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離不棄

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路樂樂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火苗仍舊燃燒得很旺,日光穿透了林子剛好落在她臉上,讓她不適應地垂下眼眸,剛好看到小雞少爺將小拳頭舉在耳邊,縮在她懷裏。這是在正王府每個清晨都看到的情景——又是夢吧。

卷曲的頭發,精致的五官,凝起的眉看起來有幾分疲憊,而噘起的唇又那樣討人喜歡,她忍不住低頭,吻了吻他的眉心。

誰料對方突然醒來,趁機仰起頭,吧唧一聲在她唇上吃了豆腐,漂亮的眼瞳還有一絲狡黠的笑意。

這突來的一吻,讓她當即愣住,隨即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你剛才不是也吻我了嗎?”他委屈地噘著小嘴兒,“為什麽我親你,你就要掐我?”

“你知道吻眉和吻唇是不一樣的嗎?”真是不學好的孩子。

“我認為是一樣的。要不,下次我吻你的眉心,你吻我的唇。”

路樂樂手一抖,然後一把丟開他,卻覺得手臂撕裂般疼,她仔細看了看周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烘幹和衣服和傷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昨晚,是你在照顧我嗎?”傷口被包紮好,衣服也烘幹了,看著他疲憊的麵容,她小聲問道。然而她卻感覺昨晚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泱未然吧,想到此處,她忍不住抱著膝蓋坐起來,將自己的頭埋在手臂之間。

“難道,我不該照顧你嗎?”他反問,直直地看著她。

許久,她慢慢起身,蹣跚著走到河邊,低頭看著河裏憔悴不堪的自己,掬水草草洗了一把臉,然後折回來,找了一些野果充饑,將小雞少爺抱了起來,背起泱未然遺落的劍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

“你要做什麽?”注意到她行走的方向可能是泱未然去的地方,小雞少爺驚慌地問道。

“去找泱未然。”她回答得很幹脆,眼睛看著前方,聲音卻是那樣的底氣不足。

“你瘋了嗎?”他厲聲道,“難道你沒有看到昨日他是如何丟下你的嗎?如何把你丟在那種危險的地方,頭也不回地離開嗎?難道你沒有聽到他對人說,不要管你嗎?”

“我知道!”她打斷他,怒目而視,“正是因為我知道,我更要去找到他,問一個明白,問他為何要忘記約定,為何要棄我不顧。我需要泱未然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他笑,眼底泛起陣陣殺意,“什麽理由才算合理?而且對你來說,你希望他給你什麽理由?如果他給的理由合理,你會怎麽做?”

“我想他知道自己中了一月相思,怕自己會忘記我,怕我會痛苦……所以才會這樣做的。”

“嗬嗬……”他冷笑,“路樂樂你知道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如果泱未然真的怕你痛苦,怕你看著他去死,那完全可以在另外的地方扔下你,獨自離開。為何偏偏在那樣的情況下丟下你,不顧你的生死?你還認為,他這樣對你,是在乎你的感受嗎?”

“為什麽你總是要揭開我的傷疤?那你說,他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如果真想要我死,早在皇宮時他大可以不管我!”她厲聲質問,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小雞少爺別開頭,捂著自己受傷的地方,冷聲道:“本少爺也不清楚。”其實,他也想知道,然而比起這個,他更不願意她去見泱未然。

路樂樂看著他難受的樣子,捧著他的小臉兒,低頭看著他認真說道:“我知道你擔心我,我知道你心裏對泱未然昨天做的事情很生氣。可是,小雞……你知道,他對我多重要。如今他中了一月相思,我不能就這樣走了,那是我欠泱未然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所以你義無反顧地去找他,甚至明知道出了這個林子,外麵可能有埋伏的敵人,你也不怕嗎?”

“不怕。”她搖了搖頭,苦笑道:“曾經有人說我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執著,在我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時候,我是不會放棄的。”幽幽的白光之下,那個銀發金瞳的人看著她的眼睛,說了這個話。

“難道你也不怕,他又會丟下你?”

“如果他給了我合理的理由,要我走我就走,要我留就留。要丟下我,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更何況,不是還有你嗎?”

“我?”他微微愣住。

“你說過,永遠不丟下我,那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她低頭,額頭放在他腦門上,輕聲說道。

“好,我陪你去。”她密長的睫毛掃在他臉上,像是受到了某種鼓舞他爽快地答應,當然,說完就有些後悔了,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荒無人煙的大路,兩人行了一天,才勉強找到一座殘破不堪的房子。此時已經接近黃昏,天氣炎熱難耐,雖然小雞少爺怕冷,但是路樂樂卻發現,白日的他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而且臉蛋兒一直都很蒼白。

到了那戶人家,路樂樂掏出一些碎銀子給了老實的農婦讓她隨便弄些吃的,順帶給她弄來一些熱水,她認真地給小雞少爺檢查傷口看是否發炎。

“小哥哥,這個小弟弟長得真是可愛。”農婦家的小女兒端著算是他們吃的最好的白麵窩窩頭進來,看到路樂樂懷裏的小雞少爺,不免好奇地打量了起來。

“哼。”小雞少爺顯然對別人如此打量自己非常不滿,腦袋一個勁兒地往路樂樂懷裏鑽,順帶睨了一眼那小女孩兒示意她趕緊離開。

“你也覺得他可愛嗎?他的名字叫小雞。”樂樂有些疲憊地笑了笑,拿起一個有些硬的窩窩頭,撕成一小塊遞到小雞少爺嘴邊。

“我才不要吃這個東西。”

“你不吃,我就把你扔了。”她笑著咬牙切齒地威脅到。

“你不是說了不要丟下我嗎?”非常委屈地將那冷颼颼的饅頭咬住,他略帶哭腔地說道。要知道,這個鬼東西,別說吃了,他連看都不想看,此時,他隻想喝人血。

“是你不能丟下我,沒說我不能丟下你。”她滿意地笑了笑,又撕了一塊放在他的小嘴裏。

“那你讓這個小鬼不要這樣看我,本少爺不喜歡!”他的目光冰冷地落在小女孩兒白皙的脖子上,漫不經心地咀嚼著。

此時農婦也走了進來,抱著一件幹淨的衣衫,她憨厚老實的丈夫也跟了進來,順帶將一塊糖遞給自己的寶貝女兒,“我們這裏偏僻,這些衣服都太粗糙了,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謝謝。”路樂樂感激地說道,看著夜幕漸漸落下,“大嫂聽說你當家的是擔夫,每日都在這附近走動,有沒有看到這兩日一行商隊或者幾個商人模樣的人經過?其中有一個年輕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清美,有一雙藍色的眼睛,然後還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女子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路樂樂盡可能地將泱未然一行人描述清楚。

農夫想了想,道:“前天我替人挑擔送草藥去樸城,倒是遇到了有點像小公子說的那群人,不過,那個年輕人長相我倒是沒有看清楚,隻是無意間看到他撩開馬車簾子,眼睛倒也是藍色的……不過……”農夫沉默了半晌,“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有點像是瞎子,眼睛霧蒙蒙的一片。”

“瞎子?”路樂樂喉嚨一陣哽咽的疼痛,現在已經是他中了一月相思的第十日,不過第十日,他已經看起來像是瞎子了!難道病情又惡化了嗎?

“麻煩你們告訴我,他往哪裏走了?那個樸城到底在哪個方向?”路樂樂慌忙站了起來,拿著劍背在了身上。

“一直往南,前麵有一個十字路口,你再向左,行個百裏路,就能看到樸城了。可是,小兄弟,你現在要走嗎?天都黑了,這裏不安全啊。”

“沒關係,我不怕的。”路樂樂擦了一把臉,抑製不住地興奮,又拿出一錠銀子遞給農婦,小跑著出了院子,到了門口,一眼瞥見門口拴著的一匹瘦弱的馬,便又出錢給買了過去。

“小兄弟小心啊。”那婦人在後麵提醒道:“你還是不要走那片密的林,雖然說是近路但是夜裏聽說有狼出沒,還是小心為妙。”

沒等那農婦說完,路樂樂已經揚起鞭子朝林子裏麵衝去,既然是近路,她又怎能放棄——此時的她,內心執著地想要看到拋下自己的人,對於前方掩藏的隱隱危險,還有什麽好懼怕的呢?

就在前天,她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第一次拿起劍,將擋著自己的人一個個斬下,那種為了活著,而殺死別人的痛苦,遠比這種恐懼來的可怕。

這樣的事情都經曆了。她還怕什麽。

所以,看到月光下,那些點點閃爍的陰冷綠光,路樂樂臉上沒有驚慌和恐懼,而是下意識地握好手裏的劍,順便將背上的小雞少爺困在胸前——她不能再讓他受傷。

這裏的地形幾乎是十裏一個小坡,草木密集,所以狼出沒應該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看到月光下那些雪白罕見的狼時,路樂樂也驚了一跳,且不說它們外形矯健,便是那些雪白的皮毛就可知道,這些一定是傳說中快要滅絕的雪狼,可,為何竟然出現在了鄰近江南一帶。

懷裏的小雞少爺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有一抹淡淡的冷光。

這個太不正常了!

“樂樂,力道不是在手上,是要在腰上,丹田提起,將體內的靈氣聚集……”他已經解開了她體內封印的力量,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她還是很難運用,因此,他開始慢慢引導她,一隻手放在她後背再度將她的靈力激活。

轟隆!一聲巨響從林子裏破雲而出,漆黑的天空一度雪亮如白日,草木統一朝一個方向歪斜,猶如洪水湧過。

路樂樂立在馬上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手裏的劍,又看了看遍地的雪狼屍體,麵露驚恐和難以言表的震驚之色。

“樂樂,你放我下去。”小雞少爺從路樂樂懷裏掙脫掉,然後下馬,走到那些雪狼的屍體前麵,隨即在它們的四足上摸到了一種紅色的泥土。

背對著路樂樂,小雞少爺的臉在月光下有一種駭人陰冷,眼底煞氣翻湧——泥土成紅色,放在鼻翼竟然有腐屍的味道,這個竟然是冥山腳下骷髏城堡的泥土。

而這種攻擊人的雪狼是專人飼養最後抹上了泥土故意放在這裏等他們的,所以能衝破他的結界。

目的是什麽?置他於死地!這不可能,因為他是姬魅夜,夜是他的天下,他的主宰,沒人能在夜裏傷害到他,更何況是區區幾十匹雪狼。

回頭看向路樂樂,她正低頭看著手裏的那把劍,小雞少爺心裏露出隱隱的不安。對方的目的還是她啊!

泱未然,你到底要做什麽?!小雞少爺默默念著這個名字,手心裏的泥土化成更為細碎的粉末從指縫間滑落。

“我們快點走吧。”路樂樂俯身凝視著小雞少爺,笑嘻嘻地說道:“不要害怕了,剛才看到我的厲害了嗎?天啊,我當時就覺得心裏有一股灼熱的力量,而且手裏的劍也輕了很多,斬下去毫不費力。”

小雞少爺勉強一笑,看著她手裏的劍,突然問道:“樂樂,你會不會用這把劍來對付我?”

“啊?”路樂樂愣住,遽爾明白了他是開玩笑,便伸手輕佻地勾起他的小下巴,“你怕啦?以後隻要你不聽話,我就用這把劍抽你的屁股。”

快馬加鞭,路樂樂不敢有絲毫停歇,如果說,泱未然前天從這條路經過,而且要了藥材,那說明他的病情已經極度惡化,不適合趕路,必然會在樸城歇息,所以,她必須趕在他離開之前在樸城找到他。

冷颼颼的風突然刮來,夾帶著一些雨絲,路樂樂抬頭一看,見有濃濃的烏雲席卷而來,慢慢地移向天空的明月,將其掩蓋。看樣子天氣突然變化,要下大雨了。

“樂樂,我們要不要休息一下?”小雞少爺看著那些黑雲,覺得眼前的東西模糊不清,心裏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忙拉住路樂樂的衣服詢問道。

翻卷的雲海,若隱若現的閃電,還有奔馳恐慌的馬,以及身前女子獨有的溫度,他捧著頭,後腦勺封著銀針的地方劇痛欲裂,有什麽破碎的記憶在腦子裏拚湊。

“還是進城再說吧。”路樂樂扯了扯衣服,將小雞少爺的臉遮住,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恐慌。

大雨果然急促而下,打落在身上竟然冰涼得刺痛,懷裏的小東西緊緊地縮成一坨躲在她懷裏瑟瑟發抖,猶如一隻受傷的小野獸。

“樂樂,我怕。”一道閃電突然破雲而出,嘩啦一聲巨響打在旁邊的一個樹木上,立時將那棵兩人才能抱住的大樹劈成兩截,與此同時,馬也受驚得發出驚懼的嘶鳴聲。

他懼怕閃電交加的雨夜,對他來說像是一個千年不可醒來的噩夢一樣,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看到同一個場景。傾盆的大雨,轟鳴的雷聲,刺眼的閃電,一個女子站在夜幕之下,麵目看不清楚,然而卻能讓他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慟和絕望,“姬魅夜,我這一生最錯誤的就是遇到了你。”

“樂樂。”他不停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小雞。”終究是感覺到了懷裏小東西的不對勁,路樂樂看了看不遠處的樸城,還是將馬停在了大樹之下,掀開濕漉漉的衣衫,看著懷裏蜷縮著的小東西。

天空一道明亮如雪的閃電劃過,雨幕被破開,映照在懷裏那縮成一圈的小東西身上時,路樂樂的心瞬間被人揪住。

殷紅的鮮血從他後腦溢出,他白色的小衣衫早就染得通紅,濕漉漉的卷發之下,那張臉慘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間有她前所未見過的恐懼、迷茫和痛苦。

密長沾著雨水的睫毛貼在臉上,猶如被人折斷的蝶翼……

顫抖著手將他臉上的雨水抹去,她眼角微微一酸,道:“快要進城了,不要怕。”

咬了咬牙齒,路樂樂還是繼續向前行,冒著風雨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

夜雨中的樸城比想象中繁華,雖說街上行人甚少,然而兩邊的客棧依舊是燈籠高掛,還有來往的商客,看著出現在街上猶如落湯雞的路樂樂都不免側目嗤笑。

腳步邁得飛快,路樂樂一邊牽著馬,一邊抱著小雞少爺在樸城裏麵茫然地尋找客棧,沒有發覺早在她進城時就跟上了她的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雨勢沒有停緩的跡象,好不容易看見一處客棧,路樂樂忙繞進巷子打算走上去,頭發突然被人從身後用力地扯住。

“啊!”突來的襲擊讓她身子向後一個趔趄,重心因為抱著小雞少爺根本就無法控製,重重地摔在泥濘的地上。

有人跨步上前,踩在了她手指上。

“嗚!”骨頭幾乎就要被碾碎,路樂樂抬起頭,在昏暗的燈火下發現巷子口站著幾個高大的黑影,其中一人揚著眉用猥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

“幾位……幾位公子,不知道你們有何事?”她盡量緩和語氣,不要與這些人起衝突。

那人並沒有說話而是對身後的幾個人揚了揚下巴,那幾人領命揪著路樂樂的頭發將她拽了起來,然後扯掉她的衣服,伸向她胸前。

“你們要做什麽?放開他。”那群流氓早就注意到路樂樂懷裏藏著的東西,見路樂樂要阻止,帶頭的一個人伸手就給了她一耳光,然後一把奪過,掀開衣服。

“老大,是一個死了的孩子。”

那帶頭的老大一聽,目光頓時變得陰狠起來,“一個死嬰兒都藏著掖著?給我搜身,既然有這麽名貴的馬,老子就不信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

名貴的馬?路樂樂根本就不認識馬種,自然不懂名貴何意,但是,路樂樂恍然明了他們是在打劫,“救命啊。”她大聲喊道,然而剛張口,對方又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冷笑道:“你也不看看這樸城是誰在管。”

“你把那孩子還給我,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你。”頭發被人扯著,路樂樂掙紮著站起來,忙將身上值錢的幾樣東西掏出來,“這些,這些你們都拿去,將他還給我吧。”

“老大,這小鬼身上果真有好寶貝。”其中一人搶過路樂樂手裏的東西,在光下看了看,“看東西倒像是京城的。”

路樂樂看著東西被拿走,忙想上去從那人懷裏抱回小雞少爺,然而後麵的人抓著她的頭發往後又是一拽,將她甩在了牆上,鮮血從嘴角溢出,她疼得站不起來。

“小鬼,還有沒有東西沒有拿出來?”

“我已經全給你了。咳咳咳……求求你們將他還給我吧,不然他會死的。”路樂樂扶著牆,感覺頭皮也有溫熱的鮮血從發根溢出,淋著雨水火辣辣的疼。

“那你頭上這支簪子是什麽?我看比你剛才給我的都值錢啊。”說著,那人伸手要搶她的白玉簪子。

“這個不能給你們。”路樂樂一把奪回來,拽在手心裏。這隻白玉簪子是泱未然送給她的,據莫管家說此簪子是一對,乃熙王妃的遺物。

帶頭的人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抓起小雞少爺的衣服突然往空中一丟。

“啊……不要。”看著小雞少爺被拋在空中,路樂樂瘋了似的尖叫,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脫掉身後的人,雙手接住落下來的小雞少爺,整個人也隨著衝擊力再次摔在地上,與此同時,手裏的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她顧不得疼痛,抱著昏迷的小雞少爺爬向簪子,手剛碰觸到,又一隻腳踩了上來,狠狠地碾轉。

“唔!”她疼得全身直抽搐。

那幾個人看著踩在腳下的人都大笑了起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大哥,攬月樓西月姑娘今晚登台演唱,再不去就晚了,你看,不然那小子又要趕在我們前麵了。”看著遠處幾輛朝這邊趕來要前往攬月樓的馬車,其中一人提醒道。被稱為老大的人點了點頭,睨了一眼路樂樂又看了看馬車,輕哼了一聲,走了出去。

全身疼得無法從地上爬起來,手指上的鮮血被雨衝洗幹淨,露出的白骨竟然和手下碎了簪子如此相似——觸目驚心。

馬車越來越近,路樂樂本能地抬起頭,顫抖著用虛弱無力的聲音想要喊救命,然而目光落在那輛熟悉的馬車上時,卻變成了——未然。

“未然……”那是泱未然的馬車啊。

矯健的馬,朱紅的車頂,桃木雕著西番蓮的車身。她認得這個馬車,那幾日她每日都眺望著這輛馬車,已經將它都刻在了腦海裏。

她顫抖著幾乎要斷掉的手指抓住簪子,撐著身子曲著膝蓋,抱緊了手裏氣息微弱的小雞少爺想要掙紮起來。

“未然!”眼看馬車就要走過,她知道自己無法起身,便使出全身的力氣大聲喊道,“泱未然,你這個渾蛋。”

馬車的速度果然慢了下來,豆大的雨打在地麵上濺起一朵朵水花,而那精致的簾子也慢騰騰地撩了起來,露出一個熟悉的側臉。

柔和且完美的麵部線條,白皙的皮膚,緊抿的薄唇直挺的鼻翼,還有那雙熟悉的正隔著雨簾望過來的,空濛如霧的藍色眸子。

他目光渙散沒有任何焦距,雖然望向這邊,然而卻沒有落在她身上。

“未然。”路樂樂擠出一個笑容,又喊了一聲,誰料,馬車裏的人卻冷淡地慢慢放下簾子,

雨水落在背上,她低頭抱著懷裏的小雞少爺,突然想大聲痛哭出來。

雨來客棧的老板正打算關門打烊,看見昏暗的燈火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扶著牆蹣跚而來,之後,一隻傷痕累累可見白骨的手用力地扣住了他們的店門。

“住店。”聽起來像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此時老板不由低頭看著這個濕漉漉的人,才發現這孩子容貌長得出奇精致,一雙眼眸雖然有些空洞,然而五官看起來卻美如陶瓷娃娃。

“住店要加押金的,小兄弟,你……”此時,他發現這個人不僅是手指受傷,幾乎可用傷痕累累來形容。

路樂樂想了半晌,握緊了手裏的簪子,終究還是收回放在懷裏,然後將那把劍放在掌櫃的台上,“先用這個做抵押,我明天會給錢的,幫我準備多的熱水。”她低著頭吩咐了幾句,便急忙跟著小二上了樓。

路樂樂將小雞少爺抱在懷裏,一同埋入熱水中,滾燙的水將冰冷的皮膚裹住,墨色的發絲散開,猶如在水中盛開的黑色蓮花。而發絲下,她緊緊地抱著他,皮膚相貼,使他習慣性地貼著自己的胸膛,猶如——抱著另外一個自己。

他的身體漸漸有了溫度,而她心裏卻是一片冰冷,仰著頭,看著雕花的房頂,一雙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某一處。天空中閃電和雷聲已經停了下來,然而雨還是下個不停,打得房頂啪啪作響,猶如一枚墜子一次次地敲擊著心髒。

不敢閉上眼睛,因為閉上眼睛會想起他策馬而去的冷漠眼神。

將小雞少爺裹好放在**,替他蓋上被子,她再一次將自己整個人都沒入水中,在水下麵睜開眼睛,感受著要讓人死去的窒息,卻發現這種難受遠不如今日看到泱未然那樣疼痛。

原來,自己,愛他這麽深。泱未然,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知不知道,我是路樂樂。你怎麽能忘記我呢?

夜如此漫長,最後路樂樂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並沒有暈倒在水盆裏,而是穿好衣服躺在**,旁邊的小雞少爺仍舊鑽在她懷裏,呼吸均勻,蒼白的臉上有了一抹酡紅。

路樂樂翻身起床,看著客房裏的一切,目光落在桌子上整齊擺放的衣服和旁邊那些原本屬於她的金葉子、玉佩還有寶石細碎金子的時候,她突然又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那些東西明明都被那些強盜搶了去,為何安安穩穩地放在桌子上。起身,走過去檢查,才發現一樣都沒有少,難道,真的是做夢?

不過目光落在那隻簪子上時,路樂樂忍不住捂著了嘴,同時才發現手上還纏著紗布。

那斷了的簪子被人用金絲複原了——原來一切並不是在做夢。

她被搶了,簪子斷了,她也碰到了泱未然,然後又有人將這些東西給她送回來了。

手輕輕地撫過那些東西,將那件衣服拿起來,是一套如薔薇般妖嬈的紅色衣衫,質地柔軟,簡單卻精致,大小剛好,猶如量身定做,而且正是她喜歡的樣式。

“死人了,死人了……”走廊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路樂樂忙將小雞少爺抱在懷裏,匆匆穿好衣服,梳了一個簡單的馬尾,收起東西跟了出去。果真看到房客們都匆匆跑了下去,不像是驚慌,倒像是看熱鬧。

“客官,怎麽這麽早就醒了?”看到路樂樂抱著小雞少爺下樓,店小二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料到走下來的是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子。

“謝謝。”路樂樂點了點頭,想起身邊的劍,“請問這把劍,是誰幫我換回來的?”

“昨晚夜深的時候,突然來了一位公子,他說替小姐您付了房錢。”

“公子?”路樂樂一驚,“你可否告訴我,那公子長什麽模樣?”

“這個……昨晚小二也迷迷糊糊的沒有看清楚,不過,那公子的聲音很冷淡……聲音也很低。”

心突然收緊,路樂樂有些茫然。是泱未然吧?一定是泱未然,除了泱未然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隻有他才會默默地為她做這些事情吧,這說明,他昨晚看到了她……

“樂樂……”小雞少爺揉著眼睛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噘著小嘴兒看著路樂樂。

“小雞。”路樂樂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他胖乎乎的臉蛋兒,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在顫抖,“未然,未然他沒有放棄我。他昨晚來了,送來了衣服,還將這些東西給我送了回來。”

目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衣服和那把劍上,他苦澀一笑,“你就確定一定是他?”

“是他的,我相信一定是他,因為除了他我身邊已經沒有別人了。小雞,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是麽。”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將頭貼在她心髒的位置,默默閉上眼。

路樂樂,你可知道,你身邊一直有一個我。你可知道昨晚我亦守你整夜,整夜都聽著你在喊他的名字。當你在問泱未然可知道你的心時,路樂樂,你又可曾知道我的心?路樂樂,你知道嗎?其實真正讓你心動的人是我,不是泱未然。

樸城的天空依舊灰暗,有些許小雨,路樂樂抱著小雞撐著油紙傘,走在人群中。

路上有行人在跑動,都往一個方向聚集,人們不時地交頭接耳臉上露出驚訝和驚恐之色,不過也有些人得意地癟了癟嘴。

路樂樂倒沒有任何心情去看熱鬧,她隻想前去攬月樓,因為昨晚她就隻聽到了這個地方,說不定在那裏能問到關於泱未然的信息。

根據行人的指點,路樂樂來到街道的尾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圍在一處高台之下,都仰頭看著上麵。此時,她也忍不住好奇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手裏的油紙傘險些從發抖的手指上滑落。

在高台上橫著一個柱子,而柱子上竟然吊住五具屍體,不,具體來說是五具血肉模糊的骨架,每架骨架旁邊又掛著一張剝下來的人皮,完好無缺地攤開,血腥得讓人作嘔。

她不認得那幾個人,然而看到最後一張人皮時,路樂樂才發現如此熟悉——是那個昨晚搶了她東西,然後殘忍地將她踩在腳下的男子。

“被剝皮挫骨,死了都投不了胎,這凶手還真夠殘忍啊。”

“不過這幾個人早就該死了,他們死了,樸城反而會太平了。”

“可是,你看太嚇人了……

“哼。”懷裏的小雞少爺突然冷笑一聲,“難道你的未然如此殘忍?”

“不、不會的。”路樂樂哆嗦了一下,慌忙撐著傘離開人群,手卻在發抖。

“我想他也不會。”他笑道,將頭靠在她懷裏。

因為城裏突然發生了如此嚴重的命案,所有人都隻能進城一律不得出城,這個對於路樂樂來說是好消息。這至少意味著,泱未然沒有離開。

好不容易找到了所謂的攬月樓,路樂樂驚愕地站在門口卻不敢進去。因為,攬月樓竟然是青樓。

青樓?青樓?路樂樂一時茫然,似乎沒有料到泱未然會到青樓來。

盡管以前他有美男三千,然而她其實從來沒有見過他和任何男人有任何的親昵舉動,更別說女眷。所以,她很難將青樓和泱未然聯係在一切,更何況現在泱未然的身體如此差。

“嘖嘖,想不到泱未然倒挺有情趣呃。”小雞少爺一大早似乎心情不好,說的話既酸又刺人,“你看這個青樓還真是高檔啊。不過,樂樂,你現在要去找他,恐怕有些困難哦。”他眨著眼睛,做出一番我是好意的樣子。

“為何?”

“青樓在夜晚之前是不會開門的哦,因為,現在她們都在陪恩客睡覺。”

“你!”路樂樂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她也別無辦法,青樓不允許女眷進入這門口就寫著,而除了這裏,她也不知道泱未然在哪裏,最後她不得不在旁邊的茶樓坐下來,看著街上過往的人群慢慢地等著。

此時,小雞少爺完全不像昨日那樣虛弱,一直在她耳邊不停地說一些無關緊要卻想辦法詆毀泱未然的話,甚至還指桑罵槐地將她比喻成守株待兔。

看來,之前說的故事,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消化吧,至少,還是懂得了守株待兔。

“小雞,你說我會不會這樣一直等一輩子?”想到守株待兔這個詞,路樂樂也覺得自己有些傻,不免苦笑道。外麵細雨蒙蒙的,讓人惆悵。

“不會。”他托著下巴,眼底的笑意濃烈。因為,泱未然隻能活半個月了。

等了一天,夜幕終於降了下來,雨勢也跟著大了起來,坐在窗台邊,已經有水珠濺落在木桌子上,茶杯裏的水**漾起圈圈漣漪。

此時,攬月樓已然燈籠高掛,不少濃妝豔抹的女子推開窗戶探出身子老遠地和自己的恩客揚手嬌笑,此時,歌聲曲聲富有節奏地響起。又是一個月夜,樸城一片喜悅,人們似乎忘記了上午那幾個死人給他們帶來的陰霾。

一輛熟悉的馬車終於緩緩駛來。“你在這裏等我。”路樂樂拿起傘已經衝了出去。

她撐著傘站在攬月樓的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由遠而近的馬車。此時,她一身緋紅和身後的攬月樓明豔的火紅相互融和,然而卻又那麽突出。以至於,趕馬車的人在看到她出現時,愣了片刻,隻是神色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羽見。”路樂樂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羽見身後緊閉的簾子上,緊張地等待著泱未然走出來。

“爺,到了。”趕車的男子輕聲說道,然後打開傘,撩起了簾子,伸手扶住裏麵的人。

白色翩然的衣衫,垂在肩頭的發絲,一張精致清美的臉,和一雙深藍色的眼眸。他的手漂亮而修長,輕輕地搭在趕車人的手腕上,然後走了出來。

“怎麽在這裏就下了?”幹淨的聲音透著一絲不悅,目光快速地掃了四周一眼,慢慢地停留在攬月樓的金色招牌上。

“爺,有一位姑娘擋住了去路。”趕車的男子低聲說道。

“姑娘?”他微微一驚,然後才看向路樂樂的方向。

雨幕中,一切都是模糊不堪,那些閃躲的燭光下,所有東西都猶如散開在水裏的墨汁,毫不成形。然而,那一抹緋紅竟然如此刺目,猶如刻在了心裏某個地方。手猛地一抖,他下意識地握緊羽見,穩住身子,然後下馬。

“時候不早了吧,那就進去吧。”他冷冷地說道,另一隻手扶著白玉拐杖慢慢地走近她,然後錯身而過。“泱未然!”她轉身抬手攔住,咬著唇,問道:“為什麽不看我?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蹙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露出一絲疑惑,目光卻仍舊穿過路樂樂,落在遠處,“姑娘,我想你認錯人了吧,我並不是你說的什麽泱未然。”

路樂樂冷笑,心裏一片蒼涼,“我也希望我是認錯人了,泱未然,可是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為什麽要丟下我?為什麽明明看到了,又要裝作不認識我?”

“姑娘說得嚴重了。因為在下並不認識你。”他臉上突然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看都不看她,跨步往前走了一步。

她不依不饒,後退一步擋在他身前,“泱未然,你敢說不認識我?如果你不認識我,昨晚為何要幫我?為何要給我送衣服,要給我將簪子修好,要殺了那幾個惡霸?”

“哎,姑娘,東西可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這是關乎人命的事情,請姑娘禁言。還有,外麵下雨,在下是來尋歡不是來淋雨的,還懇請姑娘讓一下,行一個方便。”此時,他清美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口氣也冷厲了幾分。

“我不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辛苦,你知道不知道我差點死在了亂箭之下,你知不知道我險些被狼吃掉,你知道我又是如何被人欺負的嗎?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竟然一句不認識就要打發我走。泱未然,我不要求你什麽,我就要求你給我一個理由,要求你給我一個如此對我的理由。”說到此時,她聲音因為哽咽而停了下來。

“眼淚是得不到同情的。姑娘,在下不值得你為我流眼淚。”他冷冷地丟下一句,幹脆推開她,大步上前,可她根本就揪住不放,堅定地說道:“泱未然,我說了,隻是一個理由,說了我就走。”

他低頭,看著身前那一抹模糊的緋紅,勾起唇,冷笑道:“姑娘,你可否告訴在下你的芳名?”

“我叫路……花……我叫?”張口,她竟然說不出名字。是啊,在泱未然麵前,自己是誰啊?路樂樂還花葬禮?

“姑娘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出來麽?”他嘴角揚起的笑容卻是毫無笑意,語氣竟帶著嘲諷,那雙手也慢慢握住她的手腕。

修長漂亮的手指摁在她的脈搏處,那雙如濛了一層雨的眸子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茶樓所在的地方,唇邊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身體的疼痛也沒法讓她忘記他口中的那一聲夫人——那一聲夫人,讓她忍不住回頭,看向從馬車裏出來的一個女子。

白色的衣衫,精致的妝容,清麗熟悉的臉龐,嬌媚的笑容。那女子撐著傘踩著步子優雅地上前扶住他,順帶將傘擋在他頭頂,輕聲地說:“瞧,我不過是晚來一步,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這張臉,這個聲音,是一個陌生的女子。

“一個很煩的女人。”他藍色的眼眸冷冷地睨了一眼摔在地上的路樂樂,隨即溫柔地看向身邊的女子,笑著牽住她的手,“進去吧。”

“你就喜歡聽西月姑娘唱戲,我若哪日火了,定將這裏給拆了。”

“你可是想多了,我到這裏隻是聽唱戲,不每次都有你嗎。”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說上話來,然後再次親昵地走向了攬月樓,快上大門石階的時候,那女子突然回頭,淡淡地看向路樂樂,似乎沒有注意到腳下有些濕滑,身子向前一個趔趄,幸而旁邊的泱未然伸手穩穩地攬住了她的腰肢。

路樂樂閉上眼睛,已經不敢再看。

也在這時,她突然又聽到泱未然擔憂的聲音,“禮兒,小心腳下。”

她霍然睜開眼,看到泱未然正望著那女子——是的,她聽到他在喊禮兒。他說,禮兒,小心腳下。

“未然!”她從地上爬起來,打算追上去,卻被突然閃在眼前的人影給攔了下來。

“羽見,你讓我進去。”路樂樂幾乎的用乞求的聲音道。

“小小姐。”羽見歎息一聲,眼底也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痛楚,將傘放在路樂樂頭上,“你還是回去吧。”

路樂樂破涕為笑,拉住羽見的手,“你們終於肯認我了,羽見,剛剛那女子是誰,未然為什麽把她當成我?”

“小小姐,有些事情您還是不要知道的為好。”

“我想知道,我來這裏,就是想知道原因。你讓我進去看他。”她轉身打算進去,卻被羽見再度拉住。

“小小姐,王爺已經不記得你了。”

“不記得我?”路樂樂五雷轟頂般站在遠處,想到他看著自己那冷漠又陌生的神情,似乎真的已經將她忘記了,“可是,為何他記得禮兒?”

“王爺中了一月相思,此時已經快半個月了,早在幾天前,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任何景物了,所有東西都變成了模糊的輪廓。而他的記憶已經倒退到了十幾年前,隻記得當年要陪著他看戲,陪著他出宮的花葬禮了,王爺已經將您忘記了。”

他忘記了未央街的情景,忘記了兩人一起經曆的一切,忘記了他拉住她的手說要去三生石,忘記了他送給她的西番蓮,甚至忘記了他親自給她綰青絲將自己娘親的遺物送給她。

“那……那女子?”

“這個事情羽見也沒法說清楚。隻是,小小姐,您還是回去吧,事情已經這樣了,王爺這幾天來,過得很好,他的日子不多了,您就不要去打攪他了。”羽見的聲音很低,幾乎就要被攬月樓響起的歌聲掩蓋。

“打攪他,嗬嗬……”她低頭無力地苦笑,“是不是因為覺得我打攪了他,記憶在退化的時候他便覺得我很煩,然後將我扔掉。到最後,當他記憶又退化到十年前時,忘記了對我的厭惡,停滯在小時候和花葬禮的美好記憶上。”

“可以這樣說吧,畢竟王爺當初是為了小時候的禮兒才回來的。所以,現在的他過得很好。”

他的話猶如一盆熱油,淋在她的傷口上。如果說這世界上誰最了解泱未然,那一定是這位看著他長大的貼身侍衛。他知道關於泱未然的一切,也知道更多她路樂樂無法知曉的秘密。

比如,此時羽見的言下之意就是,泱未然愛的是以前的禮兒。

是啊,他們都知道了自己和禮兒的不同吧。雖然不知道她是誰,然而他們都一致選擇了多年前的禮兒。

病痛和毒讓泱未然忘記了他深情的三生之約,忘記了他們的朝夕相處,從相互厭惡到相互傾慕。不,泱未然自始至終就是將她當成花葬禮來愛的。這個以前她不肯深思的問題,最終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給了她明確的答案。

“好,我不會去打攪他。”許久,她輕聲說道,然後默默轉身,茫然地走在雨中,任雨水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她突然好想自己沒有拚命來這一趟。果真真相是殘酷的。

“小小姐。”看著雨中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羽見忍不住叫住路樂樂。

路樂樂回頭,眼神空洞地望著麵前的男子。

“小小姐,希望你不要怪王爺。他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我不怪他,羽見,我從來沒有怪過他。我也理解他。”

羽見看著路樂樂,注意到她身上還有臉部的擦傷,笑了笑,“其實,小小姐,今天看到你出現,看到你站在我們麵前,其實我們都非常開心。”

路樂樂點點頭,並沒有理解到羽見話中真正的意思,權當他是在安慰她,便苦澀地說了一聲謝謝。

而當她明白他話中之意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成了亂世,大泱的鐵騎一次次地企圖跨過滄瀾江,進入南疆。那時浮屍遍野,鮮血染紅的河水,澆灌了墓地裏的死亡之花——曼珠沙華。那個亦是代表姬魅夜的亡靈之花。

“勿忘我,別叫我等到花開花落。勿忘我,別叫我等到白首。當你歸來,請你告訴我,你仍愛我。物轉星移,此情永不渝。”

身邊馬車匆匆掠過,身後有攬月樓的笙笛之聲,有相擁的人親昵的歡笑聲。

說好了不哭,然而在羽見說不要再去打攪泱未然的時候,她在轉身的那一刻,淚水到底還是猶如蓄積已久的火山一樣從心底噴湧而出,手心拽著那隻簪子,金絲線依然深深刺入了手心,尖銳的疼痛,卻抵不過內心的絕望。

原來,被自己愛的人忘記,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她渾渾噩噩地往前走,不敢回頭,一回頭,就怕控製不住自己。

她仰起頭,讓冰涼的雨水直接淋在臉上,希望能在這種讓人窒息的疼痛中保持一絲清醒,至少不會太狼狽。走到轉角,她終於忍不住蹲在屋簷下,在那撩人的歌聲笑語中埋著頭痛哭了出來。

自從泱未然上次不要她哭之後,在他麵前她就一直佯裝堅強,就連剛才,溢滿在眼眶的淚水也被他幾句冷漠的話給生生地逼了回去。

想到當日被他無情地丟下,幾乎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她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卻得到一句,忘記了她。

“樂樂。”耳邊傳來小雞少爺親昵的呼喚聲,路樂樂抬起溢滿淚水的眸子,看向身邊站著才有自己蹲著這般高的小雞少爺,突然發現,他像是長高了。還好,一直都有他在。

“樂樂。”他伸出小手,放在她臉上,冰涼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她的淚水,那雙漆黑如寶石般好看瞳孔此時也寫滿了憂傷,“樂樂,你不要哭。你哭的時候,我也會難過。”

“小雞,我看到泱未然了,我看到了。然而,他卻不記得我了,甚至,他還很厭惡地說我是很煩的人。他真的又一次丟下我了。”她咬著唇,無聲地哭了起來,淚水猶如洪水般破閘而出。

她可以在別人麵前偽裝,可以裝得很開心,可以裝得很堅強,可是,在小雞麵前——她是那樣的坦誠。

她就是真正的路樂樂,沒有一絲掩蓋和虛偽。

他捧著她的臉,湊過去,沒有說話,而是專注地看著她,那樣的深切。

“他就站在我麵前,甚至握著我的手,然後將我推開。我在他眼裏,隻是一個陌生人了。”她斷斷續續地說道,“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泰戈爾的詩,從未如此深地體會過。

“是啊。”他將頭埋在她頸窩處,小聲說道:“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我該怎麽辦?”她猶如抱著救命稻草一樣將他抱在懷裏,低聲喃喃自問。

“去哪裏?”她苦笑道。

她已經無處可去了……

“而且,這樣走了,我也會不甘。”

“你又有何種不甘?”他眼底漾起一絲憤怒,聲音猛地變冷。

“我來這裏一遭,遇到了他,恨過他,厭惡過,到最後愛上了他。可是,他泱未然,卻並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就算罵我貪戀也好,私心也好,但是我一定要親口告訴他,我叫路樂樂。我想讓他知道,有一個女子叫路樂樂。”

“你這麽做,是何必呢?”他歎息了一口氣。

“我不在乎天長地久,即便是萍水相逢,我們都畢竟曾經喜歡過,即使他已經不記得。我路樂樂,愛了就愛了。要做一個了斷,我亦能承受。”

他不再說話,就算她不去做一個了斷,他自然也無法容忍泱未然對她做的一切,必然也要做一個了斷。

他向來欣賞泱未然,在當今世上,能像泱未然城府之深,而且深謀遠慮絕頂聰慧的人,已無二人。甚至就連他都難以猜到泱未然每走一步之後,下一步會怎麽走。

更何況,泱未然又是難得遇到的對手。高處不勝寒,對手比知音更難求,所以,他從未想過在跨越滄瀾江之前殺掉泱未然——然而此時,他無法容忍他如此對待路樂樂。

更無法容忍,路樂樂竟然如此愛他。

淅瀝瀝的雨毫無停歇的意思,朱紅色的馬車輾轉離開,從路樂樂身邊經過,就如同雨一樣,毫無停下來的意思。

她已經換了一副容顏,說不上光彩照人,然而站在雨中,一把油紙傘,卻讓她看起來清麗脫俗,那一抹雨中的紅,猶如盛開的薔薇,永不凋零。

隔著簾子,他淡淡地望過去,依舊看不清她的臉龐,但當目光落在她懷裏的小人兒身上時,他握著拐杖的手輕輕一顫,收回了目光,閉上眼睛疲憊地靠在馬車裏。

身邊的白衣女子身體筆直地坐在旁邊,麵帶笑容,然而雙眼卻是無神地盯著前方,死亡腐朽的氣息在馬車裏溢開。

期限,終究是要到了嗎?事情真的按照他的意願發展下去,而接下來的路,就要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手摸索著將三隻黃色的錦囊拿出來,低頭瞧去,卻如何也看不清上麵繡著的幾個字。

越是接近死亡,想要看到的東西就越是模糊,纖長的手指隻能輕柔地摸著錦囊上的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唇角不由得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王爺,小小姐一直跟在身後。”羽見焦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可是,她已經在這裏等了兩日了。”

“無礙,等久了,她自然會死心的。”

心裏一陣緊縮,他掀開簾子道:“今晚是月圓了。羽見,該是我們最後一次去攬月樓了吧。我想,鬼姬殿下應該回來找我了。咳咳咳……”將錦囊放在身側的一隻褐色的小木箱裏,因為看不見,他幹脆閉上了眼睛,抬起手將頭上的簪子拔下來,如墨的發絲如瀑布般垂下,遮住了他蒼白秀美的臉,密長的睫毛下,深藍色的眸子猶如有一層薄霧,將眼底的傷痛掩飾去。

他摸索著將盒子裏的東西一點點地用手指撫平,然後認真疊好,才小心翼翼地將盒子合上,然後放在一邊。

“今晚,如果她還去攬月樓,將她攔住,不準靠近,切莫讓她看到今晚發生的一切。還有……”馬車在前進,他的聲音非常低,甚至不及外麵的雨聲,“如果,今晚我不在了,一切都按原計劃進行,然後再另尋機會將這個盒子交給她。”

“王爺,您這麽做,難道不怕小小姐恨您嗎?”終於,對此事一直沉默的羽見忍不住開口問道。

“羽見,我寧肯她恨我。”寧肯現在恨他,也不願意她去死,更不願意她無法認清自己。

“是,王爺。”羽見沉重的聲音傳來,隨即停下馬車,掀開簾子,“王爺,到攬月樓了。”

他微微點頭,牽著身邊笑顏如花的女子,撐著傘下了馬車,餘光看到遠處熟悉的身影,依舊悄悄站在角落裏,猶如暗夜裏牆角獨自盛開的薔薇。

“樂樂,你答應了,今晚是最後一夜。”小雞少爺小聲提醒道,卷發下的那雙黑瞳眼底已經聚滿了殺意,陰森森地看著泱未然牽著那名女子走進了攬月樓。

“嗯,我知道。”樂樂點點頭,看了看四周,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可是,這裏沒法進攬月樓。”

“後門進去。”他道:“那裏沒有人看守的。不過,我就怕到時候,你進去了也無法靠近泱未然。”

路樂樂沉默不語,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個結果。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是嗎?樂樂。”看到她眼中的陰鬱和悲傷,他遽爾一笑,“我等你。”

攬月樓專門的侍女端著酒躬身走了進來,將樓中最好的醉心酒放在華貴的小幾上,雙手執著瓶子倒了一杯,醉人的芬芳迎麵撲來。侍女還是忍不住在此時抬眼偷瞄了一眼躺在軟榻上的白衣男子,臉頓時一紅。

這位公子來攬月樓好幾日了,據說是攬月樓的貴客,然而侍女也不免好奇,這位貴客每晚如期來到這裏,包下攬月樓最豪華的客房,從不見客的西月姑娘竟然每晚都會如期來為這個客人獻唱。此時,廂房的小台上,西月姑娘依然一身妖冶的紅衣坐在台上,正低著頭,調試著身前的古箏。

“將這個七隻杯子都倒滿酒,然後下去吧”他的聲音很淡,聽起來格外幹淨柔和,秀美的手指指著桌子上擺成一排的七隻玉杯。。

“是。”侍女一一盛滿,然後站起身,發現客人拿起酒,然後放在唇邊竟然仰頭一飲而盡。

侍女忍不抬頭偷看了一眼他的臉,因為這千金一滴的醉心酒每日客人都會點,卻從未有見他沾過一滴,也在此時,她終於看見了客人的麵容——那竟然是一張讓人移不開眼睛的天人之姿,美得足以讓人窒息。手裏的托盤差點掉下來,小侍女慌忙跑出去,她還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人兒。

“羽見,她走了麽?”一杯醉心中肚,他蒼白的臉上當即有了一抹酡紅,然而酒性太烈,剛入口他就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

“王爺,小小姐已經走了。”

持著酒杯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他垂下睫毛,淡淡地笑道:“嗯。那羽見,你也下去吧。”

羽見深深地鞠躬,抱住懷裏的匣子,轉身出了房間,將門輕輕合上。

吱呀的關門聲傳來,泱未然放下喝幹了的酒杯,抬頭看向小台子上正在調琴的女子,看到那刺目卻又模糊的紅,身子不自覺地僵了一下,隨即歎息道:“西月,我不是說了,不要穿紅色的衣服麽。”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責備之意,紅色隻會讓他想起她……

台上的女子沒有開口,似乎抬起了頭深深地望向他這邊,兩人僅僅隔了四五米,就算廂房中琉璃燈明亮如雪,可是他還是看不清西月此時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