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思本是無憑語

“你看,夢貘。”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見了甲板上站著一隻小小的神獸。它長著龍一樣的兩隻角,眼如麋鹿,身若幼狐。

他附在我耳邊低聲道:“你看,它在吃夢。”

幸好我開了天知,夜色中視物如白天,於是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張著嘴,一開一合,好似一隻小貓,間或舔一舔唇和爪子。正看得有趣,忽然發現它開始打嗝,一個一個的氣泡從它口中冒出來。

“它怎麽了?”

容琛低笑:“不好吃的夢要吐出來。它是世上最挑食的小東西。”

我忍不住笑了,真是有趣。

“噓,別驚動它,你想不想看看大家的夢?”

“想啊。”

容琛伸開手掌,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那些夢貘吐出的一個個小氣泡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到了他的掌心裏。

夢貘扭頭看了看他,好似有些不滿,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於是,一個碩大的氣泡飛了過來。

容琛用洞簫接住了那個氣泡,遞到我的眼前。

我驚異地發現,這個氣泡竟如透明的琉璃,裏麵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幻境。

一片繁花似錦中,站著一個女子,白色素衣如雪,長長的黑發披在腰間,身上環繞著清虛稀薄的白霧,像是一縷魂魄。

這不是明慧嗎?更讓人驚詫的是,站在她麵前的人,竟是元昭!他一如往日,沉著內斂,巍巍如山。兩個人像是舊識,又像是陌生人,隔著花叢相望,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我不禁問:“這是誰的夢?”

“元昭。”容琛輕歎,“明慧已死,自然不再有夢。”

元昭的夢裏為何會有明慧?我十分不解。

百花叢中,一襲白衣的明慧癡癡地望著豐神俊逸的元昭,一字一頓地問:“你為什麽要騙我?”

元昭認真地回答她:“我沒有騙過你。”

“你明明說過,你患有絕症,此生此世都不會娶妻!”明慧驟然提高了嗓音,一雙冰冷的眼眸好似盛了兩簇火苗。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臨死前的那一句“我恨你,騙我”竟然是對元昭所說。看來她和元昭是故人,早就相識。這一點倒是我從未想過的。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是患有絕症,活不過一年。”

明慧厲聲逼問:“你既不肯娶我,那為何要娶靈瓏為妻?”

元昭苦笑:“一來,這是陛下賜婚,我若推拒便是抗旨不遵。我不怕死,但我不能連累元寶。二來,靈瓏醫術高明,我想在我死後請她照顧元寶,他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我唯一的牽掛。”

“身患絕症,隻是你拒絕我的借口是嗎?”

元昭搖頭:“不是借口。不喜歡一個人,我自然不會娶她,但喜歡一個人,則更不會娶她。”

明慧一怔,停了半刻,問道:“既然你不喜歡我,又為何要在千軍萬馬中救了我?”

“我救你,隻是想讓你好好活著。當我知道自己的壽命不長時,才體會到生命是多麽的可貴。”

他挺拔的身影像是高崗上的一株鬆柏,風雪之中,遺世獨立。“沒有了生命,一切都是虛幻。想要得到的東西,想要守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奢望。再不舍,都要放手,那種不甘無奈的感覺,你不會明白。”他悲憫地感歎:“可惜,你擁有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命,卻那樣輕易就放棄了。”

明慧的目光落在遙遠的虛無縹緲之處,聲音也飄忽起來:“當一個人對這塵世有眷戀的時候,才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是,我已經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也失去了我想要的人,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她淒婉地笑著,像是在問他,更像是在問自己:“西域王讓我修習房中秘術迷惑昶帝,可是我卻愛上了你。我違背了國王的命令,放棄了自己的使命。為了你,我背叛了我的國家和族人,而你,卻滅了我的國家,擒了我的族人,娶了另一個女人。”

“明慧,我沒有欺騙你。我無心於此,也無意於此。”

“當我看著我們敬奉如天神一樣的國王,奴隸一般跪在承天門前,接受昶帝的羞辱;當我聽到昶帝賜婚,你坦然答應,完全忘了曾如何狠心地回絕我。那一刻,我真是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我心心念念的愛人,親手將我的族人擒到京城。而我,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整個族人,卻永遠都得不到你的心,眼睜睜看著你去娶別人,這是報應,你知道嗎,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她哀婉痛絕,麵色如雪。一陣風起,百花凋零,她一身素衣上落滿了飄零的落花,孑孑孤立於風中。

元昭露出遺憾痛惜之色,沉聲道:“明慧,若時光倒流,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她絕望地笑:“生無所戀,這一世,我隻想早早結束。便是尋得養神芝讓我重生,我依舊會選擇離開。”

忽然,幻境一陣迷蒙,場景變成了承天門。

明慧站在高台之上,仰天大笑,一躍而下。

“明慧不要!”

元昭急忙上前,想要攔住她,可惜晚了一步,她蒼白的臉上不再是淚痕,而是汪汪的鮮血,從頭頂上流下來,沾染在她雪白的綢衣上,觸目驚心。

一股寒涼之氣從後背升起,我不知不覺握住了容琛的手。

原來,這就是明慧自殺的真相,我終於明白為何當時她對著西域戰俘吟了一句詩: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那一刻對她來說,是一場人生的噩夢,唯有以死解脫。

容琛揚起洞簫,擊破了這個夢:“這是元昭的噩夢,他心裏對明慧有愧,其實,真的不關他事。”

我不由輕歎:“雖然與他無關,可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容琛的眸光暗了下去:“是,這種痛苦,我感同身受。”

“你也有過?是位姑娘嗎?”問出這句話,我隱隱有點後悔,這口氣怎麽聽著像是一個盤問丈夫的婦人?

果然,他側目一笑:“你吃醋了嗎?”

“我吃餃子的時候才吃醋。”

“不是姑娘,是一位友人。”

“女友人?”

“男友人。”

我鬆了口氣。

他莞爾笑道:“我是不是該端一盤餃子來應應景?”

我摸了摸鼻子,岔開話題:“有沒有昶帝的夢,我想看看。”

他攤開掌心,仔細看了看,用洞簫挑起一個氣泡:“這個便是。”

我好奇地看去。

幻境裏,是一片煉獄樣的殺場。狼煙四起,殘垣斷壁,血流遍野。

怪不得夢貘吐了這個夢,果然是血腥至極。

昶帝一身戰甲,手中一把戰刀,已經卷起了刀刃,無數的敵人圍著他,他赤紅的眼眸像是戰甲上濺上的血色,我從未見過昶帝動刀劍,他有幾次出劍,都是從向鈞的腰間拔劍,有虛張聲勢之嫌,而此刻雖是夢境,他的刀法卻是如此的淩厲狂放,所到之處,血光四濺,慘呼連連。

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但他的敵人越來越多,潮湧一般圍著他,水泄不通。

他沒有懼色,精魄像是融入了那把刀裏,刀是他的心,手是他的眼睛。所有敵手的存在,仿佛隻是為了練他的刀術。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殺人,不是邪笑著輕呼一聲愛卿,不是陰沉凶狠地下令,而是縱橫沙場,手刃敵人。戰旗翩飛在狂風裏,呼呼聲響,身後是成千上萬的戰士,浴血奮戰,他鎮定剛猛,身先士卒。

對一個人的了解,光看一麵遠遠不夠,我見到的是他平定四海之後的稱王稱霸,陰柔奸險,暴戾無常。我甚至懷疑過他治國的能力,把他一統江山歸結於他的運氣,但此刻,通過這一場夢境的廝殺,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麵,看到了霸王之風,帝王之氣。

元昭從他的右側上來,將圍著他的敵將擊退,兩個人並肩作戰,配合默契,似乎是一個人的左右臂。

不知不覺中,戰場寂靜了下來,昶帝身後的千軍萬馬消失了,偌大的戰場成了一座血色的空城。空中的雲,亦是濃烈的緋色。

昶帝的刀卷起了刀刃,像是一隻號角,從裏麵流出汩汩的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戰靴上。

元昭手中的劍卻完好無損,幹幹淨淨的仿佛剛剛出鞘。他站在修羅場上,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戰神,不會沾染人間的血腥。日光照著他的臉頰,沒有刀疤,沒有傷痕,是往日光潔如玉的俊美模樣。

昶帝冷冷地望著元昭:“不需要你來救朕,沒有人能打敗朕,包括你。”

夢裏的元昭,沒有回答,默默地轉身。

突然,昶帝手中的刀舉起,颶風一般砍向了元昭的後背。

即便是夢,我也驚了一跳。

元昭絲毫無損,回過頭來望著他,波瀾不驚地說道:“有人可以打敗你。”

昶帝赤紅著雙眼,卷起的刀刃指著他的胸膛:“誰?”

元昭靜靜地望著他,波瀾不驚卻又擲地有聲地說了三個字:“你自己。”

昶帝略微一怔,轉瞬便狂放地放聲大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大的一個笑話。

良久,他止住了笑意,用食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我又怎麽可能是自己的敵人?這個世上,我誰都不信,也會信我自己。”

“有朝一日,你會明白。”元昭平靜無畏地微笑,眸中閃動著睿智清明的光芒。忽然間,不知從何處湧來了千軍萬馬,勢如洪水湧到了兩人的身旁。

黑色的戰旗上繡著龍飛鳳舞的“神威”字樣,軍士蓬勃張揚,山呼聲如雷貫耳,在山穀中回**,響徹雲霄,他們喊的是:“神威將軍!”

昶帝像是一柄生了鏽的鐵劍,孤寂地站在這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威軍前,完全像是一個局外人。而元昭才是這支常勝之師的精魄,集結了所有的榮光。

昶帝陰厲地望著元昭,咬牙切齒道:“你想謀反?”

元昭粲然一笑:“陛下,我想要的,你不會懂,正如你想要的,我從未放在眼裏。”他微微地笑著,慨然感喟:“道不同不相為謀。”

畫麵突然一變,像是從天而降的一柄神器,將畫卷劈開兩半,元昭消失在一碧萬頃的晴空中,隨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身後那支踏平西域東蠻的鐵騎,聲名赫赫的神威軍。

空曠的戰場上空餘昶帝一人,落霞孤煙中,伴著他的是,斷壁殘垣,屍橫遍野,孤煙落日,寥落寒鴉。

這就是他的夢。

血腥開始,孤寂結束。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簇擁著他,最終,卻沒有人會真正地留在他的身邊。

也許,明慧是解他孤寂和隱疾的唯一良藥,所以他才一定要明慧複活。可惜,即便救活明慧,她也生無所戀,隻想解脫。

這時,容琛的手中還托著幾個氣泡,其中一個與其他的不同,呈淡緋色。他用洞簫挑起了那個緋色的夢,喃喃道:“奇怪,這個夢並不是噩夢,夢貘為何吐掉?”

我也有些好奇,低頭去看那夢境。

迎著月光,夢裏是一片桃花林,花開如霞,漫天遍野。

微風清揚,花瓣翩飛,夢境裏如同落了一場桃花雨,怪不得這個夢是緋色。

我依稀覺得這個桃花林有些熟悉,細看卻是伽羅的桃花林,隻不過放大了數倍。莫非,這是眉嫵的夢?

我心裏莫名的有些緊張,她的夢裏會不會有容琛?我不由自主地看他,巧極,他也正在看我,他仿佛知道我心思,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不服氣:“你怎麽會知道?”

他大言不慚道:“因為我在你心裏,所以你心裏想什麽,我自然都知道。”

我的臉騰一下滾燙,不敢再接話,裝著看夢。

風卷著紛紛揚揚的桃花瓣,吹向桃林深處。果然是眉嫵的夢,她身著一襲胭脂紅裙,千嬌百媚,風姿傾城,卻騎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躺在她身下的男子,一襲白衣,身形修長,因為眉嫵正麵向麵畫,我隻能看見他墨黑的頭發,上麵別著一隻碧玉簪。

我好奇至極,這是誰?

身旁的容琛噗地笑了:“元昭今夜委實很忙,居然出現在兩個人的夢裏。”

我再一細看,果然是元昭。

眉嫵騎在他的腰上,俯下身子,一手捏著他的下頜,一手撐著他的胸膛,半嗔半惱:“你竟敢不聽話,看我怎麽收拾你。”

“你,你先放開我。”

我忍不住噴了。

“我偏不放。”眉嫵容顏嬌豔,如雪肌膚淡染緋色,如細細東風一抹梅梢,幽香暗襲,綻盡春色。“讓我看看你的傷。”說著,她便動手去解他的衣領。

“不要。”

“不要也得要。”

眉嫵一副女匪的模樣,不由分說扯開了他的衣領……夢境裏的她,果然是力大無窮,剽悍無比。

元昭羞憤地反抗:“不!”

眉嫵強悍地按住了他:“不許反抗。”

我笑得肚皮抽筋,堂堂神威將軍,夢裏被眉嫵如此非禮,還真是“豔福不淺”。

容琛抬起洞簫,將夢彈破,輕聲笑道:“怪不得夢貘不吃,原來,此夢少兒不宜。”

眉嫵的夢讓我忍俊不禁,但輕鬆愉悅之餘,卻又忍不住憂慮。

元昭的夢裏曾說過:我若不喜歡一個人,便不會娶她,若是喜歡一個人,則更不會娶她。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必定不會接受眉嫵的心意。除非,尋到了十洲三島,找到長生延壽之神藥。望著遼闊星空,我暗暗祈願,希望他能堅持到那一天。

他如此年輕,如同光芒萬丈的朝陽,本該有著激昂蓬勃的人生,他的身邊應該有眉嫵作陪,做一對對酒當歌,快意紅塵的神仙眷侶。

甲板上的小夢貘打了個飽嗝,似乎是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然後撓了撓頭上的角,跳下甲板,朝著島上跑去。

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夢貘,也許是最後一次。

離開扶疏,可能再也見不到這種奇異的神獸,可惜,我還沒有見到容琛的夢,他的夢是怎樣的?會不會有我?

這個問題實在是有生以來我最為想要探究的一個問題,但又委實不大好意思直接開口詢問,於是我淡定地望著遠方,以一副無意又隨意地語氣問道:“你有夢嗎?”

他笑吟吟地望著我:“當然有,你想不想看?”

我激動地問:“怎麽看?”

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抿了抿唇,道:“我演給你看。”

“演?”

他鄭重地點頭,伸開胳膊將我圈在了懷裏,意味深長地低眉一笑。

我恍然明白他大約是個什麽演法了,瞬間臉上滾過一道熱浪,急忙將他推開,跳到一旁:“我可沒說要給你配戲。”

他輕笑了幾聲, 拉住了我的手:“若人生如戲,那麽,和我配戲的那個人,我隻想是你。”

我心裏一**,如中魔魘一般看著他,移不開目光。

他溫柔的笑靨,像是遲到的星光,突然從萬裏層雲湧出,我幾乎快要被那奪目的光華吸附進去,沉淪至星海。

此刻,腳下仿佛踏著的不是地板而是一團一團的雲朵,我有點腿軟,撐著身後的欄杆,正色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甜言蜜語嗎?”

他莞爾失笑,點頭應道:“是。不過,我不擅長語言表達,不如,行動表示?”他笑著伸開臂膀,合著欄杆一起將我困在他胸前的方寸之地,溫柔清雅的氣息撲麵而來,仿佛是梅梢上的一捧新雪。

他低下頭來,我這才知道,原來,愛人的吻才是世上最醉人的酒釀,讓人忘時忘憂忘機。迷離沉醉,不知今夕何夕。

閉上眼眸,我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現了一些畫麵,零星的,飄動的,似是夏夜的螢火蟲,一點一點的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在不知名的記憶深處。

“對不起,下一世,我一定會嫁給你。”

“那麽這一世呢?”容琛的聲音裏有無盡的哀傷寂寥和深入骨髓的遺憾。

這是前世的畫麵,還是我的幻想?我有些迷亂,睜開了眼。

眼前是他眉目含笑的容顏,眼神海一般深邃幽沉,似乎可以包容我的一切,甚至前世今生。我越發恍然,他是我的一場夢境,還是真真實實的一個人。

我忍不住上手掐了他一把,看見他皺眉吸了口氣,我這才恍然哦了一聲:“原來不是夢啊。”

他噗地一笑,將一縷被風吹開的發絲別在我的耳後:“天晚了,回去睡吧。”

“你呢?”

“我守在這裏。你看,沉仙夢的香氣一直源源不盡地飄過來,眾人會再次陷入沉仙夢境,萬一扶疏國主有什麽動靜,我要及時吹奏洞簫引來鮫人的歌聲,喚醒船上的眾人。”

我點了點頭,輕步走下舵樓。海風吹透了衣衫,我卻不覺得冷,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四肢百骸裏流淌。

船上再次靜悄悄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靜。沉仙夢的香氣縈繞著海船,有不少的夢貘從島上過來,來到船上吞食美夢。我在沉仙夢的清香中睡了過去,直到晨光大亮。

扶疏國主如約帶著朝顏膏前來換取穀種。

交換之後,昶帝吩咐船隊起航,那個翡翠般的小島漸漸被拋離在身後,成為深藍色海麵上的一抹綠煙。

扶疏國主拿來的朝顏膏一共有二十盒,昶帝交給我,讓我拿到專放藥草的庫房存放起來。

打開包袱,我不禁莞爾,扶疏當真物資匱乏至此麽?裝藥膏的盒子竟然是用一種不知名的藤草編製而成。我在庫房裏另找了一個瓷瓶,將藤草盒子裏的膏藥挑進去放好。

鎖好庫房的門,我回到了三樓。

昶帝站在舵樓上,遙遙地看著遠方的海麵,容琛站在他的身旁,長身玉立,沐浴在初升的霞光裏,風姿若仙。

他看見我,低頭輕輕一笑,若說是一笑傾城亦不為過。深感豔福不淺的我不禁又有些小小的憂慮,這般的絕色,隻怕將來桃花不會少,估計將來我會比較操勞。世事曆來如此,有得便有失啊。

昶帝手搭涼棚望著遠處:“容愛卿,這前方該是哪個國家?”

“若一切順利,一月之後,便可到達羽人國。屆時,陛下可登岸補充一些糧水。”

“還有一月。”昶帝的語氣貌似有些不耐煩,但人力在自然麵前,渺小至極,便再是急躁,也沒有翅膀可飛,想到這兒,我格外豔羨羽人國的人。但再一細想,還有一月,可能就要和寐生分別,心裏真的有些不舍。而我的書,還隻寫了一半,看來要加快速度才是。

白天侍候完昶帝,我下樓來到元昭的門外。

房門開著,窗前小幾一燈如豆,他坐在那裏,細細地擦拭他的寶劍,愛撫的目光和溫柔的動作,仿佛那寶劍是他的愛人,我有點替眉嫵吃醋,於是隔著窗戶冒了一句酸話:“將軍,我看,寶劍比美人還招你喜歡呢。”

元昭麵露窘色,站起身來。

我闊步走進去,利索地把門一關。

他當即有點緊張。

我上前一步,他比我更快地退後一步:“姑娘找我有什麽事嗎?”

“當然有事,很隱秘的事。”

他顯然有點誤會,臉上的窘迫越發濃烈了。

我心裏有點好笑,雖然同是男人,容琛和他顯然不是一類人,任何時候都不見容琛窘迫過,哪怕是把我光溜溜地從浴池裏撈起來,也端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淡定,而元昭,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神威將軍,私下單獨麵對女人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委實可笑可愛,難怪眉嫵會喜歡他,便是我對他無意,看他這副模樣,也憑空生了一份調戲之心。

顯然,我和眉嫵,都在師父的教誨下,心理有點小小的扭曲和變態……

“天色不早,有什麽事,明日白天再說吧。”

“將軍不要怕,我隻是來送點東西,白日裏怕人看見。”

“什麽東西?”

我從袖籠裏掏出一盒朝顏,遞給他。

“這不是扶疏國主送的?”

“是,我私下留了一盒,你留在身邊備用。”

“這,陛下若是知道,恐怕……”

“他不會知道,我把藥膏合到一起,重新裝了瓷瓶。”

他笑了笑:“多謝,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得到呢。”

我惡狠狠道:“不許胡說,有個人喜歡你,要和你白頭到老呢,你敢有個三長兩短試試。”

元昭臉色一紅,怔住了。

“那個人是誰,你應該知道。”

他低垂了眼簾,眸光有些閃躲。

果然如我所料,他知道我說的是誰。眉嫵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那種傾慕的眼神,他怎麽會看不出來,隻是裝糊塗罷了。

“將軍是個通透睿智的人。但有時候,越是在意越是糊塗,或者說是,裝糊塗。”

他默然不語,清澈的眼眸望著一柱燈光,避開了我的凝望。

師父說過,最好的醫者,不光醫治一個人身體的病痛,還要醫治他的心結。

“將軍,這世上有種蟲子,名叫蜉蝣,它的性命隻有一天。相對於我們的百年人生,這一天的辰光不過是彈指一刹,難道它因為生命隻有一天,就無為等死不成?”

“一天,亦是它的一生。所以這一天,它必須當成一生來活,必須完成它來到這個世上的使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上天也會視萬物為芻狗,一天有一天的活法,一生有一生的活法,怎麽做,全在自己。”

元昭回眸看著我,眼中閃過一叢亮光。

“不到最後一天,誰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長。我們無從把握生命的長短,但可以把握怎麽去度過每一天。也許明日我就會死去,但今日,我愛我所愛,盡興而活,明日死去,亦無遺憾。”

“將軍一定懂的我的意思。一刻的圓滿也可以天長地久。不要讓自己一輩子後悔,這一輩子,也許是一天,也許是百年,可是不管是一天還是百年,都應該是無憾無悔地度過,才不枉這一生。”我從未有過這樣激動澎湃的一刻,恨不能將自己的所有言語都匯集起來,說服他放下心結。

“多謝。”他微微低下眼簾,看著手中的朝顏膏,唇邊漾起一絲無奈的悵然:“有時候,放棄,是另一種珍惜。”

我斷然否定:“不,既然珍惜,就應該放在手心裏,永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