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野喧騰擁漢皇

韓信在定陶又候了數日,每日仍聞軍士操練聲喧,然自家號令卻再也不能出大帳之外。眾軍忙忙碌碌,路遇韓信,雖仍執禮甚恭,卻是唯曹參將令是從,神色匆匆,竟無暇與韓信多言語幾句了。

身邊隨侍者尚有中涓數十名、郎衛百餘名,眾人見韓信鬱悶,倒是一心想哄他高興,天天鼓噪著要去圍獵。但韓信哪裏還有心情,唯盼劉邦早日允諸侯歸國。

這日,韓信去拜會張耳,提起此事。張耳身體衰頹,早也是耐不住了,便道:“邯鄲雖好,卻不及臨淄之繁盛,無怪韓兄要盼歸了。然那漢王新得天下,意氣正盛,正是君臨天下的癮頭上,你我二人要告辭,怕是未能獲允,不如邀了諸王一齊去。”

韓信深以為然,當下便去邀了各位諸侯,一齊來麵謁漢王。皆言封國事多,頭緒紛紜,不欲在定陶久留,唯盼返國。

劉邦這日正要起駕,前往城東戚家寨,聽了諸王來意,不禁大笑:“諸君多是武人出身,一日清閑,便耐不住了!我輩自秦末至今,征伐七年有餘,好不容易天下平定,爾等急的甚麽?寡人與群臣已謀劃多時,因嫌櫟陽僻遠,不日將遷都洛陽,也好居天下之中,控馭四海。諸君且暫留,與寡人同襄盛舉,而後再歸國也不遲。”

韓信知一時不能脫身,不由得焦躁,脫口道:“天下初定,楚孽尚存,如此長久在外淹留,臣等實不放心。”

劉邦便又笑:“天下隻你一人執拗!吾輩生死以搏,圖的不就是這般安閑嗎?你那齊地,又何患之有?項王今歸黃土,已不能複生,所餘區區幾個亡臣,何足道哉?好了,諸君之事忙得我頭暈,總算各遂其願。寡人今日還有家事,欲往城東拜一拜新嶽丈,失陪失陪!諸君且去歇了,天氣這般好,飛鷹走狗,何不快活一番?”

諸王聞此,或滿腹疑慮,或玩心頓起,便不再提歸國之事,謝了劉邦,一齊退下。

張耳與韓信走在一處,對韓信道:“遲暮之年,得安居一隅,我心於此足矣。足下盛年,尚有可為,然切不可心急。”

韓信神色抑鬱,對張耳拱拱手道:“兄有所不知,弟也是於心足矣。”兩人便就此別過,登車各歸住所。

韓信車駕過處,鸞轡叮當,後有百餘名郎衛呼喝跟隨,百姓見了,都紛紛避讓。韓信在車上,憑軾而望,見街上有成伍的漢軍在巡哨,各個喜氣洋洋,心裏便歎:自己若是一名小卒,此刻怕也正高興,隻待歸鄉,憑戰功分田晉爵。然可歎曾為三軍之帥,擁兵數十萬眾,一念便可傾動天下,如今軍權全失,隻能驅使百十個跟從,落得與土豪一般。

想想氣悶,韓信當即便命禦者:“改道!我要去見見張良。”

不過片時,軺車便馳近張良行營,守門閽人見了,慌忙見禮。正待進去通報,韓信卻將手一揮:“不必,孤王自入便可。”便跳下車來,昂然直入。

閽人不敢阻攔,隻得急趨跟隨,一麵高聲通報。

此時張良正於堂上讀書,見韓信突然闖入,便是一驚,忙拋下書卷,起身施禮道:“不知楚王駕臨,未曾遠迎。”

韓信步入室內,略作打量,冷笑一聲道:“子房兄,何必客氣?”說罷,便擇了客座坐下。

張良急忙相讓道:“楚王還請上座。”

韓信道:“你我兄弟,一切虛禮可免。兄博古通今,舉世無匹,弟今日是特來討教的。”

張良見韓信來者不善,便淡淡一笑:“楚王請吩咐。”

“楚王?我之所問,正是這個‘王’字。昔日在齊,印綬係足下所親授,所允彭城至東海永世封齊,言猶在耳,然寸土也未見到。無信無義,竟可至此地步嗎?如何功成之日,便有羞辱迭至,昨日奪軍權,今日徙荊楚,漢王究竟視我為何人?我身之所處,一派混沌,兄可否為我一語道明?”

“韓兄請息怒。世上事,本不是一語便可說清的。以我愚見,兄之由卒伍而將軍,由將軍而封王,應是拜漢王所賜;然漢王受困於廣武山、頓兵於陽夏,韓兄彼時又在何處?進退得失,恩怨係之。若以一語以蔽之,便是這個了,不知兄以為如何?”

張良一席話,說得韓信啞口無言,欠身欲起,旋又坐下,以手撫額道:“他還是恨我當時不救!”

張良接著又道:“韓兄,昨日之錯不可追了,謹防明日之錯,才是要緊。”

韓信想想,又直視張良道:“鏖兵天下者,無人如我;然控馭天下者,子房兄也。弟近來連番受窘,失權徙地,想那漢王如何有此等急智?莫非……計皆由子房兄所出?”

張良連忙起身,對韓信道:“此處不是說話處,容後再說。前幾日,項伯送我兩匹好馬,稱其疾可追風。今日晴和,不妨同去郊外一試。”

韓信氣已漸平,知張良必有知己之言,便將車駕、扈從打發回營。張良即命舍人牽出馬來,與韓信並轡出城,隨身隻帶了家老張申屠等幾個家臣。

此時,已是漢王五年正月末梢,天已漸漸回暖。馬馳平野,長風拂麵,似已有春意和煦。縱馬跑了一程,韓信拍拍馬頸,不由連聲叫好,張良便道:“韓兄所愛,必是良駒,弟便以此馬相贈了。”

韓信笑道:“那項伯老兒,亦是了得!竟搜得如此好馬,定是始皇所遺的八駿無疑。子房兄,承蒙你好意,弟便愧受了。”

兩人當下競相加鞭,又往前馳驅了一回。幾個家臣,隻騎馬遠遠跟在後麵。

向北馳了十餘裏,忽見前麵有岡巒突起,甚是壯觀。韓信望望,疑惑道:“此乃何處?如何便能平地起山?”

張良道:“曾問過父老,此處名曰仿山。周天子所封曹國,國都便是這陶邑,前後有二十五代君主,皆葬於此。封土疊加,林木蔥蘢,故而望去仿似丘山。”

韓信不禁一震:“謔矣!二十五代?”遂勒住馬,悵望良久,回首對張良道,“大丈夫應庇蔭子孫富貴若此,代代巍峨似丘山,為世人所羨。”

張良便拱手道:“韓兄功名,遠邁於曹國之君,富貴又豈止二十五代?然莊子曾有言:‘削跡捐勢,不為功名。’先哲高論,兄亦不可不信。”

韓信驀然想起,近日陳豨也曾說起“直木先伐”之論,便望住張良:“察兄之意,弟應以明哲自保為上?”

“大智者,貴在退步為安。韓兄可知越之範蠡,昔年退隱在何處?”

“哦……弟倒是疏忽了!那範蠡棄官從商,幾次聚財千金,原來正是在這定陶。”

張良遂一笑,跳下馬來,手指山上,對韓信道:“天氣晴和,山景亦佳,我二人不妨徒步一遊。”韓信欣然應允,兩人便將馬匹交與家臣,緩步攀上山丘。

眼望平野開敞,禾苗返青,綠油油一片,張良不禁麵露怡然之色,停下腳來,慨歎道:“曹國乃周文王之後,天潢貴胄,何其榮耀。然煌煌二十五代,盡都在這腳下了。可見人世本無常,豈如這丘山之固?”

“子房兄,漢家方興,正是你我得意時,聽你言談,何以消沉至此?”

“此無關心緒。近日我曾思之:範蠡何以生,文種何以死?我輩不可不察。範蠡隱於此地時,曾致文種書信一封,內中之語,兄今日可還能記誦乎?”

韓信當即脫口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背誦至此,忽覺愕然,便戛然止住,直直地望住張良。

張良見他如此,便揮袖笑道:“興之所至,偶爾想起罷了,然古今異勢,兄也不必多慮。”

韓信一臉肅然,拱手道:“非也!兄以良言贈我,弟當深思。至楚地後,或應百事不問,以光耀故裏為樂。”

張良想想,便道:“有句知己之言,不可不說與韓兄:當世之文韜武略,除你我二人,再無第三人,然我輩終不過範蠡、文種之輩,萬勿作勾踐之想。兄之雄才,不輸於孫武、吳起,更遠勝王翦、項燕,萬種計略,當著書傳於後世,方不負此生。那衣錦還鄉、光耀故裏之舉,應屬微末小事,在可有可無之間也。”

韓信望見張良裝束,仍是舊時綈袍,渾如百姓,便微微搖頭,道:“兄知隱忍,弟愧不如。”

“韓兄過譽了。”

韓信便將頭一扭,直直盯住張良問:“兄淡泊如此,待人亦應寬厚;莫非真是你獻計於漢王,要折辱我到此地步?”

張良胸中,此時不免有漣漪衝**。日前劉邦欲貶辱韓信,夜半問計,張良曾躊躇再三。對韓信,他素有惺惺相惜之心,本不欲獻計,然君命不可違,容不得他置身於事外,隻得應命。故而一旦謀劃既遂,心下總覺得歉然,今日韓信問上門來,自是無法再敷衍了。

思來想去,便將那心一橫,對韓信坦言道:“韓兄之種種不快,皆出於君上,自是無疑。弟為君上獻計,實為勢所迫,不得不然,心內甚是糾結。然弟也以為:福禍相倚,人不可執著於一端,韓兄雖失兵權,改徙楚王,人卻是好好的,尊榮未減,終強於範增被逐死……”

韓信望望張良,默然片刻,方說道:“君子之心,在下領教了。”

“韓兄且珍重,待漢家定鼎之後,你我隱於山林,著書縱論兵法,豈不快哉?”

“如此也罷!弟雖嫻於兵法,卻不諳人事。隻想不通:君上如此待諸王,究竟要做甚麽?還請子房兄指點一二。”

張良隻淡淡一笑:“這個麽……兄不見,萬人之上,唯此一人耳。”

韓信聞言,不禁瞠目,半晌才回過神來:“原來如此!多虧兄一語道破,弟真乃愚不可及!既然如此,弟這便與諸王聯名上疏,共尊漢王為皇帝。待漢王了卻心事,諸王方可安居封邑。唯弟於文字之道不甚了了,還望兄代為執筆。”

“此乃小事,遵命便是了。”

韓信遂大喜,當即翻身上馬,告辭道:“弟這便去見張耳,共商此事。兄心存高遠,乃超然之人,且在這大野之中多多流連,恕弟不陪了。”說罷,一抖馬韁,便疾馳而去。

張良負手立於岡上,目送韓信遠去,心頭不由傷感。想到自己雖是苦心相勸,然聞者能否改弦更張,不得而知。韓信以軍功而得諸侯,卻不知收斂,那頂諸侯冕旒戴在他頭上,究竟是禍是福,實難揣測……

張良悶想了半晌,便喚過張申屠來,吩咐道:“久不行走,腿也要軟了。今日便不再騎馬了,徒步而歸也甚好。我看遠處有一市集,不妨順路逛上一逛。”

主仆一行,便徒步來至集上。這處地方,不過是一尋常亭市[1],然商販雲集,貨物互易,卻也十分熱鬧。一路看去,沿街多有售賣禽畜穀粟之人,亦有將那草木魚蟲等拿來賣的。

張良見了,不由興起,將那店中的奇石、珍禽、花木逐個看過。行至街尾,眼前倏地便是一亮,隻見路旁地上,擺著些陶缽,內有枝枝青荷插在水中,含苞待放。

再看那賣主,是個約二十七八歲的婦人,貌雖不妖冶,卻生得十分清爽。看那光景,顯係寒素人家女子,身著一襲舊襦裙,袖手坐於荷叢之中。

張良便大奇,走近前去問道:“這位阿嫂,時方孟春,天氣仍寒,如何養得出這夏令的花草來?”

那婦人望了張良一眼,便道:“此花之違時,正合‘有無相生’之道。君不見當今亂世,卻仍不乏清正之人?花草亦是一樣的。”

張良聽那婦人張口便是黃老之術,更是一驚,知這女子絕非凡庸,便深深一揖,又問道:“敢問阿嫂是何方人氏?可曾師從賢德長者?”

那婦人一笑,謙謙答道:“公子不必多禮,喚我何二娘便是。奴家生於瀟湘,本以織屨[2]為業,後逢秦末大亂,為避兵燹,逃匿於濟北山中。曾遇一長者授徒,奴家便求告於他,投入門下,為師徒漿洗煮飯,聊以為生。”

張良聞言,心中便是轟的一聲,想到當年授書的黃石公,忙問:“那長者所隱仙鄉,不知是何處?”

“就在穀城。”

張良便怔住,忽憶起當年在下邳橋上,黃石公曾囑“十三年後,孺子見我於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於是急忙問道:“請問何二娘,那長者……可是黃石公?”

何二娘一臉茫然,搖頭道:“奴家未聞黃石公之名,隻知那長者名喚赤鬆子,曾教我辟穀之術,至今奴家尚能辟穀,偶食山桃一枚,便可活命半月,不然早成餓殍了。”

“赤鬆子?便是那絕世真人!此刻他就在穀城嗎?”

“公子怕是尋他不到了,年前先生遣散徒眾,將隨身錢物施與奴家,自往蜀中的天台山去了。奴家將錢物用盡,才來此地,做些小本生意度日。”

聽罷何二娘所述,張良心中便不免惶惶,深悔當日過穀城時,竟將此事忘了個精光。如此想著,便恨不能立時就飛入山中,去尋那黃石公。慚愧之下,執意要買那婦人兩缽青荷,以為酬謝。然而左右摸摸,袖中卻是沒帶錢,隻得摘下腰間環佩,要遞與何二娘。

張申屠見了,忙搶上一步攔阻道:“主公,有錢,有錢。”說著便往自己腰間篋兒摸去,掏出一把“秦半兩”銅錢來,見枚數不多,便又道:“還有,還有。”說著急忙回首,向另外幾人使眼色。眾人七湊八湊,湊起百餘文錢來,張申屠接過,轉身便朝二娘手中塞去。

何二娘哪裏肯受這麽多錢,隻拿過幾枚來揣好,向張良謝道:“公子好意,奴家領受了。看公子衣履,與奴輩一般無二,然公子之氣,卻似超邁到了天上去,應是侯王將相之身。奴家雖賤,卻也知‘多藏必厚亡’之理。如今刀兵雖然歇了,世道還是亂,人心之險,仍如刀劍環伺,各個都想殺你。唯似公子這般抱素返真,方可保全得好。”

張良聽得滿心驚異,連連拱手道:“女史之言,在下當謹記。不知此生是否有幸,得親炙赤鬆子先生教誨?”

何二娘手指那仿山,隻答了一句:“積土尚能成丘,此等微小之事,更有何難?”

張良又一怔,不禁暗自驚呼:“異人,好一個異人!”

此刻,時已至日中,忽聞巷中木樓上傳來三通鼓響,便有一位市令出來,吆喝收市。眾商家似得了號令一般,都手忙腳亂起來,收拾貨物。那婦人也起身,從身後推出一輛獨輪雞公車來,不及言語,隻顧收撿荷花。張良又望了何二娘兩眼,方才悻悻別過,與眾家臣循那來路返回了。

隔日,張良便帶著張申屠等北渡濟水,疾趨穀城。入了城邑,喚來當地嗇夫帶路,徒步沿大河尋覓,將那大小丘壑尋了個遍。然奔波兩日,卻是全不見黃石公蹤跡。

一行人又尋入村寨中,問了幾位老叟,皆言從未聞黃石公大名。張良莫可奈何,呆立河邊,忽望見大河之北亦有山陵,便命嗇夫找了船北渡,徑直尋至東阿地麵。但見此邑各處,俱鑿有深井,約六七丈之深,鄉民淘井水來煮驢皮,將驢皮化為琥珀似的漿水,傾入盆內凝結,名曰盆覆膠,是為補血良藥。

張申屠見張良愁悶,便道:“尋不見黃石公,便是買些盆膠帶走也好。”

張良詫異道:“做甚?”

張申屠道:“回去贈那何二娘,亦是好的。”

張良便叱道:“兒戲!此番來,便是掘地,也要尋出黃石先生來。”

眾人便又打馬北行,走了不多時,忽見渺遠處有一山陵,平地矗起百丈,危峰突兀,險僻非常。問路人,知其名為魚山。於是策馬來至山下,見果有大石臥於地,然其色不黃不白,難以分辨。

張良下得馬來,舉目四望,但見滿野荒涼,不見人蹤,哪裏能探得黃石公蹤跡?屈指算來,黃石公迄今壽已逾九十,或是羽化登仙了也未可知。此一巍然巨石,是否為他精魂所化,也萬難猜度。

張良在石畔悵然良久,終無計可施,隻得命家臣將石前荒草除去,伏地叩拜再三,聊表心意。拜畢,這才撿了一塊,怏怏而去。

此事於張良終究是糾結,返程中便直奔仿山,欲再次尋得那何二娘,好生問問,以期探得赤鬆子行跡。哪知重返那亭市中,卻不見何二娘蹤跡。張申屠問遍相鄰商販,都謂何二娘已多日不來,亦無人知她居於何處。張良頓感茫然,呆立於巷中,不知如何是好。

張申屠見狀,勸道:“此婦若有意隱跡,神仙怕也尋不出。主公,且歸吧。”

張良仍不語,呆立良久,耳聞那人喧犬吠,覺萬般繁華都無趣,心中便發了個毒誓:“此生若能往天台山去,王侯亦可不做!”

再說劉邦這幾日,將諸王之事料理停當,便帶著親隨去了戚家寨,暫享天倫之樂。

劉邦還記得,早年駐軍霸上之時,樊噲、張良曾勸諫莫入阿房宮。不入阿房宮,不過是做樣子給天下人看而已,然有此禁忌,漢家便得了仁義之名,人心歸服,日後果真就滅了那恣意妄為的項王。

項王歿後,劉邦越發認定:迂執亦有迂執的好處。雖此生再也住不進那阿房宮,社稷卻是穩穩地坐住了。兩者相權衡,孰輕孰重?這個賬,自然要算分明。也正是如此,劉邦將安撫諸王看作大事,待諸王事畢,方偷閑前往戚家寨,去看戚夫人。

那戚夫人在櫟陽剛誕下一子,本是滿心歡喜;然自歸寧之後,卻還未得機緣見到劉邦一麵,正自在莊上心焦。這日,忽聞莊外人馬聲喧,呼喝連連,知是漢王鹵簿到了,連忙右手抱嬰兒,左手攙老父,迎出了宅門去。

那邊漢王法駕,早有王恬啟先行一步迎住。劉邦一臉喜色下車,率親隨來至戚家宅門。

戚太公遠遠望見,慌忙整衣,便要伏地大拜。劉邦見了,不禁大呼一聲:“使不得,使不得!”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去,伏地便拜。拜罷,起身又道:“小子即使為王侯,見了丈人,亦是要拜的,豈有丈人拜女婿之理?”

那戚太公見眼前鹵簿威儀,恍如置身夢寐,受過劉邦這三拜,忽然膝蓋一軟,也跪倒於地,口稱:“方才是賢婿拜老朽,此刻是小民拜君王。”說罷,便叩了幾個頭。

戚夫人掩口笑道:“你們翁婿見麵,倒是比別家要麻煩些!”

劉邦起身,這才與戚夫人見過,一把搶過了她懷中嬰孩,細細端詳。早在廣武山時,劉邦便知回櫟陽逗留那幾日,戚夫人已懷了胎,心中早就惦念。今日見那孩子五官清秀,不由大喜,笑道:“小兒甚好,全不似我俗氣!”

戚夫人想起近日等得心焦,便嗔道:“陛下在定陶,如何勾留這許久?”

劉邦隻顧逗弄嬰孩,隨口道:“分天下,豈如分肉那般容易?半月來,要累煞寡人了……嗬嗬,這小兒,可有名字?”

“尚未取名。”

“小兒來得好!當今時節,天下定,諸侯安,百姓亦不用送死了,真乃諸事如意。小兒便喚作‘如意’吧,可還順耳?”

戚夫人便嫣然一笑:“陛下說甚便是甚,這名兒,倒是乖巧。”

早在先前幾日,櫟陽宮車駕進駐,莊上便鬧了個人仰馬翻。如今漢王法駕又至,戚家寨更是家家不寧。隨侍的謁者、郎衛等,在莊外搭起了帳幕歇宿,劉邦則宿於戚家,做了幾日“倒插門”。所喜戚宅雖不寬敞,房屋倒還潔淨。

院外槐樹下,戚太公每日擺起數十桌流水筵席,邀來鄉鄰老少,酒肉招待。劉邦便請戚太公與父老坐於上座,自家陪坐對飲。酒饌上來,座中唯聞村語喁喁,話不離菽麥桑麻。那劉邦原是與田家打慣交道的,談天說地,語多諧謔,莊院內外便是一派喧笑。

寨中有那一群老嫗,圍著戚夫人恭喜,皆誇戚太公有福氣,隻一夜留宿,便攀牢了一門好親。

酒正酣時,座中有一村學老叟,顫巍巍起身,向劉邦敬酒道:“老子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誠哉斯言也。今大王得天下,是為得一;得戚姬,亦為得一;小民願大王萬年唯守此一。”

劉邦一時語塞,幹咳兩聲,便欲支吾過去。

那戚太公知此言不妥,臉色就一白,忙起身打岔道:“今日吃酒,哪裏有恁多斯文?大王起自閭裏,視我等細微為兄弟,這同一,便是得一。來來,吃酒吃酒!”

劉邦卻朝戚太公擺擺手,對那老叟道:“老丈之言,實獲我心。那黃老之術,乃聖人之道也,我當謹記。這‘得一’嘛,便是我這小兒如意;此生此世,吾將鍾愛如一。老丈,你看如何?”

舉座聞此言,皆大笑不止,一時又是杯觥交錯。

如此一日兩醉,鬧了數日。這日晌午,朝食既畢,隨何忽然自門外奔入,報稱:“護軍中尉[3]陳平將軍到!”

劉邦正與戚太公閑談,聞報不由遽然變色:“陳平來做甚?莫非是韓信反了?”便急命召入。

陳平來至屋內,其神色並無異常,劉邦這才放下心來,懶懶問道:“將軍來此何幹?”

陳平一揖道:“諸王與群臣有疏上,亟盼大王恩準。”說罷,自袖中拿出一封奏疏來,恭恭敬敬呈上。

劉邦接過,展冊掃了一眼,便渾身一顫,立刻挺身長跽,看了起來。

此疏,原是眾臣請漢王上皇帝尊號疏。這還了得?劉邦看得脊梁冒汗,兩手顫抖。看罷又看了一遍,才將奏疏卷起,默然無語。

陳平便連連作揖道:“眾臣皆謂,天下既安,不可一日無主。民久苦於暴秦逆楚,望明君之出,若大旱之望雲霓。請大王及早示下,準眾臣之請。”

劉邦轉頭望望戚太公:“丈人,你看這成何體統?諸王及群臣,竟要我上皇帝尊號,豈不是要折煞寡人?”

戚太公聞言,神色便一凜,忙俯身拜道:“大王,此乃天意,豈可違乎?”

劉邦笑道:“正要與丈人商議,來日就常住戚家寨,作林下之遊,忙時稼穡,閑來飲酒,豈不是好?彼輩竟要我做皇帝,那皇帝怎生做得?但見眾叛親離,疆土分崩,傳二世而亡,千秋之下仍由人笑罵!”

“斷非如此!那秦政暴虐,方致山河分崩;而大王仁德,澤被蒼生,必傳萬世而不竭。”

“哈哈,丈人又在恭維我了。萬世不萬世的,隻合夢中才有,寡人還是保住眼前之位便好。”

陳平此時又道:“諸臣從大王征伐,九死一生,所為者何?無非冀有百年富貴。大王固然可以淡泊,隻是莫要冷了群臣之心。”

“唔?”劉邦似有所悟,便掉頭對戚太公道,“請丈人暫且回避,我要與陳平將軍說話。”

待戚太公退下,劉邦便斂容問道:“陳平,此事莫非是你主使?”

陳平答道:“臣不敢。但聞韓信謀劃甚力,英布、彭越亦熱心襄讚。”

“韓信?”劉邦拈須半晌,忽又問道,“那張良卻是何意?”

“張良近幾日裏,隻顧四處尋仙問道,倒不曾參與其事。”

“欺我!”劉邦遂將奏疏一摔,“這不是張良的手筆嗎?他如何就未曾參與?”

“這個……恕臣失察。”

“哼,韓信要我做皇帝,我偏就不做!此事不要再議了,勸進便是要害我。全是眾人在定陶閑得心慌,才生出這等枝節來。回去傳詔吧,各部人馬立即整裝,旬日內即開拔,且往洛陽再說。”

陳平見劉邦全無轉圜餘地,便歎了一聲,拾起奏疏揣於袖中,告辭了。

待陳平一走,劉邦又流連了數日,便也坐不穩,要回定陶。他命備好車駕,便拽住戚太公衣袖,要太公也跟去洛陽享福。

戚太公隻是搖頭:“這便使不得。田戶人家,如何離得了鄉土?賢婿,你隻管去做皇帝,老朽這裏,無須掛礙。待你進了洛陽,若能免去戚家寨三五載的糧賦,便不枉我兒這一番遠嫁了。”

戚太公說得動情,劉邦聽了,險些落淚,連連頷首道:“丈人放心。一則,免賦之事,遵命便是。二則,寡人莫說不做皇帝,即使做了皇帝,與令愛亦是棒打不散。那如意,更是我心頭肉,將來這山河社稷,恐也要傳與他呢。”

“這哪裏敢當!老朽若壽長,隻是年年要去洛陽,看一眼外孫,便知足了。”

一番話別畢,劉邦便點起儀衛,攜了戚夫人與如意,匆匆離了戚家寨。

回到定陶,才知趙王張耳身體忽然不支,已回了邯鄲。劉邦正自惦念時,忽有趙國使者飛馳來報喪,說趙王於歸途中病倒,沉屙不治,竟一命嗚呼了。

老友才得享福,便撒手而去,劉邦不由得大慟。半日裏,竟是失魂落魄三數回,待得回過神來,自語了一句:“人生在世,固然是個夢,然老兄如何真的就睡了!”忙教張良起草了冊書,攜了金帛財寶,前去邯鄲宣慰,詔命張耳之子張敖承繼王位。

待張良一走,劉邦即點起各部人馬五十萬,前往洛陽,命左丞相曹參交還相印,留鎮齊地。諸王及漢家文武諸臣,皆隨軍同行。

行了一日,將近仿山,大隊剛紮下營寨,便有隨何進帳,呈上奏疏一封。

劉邦打開簡冊,隻看了一眼,便怒道:“如何又是勸進表?”正要擲下,忽一眼瞥見領銜者乃是韓信,便又細看起來。隻見那奏疏寫道:

楚王韓信、韓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 衡山王吳芮係項羽所封,吳芮投漢較晚,漢彼時尚未重新冊封,故而吳芮自稱“故衡山王”。吳芮、趙王張敖、燕王臧荼冒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時,秦為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俘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善待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名位各已定,然大王之位號比擬,與吾等無上下之分。吾等不忍見大王功德之高,於後世不顯,故此冒死再拜,請上皇帝尊號。乞伏準行。

看罷,劉邦便對隨何笑笑:“看這諸王,不想與我做兄弟了。那張敖也是,阿翁死了,正是斬衰[4]之期,服喪尚且不及,也來趕這個熱鬧。”

隨何卻道:“天下一心,豈止是諸王。”

劉邦故意板起臉道:“妄言!我做了皇帝,你好做趙高嗎?”

隨何聞聽“趙高”兩字,嚇得汗出如雨,忙下跪道:“陛下之仁,無遠弗屆,焉有趙高輩立足之地?”

劉邦恨恨道:“我這裏無有趙高,然到了漢家二世,怕也未必。”

隨何聞此,隻是伏地惶悚,噤不能言。

劉邦忽又笑了:“算了,別人能做趙高,你哪裏就能?且去傳諸王及眾臣來吧。”

待諸王與眾臣進得帳來,劉邦便將手中奏疏一揚,斥道:“爾等飽食終日,隻費心思在這上麵。吾聞帝之尊號非賢者不能當;空言虛語,豈能稱帝?諸君哄鬧似的抬舉我,尤以韓信為甚,不知是何意?寡人起自草莽,素無高行,在沛縣尚有酒賬未清呢。以此之薄德,如何敢當皇帝尊號?”

眾人哪裏肯聽,隻見韓信搶前奏道:“不然!大王起於細微,誅暴秦,平定四海,有功者皆分封裂土為王侯,大王若不加尊號,天下人皆心疑不定。臣等決意以死守候於此,不見大王上尊號,臣等便不走了。”

“哈哈,這算是說了真話。上尊號,哪裏是為寡人?分明是想抬舉我而自保。此事,日前曾有一疏,今日又見一疏,你等何其心急也!若說我劉季功高堪比五帝,那便是罵我;若說你輩欲求自安,要推我下湯鑊,倒還可信。這皇帝之位,諸君既然選舉了寡人,還須寡人有心思做方可。且容我稍作斟酌,今日就不議了,照舊吃酒便好。”

眾人見勸不動劉邦,也隻好暫且作罷。

大隊又西行了半日,來至氾(fàn)水之北。劉邦在車駕中,覺萬事順遂,沒來由地想起紀信,正在心酸,猛見有一彪人馬從後急追上來,有幾人翻身下馬,攔道伏地而拜。劉邦起身看時,原是韓信、英布、彭越等六王。稍後,又有群臣三百餘人蜂擁而至,也是爭相伏地不起。

劉邦大驚:“諸君,這是為何?”略一遲疑,又歎道,“唉,你等隻是要逼我!”

韓信抬頭朗聲道:“陛下若不加尊號,臣等便遮道候旨,再也無心赴洛陽了。”

英布亦道:“陛下以漢王之號君臨天下,多有不便。上皇帝尊號,正應了天時民心。”

劉邦擺手道:“入洛陽之後再議吧。”

韓信執意不肯讓:“臣以為不可!事到如今,天意不可違,眾心亦不可拂逆。此地開闊,在水之陽,正合老子‘居善地’之道,陛下可在此登大位。”

眾人也一齊附和,喧聲震耳。

劉邦隻得起身,朝眾人拱手道:“諸君之意我已知,既是諸君以為便民,寡人也隻得違心,所幸此舉上應天意,下合民心,不可謂悖逆。還望諸君同心相與,有益家邦安定。”

諸王與群臣聞之皆大喜,當下稽首叩拜,齊呼“萬歲”。隨侍郎衛們見了,也猜到了八九分,都紛紛下馬,棄戟跪拜,呼聲震天。

劉邦隻得連連回禮,待喧聲稍息,便對隨何道:“全軍便在此安營吧,命士卒壘土築壇。明日起,由盧綰、叔孫通主事,擇吉定儀,籌辦郊天大典。”

群臣又一番喧呼歡騰,禮畢起身,都擁至劉邦車駕前道賀,皆是喜極而泣的樣子。劉邦苦笑道:“寡人起於鄉野,也隻好在這荒野之中登基了。”

次日,盧綰、叔孫通與隨何等人商議了一夜,定下了登基、朝賀儀規。又知會少府,取來秦始皇傳國玉璽,以備登基時用。

這氾水之陽[5],地處荒郊,所有器物一時難措,諸事隻得從權。叔孫通拿來漢王冠冕,親手加了三條旒,湊成天子之十二旒。至於那皇袍衣飾等,不及置辦,就仍用漢王舊物。

這日劉邦無事,一時興起,便帶了王恬啟、隨何等一幹侍臣,來至叔孫通帳中。叔孫通見劉邦駕臨,慌忙施禮。

劉邦含笑問道:“夫子,忙碌得如何?”

叔孫通回道:“臣與太尉已兩夜未眠,急督軍士築壇。郊天那座圜丘,後日即可告竣。其餘萬事俱已齊備,隻惜乎百官未有一色官服。”

劉邦便道:“這是何等年月?官袍之事,隨眾官自便。日後承平,漢家亦不定製官袍。天下之民,窮矣苦矣,寡人何忍再去搜刮?”

說罷,他一眼望見傳國玉璽,眼睛便發亮,上前捧起來,細細端詳,口中道:“當年,自秦王子嬰手中得此物,隻道是殘磚一塊,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場。”

始皇所遺的這方玉璽,乃是以和氏璧鐫成,其方四寸,上紐為五龍交錯,精致無比。印文係秦丞相李斯所書,乃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字字端麗。劉邦將玉璽摩挲半晌,歎道:“百二河山,如此寶物!隻可惜了祖龍基業,竟敗在了小兒手裏。”

叔孫通道:“漢家興業,為萬物續天命,非暴秦可比。”

劉邦卻搖頭道:“夫子隻管揀好聽的講,將寡人推上高台,你是不怕我跌下來!觀今日天下,欲為倡亂者,十室有八。遍地唯見虎豹熊羆,如何得安?我來日若下了黃泉,那太子劉盈,天資不敏,又如何能將天下擺布得好?”

王恬啟在旁道:“漢家猛將如雲,豈容再有陳勝之輩作亂?”

劉邦望了王恬啟一眼,冷笑道:“猛將?倒給你說中了……”當下便托起那玉璽,問道,“我若下了黃泉,此物可抵得一員猛將嗎?無非玉石一塊,人人皆可得。”

王恬啟、隨何聞此言,皆不知所對,心內大起驚異。

待劉邦一行走後,叔孫通那弟子百人聞之,全都跑來打探。其中有弟子抱怨道:“吾輩侍奉先生數年,自彭城投漢,一路艱辛,幾乎喪命;然先生向漢王舉薦用人,卻不薦弟子一人。所薦者不是群盜,便是梟雄。如此行事,究竟為何故?”

諸弟子聽了,都半信半疑。想想無奈,也隻得聽從叔孫通調遣,為登基事忙碌起來。

如此,又操辦了數日,至漢王五年二月甲午(二月初三),便是叔孫通定下的吉日。

這日醜時,夜色未褪,三星微微偏西。五十萬各軍士卒,皆走出軍帳肅立,人人手持火把。氾水之陽,眨眼便是一派通明。劉邦借著火光看清:隻在這三五日中,眾軍卒便依憑土岡,築起了一座高兩丈的圜丘。此丘迄今仍可見模樣,後世名為“官堌堆”,在今定陶仿山鄉。

圜丘分九層八十一級,各層上旌旗環繞,金鉞如林。圜丘之頂,又積滿九層薪柴,高可以摩天。階陛之下,有玉璧、鼎、簋等禮器一字排開。

隨何手持火把立於壇上,待時辰一到,便將火把高高擎起,發一聲令:“起!”圜丘之下,立時有悠悠樂聲騰起。眾人屏息靜聽,乃是圜鍾為宮,黃鍾為角,大蔟為徵,姑洗為羽,奏出了一曲天籟般的雅樂來。

原來,這是漢軍中擅長歌樂的巴人,奏響鍾磬琴瑟。樂音悠揚,夜中便似有薄霧飄至,飄遊於大野,令五十萬軍卒都聽得醉了。

片時之後,樂畢,劉邦峨冠博帶,一身裘衣,手持白圭踱至壇下,主祀昊天上帝。此時太尉盧綰在旁,遞上祭文。劉邦便手捧卷冊,朗朗而誦,其聲遠播四方:

皇天上帝,後土神祇,眷顧降命,屬吾黎元。惟周宗不祀,暴秦僭越,四海紛擾,天命乃絕。朕本沛民,賴上天眷佑,祖宗靈庇,資我文武之力,克秦滅楚,平定天下……

劉邦每念一句,軍伍中便有早選好的健卒,隔著十數排向後傳去。如此一遞一聲,直傳至最後一排。五十萬軍眾,皆可聞劉邦此時所誦之辭。靜夜中聽來,劉邦每出一語,便如石投水中,一層層漣漪**漾開來,雄壯之至。

待劉邦誦至“群臣欲尊朕為皇帝,為生民之計,乃於楚漢五年二月甲午日,告祭天帝,即皇帝位於氾水之陽,號曰大漢,定都洛陽……”一句,群臣登時狂呼,士卒亦是一派喧騰。

劉邦誦畢,一聲“伏惟——尚饗——”未等落地,隨何便又將火把一舉,三軍見了,登時高呼萬歲,其勢若潮,澎湃震耳。

隨後,便是祭天大典中的“燔燎之儀”了。夏侯嬰率一隊郎衛,牽出牛、羊、豕三牲來,當場宰殺,以為太牢[6]之禮。連同玉璧、玉圭、繒帛等祭獻,由軍士魚貫傳至柴堆上。劉邦由隨何引導,緩步登上壇頂,接過火把,點燃積柴。

因那薪柴皆是油浸過的,故而火把一觸,便有衝天火起,灼烤人麵。隨何連忙拉住劉邦衣袖,退至壇下。

劉邦回首望去,但見遍野星火萬點,倒映於氾水之中,恍如銀河,心頭便一熱,向諸人道:“生年五十六,不白活呀!宇宙洪荒,何人登基可如此壯觀?”

夏侯嬰便道:“三千年後,或許有。”

劉邦連拍夏侯嬰肩頭,哈哈大笑。忽覺額前十二冕旒搖晃不止,幾欲暈眩,便止住笑,恨道:“這擋眼之物,好不累贅。”

夏侯嬰望望,忽問:“陛下此刻,可還記得那美髯客?”

劉邦便目**光,挺胸道:“如何能忘?當年泗水亭上所言,竟都應在了今日。”

“隻惜乎紀信兄,惜乎酈老夫子……”

“唉!吾心於此,也是戚戚。常憶起那奚涓將軍,何其年少,便為我而死。苟活如我者,實乃彎木幸存也,也算是天佑一時吧。”

盧綰在旁道:“陛下寬仁,舊部無不心知,漢家必不同於陳勝王。”

劉邦聽了大笑:“臣下之心,不說朕也知道,爾等榮華富貴,須朕來保。朕欲歸鄉養老,卻是做夢了!我這皇帝,隻是諸君一個好擋箭牌罷了。”

之後,隨何又是一聲唱喏,劉邦連忙斂容,行灑血酹酒之禮,往複三番。禮畢,樂聲又起,百名巴人躍入場中,將劉邦團團圍住,跳起了雲門之舞。劉邦會意一笑,也下了場,拿眼左瞄右看,裝模作樣跟著舞了一回。

舞罷不多時,鼎鼐中三牲已然熟了,天也漸漸亮起來。隨何便舉樽向前,代上天賜福酒於劉邦;劉邦接過飲畢,又逐個向諸臣賜胙[7]。

北征這一路上,所過之處唯遇荒村,百官已多日未見葷腥了,饞涎難忍,眨眼便將那牛羊雞豕掃了個幹淨。

郊天之禮,至此方畢,圜丘之頂唯餘嫋嫋青煙。劉邦率了沛縣舊部十數人,緩步登上了壇頂,手捧白圭過頂,向眾軍大呼道:“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三軍又是一陣歡呼,方才各自散去,歸營朝食。

劉邦一夜未眠,與諸人步下圜丘時,頭一暈,竟打了個趔趄。隨何在旁急忙扶住,劉邦便自嘲道:“山河才入囊中,我可不要隨了那項王去!”

隨何笑道:“哪裏?陛下正是壽永,那項王卻已是枯骨了。”

劉邦聽了怔住,望望天際曙色,歎了一聲:“他不該強出頭才是。”

自是,劉邦登基稱帝,開啟漢家祖業,有煌煌四百年之久。劉邦身後廟號為“高皇帝”,史書紀年稱高帝紀年。因他為漢家之祖,史家習稱為“漢高祖”,相沿至今未變。

且說劉邦登基後,漢軍大隊並未立即啟程,又在氾水之北滯留了數日。劉邦將陳平、樊噲、叔孫通喚來行轅大帳,吩咐道:“眾議難辭,朕隻得做了這皇帝,然朕卻不欲做秦始皇,隻威風一世,二世便亡。這幾日,諸君就不要歇了,在我這裏食宿,也沾些皇帝的福氣,將那安邦立朝的大事議一議。”

劉邦笑笑,道:“樊噲兄,假惺惺做甚麽?就不必推讓了。這天下的事,從此便是你我的家事。明日起,便拜你為左丞相,助蕭何那老兒,為我打理家事。”

樊噲頓感惶悚,正要推辭,卻被劉邦止住:“家國之事大於天,你休得廢話!諸君既都在此,便替朕想一想:漢家初興,如何能像個樣子?這幾日議事,諸君要吃些苦了。餓了,便與朕同案而食;困了,便與朕抵足而眠。諸君也不必拘禮,甚麽皇帝不皇帝?保住社稷才要緊。”

君臣議了半日,定下了數項事宜,便由陳平起草詔書,布告天下。

此詔,擇其要者大略為:其一,秦二世亡後,漢軍文牒中紀年,皆以“楚漢”為年號,此後天下通行漢家年號,將“楚漢五年”改為“漢五年”。其二,立社稷於洛陽,追封祖父以上三代先考。其三,封呂氏為皇後。其四,封王太子劉盈為皇太子等。

劉邦看罷草詔,連連點頭,吩咐涓人拿去謄寫好,而後羽書快馬,飛遞郡縣並各諸侯國。

待涓人走後,劉邦又道:“議定這幾則,不過是名分上的事,花花哨哨而已。依朕之意,定天下,有兩件事才是根本,不可緩行。一則,凡秦楚苛刻之刑,悉為廢除。我漢家,專尊黃老之術,無為而治,令天下之民好生休息。二則,七年來隨我征戰之老卒,不能隨便解甲了事,務求榮歸,各得田地爵位,使地方官民皆敬仰。這兩件事,都關乎國祚,諸君勿嫌煩勞,即便幾夜不睡,也要想好。”

如是,君臣又議了兩日,諸事才告篤定。陳平當場逐條記下,留待定都之後漸次頒行。

劉邦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如此,可保百年無事了。”

樊噲道:“天下亂了這些年,草野之中,難免還有倡亂之人。”

劉邦便道:“仁政便是良藥,你隻管安心。草頭小民,謀的隻是生計,得了好處,如何還會有反心?”遂又喚來隨何,吩咐道:“傳令下去吧,全軍今日即拔營,往洛陽去。”

數日後,大軍進抵洛陽城下。劉邦笑指城門,對陳平道:“昔日出洛陽,天下未定,項王猛如虎;今日返洛陽,天下已定,隻待朕居四海之中而治了。”

陳平道:“定都此地甚好,有河山拱戴,形勝甲於天下。”

劉邦哈哈大笑:“如此河山,虛位以待,我不來坐誰坐?”便急令夏侯嬰驅車進城。

這洛陽,原是河南王申陽都城。申陽早便投漢,楚漢相爭中,楚軍又未得挨近此城一步,故百姓皆心向漢家。劉邦入城後,父老爭相跪拜,喜迎王師。

劉邦在車上連連回揖,麵有得意之色,轉頭問陳平道:“朕欲長都於此,愛卿以為如何?”

劉邦笑道:“哈哈,陳將軍這一言,便是九鼎了吧?”

駐蹕洛陽後,劉邦將周天子故宮暫辟為南宮,住了進去。隨即遣王恬啟赴櫟陽,迎太公、呂後、太子盈、次兄劉喜、四弟劉交、外婦曹氏子劉肥等眷屬入洛,另將蕭何等關中臣屬也一並接回。

待王恬啟走後,劉邦目睹滿朝文武之盛,隻覺得尚有遺缺。一日忽悟到:原是張良至今未歸。

自前月張良出使趙國,為張耳吊喪,竟是逾月未見消息。劉邦心生疑惑,忙命驛使赴邯鄲探詢。不料趙王張敖回話稱:張良來邯鄲僅數日,即行離去,據聞已赴修武,入雲台山尋仙訪逸去了。

劉邦得報大驚,怫然起身道:“早便知張良心儀隱士,此去雲台山,莫不是要隱遁山林?漢家立朝才數日,便遁去一大臣,這還了得嗎?”當下便遣使飛馳邯鄲,知會張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那張良尋回。

此後不久,時已至春三月梢,劉邦在洛陽南宮得報:王恬啟已從櫟陽返回,接來了劉氏眷屬及蕭何等留守諸臣。

這日,眷屬車馬進了洛陽城,直赴南宮。劉邦早已是一身裘衣冕旒,率眾臣迎候於宮門了。

見劉太公與續弦李氏步下車來,劉邦忙迎上前,伏地叩拜。太公便慌忙向劉邦擺手:“吾兒快請起,我一介布衣,如何受得皇帝跪拜?”

劉邦聞言起身,亦甚惶惑,回首見叔孫通在側,便問:“皇帝固不應拜平民,然為人之子,焉能不拜乃翁?”

叔孫通拱手答道:“偶爾從權,亦無不可。”

劉邦便笑:“儒生到底有心機,說話如此圓通!漢家初興,諸事多用權宜之計。阿翁,你便先受我拜,禮法不禮法的,容後再說。不然,我一家,連飯都不知應如何吃了。”

與諸眷屬逐一見過,劉邦便拉住蕭何之手道:“蕭何兄,漢家有今日,全賴足下留守之力。楚漢相爭之際,朕數度離軍逃遁,若不是關中為朕補缺,朕早已是項王刀下鬼了。”

蕭何慌忙答道:“不敢。陛下親冒鋒鏑,率軍征討,臣未有尺寸之功,僅在關中陪太子讀書,如太子家令 家令[8]而已。”

“哪裏話!你我兄弟,何必恭謹如此?說甚麽太子家令,莫非是嫌丞相還太小?且不說增兵運糧之功,隻看你蕭氏一門,子弟從軍者不知凡幾,功莫大焉,當朝何人能及?朕心中是有數的。”

隨後,劉邦又引太公等眷屬與諸臣見過,置酒高會不提。

自定都洛陽之後,從春至夏,劉邦忙得不亦樂乎。新朝方興,國事自是順遂,然皇帝家事卻埋有隱憂。

聞知劉邦獨寵戚夫人,且鍾愛戚氏之子如意,呂後心頭便大感不安。當下與妹妹呂媭、妹夫樊噲暗通了消息,務要保住後宮至尊,以防太子劉盈失位。

呂媭、樊噲自然明白此事輕重,都一口應承。樊噲雙目圓睜,對呂媭道:“莫說姐夫尚在,即是姐夫不在了,何人想動太子盈,先吃我一殺豬刀再說!”

此次遷來洛陽,呂後本以為實至名歸,終可“母儀天下”了,卻不料劉邦無事隻是到戚夫人居處,言笑晏晏,並不大理會所謂“正宮”。呂後怒氣就更盛,與親隨舍人審食其走得更近,諸般機要,無不與他相商。

這日,呂後恰撞見劉邦又要往戚夫人處去,便怒氣衝衝道:“昔日在芒碭山,何人與你送衣物吃食?今日坐了天下,眼中便沒了老娘麽?”

劉邦尷尬道:“這是哪裏話?朕不過鍾愛如意而已。”

呂後便冷笑:“怕不是鍾愛小兒,我是看到了你骨髓裏去!老娘今日,便將話講明:你有戚姬,我亦有審食其!”

劉邦不由氣急,渾身發抖,叱道:“荒唐,太荒唐!你這說的甚麽話?殿堂之上,豈是往日在茅廬中?”

呂後反唇相譏道:“哦?你也知身份不同了,如何卻不改往日無賴相?”說罷,怒視劉邦一眼,便拂袖而去。

撇下劉邦站在階前,呆立了半晌,興味早已索然。於是怏怏返回前殿,召來禦史大夫周昌,問道:“皇後舍人審食其,沛縣故人也,平素可有劣跡?”

那周昌性本耿直,聞言漲紅了臉答道:“這……臣不能奏。”

“怎的?直說無妨。要你做禦史,不單是看在你兄周苛殉國,也是看你忠直,休要吞吞吐吐。”

周昌咕咚一聲跪地,叩頭道:“恕臣之罪,冒死稟上:群臣中有風傳,審食其與皇後私通,已有多年。”

劉邦便一拍案:“果然!你可曾拿到實證?”

周昌患有口吃,一急之下,話幾乎說不成句:“風、風流事,如何拿得到證據?好在風聞傳亦不廣,因事涉皇、皇後,故無人敢多言。”

“那豎子貌似敷粉,舉步婀娜,哪裏像個好人?你聽我諭令,拖他去西市斬了!”

“斬決,須有罪名,且此係廷尉之責。”

“那就教廷尉捏罪,打他成招。”

“臣、臣以為,審食其不可殺。”

“何故?莫非你不怕我,卻懼怕皇後?”

“陛下若、若殺審食其,則天下將盡知他為何而死,此事反倒張揚出去了,將那猜疑坐實。故臣主張,應封審食其為侯,以塞天下之口,人將不疑有他。況乎審食其與皇後如何,陛下並不在意。陛下有戚、戚氏,便是天賜,無須再與小人計較。”

周昌沉吟片刻,道:“可號為‘辟陽侯’。”

“辟陽侯?如何講?”

“辟,即是除掉。”

“嗯?除掉?辟……陽……哈哈,就如此,就如此!朕早便想閹了他。”

次日,果然有詔書下,封呂後舍人審食其為侯。詔下之日,看在呂後麵子上,舉朝皆賀。呂後亦甚得意,以為劉邦此舉為示弱,竟在後宮大開筵席,為審食其作賀。

此後,劉邦懊惱了多日,總是放不下此事。這日,忽聞劉賈、靳歙班師,擒了共尉回來,請旨在殿前獻俘,這才一掃愁悶,遽然起身,吩咐侍者更衣,要去看看那共尉是何等模樣。

隨何在旁,忙提醒道:“可召諸王來。”

劉邦一笑,便命典客速去召諸王。不消多時,諸王便在殿前集齊,一字坐下。劉邦頭戴受降典儀之皮弁,滿冠瓊玉,傲然坐於中央,朝隨何揮了揮手。隨何便傳令下去,命獻俘上來。

在階旁肅立的郎衛,立時一陣呼喝,長戟斜出,齊齊指向宮門。

少頃,劉賈、靳歙兩位得勝將軍,簪纓如火,甲胄鮮明,大步跨了進來。身後,便是那赤膊被縛的共尉。

劉賈、靳歙稟報征討事畢,退至兩旁。殿前郎衛便一聲猛喝,將共尉推了上來。那共尉雖是蓬頭跣足,見了劉邦,卻昂首而立,並無討饒之意。

劉邦見他年少,不禁起了惻隱之心,緩緩道:“我道共尉是何等人物,原來是個弱冠小子!如何?違天命而就縛,更有何話可說?”

共尉瞥了劉邦一眼,挺了挺脖頸,隻是不語。

劉邦微微一笑:“豎子倒還有骨氣!這五花大綁的,倒也不必了。來人,鬆了綁,教他說話。”

階旁郎衛應聲而上,將共尉鬆了綁。劉邦便問道:“項王逆天行事,為諸侯所共討,何以你父子卻背大義而行?看你年少聰慧,似不應這般蠢!”

共尉這才直視劉邦道:“漢王要聽我說嗎?”

“但言無妨。”

“素聞漢王仁義,今擒我來,必是視我為邪僻。小子敢問大王:昔楚漢相爭,先父可曾發兵助楚?不曾!此乃無仁義乎?我小國寡民,可曾有一兵一卒襲擾貴國?不曾!此又乃無仁義乎?共尉固然不才,然謹守父業,安邦治民有年。卻不料,身在江陵,卻給人擒到了這裏來。區區江陵,何妨你漢家大業?我共尉又有何罪,必致我民死國滅?敢問漢王,你如此行事,仁在何處?義又在何方?”

劉邦勃然大怒,拂袖而起,喝道:“豎子狂妄!天下皆服,唯你一人不服,朕便要你死個明白!聽著,你那老父共敖,本為懷王柱國,舉義甚早,蒙國恩亦重,本應忠君事國才是。卻受項王陰遣,弑懷王於江南。逆臣賊子,世上有過於此乎?”

英布聞此言,臉色便一白,幾乎癱倒。劉邦卻也不惱,隻望了一眼英布,便戟指共尉道:“天下十八諸侯,先前多為楚之羽翼;然楚漢交鋒,是非分明。投漢者,便是改過,天下也無人再究。項王歿後,楚之袞袞諸公,盡已來投,獨你這小兒,卻為何要至死不悟?”

“小子無知,隻知世受楚恩,當盡忠以報,豈能效蛇蠍反噬?”

“妄言!真乃有其逆父,便有其逆子。項王殺降焚城,恃強淩弱,荼毒萬民已甚,所為禽獸不如。你父曾助紂為虐,你今又不從大勢。天下便是有了你父子這般亂賊,方才不寧。小兒全不知蒼生疾苦,作孽至此,尚可活乎?”

“項王殉難,我自然是賊,身敗又有何憾?我雖年少,卻知倫理,謹守父業而不更易,不似那拋妻棄父、寡恩負義的田舍翁!”

“大膽!”諸王聞言色變,都一齊呼喊起來。英布更是跳起來吼道:“陛下,還不烹了這小賊!”

劉邦卻神色如常,環視諸王片刻,緩緩道:“狼狽同穴,這也是無奈何的事。小子非要隨那項王去,便成全了他吧。烹就不必了,朕不能效那項王暴虐。”而後,忽然一聲大喝,“來人,將這豎子推出斬首,以彼之頭,祭我大纛!”

眾郎衛聞令,一擁而上,緊緊捉牢了共尉。

卻見那共尉猛一發力,甩脫了眾卒,笑道:“斬首?風吹冠耳!孤王還能逃了不成?惜乎此生,未能陪項王殉於烏江,卻隻見小人高居廟堂。我共尉正告諸君:與小人同堂,隻怕是命不及草木一秋。我今日此言,有蒼天可證!”說罷,便一轉身,朝宮門外大步走去了。

諸王看得心驚,都紛紛搖頭不止。

劉邦見諸王神色惶惶,心下亦甚不安,便強笑道:“此賊既除,天下便再無滯礙,吾輩亦可安生了。眼下時已入夏,諸君近日便可歸國。漢家新政,將有數道詔令頒行,各位聽命就是。我劉季無能,全憑諸君襄助,萬望珍重,切莫生事。”

諸王聽出此話的分量,且驚且喜,都紛紛起身謝恩,各自散去。

且說劉邦斬了共尉之後,心頭猶自恨恨,隻覺得自己貴為天下之主,當著諸王之麵,卻為一個豎子所折辱,臉上總是無光。正懨懨躺臥之際,忽聞隨何來報,說是張良已從趙國歸來,正在殿外候見。

劉邦聞之大悅,一個魚躍起身,險些將案幾碰翻,急吩咐道:“速傳進殿,朕等他正急!”

隨何領命出來,引了張良進殿,正要邁上階陛,劉邦便自殿上迎出,高叫道:“子房,子房!”

張良見了,慌忙便要施大禮,劉邦急趨上前道:“子房兄,如何延至今日方歸?朕還以為你在雲台山隱遁了。”

劉邦笑著將他扶起道:“稱帝乃群臣所強推,豈是我本心,子房兄何必恭謹若此?你回來得正好,定都之後,政事紛亂如麻,正要與你商議。”

“慚愧!臣出使趙國,憶起博浪沙刺秦之事,便去當年匿身處看了看,故此延宕。途中忽聞季兄稱帝,不勝欣喜,便匆匆返回了。”

“哈哈,我卻是嚇得不輕!你若再有半月不歸,便要張榜通緝了。”

劉邦將張良拉入偏殿內,隔案坐下,取出草詔數卷,交予張良過目,道:“此乃蕭何與陳平、叔孫通等人商議而成。漢家新得天下,如此施政,請子房兄看看有何缺漏。”

張良逐一看過,頻頻頷首道:“所議甚妥,綱目皆備,不愧是一等重臣所擬。其首要者,乃是軍士解甲歸田事,各部老卒既安,天下便可安。”

“如此,便可再無顧忌了?”

“有。”

“哦?又是何事呢?”

“八王。”

聞張良此言,劉邦便似遭了雷擊一般,木然半晌,方歎口氣道:“正是!這……將如何是好?”

張良微微一笑,道:“陛下請不必過慮。可還記得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陛下如今居天下之正,靜觀其變就是了。”

劉邦頷首道:“倒也是。我隻是疑心韓信,猜他遲早將圖謀不軌。”

“臣以為,其餘諸王或可謀不軌,韓信則斷乎不能!”

“你如何能看到他肚皮裏去?”

“臣與韓信,所思相同,隻望來日能優遊卒歲。”

“哦?韓信竟也有此誌?罷罷!待國事稍定,我與你兩人一起優遊。”

與張良商討了半日,劉邦心中便有了底,心情也隨之振作,當下便喚來叔孫通,命他將施政詔書潤色好,交中涓謄抄,不日即下發各處。

且說這年入春後,韓信便已將家眷自臨淄接來,於洛陽館驛住下,原齊王宮及相府諸屬吏也相繼遷來,均轉為楚王僚屬。一時間,館驛下榻處便熱鬧起來。

自劉邦允諸王歸國後,韓信便登門拜別了蕭何、張良、英布等一幹故舊,略敘舊誼。彼此說了些浮泛話,都片語不提韓信眼下的尷尬。隻有張良在揖別時,執手不舍,說了一句:“改日得閑,必邀兄赴下邳重遊,與你共醉。”

原齊軍中的部將,歸了漢軍本營之後,韓信獨獨留了一個高邑,任相府長史,引為心腹。這日謁者進門,遞上一道皇帝新發的詔令,韓信便喚高邑也一起來看。

兩人閱罷,原是皇帝下的罷兵詔書,詔曰:除留禁軍五萬及郡國兵十萬之外,其餘天下軍士,盡都解甲歸田。另有趙地萬餘騎士,仍留駐原地,以防匈奴。中樞之軍務,由衛尉[9]酈商、新晉中尉[10]丙猜分掌宮內外禁軍,太尉盧綰掌郡國兵,分而治之,互不統屬。各封國之兵,各有數萬至數十萬不等,唯從太尉之命,無虎符諸王亦不得調動。

兩人再看,詔令又曰:漢軍所有軍吏,無論有無戰功,均賜予爵位。因戰功獲高爵者,歸鄉之後,縣吏須照爵位分給田宅。如歸鄉者有所請求,諸吏不得怠慢,否則重責不饒。

韓信看罷,頷首道:“倒也好。如此,數十萬農家子,也不枉從軍一回了。”

高邑也甚是欣喜:“農家子尚如此,功高如大王者,當享萬世榮華矣。”

韓信忽想起在漢中時,於途中遇見的那壯漢,記得壯漢曾言:“若是能尋到仙山,自可逍遙一生。”今日憶起此語來,竟像是振聾發聵一般,於是便對高邑道:“明日赴楚地就國,必是整日無事,孤王也要效法張良,隻往那山高雲深處尋訪。想那陳縣之東、淮水之北,楚地廣有千裏,總可以尋到一處仙山長居。”

高邑便道:“大王若有此興致,微臣願跟隨。征伐五年,眼見屍積如山,直覺生也無趣,若能親見仙山,何其幸也。隻恐這世上,不曾有尺土可謂之仙山。”

此話說得韓信一怔,半晌才道:“若存此心,或許就有。來日,孤王將歸鄉就國,先風光一回再說。”

不數日,韓信偕家眷與楚相府一幹人等,浩**出城,往下邳就國。出城之日,車駕儀衛森嚴,鹵簿異常華麗,郎衛所乘騎馬匹多為一色。洛陽百姓見了,都覺驚詫,以為是皇帝東巡,紛紛於路邊跪拜,口呼萬歲。

韓信先是不安,眼望父老婦孺恭謹避讓,便又覺釋然,對驂乘高邑道:“做個諸侯王,總還是強於富家翁。”

高邑一笑:“以大王之功,足可當得起這尊榮。”韓信聞言更是得意,卻不料高邑又道,“然終不及範蠡,可泛舟五湖。”

韓信聞聽“範蠡”二字,臉色便一暗,不以為然道:“如何不及?至下邳,孤王亦可泛舟泗水。”言畢,傲然一笑,便命禦者加鞭,不再與高邑多言。

大隊迤邐東行,一路有郡縣迎送,威風一時無兩。至下邳,先借了館驛居住,暫作行宮。楚相府亦開府建牙,遣使者四出,將楚王就國的詔令傳至境內四方。

待一切安頓好,韓信便率了高邑等隨從,車騎相接,直赴淮陰。到得故裏,便來至淮水邊訪問,見那當年漂母,今日仍在水邊漂洗棉絮。

韓信連忙跳下馬來,走近漂母,深深一躬:“敢問漂母,可還認得我嗎?”

那漂母抬頭,卻見一華袞公子立在眼前,不禁慌亂,搖頭道:“老身眼花,不知貴公子是誰。”

韓信便道:“我乃韓信。今日來,要謝你當年一飯之恩。”

漂母這才恍然想起:“韓公子發達了?怪不得鵲鳥叫了半日!公子真是好福氣,恕老身方才不敬。”說罷起身,急甩一雙濕手,便要叩拜。

那漂母慌得不行,急道:“昔日糟糠野菜,虧待了公子;如今你是官家,不怨恨便是好了,如何能顛倒上下?”

韓信便回首喚從人,捧出千金,置於漂母前,笑道:“韓某今日為報恩,特以千金相贈,還望收下,以遂我多年心願。”

“使不得,使不得!收了此財,老身怎得安生?為歹人瞄上,怕是活不過五日了。”

“哪裏!漂母請勿驚,我這便去喚裏正,務要告諭四鄰勿擾,令你安享清閑。不知你家中還有何人?”

“夫早亡,兒女亦死於亂離,家中唯老身一人寡居,隻活一日算一日罷了。”

韓信聞言,歎息良久。此時鄉鄰聞訊,都紛紛前來看奇景,韓信便喚出裏正,叮囑再三,拜托他照料漂母,不許有人驚擾。

裏正聞知是楚王私訪,驚喜交並,連話也說不囫圇了,隻搗蒜般叩首應承。

眾鄉鄰看得眼直,都奔走相告:“漂母受贈千金,從此酒肉吃不完了!”

漂母見推辭不過,隻得收下饋贈,歎道:“漂洗半生,不及一飯所值!世上如你這樣的貴公子,何其少也,莫不是讀書教你發了財?”

韓信便哈哈大笑道:“老人家,在下讀書多年,隻落得討人家一餐飯吃。待我棄書不讀時,便有了今日。”

漂母聽了,唏噓不止,隻連聲道:“這便好,這便好!”

韓信又說了些安慰的話,方才登車而去。眾村童跟在車騎後追趕,一迭連聲地喊著:“千金!千金!”

別了漂母,韓信來至故裏,拜祭了亡母之墓。當年葬母,幾傾盡家財,才在鄰家墓園購得一片好地。看中此地,是因周邊平闊,可置萬家。韓信少年時氣盛,立誌窮死也要葬母於此,料想來日定會發達,便要將此地築成一邑,徙置萬戶來守墓。

今日看當年所起墳墓,地勢雖高敞,然簡陋異常。韓信便知會縣衙長吏,將父母之墓合葬,植樹封土,務求壯觀。又將左近民田一概征收,留待將來建邑。

這一番返鄉,鄉鄰皆奔走喧傳:“當年浮浪子韓信,今已發跡,貴為楚王了!”眾鄰家皆跑來相認,攜子弟伏地遙拜,指韓信為楷模,全忘了當年曾以韓信為子弟戒。韓信隻撫慰了幾句,便不再理會,悵望舊居良久,在心裏慨歎世態之炎涼。

待到返程時,韓信又喚來高邑,命他速遣兵卒,分頭去尋兩個人,待尋到了,徑直帶往下邳。

車駕回到下邳後,才隔了一日,兵卒便先後將那兩人帶回。韓信聞報,微微一笑,命將那貌似惡痞的一個,先帶上堂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淮陰的惡少年,曾令韓信受過**之辱。如今十餘年過去,人已漸入中年,仍在淮陰市集上賣肉,拖家帶口,謀生不易,早沒了當年的霸氣。昨夜忽有裏正帶了七八個兵,闖入家中,不由分說拉人便走,隻說是要往下邳。

肉販止不住心慌,伏地便拜,口稱:“無知小民,拜見大王。”

韓信於座上略一欠身,問道:“你睜眼看看,我是何人?”

那肉販抬頭端詳片刻,忽地看出,這人竟是昔年佩劍浪**的韓信!當下血衝頭頂,口中“啊”了兩聲,結結巴巴道:“莫非是,韓……公子!”

“尚記得我那柄佩劍否?”

那肉販慌忙叩頭:“大王,大王饒命!小的少年時魯莽,多有冒犯。如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子女繞膝,早已不敢頑劣,隻是本分謀生。若饒得我一命,願變狗變馬,伺候大王,即是認大王作阿翁亦無不可。”說罷,便往那磚石地上搗蒜般地叩頭。

聽得叩頭聲“咚咚”地響,諸郎衛都忍俊不禁,韓信也不由哈哈大笑,揮袖道:“罷了罷了!你那頭顱不痛,孤王倒看得頭痛了。”

“大王,鄉下人鄙陋,頭顱值得甚麽錢?我磕爛了這頭,亦不能贖萬死之罪。”

“請起請起!公昔年雖辱我,然孤王豈能懷抱小丈夫之心?挾私憤以圖報複,由恩怨而生喜怒,那我成甚麽人了?公可安心,不必驚擾,今召公來,非為計較往事,乃是欲錄用你為吏,免得你生計太辛苦。”

那肉販不禁瞠目:“……錄用?”

韓信笑道:“正是。兵戈多年,世道不靖,孤王欲安居,下邳城內卻多有盜賊,不得安生。你自少時膽量就不小,且在城中做中尉吧,總領巡城捕盜。當年我仗劍尚不敢惹你,今日盜賊,見你必也是望風而逃。”

肉販聞言,頓覺有些恍惚:“小人……可以在城中任中尉?”

“不錯!毋庸惶惑,回家去稟告老母吧。隔日,便可去楚相府領甲胃,從此做個將軍。”

肉販嘴巴張得老大,半晌才回過神來,連連叩頭道:“韓公子……大王,小人萬代不敢忘恩。”

待肉販退下,高邑憤然道:“如此頑孽,何不一刀殺了?”

韓信卻道:“此乃壯士也!當初辱我之時,我豈是不敢以死相拚?然死之無名,故而隱忍,方有今日。我賜他官做,便是念及於此。”

高邑與眾近侍聞言,方領會韓信之意,不禁大為敬服。見眾人再無異議,韓信便命左右,帶另一個上來。

此人乃是下鄉南昌亭長,韓信早年曾追隨其左右,寄食於其家。朝夕兩飯,皆瞄著日影,步入亭長家門,好歹可混個肚飽。那亭長家中穀粟亦不多,日久,亭長渾家深以為苦,起了厭惡心,某日見韓信又來,便在灶間狠狠地刮鍋底。那韓信是何等乖覺之人,聽到這刮鍋聲,便知亭長夫婦已厭他白食,不欲他登門,便長歎一聲,掉頭走了。

那亭長早已知韓信做了楚王,一路上隻是忐忑,唯恐命不久矣。此時一上堂來,便渾身篩糠道:“小臣見過大王!南昌亭一別,竟是八九年不見。大王今日盛名滿天下,小臣也覺麵上有光。當日隻怪我那渾家不曉事,有所慢待,實是萬難寬恕,望大王念在舊交,勿以為意,恕我渾家無知。”

韓信笑了一聲:“孤王微賤時,曾寄食於公。若無公,孤王恐將淪為乞丐矣!今賞你百錢,算作報償。公豈有罪耶?乃是有恩於我。然世間事,常分兩端,公亦是個小人也。為德不竟,居然管不住個渾家!今賜給你百錢,聊補當年所欠,莫嫌少吧。”

那亭長聞言,不禁滿麵羞愧,見韓信無意治罪,忙叩頭道:“小臣回去,便將我那渾家捆了痛打!”說罷,手顫顫地接過百錢,連聲謝恩退下。

多年恩怨,今朝得償,韓信隻覺心滿意足。這日,將高邑喚進密室,屏退左右,吩咐道:“諸事皆了,然你尚不能安歇,今有要事相托,須多費些工夫。”

高邑拱手道:“大王請吩咐。衣錦還鄉日,人生能有幾何?或起造楚王宮,或尋訪往日恩仇,微臣聽命就是。”

“那些細小事,就不必提了。我等亂世從戎,舍卻身家性命,才博得這半世功名,務要守住,半分都疏忽不得。今命你前往洛陽,主掌楚邸[11],專辦朝覲事宜。並賜你千金,帶上幾個伶俐隨從去,為孤王打探朝中諸事,萬一有不利於我者,須盡速回報。”

“哦?天下初定,便有這等傾軋的事嗎?”

“你自去打探便好。恰如你前日所言:這世間,何曾有寸土可稱仙山?老子有言:‘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孤王是不得不防呀!有你在洛陽,我才放心。”

高邑大悟,慨然揖別道:“大王拔臣於卒伍,臣當萬死以報。這便率屬下遊士,潛居洛陽各市廛(chán),張大耳目,即是那隻言片語,亦不能漏過。”

韓信向高邑揖別,一麵就歎道:“論起兵戰,我輩已無對手;然於心戰,恐隻是弱旅呀!”

[1].亭市,漢代的農村集市類型之一。其時鄉村還有鄉市、聚市(設於較大村落)、野市等。

[2].屨(jù),以麻、葛編織成的鞋。

[3].護軍中尉,漢軍軍官職。後改稱護軍將軍,有監督諸將、調度全軍之責。

[4].斬衰(cuī),“五服”之等級最高的喪服,用最粗的生麻布製做,服期三年。

[5].中國古代地名,山之南、水之北為陽,反之為陰。

[6].太牢,古之祭祀禮。帝王祭祀社稷時,所用牛、羊、豕三牲或僅有牛為“太牢”。因所用犧牲在行祭之前,須先飼養於牢,故其稱為“牢”。其中有太牢、少牢之分,少牢隻有羊、豕兩種。此概念,後亦引申為盛宴之意。

[8].家令,秦時所置太子屬官,沿襲至漢魏。

[9].衛尉,秦漢時九卿之一,為統率衛士守衛宮禁之官。

[10].中尉,秦漢時武職,掌京師的治安警衛。

[11].邸,為諸侯國、各郡的“駐京辦事處”,分別為國邸、郡邸。國邸主要掌諸侯覲見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