,也沒有說話。

李尋歡緩緩接道:“這是因為我一向總認為一個人若還有淚可流,就不該死。”

孫小紅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你不殺她,我一點也不奇怪,我隻奇怪你明明沒有醉,為何要裝醉呢?”

李尋歡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

孫小紅嫣然道:“有道理。”

李尋歡道:“但隻要是喝酒的人,就沒有永遠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眨著眼道:“可是我自己心裏明白,這次我既已錯過機會,以後隻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尋歡失笑道:“其實我……”

他的話還未說出,突見孫駝子大步走到櫃台後,抓起一壇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裏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孫小紅才總算奪下了他手裏的酒壇子,跺腳道:“人家寧可裝佯也不願被人灌醉,二叔你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孫駝子倒在櫃台後的椅子上,眼睛已發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還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孫小紅道:“為什麽?”

孫駝子突又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為什麽,我告訴你,因為我不願受人的恩惠,無論誰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寧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著臉,喃喃道:“李尋歡,李尋歡,你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過一次,已夠受的,你可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麽過的嗎?”

李尋歡想問他:“誰曾經救過你?”

“你為何要答應他在這裏守護十五年?”

“你守護的究竟是什麽?”

但孫駝子語聲愈來愈低,也不知是醉了,還是睡著了。

李尋歡瞧了瞧孫小紅,也想問問她,但一看到孫小紅那雙又靈活,又調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像孫小紅這種女孩子,你若想問她什麽秘密,那是一定問不出的。

李尋歡隻有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孫小紅用眼角瞟著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隻有大丈夫才會真的醉得這麽快!”

李尋歡緩緩道:“我的意思是說,隻有大丈夫才肯一諾千金,至死不改,隻有大丈夫才不願受人的恩惠,隻有大丈夫才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所以你也要為了保護別人而留在這裏,是不是?”

李尋歡沉默著。

孫小紅道:“無論為了什麽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尋歡還是沉默著。

孫小紅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阿飛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至少應該能照顧自己。”

孫小紅眼珠子一轉,道:“我常聽人說,林仙兒看來雖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卻專門帶男人入地獄。”她一字字接著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帶入地獄?”

李尋歡的嘴又閉上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對不肯走的,為了她,你別的事都可以放下,無論什麽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變得無限溫柔,脈脈地望著李尋歡,幽幽道:“可是,你為什麽不去找個人來代替她呢?”

李尋歡麵上泛起了一陣痛苦之色,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小紅垂首弄著衣角,緩緩道:“你不願走,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你至少應該去看看我的爺爺。”

李尋歡勉強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裏?”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長亭等我。”

李尋歡道:“長亭?”

孫小紅道:“因為上官金虹一定會經過那裏。”

李尋歡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然經過那裏,他也未必看得到。”

孫小紅道:“一定能看得到,因為上官金虹從不乘車,也不騎馬,他一向喜歡走路的,他常說一個人生著兩條腿,就是為了要走路。”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孫小紅嫣然道:“的確不少。”

李尋歡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來,還知道他會從哪裏來;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兒寫的,還知道她隱藏在哪裏……”

他盯著孫小紅的眼睛,慢慢地問道:“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嬌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訴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總比城內更濃,更深。

天地間一片靜寂,晚風中偶然會傳來一兩聲秋蟲的低語。

孫小紅的步子很輕快,就像是永遠也不會疲倦似的,因為無論對什麽事,她都有很大的興趣。

她對生命充滿了熱愛。

她還年輕。

李尋歡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個極強烈的對比。

他很羨慕她,甚至有點淡淡的妒忌,等他發現自己這種妒忌的時候,他才忽然吃了一驚。

“我難道已真的老了?”

因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會對年輕人的熱愛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會和你走得這麽近。”

孫小紅道:“為什麽?”

李尋歡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個浪子,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別人看到就難免要說閑話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幸好我現在已老了,別人看到我們,一定會以為我是你的父親。”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的父親?你以為你真的有那麽老了嗎?”

李尋歡道:“當然。”

孫小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你笑什麽?”

孫小紅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尋歡道:“為什麽?”

孫小紅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尋歡道:“我怕你?”

孫小紅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著道:“就因為你怕我,才會對我說這種話,你怕你自己會對我……對我好,所以才硬說自己是老頭子,是不是?”

李尋歡隻有苦笑。

孫小紅道:“其實呀,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腳步,仰麵望著李尋歡柔聲道:“隻有自己先覺得老了的人,才會真的變老,我爺爺就從來不肯服老,你還年輕得很,求求你以後莫要再說自己老了好嗎?”

夜色很濃,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她那雙發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裏充滿了柔情,純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會如此純真。

李尋歡看到這雙眼睛,忽然想起十餘年前的林詩音。

那時的林詩音豈非也如此純真。

但現在呢?

李尋歡暗中歎了口氣,避開她的目光,遙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麵已是長亭,我們快走吧,莫要讓你爺爺等得著急。”

無星無月,也看不到燈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隻能看到長亭中有一點火光,忽明忽滅,火光亮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影子。

孫小紅道:“你看到那點火光了麽?”

李尋歡道:“看到了。”

孫小紅眼波流動,笑道:“你猜那是什麽?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尋歡道:“那是你爺爺在抽旱煙。”

孫小紅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兒童,我真佩服你。”

李尋歡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為了什麽,和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時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時候卻少了些。

孫小紅道:“不知道上官金虹來過了沒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將他送走?”

說著說著,她目光忽然露出一絲憂鬱之色,道:“我們快趕過去吧,看看……”

她話未說完,李尋歡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孫小紅的心一跳,臉已有些發燙。

她偷偷瞟了李尋歡一眼,才發現李尋歡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著遠方的道路。

遠方的道路上,已出現了兩點火光。

那是兩盞燈籠。

高挑著的燈籠。

燈籠是金黃色的,用一根細竹竿高高挑起。

金黃色的燈光下,可以看出挑燈的人身上也穿著金黃色的衣服,甚至連他們的臉也已被燈光映得發黃。

黃得詭秘,黃得可怕。

李尋歡身形一閃,已將孫小紅拉到道旁的樹後。

孫小紅壓低了語聲,道:“金錢幫?”

李尋歡點了點頭。

孫小紅皺了皺眉,道:“原來上官金虹現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著什麽事了麽?”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因為他隻有兩條腿,所以走不快。”

隻見前麵兩盞燈籠,後麵還有兩盞燈籠,相隔約莫三丈。

前麵的燈籠與後麵的燈籠間,還有兩個人。

這兩人一前一後,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兩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著金黃色的衣衫,前麵一人的衫角很長,幾乎已覆蓋到腳麵,但走起路來長衫卻紋風不動。

後麵的一人衫角很短,隻能掩及膝蓋。

兩人的頭上都戴著寬大的笠帽,低壓在眉際,所以燈籠的光雖很亮,卻也辨不出他們的麵目。

前麵的一人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什麽兵刃。

後麵的一人腰帶上卻插著一柄劍。

出了鞘的劍。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插劍的法子和阿飛差不多,隻不過阿飛是將劍插在腰帶中央,劍柄向右。

這人卻將劍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尋歡的雙眉也皺了起來。

他很不喜歡使左手劍的對手,因為左手使劍,劍法必定和別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詭秘,反難對付。

而且劍已出鞘,出手必快。

這是他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很強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