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冬至陽生春又來

端午是寐生的生日,一早我和眉嫵各自送了他一份禮物,到了晚上,眉嫵又親自下廚,為他做了一桌子豐盛的生日宴。元寶噘著小嘴極其不悅,對著寐生沒好氣地哼哼,翻白眼,顯然是吃了醋。

寐生偏偏又要氣他,拿著我和眉嫵送的禮物給他看,於是,元寶在飯桌上,左右開弓,生生要將滿桌佳肴都獨霸了去。

我暗自好笑,不得不提醒他注意保持體型。

正吃著,容琛和元昭居然一前一後回了府,剛好趕上了晚飯。

幾日不見,元昭整整瘦了一圈,臉上的紗布已經去了,傷痕依舊明顯,隻是肌膚平整,看著不那麽嚇人。

元寶見到哥哥,立刻親親熱熱地偎依上去,肥嘟嘟的小圓臉,愈加映襯著元昭容顏清瘦,我不由想起了他的病,心裏愁緒頓生。

沒有人疼愛他,關心他,隻看得見他蓋世功勳,英名偉業,卻不知他生命短暫,內心孤單,一日日數著日子迎接既定的命運,心裏該是如何的蒼涼無奈。一念及此,我更覺難過,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在他的碗裏,柔聲道:“將軍多吃些肉,這幾日消瘦了許多。”

元昭衝我笑了笑:“多謝。”

容琛偏過頭來:“怎麽不給我夾一塊?”

我認真看了他一眼:“你沒瘦。”

“我身上,瘦了。”

……公子,你身上瘦了,我如何看得出來。除非你脫了衣服,或是讓我摸一摸。這個自然而然跳將出來的念頭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自打看了那個**的秘冊,我的思想境界儼然大大地滑坡……心裏的正義小人跳將出來將我劈裏啪啦地一頓教誨,於是,我羞愧地給元昭又夾了一根雞腿以轉移綺念。

將將把雞腿放進元昭的碗中,我腳背上忽地一疼。彎腰看了下,是容大人的官靴。

我將腳抽了出來,繼續看著元昭。

他一心一意聽著元寶說話,但不知何故,再也沒有朝著桌子這邊望過來,麵上露出了極不自在的神色。我覺得奇怪,扭頭一看,原來是眉嫵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眼神比花癡還要直。

怪不得。

我借用了容大人的方法,悄悄踩了她一腳。

眉嫵看了我一眼,不明所以。

我趴到她耳邊:“你是不是移情別戀了?怎麽看元昭直了眼?”

“我是看他臉上的傷痕,他這幾天必定是沒擦藥,你看那紅痕一點都沒淡,哼,今晚我要讓他好看。”眉嫵對我比畫了一個拿下的手勢,盯著元昭,露出一個邪惡的笑。

元昭眉尖一顫,麵色有點泛紅。

習武之人感官敏銳,直覺強烈,我懷疑他聽見了。

想起上回他壓在眉嫵身上那**的場景,我很期待今夜,不知是他將眉嫵壓下,還是眉嫵將他拿下,目前不好說。

可惜,元昭飯後便匆匆離去,說是營中有事。

我再次懷疑,他是聽見了眉嫵的話。

眉嫵不死心地守著他的房門口,可惜望穿秋水了半夜,元昭也未回來,她隻好悻悻地去睡了。沒有好戲看,我也悻悻地打算去睡,突然元寶的乳母匆匆跑來。

“靈瓏神醫,小公子發燒了,請你過去看看。”

我衣衫解了一半,又連忙穿好,急匆匆跟著乳母去了元寶的臥房。

元寶臉色緋紅,半睡半醒地小聲哼哼著,渾身都燙。我看了他的舌苔,再一號脈,便知他這是積了食。

我一邊開了方劑讓乳母去煎藥,一邊揉著他的肚子,給他按摩,他捂著肥胖胖的小肉,嗷嗷喊疼不肯讓揉,我好說歹說給他捏脊,他又喊得殺豬一般嘹亮。等到藥湯煎好,他又嚶嚶喊苦不肯入口,我好說歹說求著哄著,隻差跪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喝了半碗,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啊,整得我幾欲崩潰。

半個時辰後,他跑了三趟茅房,燒這才是退了,終於安安穩穩地入了睡。

這時,我已經被折騰了一身汗,筋疲力盡地回到房間,拿了兩件衣衫走到湯池。

恰這時,容琛從東廂走了出來,一股清幽淺淡的香味撲麵而來。夜深人靜,狹路相逢,空氣中驟然生出一些曖昧之意,恍然有種月上柳梢頭,人約湯池後的意思。

我莫名有些緊張,心裏的那個小人躍躍欲試地跳將出來,意欲圖謀不軌。

我趕緊抱著衣服避讓,偏偏他走到我跟前,卻停住了步子,一副打算和我月下談心的意思。

“你怎麽還沒睡?”他的聲音低柔繾綣,仿佛夜風低撚的一支琴曲。

“元寶積食,我剛才在照顧他。”

“現在好了嗎?”

“好了。”

他哦了一聲:“也不知道元昭會不會積食,今晚你給他夾了不少的肉,還有雞腿。”

他的聲音居然酸溜溜的,是我耳朵出問題了吧,一定是。

我揉了揉耳朵,快步進了湯池。

滑入溫暖的泉水中,我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手掌緩緩蓋上了心口,那裏跳動著一顆原本沉睡的種子,發了芽,隨風而生,葳蕤搖曳,我不知該拿它怎麽辦。

池邊燃著沉水香,幽香暗嫋,似月下木樨,雪中綠梅,清淡安恬,怡人心脈。被元寶折磨了半宿,我實在是有些累了,浸在溫暖的泉水中,竟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裏,杏林苑霞光漫天,師父眯著眼躺在藤椅上,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旺財臥在他腳下,如同一隻懶貓。

我激動地撲過去,搖著他的胳臂:“師父你可算回來了。這些日子你去哪裏了?”

許是我太激動,搖晃的力道有點大,藤椅一下子翻了,師父一個倒栽蔥摔倒了旺財身上,撅著屁股像隻滾糞球的屎殼郎,我忍不住笑噴了。

他氣哼哼地爬起來,拍了拍屁股:“死丫頭,沒輕沒重的,我一把老骨頭了,經得起你這麽折騰嗎?”

我笑嘻嘻道:“師父你年輕英俊,貌美如花。”

“少拍馬屁,師父我給你找相公去了。”

“相公?”

“嗯,為師給你尋了個天下無雙的相公,你可滿意?”

“誰啊?”

師父瞪了我一眼:“他穿著婚服來伽羅迎娶,你難道沒看見?”

我不由一怔,赫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容琛,他穿的正是一件大紅的袍子,燦若雲霞,映紅了漫天的雲。

難道是他?

我恍然失神,不知不覺,腰間環上了一隻有力的臂膀,回過頭,入目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夜明珠的光瑩瑩照著他疏朗的眉目,眼中的溫柔,深似夜海。

他將我抱了起來,水珠滴落,如空山新雨,珠落玉盤,我徹底清醒過來,這不是夢,是他真的從水中抱起了我,而我,不著寸縷。

“你想幹嗎?”我的聲音居然有點發顫,金剛罩麵皮已經七零八落潰不成軍,耳根都燙了。我從沒有離一個男人這樣近過,而且還是這樣“坦誠”。

他悶笑:“你想讓我幹嗎?”

這還用說嗎?“快放手啊。”公子你這樣,讓我情何以堪……我用另一隻手去推他,手掌放在他胸口,赫然發現,他的心也是撲通撲通地亂跳。他果然比我道行深,這種心跳,我已經全身無力,他居然還能從水裏撈起我,托在臂膀裏。

他放開了我,我也放開了擋他眼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起了池邊的衣衫,擋住了胸前。被一個男人看光,若說是不羞怯那是假的,但若是露出羞怯的小女兒模樣,我覺得局勢會更難以掌控,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剽悍一些會讓這種尷尬的局麵很快平定。

要害部分被遮住之後,我立刻凶巴巴地質問他:“你怎麽能這樣!”

“我在外麵等你半天,見你不出來,怕你有事,所以進來看看。你那樣睡在水中,會著涼。”

“你在外麵叫我兩聲即可。”

他笑了:“你以為我沒叫嗎,叫了七八嗓子你都沒聽見,我這才急了。”

“那你也不能進來,這是女池,且我,沒穿衣服。”

他默了默,淡定地回答:“你也看過我。”

我憤然道:“我隻看了你上半身而已。”

“那,公平起見,要不,你全看了?”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臉上發燙,咬牙切齒。

他柔聲笑著:“快穿上衣服,別著了涼。”

“那你還不出去。”難道要我當著你的麵穿衣服?

他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卻噗地一聲悶笑:“我忘了說,你的身材很好。”

“……”我飛快地展開衣服,披上,終於發現,自己也有裝不了淡定的時候,不光臉上發燙,身上也是熱烘烘的,好似被火烤了一遍。

他仿佛算好了時間,我將將把衣服穿上,他回過身來,笑如春水:“你要我負責嗎?”

我正欲說不要,突然珠簾一聲脆響,如急雨敲窗,早已睡下的眉嫵竟然站在門口。

她驚愕地看著衣衫不整的我和容琛,如被雷殛,臉色煞白。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潑中,周身的熱度瞬間降了下來。

“她在這裏睡著了,我進來喚醒她。”容琛異常鎮定,語氣平和低沉,不帶一絲雜念,純淨坦**。

眉嫵怔怔地望著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哦,這樣。”她望向我,目光複雜糾結:“寐生有事,你速來。”說罷,匆匆走了出去。

我急忙穿好衣服,出了湯池。

“寐生怎麽了?”

“他背疼,你不在,便去叫醒了我。”

背疼,難道是他的翅膀出了什麽問題?我急忙跑回了君水居。

寐生佝僂著身子趴在床邊,一雙小手緊緊地摳著床柱,背上的馱包把衣服都快要撐破了。

“寐生,你怎麽了?”

他小臉蒼白,淚光盈盈:“大師父,我背上好痛,快要死掉了。”

“眉嫵你扶著他。”

我解開了寐生的衣裳,驚詫地發現,他背上的翅膀原本是蜷縮在一起的軟骨,好似一夜間變硬了,撐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寐生啊一聲慘叫,嚇得我手指一抖,再不敢碰他。

“沒事,他是要生出羽毛了。”容琛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攔住了我的手。

眉嫵拿來了燭台,貼近了照著寐生的翅膀。

就著燭光仔細地看,翅膀上的肌膚猶如透明的一層膜,底下好似有許多金色的針尖。

我赫然想起寐生曾給我看過的那根金色羽毛,恍然道:“寐生,不要怕,你背疼應該是新羽刺破肌膚的疼。”

寐生一聽反而號啕大哭起來:“大師父我不要翅膀,以前它們還可以藏在衣服裏,現在長了羽毛,我再也藏不住了,怎麽辦,別人會把我看成是妖怪,大師父,求你現在就把翅膀去掉。”

我愛憐地抱著他:“寐生,咱們說好了的,等到了羽人國,你再決定留不留這對翅膀。”

容琛蹲下身子,握住了他的小手:“寐生,你不是妖怪,你隻是和我們不一樣而已。你有翅膀可以高飛,你比我們更強大,你有我們都沒有的東西,有我們畢生向往而求之不得的東西,你應該感到高興和驕傲,寐生。”

不得不說,容琛的話很有感染力,連我,亦聽得心中暖意如春生,對展翅高飛憑空生出一股向往憧憬。

寐生止住了哭泣,水亮的眼眸望著容琛。容琛抹去他臉上的淚珠,柔聲道:“寐生,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隻在意你在意的人的看法就可以了。你不是活在別人的眼光裏的,你是為自己而活的。”他再次望向我,仿佛這一段話也是對我說的,意味深長,暗有所指。

我低下了眼簾,心裏閃過湯池裏的一幕。

我承認他說得對,可是我怎麽能無視眉嫵的看法,她是我極親的人。若我心裏沒有一絲的雜念,我自然也就無謂,可是我心裏真的沒有一絲雜念嗎?我清楚地知道,並非如此。

我拿來一枚寧神安睡的藥丸,給寐生服下,又取出銀針,為他活血止疼,藥效上來之後,寐生終安睡過去。

眉嫵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追了出去。

月華如水,廊下風燈搖曳,光如流星,照著她窈窕婀娜的背影,步履像是淩波仙子般輕盈。

“眉嫵,你聽我說。”

她停住了步子,背對我站在一盞燈下,海棠花嬌豔慵懶,睡在迷蒙的光裏,我看不見她的麵容,卻從她略帶寂寞的背影上知曉她此刻的心情。

“我和容公子真的沒有什麽,我在湯池裏睡著了,他喚了幾次我都沒聽見,他怕我有事,所以進來看看。”

沉默中,晚風吹起她的發絲和衣角,飄飄搖搖像是我此刻的心事。

“你不用解釋。他不是我的,你若喜歡,不必讓著我。”眉嫵的聲音輕弱無力,莫可奈何。

“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嗓子很澀,無法繼續說下去。我真的對容琛沒有一絲的動心嗎?

眉嫵回過身來,牽強地笑著:“靈瓏,你和師父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喜歡的東西你從來不和我爭,我也一樣,你喜歡的我也不會去爭。”她頓了頓,“我是對他一見鍾情,可是感情需兩廂情願,所以,他若是喜歡你,我會為你高興。”

我從沒見過她笑得這樣別扭,像是曝曬在驕陽下懨懨的花朵,毫無靈氣和生機。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昶帝要殺我的時候,是她去東海哭來的鮫珠。

容琛是十七年來第一個令她動心的男子,她曾那樣信任我,告知我她的心思。十年來,我和她亦親亦友,除卻師父,她是我最親的人。可今夜,卻是我和她最遠的一天,站在她的麵前,仿佛隔了萬重煙水,這種感覺,我很不喜歡。

我對容琛的動心,比得過和她十年的情義嗎?我捫心自問,結果自明。

人生並非可以率性而為,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

“我並不喜歡他。”我對她說,也是對自己說,違心之語,亦說得幹淨利落,隻是心口小小地墜了一下。

“真的嗎?”燈光下,她蹙了蹙好看的眉,眉間的美人痣像是我心上的那一點情動,很小很小的一點,我想,我應該可以掐滅。

我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沒有人能動搖我們的感情,不管將來你嫁給誰,我嫁給誰,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姐妹。”

“你說得對。”她溫婉柔美地笑了笑,進了臥房。

我站在夜風裏,抬眼看著蒼穹上的一輪冷月,深深地吸了口氣。

一口清爽的涼風並沒有壓下我心頭的那抹紛亂,我似乎看見了一顆小小的相思珠,正在心裏凝成。這個念頭讓我有點心慌,素來都是 我為別人診治相思病,從未想過有一天,我也許會得。

我能醫得了別人,可是何人來醫我?

我將手放在心口,憶起昶帝的話,他說,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並不想去掉心裏的相思珠,寧願被相思所苦。

這個滋味,我終於懂得。

翌日晨起,寐生哭喪著小臉急急來找我:“大師父,我真的長出羽毛了。”

我好奇而激動:“讓我看看。”

寐生脫掉外衫,果然,他的兩隻翅膀上長出了金色的羽毛,絨絨的像是剛生出的雛雞羽毛,嫩黃嬌柔,異常可愛。

我故意讚歎:“好氣派的羽毛,金光璀璨,好生漂亮,若是飛起來,一定像是披著陽光。”

“是嗎?”寐生噘著小嘴,半喜半憂的小模樣,可愛又動人。

“師父怎會騙你。”我將他的衣服係好,翅膀變硬之後,他後背上的駝包顯得更大了,鼓鼓漲漲的十分怪異。看來,我需要給他置辦幾件特殊的衣裳,等他的羽毛全部長齊之後,就把翅膀露在外麵,隨時可以振翅飛起。

想到那一刻,我十分興奮期待,因為展翅高飛其實是人類的夢想。

我領著寐生,和眉嫵一起出府買布,巧極,在大門外,碰見了從外麵歸家的元昭。

眉嫵立刻兩眼放光,牢牢盯住了他。

元昭刻意避開了視線,隻和我打招呼。眉嫵卻毫不介意,直愣愣地望著他:“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你一夜。”

這句話實在是內涵太豐富,元昭身後的幾名親兵齊嶄嶄地瞪大了眼睛,又齊嶄嶄地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隻是懼於元昭的威嚴,未敢哄然大笑。

元昭的臉色自不必說。

眉嫵恍然不覺,直愣愣盯著元昭,對我揮了揮手:“靈瓏,你帶著寐生去吧,我和將軍有事要辦。”

我憋著一肚子笑,連連點頭。

元昭一看情勢不對,掉頭要走。

眉嫵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柳眉倒豎:“你今天敢走試試。”

說也奇怪,元昭竟然不走了,扭過頭對眉嫵道:“這段時間我忙於公事,未在府中。姑娘放心,抹藥之事我定會放在心上。”

眉嫵嬌哼了一聲:“將軍你已經沒有信譽可言,這事,我要親自辦理,以後每天晚上,我去你房中找你。”

這對話,越發的讓人浮想聯翩了,連維憋得兩隻肩膀直抖。

元昭扭頭進了大門,眉嫵緊隨其後。於是,那幾個親兵和連維便放肆地哄然大笑起來。

眉嫵還不解地回頭:“你們笑什麽?”

我對她揮了揮手:“沒什麽,你和將軍快去辦事吧。”

我一向自詡自己事業心很重,責任感很強。眉嫵比我更甚,力臻完美,近乎苛求。可惜的是,她這一次遇見的是對容顏毫不介意的元昭,根本不予配合。看來不光是情侶關係,便是這醫患關係,也是一物降一物。

連著幾日,我都沒有看見容琛,元昭也是早出晚歸,看來果如容琛所言,昶帝把出海日期提前了。

初八這日,昶帝禪位於太後,整個京城驚聞這個消息,如同炸了鍋。

我聽到這個消息,倒不是很意外,因為那日在太後宮中,昶帝已經表露了這個意思,我已有了心理準備,而京城百姓,滿朝文武卻是第一次接到這個消息,無異於驚天霹靂。

四十二歲的太後成為史上第一位女皇,也是史無前例的母承子業的女皇。不得不說,昶帝的驚世駭俗之舉,還真是讓人無語驚歎。自古以來,帝位都是往下傳,他反其道而行之。細想,卻又覺得合情合理。他尚無子嗣,亦無兄弟,將來尋仙回來,太後還能將帝位交還給他,若是傳給別人,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初九這晚,容琛終於回來,告知我和眉嫵,明日辰時,船隊將從運河出發,正式啟程出海。

這一晚,元昭也從營中歸來,送了元寶去安國公府,將元寶托付給安國公照顧。聽容琛說,前日,元昭抽空和安國公定下了婚約,如今元寶成了安國公倒插門的小女婿。

緊張、忐忑、害怕、向往,諸多情緒混雜一起,我幾乎一夜未眠。翌日一早,我和眉嫵帶著寐生,還有大包小包一車東西,和容琛一起到了京郊運河外。

這條運河是昶帝登基初年派人開鑿的,兩頭分別通向江南和東海,每年他都要乘坐龍舟去江南遊玩,美其名曰巡查官員,體驗民情。隨便帶回數千江南佳麗,可惜的是,昶帝因隱疾而無法布雲施雨,導致集體大旱,於是,昶帝的後宮成為有史以來最為風平浪靜,友好和睦的後宮,大家誰也不嫉妒誰,互為閨中難友。

沿著青石板走下河岸,此刻,晨曦初生,河麵上薄霧蒙蒙,籠著一幕嫋嫋飄散的輕煙,像是一幅清淡的水墨畫。

河邊停靠了十六隻海船,船身皆是褐紅色。領頭的一隻海船,高大如樓,共有三層,長約三十丈,有九桅十二帆。船頭雕刻了一隻張牙舞爪的鎏金巨龍,神氣囂張,耀武揚威,看上去十分巍然雄偉。

寐生仰著頭,看著高大的龍舟和其後的船隊,好奇問:“怎麽有這麽多船?”

容琛指著龍舟道:“這是陛下出巡江南時所用的龍舟。後麵的分別是糧船、淡水船、戰船、貨船、兵器船等,盛放我們出海時所需的各項物資。”

“容叔叔,這些日子你就忙著準備這些東西?”

“是,這麽多人出海,需要的東西很多,一樣不可或缺,要計劃周詳,不出紕漏。”

寐生偏著頭問:“很多人出海嗎?”

“三千人。一千神威軍,二千禦林軍。相對於西征東伐來說,不過是一支騎兵的數量而已,若不是陛下急著出海,光那一隻建造中的巨大龍舟就可以放下二千餘人。”

我不由奇道:“陛下不是讓元昭訓練了一支水軍麽?為何又帶了禦林軍出海?”

容琛眯起眼眸:“這道理一想便知。神威軍聽元昭號令,萬一在海上發生兵變,昶帝豈不是束手就擒,凶多吉少。所以他隻挑了一千神威水軍,龍舟上放的是他的親信禦林軍,那一千神威水軍,放在後邊的船上,元昭隨侍他的身邊,不便和後麵幾支隨從船聯絡,這樣他才能放心。”

我不禁為元昭抱屈:“元昭為他東征西戰,他卻如此對他。”

容琛歎:“功高蓋主,曆來帝王都忌諱臣子名聲太盛。”

眉嫵忿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真是個心胸狹隘的暴君。”

容琛搖頭:“你不了解他。若是胸無點墨,平庸昏聵,又如何打下這一片江山。他膽識過人,聰明果決,也很有雄才偉略,可惜,性格不全,”頓了頓,他附在我耳邊輕聲道:“他的病,也會讓他的性格有所改變。”

我臉上一熱,小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有隱疾?”

“你師父對我說過。”

“師父他還真是和你無話不談。”

“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笑意消失在他的唇角,他的目光悠遠起來,投向平靜的河水,若有所思。

晨光高照,河麵上金光跳躍,像是灑滿了寶石,一點一點都是斑駁零散在時光裏的記憶,泛著撩動心緒的光芒。

這時,一隊隊的貨車,源源不斷從河岸上下來,停在船旁。工人卸下貨物,有條不紊地往船上搬運,各個船旁都有監工,身著禦林軍服,腰佩寶刀。河邊熙熙融融如同商貿港口,裝運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

容琛身著官袍,指揮若定。

金色的陽光凝結在他眉梢,襯著他一雙深邃莫測的明眸。關於出海尋仙,他從未露出過一絲的猶豫和彷徨,他越發的堅定從容,安然自信,無疑也給了所有人一份信心,所有被選中出海的人,除卻有昶帝的巨額賞銀之外,也都抱著一份尋仙的向往。

“玄羽來了。”眉嫵指了指遠處。

河岸上,玄羽帶著數十位道士走了過來。晨光中,俊顏玉色,神清氣爽,一身嶄新的道袍,飄逸在晨風裏,越發顯出幾分道骨仙風。

我問容琛:“昶帝這是要帶數十位道士出海嗎?”

“他們是來做法事,祭河神、海神,保佑出航平安順利。”

原來如此。

玄羽走到容琛跟前,微微一笑:“容大人早來了。”

容琛回了一禮,客客氣氣地笑著:“是,雖然昨日一切都安排妥當,但還是不大放心,過來看看裝貨的情形。”

“容大人辛苦,此番出海若能尋得十洲,容大人當真是居功至偉。”

“真人過譽了。”

這時,河岸上響起了切切如雨的馬蹄聲。

“陛下到了。”玄羽一拂衣袖,領著眾位道士和容琛一起步上了河岸。

數千全副武裝的士兵縱馬而來,神威軍是黑色戰甲,禦林軍是金甲銀盔,正中是一輛帝輦,金碧輝煌。車馬停住河岸上,昶帝從帝輦上下來,輕裘綬帶,看上去十分俊逸冷酷。

眾人上前叩拜昶帝。

“平身吧。容愛卿,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嗎?”

“一切都已齊備。”

昶帝嗯了一聲,對元昭道:“將你手下的士兵領到船上安置好。禦林軍由向鈞安排。”

元昭安排手下將領相繼登上了龍舟後的十五隻海船。每隻海船上又由向鈞派駐了一百名禦林軍,用意不言而喻。

我一邊鄙視昶帝的小心眼,一邊又佩服他心思縝密,謹慎小心,大約正是如此,他的江山才會穩固牢靠。

這時,八名禦林軍從帝輦上抬下水晶棺。明慧躺在棺木中,因驪珠和鮫珠的神效,雪肌冰膚,容顏依舊,如同沉睡。

昶帝看著水晶棺中的明慧,神色靜穆:“明慧,朕要讓你看看,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難倒朕,也沒有任何人能贏得過朕。”

四野無聲,這一句聲調不高的言語,讓他身後的軍隊露出敬畏之色,唯有容琛,神色淡淡地微微眯起眼眸,眼神複雜深邃。

昶帝登上了龍舟,向鈞領著禦林軍護駕其後,眾人井然有序地登船。

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昶帝此行居然沒有帶一個女人,除卻明慧,我和眉嫵竟是整條船上的唯二女性。

我不由有點奇怪,悄聲問容琛:“他居然沒有帶一個女人?”

容琛回頭看看我,笑道:“一來,他用不上,二來,此次出海,自然是要帶最有用的人,沒用的人隻會浪費糧食淡水。”

的確如此。

昶帝帶著向鈞住在三層,我和容琛眉嫵元昭等人被安排在二層。他對眾人的親疏信任也就由此可見一斑。

離辰時還有一刻,昶帝登上了舵樓,這時,玄羽帶來的十幾位道士已經在河岸邊架起了祭壇,開始做起法事。

法事畢,正是辰時。岸邊響起九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龍舟揚帆起航,朝著東海而去。

我回首看著京城,不知道這一去何時回還,更不知這一去是生是死。

這場遠遊就像是一場生命的豪賭,或長生不死,或葬身魚腹。

因為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冒險的曆程才越發顯得刺激神秘,讓人血脈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