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劉氏枝葉遭風霜

話說劉澤脫出樊籠,一身輕鬆,往琅玡地麵疾馳而去;呂後卻是足有三晚未睡好,這日想想,便召了張釋來,當麵問罪:“張釋,你一個閹宦,做到此位,也算是位極人臣了;居然賣官鬻爵,上下其手,風都吹到老娘耳朵裏來了,究竟有何所圖?”

張釋不知此話從何說起,不由就慌了:“太後,小臣心中正知足,哪裏還敢有圖謀?”

呂後便冷笑:“你忘性倒不小!那劉澤,竟然將老娘我哄過,去做了琅玡王。居間說合者,便是你張釋,莫非你看他能登大位嗎?”

張釋麵色一白,連忙伏地道:“臣薦他出為諸侯,是為天下計,豈敢有私?”

“豈敢有私?如今你這班朝臣,說謊竟連結巴都不打一個了!那劉澤,是如何攀上你的?他究竟給了你多少錢財?”

“他……分文未給小臣。”

“不給錢,你為何要助他,莫非要做個活聖人嗎?”

“小臣……”

“罷了罷了!大丈夫做事,你怎就不敢認?老娘又不要你吐出賄金來!隻是那劉澤跑掉了,你可敢擔保他?”

“臣願擔保。”

“哼,那劉澤多詐、有謀斷,怕是你也擔保不起!既然收了他錢,為他鼓吹,總不能隻賺不賠吧,這樣好了——若劉澤日後不反,便好說;若他在琅玡反了,你那頭顱,就要交予老娘了!”

“臣願以頭顱擔保。”

“那,日後就莫怪我寡恩!若要保命,你這就遣人往琅玡,告誡那劉澤,識相者命長,切莫心存歹念。若他有一星星兒蠢動,哀家必發兵討滅,還要拿你張釋的頭來祭旗!”

張釋慌忙叩首道:“恕小臣方才隱瞞,那劉澤賄金,為數確是不少。臣願繳清,不使惡名在外。”

呂後便仰頭大笑,戟指道:“府庫還少你那幾個錢嗎?老娘**大臣,還不至一竅不通,既要你賣命,就得容你腳底板滑潤。那賄金,你自家收好吧,若教外人知道了,我也保你不得。下去吧!”

張釋至此已是汗流浹背,忙謝恩道:“臣知罪,臣不敢大意。劉澤那邊,這便遣人去知會。”

張釋退下後,手撫額頭,心中連呼僥幸。一麵就寫了手書,遣人快馬去送給劉澤,再三囑他不得亂動。

那劉澤得信,心裏便笑:“此時豈是我動手時?若真是時機到了,莫說你張釋,便是太後出麵,也攔擋不住我。”稍後,便交代田子春複了信,巧言巧語令張釋放心。

如此半年光陰過去,琅玡那一帶,果然無異常,張釋鬆了口氣,伺候呂後就更加殷勤。堪堪又一年過去,劉澤仍安穩如故,張釋這才放下心來,以為劉澤謀外放,無非是圖個享樂。

至高後七年(公元前181年)之初,東邊諸侯無事,北邊諸侯卻鬧起了家事。此時的趙國,趙王為劉友。那劉友為劉邦之子,雖是後宮美人所出,然究竟是龍子,惠帝在時,由呂後做主,先封了淮陽王。後趙王如意被鴆殺,劉友又改封了趙王。

為羈縻劉友,呂後也選了一位呂氏女,為劉友做王後。那劉友盡管氣傲,娶回來這樣一位渾家,卻也無可奈何。

這位劉友渾家,本不是呂氏近親,史上連個身世也未留下,脾性卻是不輸於呂後。進了趙王宮,一躍而為王後,便作威作福,時常欺淩劉友。那劉友,再不濟也是高皇帝血脈,脾氣還是有一些的。見這呂氏女驕橫無禮,又不能與之爭,便不掩飾滿心的厭惡,將這雌老虎冷落一旁,偏去寵愛其他姬妾。

那呂氏女見丈夫不理不睬,怒從中來,整日裏在宮中摔東摔西。然此等秘闈家事,不獨大臣無法勸說,便是呂後本人聞知,又能如何?

那呂氏女越想越氣,醋意不可遏。忽一日,便狠了狠心,索性想害死這親夫了事。害了,還可以再嫁,總比這日日守活寡的好。

女子主意一定,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正月裏,這呂氏女冒雪奔回長安,見了呂後,也不哭訴家事,隻聲稱變告:“我夫趙王劉友,胸有異謀,聞呂台、呂產先後封王,便憎恨太後。平素屢與人言:‘呂氏安得封王?待太後百年後,吾必誅之!’”

呂後便豎起眉毛來:“劉友敢如此?可是你親耳聞之?”

“吾夫劉友,人前一麵,人後又一麵;然出此惡語,毀謗太後,則不問人前與人後。”

“豎子也敢謀反?此罪若坐實,我便教他不能再活……也好!你便無須再做他渾家了,索性改嫁,天下好男子,還愁找不到不成?”

“回太後,此事我早想好:為大義計,妾身得失在所不惜。”

呂後便一笑:“你本小家女,何時竟有了大丈夫氣?別不是夫妻吵架,你跑來告惡狀。”

那呂氏女麵不改色,隻叩首道:“異謀之事,小女不敢亂說,請太後查實。”

“那諸劉,哪有一個好崽兒?你既如此說,我又何必再查?你先在長樂宮住下,稍後再安頓,我這便召劉友來問罪。”

旬日之後,太後詔書飛遞至邯鄲,劉友聞呂後宣召,心中一驚,想到渾家剛剛出走,太後便宣召,定是渾家去告了惡狀,此去長安,恐非好事。

猶豫不決間,劉友召左右近臣來商議。眾人議了半日,皆以為:此去安危難料。

劉友便道:“孤王也知長安去不得,然又怎能抗旨不從?”

此時便有近臣道:“大王終究是高皇帝骨血,太後或有疑心,總要顧及先帝臉麵。此去,我等盡數跟隨,如有萬一,也好商議。我輩入都人多,太後也將有所顧忌,不至突生變故。”

劉友想想,蹙眉道:“也隻得如此了,你等隨我入都,日夜警惕,萬一有不測,則相機逃出。唉!先帝之子本為福氣,如今卻成了禍根,還要牽連諸位。”

諸臣則齊聲應道:“願與大王共生死,大王請無慮。”

劉友既不能反,又不能坐以待斃,唯有留下丞相監國,自率近臣火速入都,不欲授呂後以口實。正月裏,一行人奔至長安,便安歇在趙邸內,等候召見。

晚來掌燈,劉友與長史、都尉、督郵等數十近臣小酌,道:“我今還朝,未有半日延遲,文武重臣皆隨行,太後見我心誠,或無事。”

眾臣都紛紛道:“唯願如此。”

長史秦眇房卻道:“王後日前出走,太後即召見大王,恐不會無事。想來是大王寵愛姬妾,王後心中有怨。明日召見,大王請勿任性,向王後賠罪便是。”

劉友怔了一怔,頷首道:“你說得是!這世道,哪裏還有甚麽‘男尊’?”

豈料君臣在趙邸等候,一等就是旬日,卻不聞太後召見。正在惶然間,忽一日,從南軍中開來一隊甲士,約有百人,圍住了趙邸。為首一校尉手持符節,叩開大門,向劉友一揖道:“奉太後令,除趙王而外,趙邸不得居留他人!”

劉友一驚,看看符節不假,便道:“衛尉劉澤,乃孤王叔父,我有話與他說。”

那校尉便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營陵侯劉澤已卸職。長樂宮衛尉,今為贅其侯呂更始接任。他與大王別無可說,唯請大王遵令。”

劉友還想分辯,那校尉卻不容他多言,高聲下令道:“邸內閑雜人等,盡都驅離,不得留一個!”

眾軍卒得令,發了一聲喊,便擁入大門,一陣擾攘,將趙邸內官吏統統趕了出來。

長史秦眇房回望,見劉友為眾軍劍戟攔住,形同囚徒,不由心傷難抑,向那校尉打了一躬道:“軍爺,我等盡可驅離,然家仆婢女總該留下,以伺候大王。”

那校尉想了想,便道:“事已至此,留下家仆又有何用?”

“軍爺,趙王到底是高皇帝血脈,還請賞個臉麵。”

那校尉便冷冷道:“我隻知當今是太後坐廟堂,還不知有別人坐廟堂!閑話少敘,請君速離去,若是遲了,太後亦有令:凡交通趙王者,殺無赦!”

眾臣萬般無奈,一麵散去,一麵灑淚回望。

當夜,眾趙臣在城內逆旅安頓好,便聚到一處,對泣不止。那秦眇房道:“趙王待我等情同父子,今有難,我等僅效婦人泣淚,又有何用?明日,理應前去探望,看大王有甚難處,妥為回護,方為臣子本色。”

眾臣聞言,抹去眼淚,都紛紛應聲願往。

次日晨,眾臣即攜了衣物、吃食,前往趙邸,欲探望趙王。卻見門外軍卒林立,劍戟密布。秦眇房提了食盒,剛要上前,但見兩士卒挺戟擋住,喝道:“太後有令,無論何人,不得擅入趙邸。有違禁者,斬!”

“我等為趙臣,今為趙王備好飯食,別無他物。即便是囚犯,也須飽餐吧?”

“我乃南軍甲士,唯太後之命是從。若再囉唆,請吃我一劍,你信也不信?”

秦眇房見與粗人說不通,便繞著趙邸走了一圈,見各處密布甲士,虎視眈眈,遂不敢冒昧,隻得與眾臣怏怏而歸。

當夜,眾人又聚在一處商議。秦眇房道:“趙邸內,僅有趙王一人,眾軍卒又不允送飯,這分明是要餓斃趙王!臨此大難,我等不可退縮。今夜,我即攜食盒,潛近院牆外,將飯食拋將進去,不可眼看主公喪命。”

座中便有都尉蔡遊威道:“公為文臣,不如我等身手矯健,今夜我來當此任,必將飯食送入。”

當夜,都尉蔡遊威便帶領隨從,著一身黑衣,攜了食盒,躡蹤竄至趙邸近前。蔡遊威吩咐隨從望風,他一人躍至牆下,剛要拋食盒進去,不料暗處早有埋伏。數名甲士已等候多時,此時見有人至,便點燃火把,一起撲出,將那蔡遊威擒住。

蔡遊威攘臂抗拒,大呼道:“趙王何罪,竟遭此虐待?堂堂漢家,何時興起的如此勾當?”眾甲士忙將他嘴捂住,拖至當街,一劍便斬了!

隨從在遠處見了,心膽俱裂,連忙趁夜色逃回,泣告眾臣。

眾臣聞聽,皆淚如雨下。少頃,秦眇房緩緩立起,吩咐從人道:“武臣死義,文臣又豈能偷生?再備食盒!我偏要在朗朗白日下,為趙王送飯。”

眾人大驚,紛紛起身相勸:“公不可輕生。”

秦眇房微微一笑:“求仁者,何謂輕生?眼看君將死,臣卻不能舍身相救,才是輕賤此生。臣意已定,無論斧鉞劍戟,也願從君而去,稍有蹙眉,便算不得大丈夫!”

眾人再勸,秦眇房隻是不語,默默更衣,坐待天明。

次日,晨光熹微時,秦眇房提了食盒,回首望了同僚一眼,從容邁出了門去。其餘眾臣,哪裏忍心見他獨自赴死,隻得在後遠遠跟著。

不多時,眾臣見秦眇房剛走近趙邸,便有甲士竄出,喝令止步。

秦眇房昂然答道:“我乃趙長史,今為趙王送朝食。”

為首甲士道:“公請退。”

“軍爺,家中可有父母?”

“有。”

“父母可以兩日不食否?”

“吾為兵卒,不知其他,唯知有嚴令。公請後退!”

“吾不能退。”

“不退則死!”

“那正遂我願。趙之大臣,寧死,亦不退!”

秦眇房話音剛落,但見那甲士退後半步,掣出長劍來,逼住秦眇房。秦眇房凜然作色,昂首而立,隻不退半步。

那甲士怒視半晌,忽就狂吼一聲:“退也不退?”

“不退!”

甲士頓足暴怒,一劍便刺入秦眇房胸膛。少頃,劍拔出,血流便如噴泉。秦眇房踉蹌兩步,猶自挺住,雙目圓睜,手指甲士,一麵就緩緩仆倒下去。

眾趙臣一聲驚呼,都爭相上前,要搶下秦眇房來。那邊廂,眾甲士也一擁而上,劍戟齊指,逼住了眾趙臣。

為首甲士喝道:“諸人退走,否則一個不留!”

眾人僵住,呆呆張望。初起,隻見秦眇房尚能努力張口,似在詈罵;稍後頭一歪,眼看便不再出氣了。

眾趙臣看看施救無望,隻得含淚伏地,朝秦眇房屍身拜了三拜;又凝望良久,才緩緩退走了。

至此,幽禁趙王事,風傳長安閭巷。朝臣聞之,人人震恐。至第三日,趙臣無人再敢來送飯。劉友饑腸轆轆,憑窗而望,但見窗下滿是甲士,街上人影全無,連鳥兒也難飛進。

劉友望了半日,知隔著這條街,便如相隔山海,將他與世上活人分開來了。想想心傷,不由便唱出一支歌來,那歌詞曰:

諸呂用事兮,劉氏微,

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誣我心惡,

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

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

自決中野兮,蒼天與直。

於嗟不可悔兮,寧早自賊!

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

呂氏無理兮,天將報仇!

唱了一遍,見無人理睬,便又一遍遍地唱,聲聲哀戚,直傳入空寂閭巷中。

趙臣聞百姓中傳唱此歌,皆感悲傷,紛紛買通趙邸附近戶主,潛進民宅內,伏於窗下,聽趙王吟唱。

至第四日,聲音漸小。至第五日,尚隱隱有聲。到得第六日上,趙邸內聲息全無。趙臣仍是每日潛來,於民宅側耳細聽。趙邸內凡有一絲聲響,都堪可寬慰。至第十日,終未聞再有何聲響,眾趙臣知事已無可挽,不禁淚如雨下,朝那趙邸三叩九拜,算是祭了靈,回去又換了素服,為趙王服喪。

春正月丁醜日,正是上元節這日,南軍甲士入宮報稱:“趙王劉友已薨。”

呂後聞之,哂笑道:“他薨了?是升仙了吧?他看不慣我呂氏女,今日逢節慶,或是上天去尋佳偶了。這豎子死前,有何言語?”

甲士背誦不下那歌詞來,便道:“無甚言語,隻喃喃幾個字。”

“說了些甚麽?”

“上元節……平呂……”

“上元節?平呂?他做的千秋大夢!”

呂後正在恨恨間,有宗正劉郢客前來請旨,問趙王諡號、葬儀如何處置。

呂後道:“劉友既幽禁而薨,諡號叫‘趙幽王’便好,實至名歸,不亦美哉?葬儀就不必了。以民禮,葬於民壕之內,我看就恰好。”

劉郢客不敢反駁,遵旨而行,果然依民禮,將劉友葬在了城北亂葬崗上。

夜來,此崗無人看守,皆是狐兔亂竄。眾趙臣瞞過邏卒耳目,潛入民壕,燒了些柴枝,算是拜祭了。

眾臣拜畢,立於崗上,見趙王墓無碑無丘,淒涼似無主荒墳。又望見夜氣迷茫,天高月小,滿城已無半點燈火,都倍感淒涼,不由放聲大哭。哭畢,唱起趙王《幽歌》來,唱罷又哭,如此直至天將明,方才散去。自此,劉友一支便作星散,親眷流落於民間。

再說那呂後,隻用一道詔書,便結果了劉友性命,心下也是不安,不知臣民將如何議論。恰在三日之後,天有日食,長安白晝驟見晦暗。閭巷百姓都倉皇奔出,鳴鑼擊鼓,恐嚇那“天狗”。

見此狀,呂後心甚厭惡,坐臥不寧,耳畔似聞劉友臨終囈語,便問審食其道:“天有異象,此乃為我乎?”

審食其忙勸慰道:“天象示警,或為他事。劉友懷有異謀,薨也就薨了。那豎子死活,上天豈能為之所動?”

呂後擺手道:“你也不必寬慰我。平白無故日食,不為此事,又能是何事?然我之所為,雖失之過,初心卻是為天下,並非為呂氏一門。我歸天之後,萬民自可知我用心。”

“太後看得明白。天道已移,臣民遲早都會歸心。”

“罷罷,顧不得那許多了!天上有日,地上亦有日,老娘便是那地上紅日。我之所為,尚無人可阻,事就要做下去。如今劉友薨了,趙王位空缺,便教梁王劉恢去接替吧。”

“那麽,空出的梁王位……”

“呂產可為梁王!他那呂國,地狹人稀,無大國氣象,實是委屈他了。便教他做梁王,更名梁國為呂國,方才氣壯。他也不必就國,就留在朝中,做那少帝太傅,朝夕為我獻計,我也好省些心。”

“如此,原呂國又何如?”

“那蕞爾小國,更名濟川國,隨意打發了便是。你可知?少帝如今亦有皇子了,尚在繈褓中,名曰劉太,已封了平昌侯。這小崽兒,留之何用?就教他頂了濟川王吧。”

審食其不由一笑:“太後打理天下,如同弈棋。”

呂後也笑道:“豈不就是弈棋嗎?地為棋枰,人為棋子。治天下,也就是個擺布之術,不必非聖賢不可,老婦我也會。”

呂後這一番鋪排,朝臣見了,無不眼花繚亂。嘴上不說,卻知太後又在扶植諸呂。隻是那梁國改名呂國,呂國改名濟川國,眾人皆暗笑,除公文而外,無人加以理會,仍是按老名號叫著。

卻說那梁王劉恢,雖年已弱冠,卻還未婚配。他脾性懦弱,不似劉友那般倔強,在梁都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安居,優哉遊哉。睢陽王宮本就壯麗,宮外又有聞名天下的禁苑“梁園”,美輪美奐。劉恢常與文友來往,飲宴於梁園,好似富家子一般。

這年二月,劉恢在梁園踏春,忽接到太後詔令,徙他為趙王,當下便滿心不悅。想那趙地苦寒,又當匈奴南犯之鋒,豈能與梁園美景相比?再者說,趙國自張耳之後,已相繼廢一王、薨兩王,可稱不祥之地,此去無異於赴險地。

於是,接旨後,劉恢便遲遲不動。呂後亦知劉恢不悅,為安撫計,又下一詔,將呂產之女嫁與劉恢。

劉恢見此,更是沮喪,怕又生出更多事來,連忙收拾行裝,帶著家眷、屬官就國去了。

果不出他所料,至邯鄲後,諸事皆不順遂。劉恢所帶屬官,與那趙國原有官吏,不知何故,便生了些嫌隙。國中政事,紛亂如麻。劉恢北上之時,睢陽有數百戶百姓感念劉恢仁慈,自願跟隨北上。這一幹百姓,落戶於邯鄲後,與當地民戶又起了紛爭。官司打到劉恢麵前,劉恢偏袒哪一麵都不是,終日不勝煩惱。

再說那呂產之女嫁過來後,更是大顯雌威,直嚇得人不敢近前。又自帶屬官十數名,個個都是諸呂親戚,擅權攬政,隻盯著劉恢一舉一動。稍有不合意之處,便狀告長安,呂後那邊,立即就有敕令發來,責備劉恢。

如此鳩占鵲巢,那劉恢實似家奴一般,動輒得咎。想想心灰意懶,便百事不問,隻陷身於聲色犬馬中。然這也不成,凡劉恢寵愛的姬妾,呂產之女探聽得清楚,未過三五日,便予鴆殺——你寵幾個,我便殺幾個。到頭來,劉恢萬念俱灰,寫了歌詩四章,令樂工歌之。

劉恢本是個情種,聽樂工唱此曲,想起幾個愛姬麵容,心愈悲傷,終日流淚不止。

如此生涯,哪裏能熬得多久?至六月,劉恢愈覺生之無趣,便一狠心,仰藥自盡了。

那呂產之女,將自家折騰成了寡婦,竟也沒了主張,隻是哭泣。劉恢死訊,便由趙相府遣使,飛報至朝中。

呂後聞知,不禁大起疑心:“好好的諸侯王做著,為何要自盡?莫非他也有異謀,為呂產之女所逼?”當下便遣使,急召趙相入都,要問個究竟。

趙相入都後,不敢隱瞞,將劉恢夫妻齟齬之事,如實稟報了。

呂後聽了,冷笑一聲:“我猜也是!那呂產之女,有何本事能逼得劉恢自盡?無非是婦人爭寵。這個劉恢,實無度量!”

劉郢客便奏請道:“趙王劉恢既薨,可定諡號,其子應為王嗣。”

呂後沉下臉道:“他堂堂一個王,竟為婦人事而棄宗廟,哪裏還像個王?哀家之意,諡也不用諡了,其嗣索性也廢之。這一門,本就不配做王!”

那劉郢客不敢違抗,隻得建言道:“趙地雄踞北邊,屏障中原,趙王位不可虛懸。”

呂後當即怒視劉郢客道:“我不虛懸!那劉恒做代王,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徙他為趙王就是。”

不久,太後便有詔令,飛傳至代,令代王劉恒徙趙。那劉恒在代地,已安穩了十餘年,聞詔大驚,遂與其母薄太後商議:“諸兄弟封於趙者,再死三死,無一善終,我又如何能去?”

薄太後遂道:“正是。呂太後容不得劉氏枝葉,百計除之。而今高帝之子,還剩得幾個?你穩居代地,或還可多活幾年,倘今日赴趙,明日便是個死。”

劉恒會意,道:“母後之意,與兒臣相同,兒這便致書呂太後,婉言謝絕。”

數日後,朝使攜劉恒信返回。呂後拆開信來看,見信中寫道:“兒臣蒙恩,守代十餘年,使匈奴不敢南犯。今又蒙太後看重,轉徙趙王。趙地遠勝代地,然兒臣守代日久,於人情地理已諳熟於心,故不願徙趙,寧願為太後守代邊。乞予恩準。”

呂後看了信,便對審食其道:“想想那劉恒,確也恭謹,十餘年未曾生事,拒胡騎於邊外。今若強徙趙地,天下人未免有非議,還不如做了這人情,隨他去吧。趙王位空懸,無人願去做,就教那呂祿去!”

審食其拊掌讚道:“如此甚好。那呂祿,尚有些才。年前由胡陵侯徙為武信侯,位次為列侯之首,不如趁此時,加封為王,也可使呂氏再添一王。”

呂後道:“哀家身體,眼見得日漸衰敗了,後事不可不慮。此次呂祿回來,便留他在都中,不要就國了,與那呂產一道,為我掌文武大事。隻可惜諸呂數十人,唯呂產、呂祿二人,略似吾之子。”當下就召來太傅呂產,低聲叮囑了一番。

次日上朝,呂產、陳平等重臣便進言道:“趙王位不宜虛懸過久,今呂祿為上等侯,位列第一,可以為趙王。”

呂後佯作猶豫道:“呂祿確是小有才。然封王……其德能,可當乎?”

陳平便道:“呂祿之才,可經天緯地,惜乎未逢楚漢爭霸時。今為趙王,隻覺此位太輕,而呂祿兄才具更重也。”

呂後便笑道:“古今會說話者,哪個能勝於你陳平?也好,如此哀家便準了。趙王之位,既然不配呂祿之才,那麽遙領也可。人留在長安,兼顧朝中事,不必就國。”

陳平聞言,怔了一怔。日前呂產私下裏招呼時,陳平原想:若呂祿徙至趙地,管他是王是侯,總還是離朝中遠了。因此欣然附議,與呂產一起舉薦了呂祿。此時方知,呂後如此安插子侄,竟似在布置後事了。

想到此,陳平便眨眨眼,強作欣然之色,賀道:“太後英明!賢才不外放,朝中之事才理得清楚。呂祿才藝俱佳,留朝中任事,乃漢家之福,臣為太後賀。”

呂後笑指陳平道:“哀家睜眼之時,你無須說這些好聽話。待哀家閉眼之後,你也能如此說,便是君子了。”

“微臣所言,或有溢美,然不至於無心。”

“好了!你也毋庸辯白了。呂祿封王,順天應人,也不算是阿諛。我在,聽你說話順耳,這便夠了。我那身後事,交付予天,也做不得主了。”

眾臣聞此言,皆笑。呂祿封王事,就此一言而定,全無滯礙。

諸臣議罷,正要散朝,劉郢客忽又奏道:“呂祿封王,其父呂釋之,亦當追尊為王,方合禮儀。”

呂後道:“不錯。宗正府便擬個諡號吧,即日頒詔。”

如此,隔日便有詔下:封呂祿為趙王,留都中任用。其父呂釋之,追尊為趙昭王。眾臣聞之,仍是敢怒不敢言,各個道路以目,在心中憤憤。

當此際,呂後處心積慮,欲剪除劉氏枝葉;偏巧那劉氏子弟,又紛紛凋零。當年九月,忽有燕使快馬入都,報稱:燕王劉建因操勞傷身,已於日前病歿。

這劉建,乃劉邦最末一子,在當年盧綰投匈奴後,便立為燕王,迄今已有十五年。

呂後聞報,甚感驚奇,便召燕使來問:“燕王年方十七,政事全托付相府,如何便操勞至暴薨了?內中有無隱情?”

那燕使不敢隱瞞,老實答道:“燕王喜圍獵。近日圍獵,為狐狸所傷,未能及時敷藥,染疾而薨。”

呂後當即麵露不屑:“死都如此不雅!劉氏子孫,多似他們老祖,亡命徒也。”

燕使不敢對答,隻伏地叩首。

呂氏想想,便又問:“燕王尚未婚配,後宮美人,定又是多多。究竟有多少子嗣了?”

燕使答道:“燕王身後,僅庶出一子,為後宮美人所生。”

“果然!有幾歲了?”

“尚在繈褓中。”

呂後一笑,對燕使道:“你且退下吧,諡號及嗣王事,靜候詔令。”

燕使便遵命而退,呂後又拿起燕使所呈文書,沉吟起來。

其時審食其在側,深知呂後心思,便道:“燕王,末枝也,不足為慮。劉建為王,自幼及長,十五年來未曾生事,便令其庶子繼嗣好了。”

呂後卻道:“審郎,你可知朝野之議,說誰最似高帝嗎?就是這個劉建!我不怕高帝子孫有才,單怕有人貌似高帝。也是老天有眼呀,竟將劉建收去了,不然,此子便是天下大患。”

“長得像其父,便可得位嗎?”

“你見識淺了!長得類其祖父,也可得上位呢,此事奇怪嗎?千年之後,亦必如此。”

“臣生平未聞有此說。且劉建之子,總不至酷肖高帝吧?”

“那劉建,本就是後宮美人所生;其子,又是美人所生。難不成漢家之王,都要給美人之子來做了?”

審食其回味此言,便覺驚異:“太後之意是……”

“你門下,可有那雞鳴狗盜之徒?”

“有。”

“明日遣一得力者,潛往燕都薊城,刺死劉建之子,哀家自有重賞。”

“此事易耳。隻是……太後此意已決?”

呂後便甩了甩長袖,笑道:“秋之時,掃掃落葉而已。”

審食其便一揖道:“臣領命,這便去掃。”

一月後,薊城果然有使入都,報稱燕王庶子暴斃,係溺水而亡。

呂後召見燕使,故作不解,問道:“繈褓幼子,如何落入水中?有司可曾勘驗過,是否有人加害?”

燕使答道:“有司驗看過,全無頭緒,或為自行落水。”

呂後一笑:“自行落水?如今這死法,真是千奇百怪。”便又回頭問劉郢客道,“日前擬了燕王諡號嗎?”

劉郢客答道:“已擬好,諡號靈王。”

呂後便道:“這燕靈王也是無福,獨子夭亡,即屬無後;無後,則國除。這一門,便廢了。”

陳平心中一驚,連忙建言道:“劉建一門,可以除國,然燕王位不可廢。”

“自然不可廢,老娘囊中,有人呢。年前呂台薨,朝野都歎可惜。幸而有長子呂通,人如其名,堪稱通達,便去接那燕王位吧,為我守北邊。”

諸臣聽了,麵麵相覷,沉默有頃,隻得錯落讚道:“太後聖明。”

於是,至十月新年,便有詔下:立東平侯呂通為燕王,呂通之弟呂莊為東平侯。

至此,劉邦所生八子,多半凋零。僅存活二人,一為代王劉恒,與薄太後相依為命,屈居代地;一為淮南王劉長,係趙姬所生,由呂後撫養大,因而得存活。

如今算起來,加上齊、吳、楚、琅玡、常山、淮陽、濟川等諸王,劉氏子弟及孫輩仍有九人為王,看似人丁興旺,實則多為弱枝,分散四方,全不成氣候了。

呂後問政,至今已有八年。其間苦心布局,或廢或立,致使後少帝形同木偶。呂氏子侄遍布內外,其中已有三人為王,即梁王呂產、趙王呂祿及燕王呂通。其中呂產、呂祿兩人,因高踞朝中,權勢尤重,與審食其勾連,已成難以動搖之勢。

如此,呂後既不敢公然坐龍廷,亦不欲還政,專以劉氏為表、呂氏為裏,將子侄親信四處安插,以便來日可放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