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不,我絕不能讓眉嫵孤身一人留在這異國他鄉。
扶疏國主露出一絲驚詫之色,似在考慮,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寵若驚。
情勢危急,眉嫵眼看就要昏過去,我心亂如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辦法阻止昶帝的荒唐。
突然,元昭從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請陛下恕罪,臣與她有過肌膚之親。”
昶帝緩緩轉過身來。
元昭單膝跪下:“請陛下責罰。”他不動聲色地低垂著眼簾,看不清眼中的波瀾。
眉嫵深深地看著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遺落在異鄉的旅人,終從萬重煙水中盼來了一葉歸帆。我亦如此,對他的感激之情,不亞於眉嫵。我佩服他的勇氣,感激他的解圍,我更擔心,昶帝會怎麽責罰他。
昶帝卻笑了:“你看,這是我天朝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威將軍,他也喜歡這樣真實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懷裏,不論夢裏夢外,不論白日夜晚。真實或許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擁有,這便是虛幻永遠都比不上真實的地方。”
“陛下說得是。”
昶帝傲慢地笑著:“朕若是你,便毀掉島上的沉仙夢。百姓沉迷虛幻,想要的東西不需要你這個國主來給予,自給自足,夢裏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從你,你這個國主,早晚會被廢棄,其實你現在也隻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
顯然,昶帝不是請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來教訓扶疏國主。
扶疏國主舉起一杯酒,送到唇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冷靜淡漠,隻是唇角的笑意消弭無蹤。
“陛下,你看,沉仙夢開了。”容琛的話語轉移了眾人的視線,化解了扶疏國主的難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
黑色的花瓣徐徐展開,隆重華麗,纏綿深情,如一張夜色中撒開的情網,一股淡淡的白煙從黑色的花蕊裏彌漫開,清淡的香氣傳了過來,漸漸,那香氣越來越濃鬱,船艙裏像是起了霧。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籠罩著整個龍舟,突然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一切都好似靜止了,眾人閉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無聲息地發生,快得不過是眨眼的工夫,眉嫵前一刻尚且心亂地低著頭,此刻已經伏在案上,陷入了夢境。
船艙裏靜無一聲,除了我和容琛,所有的人都入了夢。
扶疏國主隔著長桌看著我和容琛,好似很驚異。“你們為何沒有入夢?”他靜靜地起身,輕緩的動作裏卻仿佛蘊含著一股隨時就要爆發的力量。
他帶來的幾個侍從則飛快地圍住了昶帝,解下腰帶捆住了他。
我突然覺得害怕,容琛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長,溫暖有力,無形之中有一種讓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扶疏國主脫掉了他的外袍。裏麵,是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像是魚鱗一樣,發著瑩瑩的碧光。國師和那幾個侍從皆脫掉了外袍,一模一樣的黑色緊身衣,裹著他們精瘦的身體,劍拔弩張。
扶疏國主的手放在腰間,一道冷光閃過,一條軟劍,蛇一樣飛了過來。
容琛手中飛起一團銀光,那是一把銀色的湯匙。
湯匙擊在軟劍上,劍尖被彈得叮當一聲輕響,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琛拉著我,飛一般穿出窗欞。我從不知道他會武功。他像是一隻夜鳥,騰空而起,足尖點過欄杆,飛上了舵樓。
舵樓是昶帝每日都要淩海觀日的地方,四方窗戶洞開,可以看見龍舟後的其他船隻,都靜悄悄的毫無一絲聲音。白霧籠罩著這一片海岸,從島上嫋嫋地飄過來,夜色中不知盛開了多少朵的沉仙夢,濃鬱的香氣一陣一陣連綿而來。整個船隊都沉浸在了夢裏。
容琛居高臨下地站在舵樓上,海風吹著他的衣衫,飄然若仙。不知何時,他的手中拿著一支綠色的洞簫。月色照著他俊美無儔的臉,看不出一絲的慌亂和驚懼。
扶疏國主追了上來,他踩著欄杆騰空一躍,軟劍如一道電光,斜飛著攻了上來,容琛居高臨下,足尖飛起,踢開了他手中的軟劍。
扶疏國主落在甲板上,仰著頭,劍指容琛:“你為什麽沒有沉睡入夢?”清冷的月光落在劍身之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
“因為我和她是開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個天神,衣衫翩飛,容顏高潔,手中的洞簫閃著碧玉一樣的光澤。
“我算計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這個。不過就算你跑掉也沒關係,隻要抓住了昶帝,就會號令整支船隊,包括你。”
“你還算錯了一點,這個船上,隻有我有航海的星圖,知道去往十洲三島的方向。”
扶疏國主搖頭,神色寂寞:“我不是去十洲三島,我要回天朝。這個世上沒有十洲三島,我的先祖在海上漂流了數載,最終無功而返,不敢回朝複命而落腳於此。十洲三島,隻是傳說。”
“它不是傳說,隻是你的先祖沒有找到。”
“我已經厭倦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已經在夢裏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甚至在夢裏過上了天庭裏神仙的生活,但,不過如此。”
他像是踏遍了千山萬水,曆經滄桑的旅人,落寞地站在甲板上,單薄的身影,似乎要被風吹走,寬綽的衣袍在夜風中**開漣漪般的紋路。
“我曾經看過祖輩留下的書籍,那裏麵寫著天朝人的生活,紅塵碌碌,不盡滄桑,人們在烈日下辛苦的勞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肮髒的泥土裏收獲著微薄的糧食,偶爾才能喝到劣質的燒酒,吃到一塊牛肉……”
“是,那裏眾生勞苦,唯有萬人之上的人,才可以過舒適的生活。”
“我很想去見一見那種生活。”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在幻想著另一個夢境。
我忍不住問:“你不是說,夢裏可以滿足一切心願嗎?為何還要去見識凡俗的艱辛悲苦?”
他幽幽地歎:“是啊,夢裏擁有一切,可是夢總會醒。醒來是那樣的空虛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長得沒有盡頭,沒有什麽可以值得留戀,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活下去,越來越沉寂,越來越懶惰,越來越絕望。”他幽幽歎道:“活在沉仙夢裏,就像是每日在兩個極端裏穿行,夜裏是天堂,白日是地獄。”
他的語氣寂寥,蒼涼,像是一個百無聊賴的老者,就著一壺殘酒,回顧自己的一生。
“這是一個夢的牢籠。我想離開,想回到人間,想過塵世庸俗的生活。可是我無法離開這裏,島上沒有船,沒有人懂得星圖,沒人知道回到天朝的路,偶有路過的船隻,我傾盡島上的財富,他們卻不肯帶上我們。他們寧願多帶上一個饅頭一壺水,也不願意帶上一個人,去浪費他們有限的資源。”
他攤開手,笑容譏諷:“你看,人心是多麽的自私涼薄,人命是如此的輕賤不值,甚至不如一個饅頭一壺水。”
“人的自私,是因為他們怕死。如果是你,大概也會如此。”
“是的,我也怕死,很怕哪一天就死在夢裏,所以我想離開這裏。”
“你鋌而走險,隻是想讓昶帝帶你離開?”
“是,我不會殺他,我隻是要挾他帶我離開。”
“你可以求他,不該要挾他。他是一國之君。”
“我也是一國之主,為何求他?他看不起我,連你也是嗎?”他冷冷一笑,突然飛身躍起,手中散出一把七彩璀璨的光,像是從掌心裏突然撒出的一把星辰。
光點朝著容琛撲了過來,流星一般。
容琛展開胳膊,廣袖一拂,將那星芒收攏在袖中。
扶疏國主驚懼地看著他:“你中了刺神芒,居然沒事?”
我不知道刺神芒是何物,但扶疏國主既然以此來偷襲容琛,想必是一種極其厲害的暗器或是毒物。
我忍不住問:“你沒事嗎?”
“我沒事。”他沒有回頭,語聲鎮定如常,高挑秀挺的背影,似乎可以抵擋所有的風雨和陰霾。
我放下心來。
扶疏國主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劍,似在找尋時機再博一弈。
“國主,我勸你放開昶帝,離開這裏。今夜的事,我會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不會告訴他你所做的一切。”
“箭已離弦,如何回頭?”他咬牙再次躍起,手中的軟劍閃著白光,纏住了容琛。
容琛將我擋在身後,手中的洞簫像是一隻長劍,擋開了那道詭異纏綿的白光。
軟劍和洞簫,一剛一柔的兩件武器,在夜色中化為一青一白兩道光影。
我從未見過容琛和人動手,他的身手之敏捷不亞於元昭的出刀,隻是他不像是一個武者,他的動作飄逸從容,並無殺氣,像是天際間一股無聲無息的風,大音無聲,大象無形,卻足以化解一切陰霾。
扶疏國主落了下風,一個旋身落下了舵樓。
“你再不走,便沒有機會了。”
容琛吹起了洞簫,幽幽的樂聲回旋在夜風裏,是鮫人所唱的那支曲子,委婉溫柔,帶著淡淡的憂傷,徘徊在暗夜的海上,像是一個女子盼著遠遊的情人回來,輕聲吟唱的相思。
扶疏國主冷笑:“便是天上的仙樂都不會讓他們醒來。”
洞簫依舊在吹奏,像是一道蒼涼的月光,劈開了沉仙夢的香氣所織成的那張網。
海麵上響起了回聲,是鮫人在歌唱。漸漸的,無數的鮫人匯集在龍舟的周圍,和聲嫋嫋,音如箜篌,和著洞簫之聲,如是天籟。
扶疏國主的臉色微微變色:“你怎麽知道鮫人的歌聲,會驚醒沉仙夢。”
容琛放下洞簫。
“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扶疏國主的臉色蒼白如雪:“你可以讓昶帝帶我們走嗎?”
“我無法做主。但我可以給你指明一條道路。”
“你說。”
“毀掉所有的沉仙夢。”
“不,毀掉了,我們從此便更加無所寄托。”
“以夢為生,無異於飲鴆止渴。當你在夢裏輕易地得到了人間一切極致的快樂,塵世間的一切都顯得平淡無味,最終隻會了無生趣。沉仙夢雖然帶來極致的快樂,最終卻帶走你最寶貴的東西。”
“有得必有失。生命的意義並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對有些人來說,寧願曇花一現的璀璨奪目,也不願長久的沉寂消磨。”
“是,每個人的選擇不同,大多數人沉迷於幻境,得過且過,虛度一生。而你清醒了,想要改變,就要付出自己的努力,而不是掠奪別人的成果。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
“這個孤立的島上,沒有船沒有糧食沒有星圖,我能做什麽?”他聲音嘶啞晦暗,軟劍無力地垂在腰下,像是收起的野心和欲念。
“沒有做不到的事,隻是看你肯不肯,若你願意,一切都可以做到。”容琛收起洞簫,“我送你一副星圖,再讓昶帝留下一些穀物作為種子,等你有了糧食,有了船隻,學會了星圖,你可以去往任何你想要到達的地方。”
月色下,他的容顏清雅平靜,眼中閃著動人心魄的光:“這座島嶼是沉仙夢結束的地方,但也是另一個夢開始的地方。不同的是,前者永遠是夢,而後者,會夢想成真。”
夜色清涼,扶疏國主默然立在甲板上,清瘦的容顏有滄桑無奈之色。
容琛看著龍舟四周吟唱的鮫人,輕緩地說道:“他們就要醒來了,你要快些決定。”
扶疏國主如大夢初醒,轉身奔向了船艙。
我急問:“他是要去殺掉昶帝還是放開他?”
容琛輕歎:“他不會那麽傻,他唯一的武器和機會,其實隻是一場夢境。現在,夢醒了。”
船艙裏響起了話語之聲,從窗中看去,一切都像是方才的模樣,觥籌交錯,美酒佳肴,賓客皆歡。
扶疏國主穿上了寬綽的白袍,謙遜溫和地笑著,那柄軟劍收在他的袍中,像是從未曾出鞘過。國師和幾位侍從皆是卑微謙恭的模樣,低眉順目地笑著,那一身魚鱗樣的黑色緊身甲裹在寬綽的袍子裏,看不出一絲的異樣。
一切都恢複了原樣,方才舵樓上那一刻,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裏穿插進的一段時光。
容琛握著我的手,步下舵樓。
華燈之下,黑色的沉仙夢開到極致。
昶帝舉著酒杯凝睇著這朵奇花,有些困惑:“方才朕好似做了一個夢。”
宴席之上的臣子紛紛附和,對自己突然入夢都覺得匪夷所思。
玄羽道:“陛下,臣方才也做了一夢,居然夢到了瑤池仙境。”
昶帝仔細端詳著沉仙夢,道:“這真是天下奇事,一朵小小的花,居然能讓這船上的人悉數入夢。”
容琛走入船艙,好似踏月而來的仙人,偶爾落入了一場人間的盛宴。
“陛下方才入夢,並非是因為這一朵花,而是島上無數的沉仙夢一起盛開,香氣隨著風刮到了船上,眾人這才入夢。”
昶帝望著我和容琛,奇道:“你們怎麽去了外頭?”
“方才聽見海上有鮫人歌唱,我們出去看了看。”
昶帝側耳聆聽,依稀還有鮫人的歌聲從遠處傳來,但比起方才已經低弱許多,容琛停奏了洞簫曲,鮫人便漸漸散去了。
昶帝凝眉:“奇怪,這鮫人為何喜歡在月夜聚在一起吟唱?扶疏國主可知道原因?”
扶疏國主道:“聽說,二十年前,曾有個人救了一個鮫人首領。 他最喜歡聽一支洞簫的曲子,名叫《歸去來》,那鮫人為了博他歡心,便學會了那支曲子,經常在月夜下吟唱,大約是希望他能歸來。”
昶帝哈哈大笑:“看來那女鮫人是愛上了救她的那個人。”
我心裏一怔,容琛說過,是師父救了那個女鮫人。我不知不覺看向容琛,他靜靜地握著一杯酒,唇角有清淺如風般的微笑。怪不得他方才吹起了那支洞簫曲子,鮫人便匯集了來。
二十年的等待,對月低吟那支他最喜歡的洞簫曲子,隻為守著他的歸來,這樣的用情至深,便是人類也莫可比及。
可惜人鮫殊途,這段情緣注定是一場無果的辛酸。
而師父,可知道海上還有一份癡癡的等待?
思君不歸兮,人空瘦,思君不歸兮,月空明。
歡宴罷,扶疏國主告辭上岸。
此時,明月高懸,海風清爽,遠處遙遙地傳來鮫人輕妙的吟唱,淡如雲煙。
昶帝薄醉,微醺的容色難得溫雅和煦。
“陛下,小王想求一些穀物種子,不知陛下能否答應?”
扶疏國主拱手作別,終於提出了這個要求。
我很高興他聽進了容琛的勸說,夢終歸是夢。
昶帝似乎有點意外,沉吟了片刻,忽然一笑:“怎麽,國主想要在島上種糧食?”
“小王想要試一試。”
昶帝大聲朗笑:“嚐過了天朝美食,國主總該知道你那些子花花草草和所謂的夢中佳肴,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扶疏國主無視昶帝的嘲諷,微微笑道:“花草的甘美並不亞於糧食穀物,唯一不足之處便是不能存放做成幹糧。小王求一些穀種,隻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陛下這般出海遠航,前去拜訪天朝。”
昶帝正色:“朕當初帶上三千人出海的時候,需要多少糧食多少水,容琛精確算計到了每一個人的每一天的每一頓上。這蒼茫的海上,有無數的變數和可能,也許今日朕留給你的百十斤糧食,可以多活眾人一天,也許就是因為多這一天,就可以找到十洲三島。在海上,糧食和水,無異於血肉生命,豈能輕易贈送?”
他板著麵孔,像是訓斥一個下屬,無情冷厲。扶疏國主臉色極其難看,沉默不語。
昶帝忽而又笑:“等朕回來的時候,若是糧食和水還充足,朕可以帶你們回天朝。你們就安心地等著,既然已經靠著夢活了幾輩子,也不在乎再多一段時間,國主你說是不是?”
昶帝自負調侃的笑顏襯著扶疏國主的一張臉愈加的灰敗黯然。
容琛拱手說道:“陛下,扶疏盛產朝顏,這種藥膏有止血奇效,莫歸當年曾不遠萬裏重金求得,陛下不妨用少許穀種換一些朝顏膏。再者,前方還有羽人、女尊等國,屆時可補充一些糧食淡水,留下少許穀種應無大礙。”
昶帝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那就留下五斤穀種。”
五斤糧食,若是平時,自不放在昶帝眼裏,但眼下卻貴如珍寶,而在扶疏國主的眼中,更是希望之翼。他聞言麵露喜色,抱拳謝道:“多謝陛下。明日一早,小王便派人前來送朝顏膏。”
我暗暗高興,有了朝顏膏,元昭的求生更多了一些希望。他不能受傷,但若是有危險,昶帝一定會讓他第一個出手。
扶疏國主帶人離去。
眾人跟在昶帝身後,登船歇息。
眉嫵低眉走在我的身側,臉色粉粉的像是一朵嬌羞的垂絲海棠。
“你怎麽了,是不是方才做了什麽美夢?莫非是和容琛……”我本想開個玩笑,但嘴角好似糨糊粘住了一般,幹巴巴地扯不出一絲笑來。
“不是。”她紅著臉不肯說,目光卻無意地看了一眼元昭。
元昭正巧也在看她,一刹那間,他臉上起了紅暈, 窘迫地說道:“方才多有冒犯,請姑娘恕罪。”
眉嫵紅著臉道:“怎麽會。要不是將軍方才說了那一句話,陛下可能將我留在這裏。多謝將軍仗義相救,眉嫵感激不盡。”
方才的一幕,的確如一場英雄救美。
我忍不住打趣眉嫵:“那你打算以身相許嗎?”
元昭當場紅了臉,高大挺拔的背影飛速消失在樓梯上。
眉嫵嬌嗔地瞪了我一眼:“你太猥瑣了。”
走到甲板上,遙遠的海麵上隱約飄來一兩聲鮫人的吟唱,像是夢囈之聲。
我忍不住輕聲道:“眉嫵,你知道嗎,那個女鮫人喜歡師父,二十年了。”
眉嫵笑了:“師父醫術高明,人又俊美有趣,若他年輕二十歲,或許我也會喜歡他呢。”
“年齡不是問題。”
眉嫵搖頭,癡癡地望著幽沉的海麵:“當然是,當你愛上一個人,就想要和他白頭偕老一輩子,缺了二十年,不叫一輩子。少一天,都是遺憾。”
“可是人總有先死後死。即便找一個和你同齡的人。”
眉嫵幽幽道:“如果他先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去,三生石前一起往生,下輩子還和他在一起。”
情之動人心魄,莫過於生死相許。眉嫵的話,讓人心裏**氣回腸。
“方才我做了一個夢……”眉嫵欲言又止,臉色緋紅如霞。
“什麽夢?”我確信,她的夢,一定與情有關。
“在夢裏,我穿著大紅色的嫁衣,坐在花車裏。奇怪的是,我並不知道來娶我的人是誰,隻知道他是一個蓋世英雄,愛我如生命。我心裏滿溢著海一般遼闊深廣的幸福,等著這個相約一生一世的人……他揭開了我的蓋頭,站在我麵前,高大挺拔,好像遮住了漫天的雲霞。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世上最動人心魄的海誓山盟,我心裏知道,那是永生永世都不離不棄的誓約,用世間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
她終於說起了她的沉仙夢,溫婉的聲音低柔沉醉,那是春風拂過心底的弦,才能發出的聲音。
“他是誰?是容琛嗎?”我的嗓子有些暗啞,一字一字地哽出來整句話,完全沒有音調起伏,如是一潭死水。我等她的回答,心如同掛在高高的懸崖邊,下麵是密布的荊棘,刺如尖刃。
她微微低頭,夜色中淺淡的紅暈,均布在桃花一樣的粉腮上:“不是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大約是元昭救了我,所以,我夢裏的那個人,居然是他。”
說到這兒,她微微低下了頭,美麗的眼眸閃著迷離醉人的光,像是飲了世上最醇美的酒,微醺在那個夢裏,不願醒來。
沉仙夢,是一麵鏡子,照出心裏真正想要的東西。我很意外,但又恍然大悟。
她對容琛的愛慕是一朵盛開的曇花,美麗驚豔到極致,卻不過是浮華一夢般的表象,而元昭,是一場潤物無聲的雨,綿綿無聲,水到渠成。
“我怎麽會夢見了他呢,我明明喜歡的是容……”她有些羞愧,捂住了臉。
“沉仙夢是一麵鏡子,照出的是你的心。”
“你會不會覺得我水性楊花?”她放開了手指,越發的臉紅不安。
“不,你是世上最至情至性的女子,可以為了一個人生,也可以為了一個人死。”
“我心裏很亂,我去睡了。”
夜色深深,我站在甲板上毫無睡意。
她愛上了元昭,我的心情並未放鬆,反而更加沉重。
若是一年之內不能尋到十洲三島,元昭就會離開人世,眉嫵該如何?她方才還說,若是相愛的人先她而去,她一定會緊隨其後,共赴來生。
想到將來可能發生的那一刻,我心裏煩亂至極。
黑沉沉的大海,一望無際。傳說中的十洲三島,像是一顆懸在頭頂的明星,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際。
漸漸,整支船隊陷入了寂靜之中,夜色籠罩了整片海,沉仙夢的香氣隨著風一陣陣地傳過來,醉人心脾。這時,舵樓上響起微風一般縹緲的洞簫聲。
我抬頭看去,容琛坐在舵樓的窗上,衣衫翩飛,神情悠然淡遠。
我不知不覺走上舵樓。
他回過頭來,幽靜深邃的眼神像是沉澱了星月交輝的光芒。
“你怎麽不去睡?”
“我擔心船上的人會再次陷入沉仙夢,所以守在這裏,用簫聲引來鮫人的吟唱。”
我幽幽道:“其實,做一場沉仙夢也不錯,可以看清自己的心。”
“如果你有沉仙夢,夢裏的那個人,會是我嗎?”他握住了我的手,靜靜地望著我,清風從指間穿過,像是無聲無息默然流逝的如水辰光。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有的時候,人未必了解自己的內心。
我也很想知道,我夢裏的那個人,會不會是他。可惜,我和他都是沒有被沉仙夢境所惑的人。世人皆醉我獨醒,其實,有些寂寞。
“既然不回答,那就是默認了?”他促狹地笑著,握著我的手,將我帶進了他的懷中。
“我不知道。”我用手撐著他的胸膛,有些慌亂,薄薄的衣衫下是他的肌膚,從掌心傳過來溫熱的氣息。
他並不放手,卻也沒有強抱,隻是虛虛地環繞著我,溫柔清雅地輕笑:“此刻,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沉仙夢境。”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綿綿的眸光織就了細密無縫的網,望進去,如同墜入無邊無際的海,海浪的湧動之聲,比不過心底的狂潮呼嘯,淡定從容悉數棄我而去,如大江東去不可挽回。
意亂神迷的那一刹,他低下了頭。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不似第一次的一觸即離,認真果決,纏綿悱惻。
我忘了推拒,沉浸在一片溫暖的海裏,浮浮沉沉,如一片歸根的落葉,回航的孤帆。
他望著我的眼睛:“我不是開玩笑,第一次不是,這一次也不是。”
我癡然望著他。
月色星光相映生輝,他的身上好似籠著一圈迷蒙的光,衣衫翩飛在海風裏,灑脫恣意。
這一刻的真實,如夢如幻,現實中觸手可及的美滿,遠勝過虛無縹緲的夢幻。
這是他的沉仙夢境,也是我的。
靠在他的臂彎裏,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和他的心意相通,身後的這個懷抱如此熟悉,像是已經依偎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