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將軍忍將良弓藏

項羽戰亡之際,天寒地凍,本是蕭瑟季節;然而在垓下北郊,漢軍大營內,卻是一派喜慶。眾將士經多年征戰,皆勞頓不堪,此時忽然沒了敵手,頓覺身心俱暢。兒郎們在軍帳內歇息數日,隻覺得憋悶,都跑出軍帳來,相互角力,比試擲石,以此嬉戲。

數日內,自晨至昏,漢王劉邦不知受了多少臣下致賀,諸臣都稱滅楚為“萬世之功”,諛辭不絕,翻來覆去,直聽得耳朵竅裏都冒出油來。

故而這日晨起,劉邦便喚來左丞相曹參,吩咐傳令諸將:“所有虛禮皆免,都不要來絮聒了,各自守住營壘,不擾民便好。”

曹參走後,劉邦又喚來陳平,劈麵便嗤笑道:“你看諸將,都是血濺戰袍、創痕遍身,獨你這典軍者,袍上連個血漬都沒有,若非天佑,便是你躲懶,哪裏像個上戰陣的人!來來,寡人也須沾些你的福氣,今日無事,為我誦讀《太公兵法》,先養養神再說。”

陳平道了一聲:“臣慚愧。”便席地坐下,拿過案頭一卷簡冊,展開來讀。

劉邦脫了鞋履,箕踞於榻上,閉目聆聽。喧囂中,有了這書聲琅琅,便覺分外提神,聽到精妙處,不時撫膝讚歎。

正在悠然之間,忽聞天際傳來一陣雷鳴,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聾。劉邦渾身便是一顫,興致全消。

那滾雷又響了數聲,便戛然而止。劉邦忙爬起來,倒趿鞋履衝出帳去,仰起頭來望天。隻見漫天彤雲密布,一派欲雪天氣,他臉色便發白,倒吸一口冷氣道:“冬日裏,如何打雷?莫非是天象示警?”當即命中郎將徐厲,速去傳太史令來。

陳平此時走出大帳,卻一伸臂,攔住徐厲道:“且慢!”

劉邦回首瞥了一眼,笑道:“陳平兄,又有何高見?”

陳平道:“今日聞冬雷,正當其時,君上何須問太史令?”

劉邦睜大雙目,訝異道:“哦?這又是何道理?”

“冬日雷震,夏日雨雪,皆為逆天之象。應合這人間之事,恐是喻示:倒行逆施者,必難久長也。”

“莫非說這冬雷,是應了項王敗亡?”

“正是。此天象所應人事,必為項王之死,而無他!烏江浦距此地,不過五百裏。依臣之推算,呂馬童等諸將,最遲於今日,就該攜項王首級歸來。”

“哦?”劉邦被提醒,心內不覺一動。再望望大營內外,見兒郎們也都為冬雷所驚嚇,停住了嬉戲,麵麵相覷。

劉邦便有些惱恨,對徐厲道:“項王死了,居然能嚇得住活人!你去傳令,命兒郎們擂鼓奏樂,鬧他一鬧。”

待徐厲領命退下,劉邦便與陳平返回帳內。不須片時,大營各處便是金鼓齊鳴,兼以絲竹之聲,一片鼓噪。

陳平聞之,不由大喜,抬眼望了望劉邦,以為君上也必是滿麵喜色。卻不料,隻見劉邦神色黯然,僵坐於榻上,動也未動一下。

陳平先是一驚,轉而一想,便知劉邦心中亦是哀憫,於是連忙斂容坐下。

君臣如此默坐,也不知過了幾時,忽聞帳外有馬蹄橐橐,由遠及近,馳至帳門前停下。一員驍將自馬背滾下,進帳來稟報:“大王,王翳、呂馬童等五將,已攜回項王屍身,稍後即至。”

來者原是中郎將周緤,此前兩日,他奉劉邦之命,往東去打探消息,半路恰遇見呂馬童一行攜屍返回。周緤驗看了項王頭顱,知此事已坐實,便飛馬先回大營報信。

劉邦望一眼周緤麵孔,不禁一笑:“寡人知道了。看你塵土滿麵,哪還有半分威儀?莫教同僚輩笑話,快退下洗洗吧。”

徐厲等一眾近侍,見周緤飛騎歸來,都知項王頭顱今日必定傳回,各個高興,蜂擁奔進大帳來,要向君上賀喜。

卻不料,劉邦卻霍然起身,下令道:“項王雖薨,然終究為尊者,稍後屍身送回,須以諸侯之禮入殮。你等且退下,傳令各軍統統歸帳,不得喧嘩,不得出帳觀看,違令者,殺頭,定不赦!”

眾人聞言,都不禁咋舌,連忙分頭去傳令。

待眾人退下後,劉邦回首對陳平道:“陳平兄,你去請齊王韓信來。你二人,便守在這帳外,待驗看項王屍身無誤,再來稟報。”

陳平領命,出得帳來,即喚來謁者仆射隨何,請他速去傳召韓信。

韓信得了傳令,急忙趕來,滿臉都是喜氣,隻想一睹項羽首級。陳平見他來,忙拉住他衣襟,耳語了數句。韓信聽了,神情不禁一凜,當下便與陳平在帳前立定,等候呂馬童一行前來報捷。

兩人負手等候,卻遲遲不見五將蹤影,隻得耐下性子,不住地朝遠處張望。

如此等了多時,隻見東方塵頭大起,一隊軍馬驟馳而來。前頭五將,在轅門前下了馬,各自牽了馬匹,昂然而入。大營內各處兵卒,因軍令之故,都不敢擅動,隻躲在軍帳內探頭張望。

經陳平布置,自轅門至漢王大帳前,有軍卒執戟排列,甚是隆重。走在前頭的王翳,胸前所掛包袱,即是項王頭顱。後麵四將,各搶得項王一肢,皆馱於馬背之上。

一行人來至漢王大帳前,隻聽陳平一聲招呼,徐厲立時拿來一匹白絹,鋪於地上。五將神色肅然,各卸下項王頭顱、四肢,於白絹之上拚好。陳平便斂了斂氣,拉了韓信上前驗看。

此景端的是悲壯之極!但見那項王屍首,雖是戰袍襤褸,血汙遍體,卻仍是須髯僨張,雙目圓睜,似隨時都可發出雷霆之吼……

陳平朝那屍身看了一眼,便麵色發白。韓信到底是膽大,彎腰看清了無誤,便朝陳平以目示意,請陳平進帳去稟報。

陳平略穩一穩神,吸了口氣,轉身進了帳,高聲稟道:“齊王與臣適才驗看,確是項王屍首無疑,請大王親自驗看。”

劉邦聞言站起,正欲出帳,忽又止了步,隻緩緩道:“項王,故人也。你二人既然看了,自是無誤。”

陳平便勸道:“大王,滅楚大業,乃千秋之事。今大功告成,還請大王親眼驗看為好。”

劉邦閉了雙目,默然半晌,眼角忽有淚水湧出,仰頭歎道:“項籍兄,廣武山一別,尚不足三月,如今……兄之勇烈,我劉季是萬不能及呀!”便對陳平揮揮手道:“算了,寡人如何能有心情驗看?便由你操持吧,用上等棺木裝殮,以車載之,隨隊而行,日後擇地安葬。”

陳平領命,正要退下,劉邦又吩咐道:“去喚那五將來吧,寡人要當麵嘉勉。”

陳平便提醒道:“大王,先前曾有軍令,得項王首級者,封萬戶侯。”

“這個自然,五將均可封侯。”

“哦?莫非……要封五個萬戶侯?”

“荒唐!”劉邦臉上,這才有了些許笑意:“如此封賞,豈不是要將天下都賠光了?隻一個萬戶侯,由五人均分;若嫌不夠,再多賜半個萬戶亦不妨。”

陳平一笑,忙將五將喚進帳來。隻見那五將,甲胄整齊,魚貫而入,滿身猶有殺氣。到得劉邦跟前,便一字排開施禮,禮畢,各個都有得意之色。

劉邦逐一望過去,頻頻頷首,讚道:“虎將,虎將!今日得此大功,恐是祖墳埋得好。待來日封侯,你等子孫襲爵,保萬世富貴,定要羨煞眾人了。”

五將喜得眉飛色舞,又一齊拱手謝恩。劉邦便戟指呂馬童道:“將軍,項王是你舊主,那烏江邊上,你如何下得了手?”

呂馬童正自得意,遭此一問,不禁滿麵惶悚,俯下頭去,不能對答。

劉邦遂大笑道:“你心腸到底是比我硬!好了,封侯之事,待天下平定之後再說,寡人既有旨,便決不食言。今晚你等都好生歇息,教那灶上好好備一餐飯。”

五將齊聲謝恩,揖禮畢,便各自歸營去了。

陳平跟著出帳,招呼了一聲,眾郎衛便一齊上來,七手八腳將項王屍身移走,自去裝殮了。劉邦這才踱出帳來,歎息道:“項王年方三十二,便如此歿了,寡人實有不忍。”

韓信意氣正盛,興衝衝道:“臣則為大王賀!項王橫霸天下,終告傾覆;我漢家上下,從此可以安枕了。”

劉邦卻揮揮袖道:“此時慶功,尚且過早,楚地尚有東海、江東等處未降。這便召各位文武來議吧,教那諸王也來,將此事早做籌措。”

韓信一時血湧,以手按劍,慨然應道:“項王既薨,殘餘不足為慮。請大王引軍自回關中,臣願率齊軍,往東南去,將那楚軍統統**平。”

劉邦望了望韓信,微微笑道:“垓下之戰,齊王居功甚偉。今後這些枝節小事,就不必勞你費神了。”

韓信大失所望,隻得退後一步,默然無語。

少頃,英布、彭越、曹參、周勃、樊噲、夏侯嬰等一眾豪雄,都奉召前來。劉邦便也不講究禮數,與眾人圍坐一起,議起用兵之事來。

劉邦道:“項王自號‘西楚霸王’,乃因楚之根本,皆在彭城以西。如今西楚數郡,大部已定,楚實已覆亡。然我輩不可驕矜自大,今江東之東楚、江陵之南楚,尚有楚軍餘眾數萬,不單是未降,且都懷複仇之心,諸君可大意不得。依寡人之意,明日即遣別軍兩支,將東楚分頭略定,不知何人願當此任?”

此言甫畢,在座諸人便都紛紛起身,爭相請命,唯周勃穩坐不語。劉邦便笑道:“還是周勃兄厚重!罷罷,此功便給了你吧。自明日起,你率別軍一支,前往平定泗水、東海,逐城而奪,務要剪草絕根。”

周勃便霍地起身,唱喏領命。

劉邦又道:“再看那灌嬰部,已兵臨江東,也是大意不得。楚之江東,乃是項氏舊巢,人心素不向漢。可傳令灌嬰不必班師,備好渡船,過江去攻吳縣(今屬江蘇省蘇州市)。待吳縣攻破,再南下平定豫章、會稽兩地。楚之餘孽,乃我之大患,不得稍有姑息。大軍所到之處,隻須以刀劍說話,無論良莠,逆之者亡!”

聽了劉邦這番布置,眾人都狂呼叫好。曹參高聲道:“灌嬰雖年少,其鋒芒卻甚銳,追殺項王,未出旬日便將首級傳回,今日率軍**平東南,當不在話下。”

劉邦大喜道:“好!我便在這垓下靜候,隻待南北兩路捷報。”

韓信此時,神色卻頗顯不安,從座中起身建言道:“臣以為,今後兵事,有諸王及各將安排,大王無須多慮,隻管引軍返歸關中。若放心不下,可先撤至洛陽,靜觀一時。這垓下左近,千裏蒿草,滿目淒涼,豈是久留之地?”

劉邦卻搖頭道:“齊王勇氣可嘉,寡人不及。然事有奇正之變,哪裏有一定之規?寡人時來常思:楚雖三戶,尚可亡秦;吾輩新得天下,豈能無憂?吾意已決,楚地不平,不離垓下。”

韓信略作躊躇,便又道:“如此也好。垓下為福地,在此必能等來捷報。隻是……我齊軍自南下以來,經垓下惡戰,折損甚多,人馬三去其一,餘者亦多疲極。如今既無仗可打,不如臣先行班師,回齊地也好休息。”

“哦?你目下還有多少人馬?”

“除去灌嬰一部,尚有二十萬餘。”

劉邦便連連搖頭:“齊王不能走!有你這二十萬雄兵在側,我方可睡得安穩。”

韓信不禁麵露詫異:“大王亦有兵馬二十萬,且半為老營精兵。今楚已敗亡,僅存餘燼,又何懼之有?”

劉邦苦笑道:“寡人用兵,怎與將軍相比?不過屢敗屢戰而已。二十萬兵又有何用?近來,曾數次夢見項王活轉過來,驚出我一身冷汗。故而寡人之意,齊王還是暫留此地,以防楚地複叛。”

見劉邦執意挽留,韓信也隻得應了,不再多言。

劉邦見韓信怏怏不樂,便對眾人道:“齊王方才想慶功,也屬常情。也罷,寡人這便置酒,為諸君慶功。”

當下,仆射隨何一聲喚,便有涓人出來,將筵席擺上。諸將見有酒飲,都喜形於色,紛紛解甲,不分尊卑,席地而坐。

酒過三巡,眾人開懷大悅。劉邦環視座中,笑道:“吾提劍安天下,唯賴諸君。漢家諸將,可了不得!威名加於四海,何人可敵?”

韓信亦知劉邦心思,忙應道:“武人仗劍,匹夫耳,豈有多智?唯陛下馬首是瞻,方能橫行天下。”

劉邦聞言,微笑不語,忽瞄見隨何立在座側,便指著隨何對眾將道:“哈哈,還是武人有用。定天下,安用腐儒哉?”

眾將亦隨劉邦視之,見隨何身形單薄,似手不能縛雞之狀,不禁哄堂大笑。

隨何正侍立於劉邦身後,聞諸將哄笑,便略一揖,不慌不忙問劉邦道:“昔年大王引兵攻彭城,倘使項王不回軍,大王率步卒五萬、騎士五千,能擒來英布嗎?”

劉邦一怔,隻得答道:“不能。”

“然大王曾遣臣與二十人,出使淮南,至九江,勸降九江王英布。以此觀之,臣之賢能,勝於步卒五萬、騎五千也。然大王卻指臣為腐儒,且稱‘定天下,安用腐儒’,又是何故呢?”

“這個嘛……咳咳!”劉邦臉一紅,忙改口道,“愛卿之功,也甚是了得!如何打賞,容寡人思之。”

諸武將聞隨何之言,皆有所感,紛紛斂容起身,向隨何拱手致禮。

果然未及旬日,劉邦便有諭令下,加隨何為護軍中尉,官職與陳平相等,分陳平之權,朝夕隨駕顧問。諸將聞令,無不驚異,再也不敢小覷隨何。

此後半月間,劉邦擁大軍駐在垓下,日日怵惕,不敢有半分鬆懈。閑來無事,便閱看各地傳回的軍書,也無心召婢女來洗腳了。

如此等候,至漢王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間,南北兩路,果然都有捷報傳至。周勃所領兩萬人馬,北上之後,便如風卷殘雲,橫掃泗水、東海兩郡,攻下二十二城,多是兵鋒所至,楚民便開門迎降了。

然灌嬰所部渡江後,卻意外遭逢勁敵。那吳縣的守將景陽,乃楚之孤臣孽子,不甘受滅國之辱,閉門抗拒,竟致漢軍寸步難進。

灌嬰見堅城難下,已引得江東楚軍氣焰複熾,心裏便煩躁。這日他騎馬督戰,在吳縣城下,聞城頭守卒叫罵,忽想起漢王破曹咎之計。便命所部後撤,在城郊席地而坐,打起項王靈幡,向城上祖宗八代地亂罵。

這一計,果然靈驗。漢軍辱罵已故項王,直激得景陽氣血上湧,當下率兵傾巢而出,唯求一戰。城中的楚卒,都知國破主亡,已再無生路,各個抱定決死之心,勇猛異常。兩軍廝殺開來,竟難分勝負。然灌嬰所率的郎中騎,畢竟多了些曆練,戰了大半日,漸漸發起力來,長戟飛舞,迭次衝陣,終大破楚軍,擊殺景陽,這才將吳縣平定。

吳縣既下,衡山王吳芮在邾縣(今湖北省武漢市邾城)孤懸於外,便也無心再守,當即傳檄天下,易幟降漢。

楚上柱國陳嬰聞之,亦在江東率部降漢,聲言要過江來覲見漢王。這位陳嬰,早年曾是義帝輔臣,在楚地聲望甚高。他之降漢,震動甚廣,江東一帶立呈瓦解之勢。

劉邦在大營得知後,不由大喜,忙馳書灌嬰,囑他務必優待降臣。又函告陳嬰暫不必朝見,且與灌嬰合兵,略定會稽、豫章兩地。

此後情勢,正如劉邦事前所料,一入正月,天下便大定。楚之遺民,皆知霸王猶如始皇帝,腦門上寫了“暴虐”兩字,萬年也洗不幹淨。一旦國亡,便永無複國之望,於是皆俯首稱臣,再無反心。

然於此間,仍有一南一北兩座城不服。

南邊的這一個,乃是臨江王的都城江陵(今湖北省荊州市),地處南楚。自霸王分封至今,四年來,臨江王的王號已傳了兩代。那老王共敖,原是戰國故楚之貴胄,秦末投了項梁義軍,成了楚懷王身邊的重臣,官至上柱國。項羽西征鹹陽之時,共敖也曾相隨,曾領兵一支擊破南郡(今湖北省荊州市一帶)。後項王分封天下,念他是楚貴胄,便給了他這個臨江王做。封地在楚之舊都江陵,也算是恰合身份。

待到劉邦傳檄伐楚時,各路諸侯群起相從,獨獨臨江王不予理睬。然楚漢後來在滎陽相持之際,共敖為明哲保身計,卻又未發一兵一卒助楚。

老王共敖身體不佳,已於年前過世,其子共尉便襲了王號。至項王戰歿之時,老王共敖已死了一年有餘,其子共尉血氣方剛,隻認楚為正統,偏就不來降漢。

劉邦得知此情,心裏便發了狠,悄悄喚來劉賈、盧綰,吩咐道:“臨江王共尉,尚有乳臭,卻敢與我漢家作對,寡人必不相饒,定要滅之而後快。今楚地歸服,天下初定,再無甚大仗好打了,末尾的這份功勞,便賞了你二人吧。”

劉賈、盧綰頓覺大喜。劉賈應道:“千裏遊擊,為我所長。今赴江陵,定要提得共尉頭顱回來。”

劉邦卻是連連搖頭,告誡道:“臨江憑山臨水,有兵法所雲之地利。其疆土遼闊,堪比楚漢、三秦,都城江陵得糧道之利,且已有備,爾等若無些韜略,隻怕是‘可以往,不可返’,故萬萬不可大意。你二人,乃我心腹,莫要無功而返,丟了我的老臉。”

盧綰口稱諾諾,劉賈卻是不服,大言道:“昔日襲楚,所向無不披靡,況乎區區之江陵?”

劉邦便叱道:“咄!沒有阿兄我,你個豎子,怕至今仍為賣餅者流,離不開沛縣一步。這等狂言,休在我麵前搬弄!”

劉賈笑道:“正是阿兄照拂,弟才有幸彎弓躍馬,做了一回大丈夫。阿兄請勿慮,奪不下那江陵,弟怎有臉麵回來?”

二人領命之後,便在本營點起萬餘兵馬,大張旗鼓,向西而去了。

再說那楚之北地,也有一城未降,那便是魯城。

近日有前去招降的漢使,返回複命稱:魯城軍民頑愚之極,倚仗塹深牆高,囤積了足夠一年的糧秣,遍豎赤旗,拒不降漢。至此,西楚九郡盡皆歸漢,唯此一城仍高懸楚幟,甚為狂悖。使者勸降之時,一語未畢,城上便有亂箭射下,全無轉圜餘地。

劉邦聽罷稟報,不由大怒:“魯城,這是何等怪物?”當下,便召張良、陳平前來商議。

張良道:“魯城不降,自有其道理。昔年項梁君戰死,楚懷王即封項王為魯公,項王收拾餘眾,便以此城為根據,與章邯交鋒,故而魯城與項王甚有淵源。魯人素重禮製,今不降漢,隻為感念舊主而已。”

劉邦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魯城軍民,居然愚到如此地步。”低頭想想,又憤然道:“今漢家得勢,各路人馬都大勝而歸,寡人將集天下之兵,前往征討,非屠此城不可!不如此,不足以令天下服我!”

陳平聞言大驚,忙勸阻道:“區區魯地,腐儒之邦,何勞大王親征?可命韓信率別軍一支,即可攻破。”

劉邦不禁勃然變色,拂袖怒道:“寡人用兵,固不如韓信;但若論兵,你陳平恐還不如寡人!”

當下陳平臉便漲紅,忙請罪道:“誠哉誠哉,請大王賜教。”

“寡人豈敢教你?寡人隻知:魯乃項王舊封之地,父老一心向楚,正是所謂項王老巢,豈是偏師一支就可攻破的?吾與項王,惡鬥四載,便宜了韓信,竊得那垓下滅楚大功。今海內漸平,唯此一戰,可揚我之名、添我之威,寡人不親征又當如何?項王生時,我劉季不得出頭;項王死了,我還怕個甚麽神鬼狐怪?”

陳平望望張良,見張良意態如常,並無驚詫之色,便知劉邦是嫌惡韓信功高,方有此意。於是不敢再爭,忙謝罪道:“臣迂腐,不明大事,陛下還請息怒。那魯城雖微,然能守微而抗我大漢,自是不可小視。陛下親征,是大有道理。”

劉邦便抬手指點陳平,嗤笑道:“兵書讀到你肚子裏,如進狗肚,算是全廢。此事毋庸再議了,趁正月吉時,即集起天下之兵,征伐魯城。此戰,乃楚漢終局之戰,務要一舉**平,教那楚民各個震恐,不敢心生反意。如此,你我之子孫,才好落個萬世太平。”

陳平忽想到昔年的睢水之敗,便忍不住一笑:“此等豪言,到如今,便是微臣我,也敢說了。”

劉邦聽出陳平話中的譏諷,心中罵了一句,叱道:“你隻是個嘴巧!”

如此又過了旬日,灌嬰率部得勝班師,降臣陳嬰亦來歸。灌嬰稟稱:江東數郡,盡皆平定,連同化外番邦,亦多來歸降。陳嬰所部平定豫章之後,城垣殘破,已築造新城,號曰“南昌”,取“昌大南疆”之意。

劉邦聞之,心內大定,正要點兵北上,忽有軍使從西南而歸,呈上軍書稱:劉賈、盧綰兵臨江陵城下,急攻共尉不下,折損甚重。

劉邦氣極,一把扯爛了軍書竹簡,頓足道:“豎子!庸夫!《孫子兵法》是如何說的?軍中屯長、夥夫皆知:‘圍師必闕,窮寇勿迫’!江陵乃故楚郢都,高城堅壁,天下無匹。共尉此刻恰是窮寇,他若據城死守,豈是兩個庸才能圍困得下的?”罵畢,又急召韓信前來商議。

君臣二人密議了半日,議定遣騎將靳歙,率別軍一支急趨往援,換太尉盧綰回來。靳歙臨行,劉邦覺放心不下,又麵囑再三,令他務必效仿韓信破趙,誘敵出城而殲之。

料理好南邊軍略,劉邦便點起本部二十萬人馬。連同韓信、英布、彭越、周殷、陳嬰等諸部,攏共有五十萬之眾,冒寒北上。

可憐那江淮一帶楚民,於短短四年間,便兩次身曆數十萬軍過境,征糧征丁,不勝其擾。幸而此時已是冬季,否則,田禾又不知將踏壞多少。

漢家兵卒挾得勝之威,士氣高漲,絲毫不以天寒為苦。樊噲所部先鋒中,尚有未戰死的巴蜀“板楯蠻”[1]千餘人,一路歌呼,捧雪嬉戲,引得其餘諸部也都興起,南腔北調地唱個不停。

諸臣中,唯張良打不起精神來,一路都心事重重。劉邦在戎車[2]上看見,忙招手問道:“子房兄,可有恙乎?”

張良連忙打馬趕上,拱手答道:“臣隻是略感體虛,並無大礙。”

劉邦望望,疑心道:“恐非如此吧,兄莫不是有心事?”

張良沉吟片刻,問道:“天下之兵盡在此,區區魯城,不知藏有糧秣幾何?”

劉邦便哈哈大笑,笑罷,低聲道:“魯之於我,癬疥之疾也,此行不過虛張聲勢,大軍哪裏要進魯城就食?”

“既如此,君上何必統兵北行?”

“這個……子房兄應知寡人之疾,究竟在何處!”

張良聞得此言,便是一驚,失手將馬鞭墜於地,臉色越發不好了。

漢軍從垓下拔營,浩**北上,不數日,便途經蕭縣。軍旅過處,正是舊日戰場。劉邦憑軾四望,心中感慨,索性令車駕停下,縱身一躍,跳下車來,換了一匹馬騎上,與張良、陳平並轡而行。

一路談笑,不覺便進抵彭城之下。隻見城牆大部已墮,城內街市蕭條,楚民皆有驚懼之色。劉邦見此狀,頗為驚異,便下令全軍稍歇。

俄頃,有城內留守校尉前來覲見,稟稱:年前攻破彭城,不待大股漢軍入城,城內百姓因恨霸王黷武,竟聚眾將王宮一搶而空,又焚毀宮室以泄憤。後灌嬰為厭彭城王氣,下令將大半城牆墮壞。彭城經此兵燹,元氣大傷,城內百業俱廢,謀生艱難,百姓已逃亡大半。

劉邦聞罷,歎息不止,遂下令:“各軍繞道而行,不得有一卒擅入城內。”又對張良、陳平道:“昔日項王,鼻孔朝天,何其霸道?眼下一朝覆亡,竟是這般可憐相。我今日見了,也是心驚。你二人今後須多留意:我漢家天下,萬不能落到此等地步。”

張良附和道:“今日觀之,果令人感歎。”

陳平卻不以為然,隻說道:“大王洪福,斷無步項王後塵之理。”

劉邦哼了一聲:“月滿則虧,平地也要防跌倒,隻怕未必是多慮!陳平兄,你何時才能不似倡優,盡說這些拍馬的話?”

陳平忙辯白道:“臣也知此理,隻不願口出危言,敗了季兄興頭。”

劉邦便笑:“你是無論何時,總有道理!”

待行至彭城郊外九裏山,劉邦忽勾起哀傷之念,遂跳下馬來,環視左右,躬身以手掘土,翻出了兩個箭鏃來,歎息道:“當日在此,折了我多少兒郎!”

張良、陳平與眾侍衛也下馬來,在各處尋出些斷劍殘弓來。眾人睹物生情,皆唏噓不止。陳平喃喃道:“當日逃命,何敢想今日重遊?時乎?勢乎?”

劉邦便道:“今天下雖定,然四方豪傑,心卻未定。我君臣若鼻孔朝天,難免不重蹈睢水之敗。陳平兄,今日魯城雖微,然亦須大軍壓境,便是此理。”

陳平歎服道:“君上遠見,臣萬不能及。”

劉邦遂大笑,指著陳平的頭頂道:“今日得意,莫忘當日丟盔棄甲便好。”

眾人聞劉邦調侃,都一片哄笑。陳平頓感大慚,麵紅耳赤。

大軍繞彭城而過,行了未及數裏,劉邦忽又下令改道,全軍轉向西北而行。如此走了數日,大隊陸續至定陶城下,即各自安營。

那定陶城內,倉廩豐足,可供大軍就食數月。各部之軍卒,也知區區魯城不足一哂,都將北征視為遊行,隻是喧呼嬉笑,不多時,便紮好了營寨。那連營,竟有數十裏之廣,遠遠望去,唯見平野帳幕如林。

在定陶,劉邦隻歇了一夜,便留下大部人馬,親率十萬老營精銳,往襲魯城。

一彪人馬向東疾行,軍伍過處,瞬時便將雪地踏成黑土一片。沿路鄉民不知就裏,但見旌旗紛紜、戈戟交錯,都嚇得紛紛避走,閭裏為之一空。劉邦也顧不得安民了,隻是催軍疾進。如此過了五日,行至魯城數裏之外,便望見周勃所部兵馬,早將那城圍得似鐵桶一般。

待劉邦紮下營來,周勃便進帳來拜見。君臣見過禮,周勃大不服氣道:“區區魯城,何勞大王親征?城內僅有邑兵寥寥,無非是千把個丁壯守城。大王若下令,以微臣之力,三日內即可攻下。”

劉邦便斥道:“你已貴為公侯,心胸如何還是狹小?寡人豈是疑你無能,皆因此戰為大局收尾,須得揚我劉邦聲威,以震天下。我親率大軍來此,誓言屠城,便是要教楚民膽寒,永世屈服。”

“季兄,我懂不得那許多。屠也罷,不屠也罷,周勃皆願為前驅。”

“你明事理便好!以我之意,老營人馬歇息一夜,明朝食畢,便與你部合兵攻城,兩日內,務必破城。這就傳令下去吧,城破必屠,不留根孽!老營隨我在廣武山吃苦甚多,早該犒賞。今番破城,城內男丁不分老幼,一概屠戮;財帛女子,盡歸軍士。”

周勃聞令大喜,奔出帳去,向各營傳令。老營士卒聞之,無不踴躍,各個厲兵秣馬,隻待明日放手劫掠。

次日朝食既畢,十萬餘漢軍便傾巢而出,抵近城下。霎時,小小魯城便成汪洋孤島。城下,但見漢軍旗幟,如林交錯;黑衣兵卒,漫野湧動。僅那萬千馬匹的喘息之聲,便如潮聲轟鳴。

魯城牆垣並不甚高,於重圍之中,眼見得竟是要傾頹的樣子。主將曹參全身披掛精甲,持盾執戟,壯偉如煞神,笑對眾將道:“區區小邑,何勞我大軍動武?唾水也淹得塌了!”笑罷,一聲雷吼,便下令攻城。

眾士卒聞令,齊聲呼喝,如潮一般奔湧向前。各個舉盾擋箭,負土築版。一派鼓鳴呐喊之中,費時多半日,便築起了攻城壁壘,與城牆遙遙相對。又將那備好的衝車、樓櫓、拋石炮等,都推至前沿。曹參見狀,微微一笑,拔起壁壘上大纛來,狠命搖了幾搖,扯開喉嚨吼道:“三軍聽著!”一聲喊罷,陣前便是萬籟無聲,軍卒們按行伍抵近壁壘,執盾荷戈,彎弓張弩,隻待那一聲號令。

劉邦披一身簇新犀甲,親執盾牌,來至壁壘前沿,在大纛下站定。他回望一眼,隻見葛衣戰袍黑壓壓一片,延至天際,仍不見盡頭。十萬漢兵,正一伍一什,排列成行,單膝跪地待命,猶如滾滾黑浪,前後相續,直抵魯城城垣之下。

眾軍見漢王親臨城下,都不敢懈怠。加之平素被楚軍殺得苦了,今日見了赤幟,立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來。

見軍卒士氣旺盛,劉邦不禁大喜,心中喊了一聲好,便抬眼朝城上望去。隻見魯城於晨光之中,似巨獸蹲伏,其門緊閉,人蹤全無,唯有無數赤幟遍插城頭,旗上皆是鬥大的“楚”字。劉邦便不由納罕:這魯城,怎的就吃了豹子膽呢?

此時張良、陳平立於旁側,隻是凝神不語。再看身後的曹參、周勃、樊噲等諸將,則是一臉不屑。劉邦頓覺此景甚是滑稽,拈須自語道:“腐儒,偏要弄些名堂出來!”

曹參見時辰已到,便搶步上前,拱手道:“陛下與文臣可退後,待微臣發令,命樊噲登城。”

“且慢!”劉邦擺手道,“看此城,似無城防,我若恃強登城,顯是勝之不武。你且喊話,勸這班腐儒降了便罷,免得死人。”

曹參應諾一聲,便以盾牌護身,躍上壁壘,大呼道:“大漢左丞相曹參在此!城上諸君聽清了。我家漢王禦駕親征至此,意在平魯。今日定陶城下,有天下兵馬五十萬,絡繹而至。前月,項王已薨,楚地九郡無不降漢,江淮上下再無一麵赤幟。天下諸侯,也都是曉事的,早已歸順多時。大勢若此,魯城彈丸之地,豈可回天?還望城中父老不可執迷,勿使白白送了性命。城中若有楚官,隻要降了,性命可保,官爵亦可保。人貴在曉事,切勿錯失良機,我可再等諸君半個時辰,到時,莫怪我手下無情。”

喊話畢,隻見垛堞後有一人挺身而出,向城下喊道:“此城中,哪還有甚麽楚官?連縣丞、縣尉也尋不著了。俺不過是鄉中三老,目瞽耳聾,不堪大用,今為闔城父老所推,管些城中閑事。足下所言,我是半句也未聽懂。”

曹參不由火起,怒喝道:“我是教你開城降順,可保你全家頭顱!”

那三老仍慢悠悠道:“方才,聞足下自稱漢家左丞相,卻見你甲胄在身,顯是武人。我魯地,自古乃禮儀之邦,上從周公,下敬孔子,與武人從不相幹。適才將軍曾言項王已薨,老朽卻是未曾聞。敝鄉大儒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人確乎不知項王生死,項王豈是常人,或許還活得好好的!將軍隻管去忙碌吧,我等鄉民,便不奉陪了。”說罷將身一縮,便不見了蹤影。

樊噲氣得跳起腳來:“曹參兄,如何不下令攻城!”

曹參回頭望望劉邦,劉邦便一頷首。周勃會意,抖一抖寬肩厚背,攢足了勁兒,正要下令,忽聞城內笙簧大作、管弦齊鳴。繼而,有眾人誦讀之聲悠揚入耳。漢軍將士聽得麵麵相覷,不由都將眼光一齊望向劉邦。

劉邦側耳聽了片刻,便一笑:“居然、居然!我劉季自幼好樂,所聞所歌,皆是俗樂。如此雅樂,平生還未曾耳聞呢。攻城之事,不急,且聽他一聽吧。”

樊噲道:“小心城上伏兵,勿遭了暗箭。”

劉邦便笑:“儒雅之民,他懂得甚麽放暗箭?”遂喚郎衛們搬來茵席,招呼諸臣坐下,閉目傾聽起來。

聽了半晌,劉邦睜開眼,歎道:“周天子之樂,也不過如此吧。”說罷起身,整了整衣冠,下令道,“曹參兄,今番不攻城了,隻圍住便罷。樓櫓、炮石等器械,統統撤回,隻留五千人圍城,其餘可暫回營歇息。”

張良、陳平聞令,都鬆了一口氣,不覺相視一笑。諸將卻一時嘩然,紛紛上前,問劉邦此乃何意。

劉邦歎口氣道:“此處乃禮儀之邦,天下瞻仰,我若破城屠之,勝之以武,定有損於漢家名聲,弄得不好,臭名遠揚,譬如那秦始皇,弄到天下咬牙切齒。魯人今日不降,自有他不降的道理。他乃是愚忠,為主守節,若以畜類作喻,便是上等的好狗了!若項王尚在,他就願為項王死,豈是能講通道理的?好在項王柩車,即在大營中,夏侯兄請速回營去,將項王首級取來,教那城上看看,以絕他僥幸之念。見了項王頭顱,我再以溫言勸之,他豈有不降之理!”

陳平聞之,麵露欣喜之色,讚道:“這攻心之計,便是孫武子所言‘衝其虛也’。”

張良亦喜道:“如此,魯人幸甚,我將士亦幸甚。”

不多時,夏侯嬰便將項王首級取來。劉邦命兩名校尉提了首級,從壁壘中策馬奔出,繞城而馳。

那兩名漢軍校尉,一人手持長竿,將項羽首級高高挑起,一人高呼:“項王首級在此!今漢王仁厚,不忍屠戮,以此號令魯城父老,勿再執迷。”

兩騎在城下,繞城三匝。城上聞聲,忽地就從城堞後冒出許多人來,各個俯身下望。漢軍也覺稀罕,都忘了待命,紛紛挺身翹首。陣上寂靜,落針可聞。忽然,城上略有**,頃刻間便如崩堤一般,爆出來一片哭聲。

劉邦在壁壘中見了,微微一笑,對曹參使了個眼色。曹參便躍上壁壘,大呼道:“項王勇武,天下無敵,我漢軍也心服口服;然其滅秦之際,坑秦卒、弑義帝,大失人心,成了暴虐之主,與爾等所敬之孔夫子,全不相幹。數年前,諸侯聯兵討伐項王,可見人心向背。今楚已覆亡,魯城父老若不降,試問更為何人守節?世間之事,江河可以倒流,唯天道不可違逆。爾等既敬大儒,便不可愚忠於暴君。昔日項王待你輩如何,漢王也決不減等,城門一開,魯人便見萬世太平,何其美哉!諸父老請聽好,今日不降,更待何時?”

如此喊過不久,忽見城上赤幟皆被人拔下,紛紛拋下城來,片刻工夫,便堆得如積柴一般。又過了半晌,城門豁然洞開,有一隊人走出,隻見諸閭裏父老在前,儒生數千隨後,皆衣縞素,分列道旁,焚香頂禮。

劉邦大喜道:“這才是識相呢,何須費事?”便拉了身邊一匹馬來騎上,帶領文武諸臣,隨大隊兵馬緩緩進城。

路旁父老及儒生雖皆跪迎,卻是埋首不語、淚流滿麵。劉邦見了,心中忽生憐憫,勒馬停下,撫慰道:“天下息了刀兵,總是好事,諸位請回去讀書吧。我輩持劍殺伐,血濺戰袍,也是亂世所逼,不得不為之。”說罷便催馬前行,昂然入城。

進得城後,見街衢整齊、氣象端莊,行人峨冠博帶、身披雲羅,望去皆似君子貌。劉邦便不由讚道:“大儒所在,果真就不一樣!”又回首對張良、陳平道:“今見儒鄉,即使是寡人,亦有田舍翁進城之感。你二人,骨子裏也是腐儒,見此景,當是大遂心願了吧?惜乎酈老夫子命不好,無緣得見。”

張良在旁提醒道:“叔孫通才是大儒,今在櫟陽[3]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讀書,已閑置多年了。”

劉邦怔了一怔,笑道:“叔孫通已官拜博士,封號稷嗣君,並未埋沒。他一介儒生,不教太子,眼下還有何事可做?權當養著。我漢家,養幾個腐儒也好,免得人譏我為屠狗輩。”

陳平插言道:“那叔孫通因陛下厭儒,已多時不服儒冠。臣見他換了短衣,一如楚製,與儒雅之風毫不相幹了。”

稍後,在城中衙署內,劉邦會過各鄉三老,好言安撫畢,便道:“項王於昔日興楚之際,曾封為魯公,因而貴鄉乃項王的根本之地。根脈既在此,自然最宜修造墳墓。項王與我,兄弟也,他的墳墓,當然我要來修。此事寡人已想了多時,此次來魯城途中,曾見穀城(今山東省平陰縣東阿鎮)之東,山水極佳,是個好歸處。今擬以魯公之禮,葬項王於穀城,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豈有說不好的?都紛紛稽首謝恩,感泣不止。自次日起,魯城百姓為項王素服三日,便欣然為漢家臣民了。至此,楚之最後一城,即告收服。楚地千裏,再也無楚軍片甲了。

魯城事畢之後,漢軍回師定陶,途經穀城,大隊停留了數日。劉邦帶領眾文武與堪輿術士,於城東十五裏處,相看了一處好地,點起香燭,行了開山之禮。禮畢,便命數百士卒即刻挖穴造墳。

入葬當日,劉邦一身縞素,親為發喪。他手捧祭文,立於棺柩前誦之,讀至“情同兄弟,本非仇讎”一句,不禁潸然淚下,幾欲暈倒。身旁夏侯嬰見事不好,忙上前扶住,順勢附耳道:“季兄,人死不能複生。況乎項王若複生,恐非喜事呢。”

劉邦怔了一怔,隻佯作未聽清,拭去眼淚,勉強讀罷祭文,望著眾人七手八腳下葬,想起與項羽交往之種種,不禁又大慟,欲以頭觸地。張良等一眾文武,隻得上前死命勸住。眾軍士見了,也為之動容。

經幾百軍士晝夜忙碌,兩日之後,項王墓於平地矗起,狀如覆鬥,四周柏樹森森。劉邦前來看了,甚覺稱意,便喚來當地三老、嗇夫[4],命其為項王立廟享祭,不得怠慢。

此處項羽墓葬,在今山東省東平縣舊縣村一帶,早年尚有神道、碑刻等遺存,漢柏成蔭,然今日僅存宋代殘碑一座,其餘皆無跡可尋了。另在項王自刎之處,即今安徽省和縣烏江鎮上,有一處“霸王廟”,規模甚巨,香火至今不廢。此皆為後話了。

且說這夜,劉邦與諸臣宿於穀城。劉邦仍覺心傷,不能入寐,便披了紫羔裘衣坐起,點燃炭爐來烤火。想想息兵之後,仍有諸事如麻,不容稍歇,還不知何日是個盡頭。忽而,想起一件事來,便遣人喚了張良來,問道:“楚地已平,項氏舊族多已星散,生死不知。那未死的項伯,是否逃匿在你帳下?”

張良見問得突兀,一時麵孔漲紅,不敢作答。

劉邦便仰頭笑道:“子房兄,在就在,你怕甚麽?”

張良更加惶悚,連忙伏地請罪道:“大王,確在臣帳下,此事臣不該隱瞞。”

“臣確是礙於舊誼……然即使項氏伏誅,也屬罪有應得。”

劉邦忙將張良扶起,笑道:“子房兄,這是哪裏話?若無項伯,我這頸上頭顱,還不知在何處呢,焉能取他項伯的頭顱?你速去,召他來見我。”

張良聞此言,方覺釋然,忙奔回帳中,喚起隱匿在傭仆中的項伯,一同來至劉邦行宮。

劉邦一見項伯,即捧腹大笑道:“項伯兄,你即使戴了綠幘[5],披了葛衣,亦是細皮白肉的,哪裏就像個仆役?隻好哄鬼!”

項伯大窘,忙伏地叩首,口稱罪人,道:“罪臣項伯,雖苟免於兵亂,然不敢來見漢王。”

劉邦故意麵露不豫道:“當今天下,已無寸土未降漢家,你還能逃往何處?”

項伯隻是不敢抬頭:“臣罪孽在身,萬死難謝天下,當任憑漢王發落。”

劉邦大笑三聲,起身近前,將項伯恭恭敬敬扶起,嗔怪道:“項伯兄這便不爽快了,弟劉季豈是那不仁不義之徒?項王薨了,那是天命難饒他,然項氏族屬何罪有之?寡人在垓下時,便已想好:項氏一門,可統統免罪,賜姓劉,與我做個同宗骨肉。如此,也不枉我與項王兄弟一場了。待天下事定,項氏便都封侯,與我共享那萬世的富貴。”

項伯聞言,恍似夢寐。呆了一呆,不禁大哭起來:“漢王,漢王……項氏即是做馬做犬,也是要報恩的。”

“哪裏話?鴻門宴上,項莊舞劍時,你那一番與項莊的對舞,不單是救了寡人,也是救了項氏同宗。你一門族屬,除項莊戰歿、項佗被俘之外,其餘藏匿民間者,還請項伯兄統統尋回,好生安撫,皆遷往櫟陽安頓吧。”

項伯自是一番千恩萬謝,唏噓不止。三人又在燈下敘了一番舊,項伯方起身告退。

劉邦要留張良議事,便請項伯先返回歇息。待項伯走遠,劉邦方對張良道:“寡人也不是聖人,有恩報恩,有仇便要報仇。日前過九裏山,看得我心驚。當年追殺我最力者,季布、鍾離眛也。這二人,就是逃至化外番邦,也必捉回,要砍下頭來,祭我亡兄紀信!”

張良聞言一驚,囁嚅道:“隻是……此二人全無蹤跡。”

劉邦笑望張良道:“你臉白甚麽?我又沒說藏在你處,諒你也無膽量留此二賊。此事,待明日張榜通緝,申令天下。想那兩人,總不能遁到地下去吧。”

“緝捕之事,自是應當,然此等戴罪之人,已不足為患了。”

“正是!子房兄,今夜我留你計議,便是要防大患。你且隨我來。”說罷,劉邦便拉住張良衣襟,轉入密室之中去了。

這日,韓信在定陶壁壘中閑得不耐煩,便帶領一幹親隨,馳馬奔至郊外圍獵。日前一場大雪尚未融化,但見雪地上獸蹤錯雜,宛如圖畫。韓信興起,手挽雕弓,隻循著那新鮮足跡追趕,弓弦響處,必有斬獲,引得眾人陣陣喝彩。

韓信意猶未盡,將那弓弦撥得錚錚作響,心中便在猶豫,想是否轉至他處再獵。

正在此時,身邊一員驍將忽地伸手過來,輕輕一掠,便奪過了韓信手中雕弓,笑道:“此弓且交與臣吧!既已無物可獵,縱是神弓,也隻得空弦自鳴。”

韓信心中一顫,不由想起蒯通當日所言,轉頭看去,原來是新晉將軍陳豨(xī)。

這位陳豨,乃宛朐(qú)人氏,年少有為。宛朐本屬碭郡,當年沛公軍西取鹹陽,途經此處,陳豨便慨然投軍。因勇猛善戰,頗得劉邦賞識,隻不過因年齒尚小,故未得加拜將軍。待韓信伐齊之後,劉邦發兵一萬前往增援,陳豨便在那援軍之中。

入齊之後,陳豨越發神勇,登城陷陣,無不當先。其勇武倒還罷了,於兵法上也十分精通,可獨當一麵。韓信對他,遂有了一番惺惺相惜之心,多次馳書向漢王保薦。曹參、灌嬰、傅寬等諸將,也都對他交口稱讚。

行軍途次,韓信常喚陳豨到帳中一同吃酒,飲罷,便秉燭論兵,終夜不倦。及至韓信受封為齊王,陳豨便也水漲船高,做了將軍。

此時見無物可獵,韓信瞥一眼陳豨,便苦笑道:“世無敵手,倒也十分惱人。”

陳豨道:“大王何出此言?敵手甚多,天下還遠未定呢。”

韓信聞言,心中便是一陣煩亂,吩咐道:“不獵了,回營!你且到我帳中來議。”

回到定陶壁壘中,陳豨卸去戎裝,換了一身襦衣[6],來至韓信帳中。見韓信已擺好棋枰,正等他來下棋。

陳豨便笑:“垓下息兵之前,數次與大王對弈,因常有軍務打擾,多不能終局。今日總算是無事了。”兩人便各執黑白,慢慢下起棋來。

韓信似有心事,隻顧揣摩棋局,半晌未置一詞,陳豨便也不作聲。有侍者送上滾熱的羊羹,韓信便對近侍擺手道:“你等皆退出帳去,孤王要與陳豨將軍好好對弈。”

待眾近侍退下,韓信凝視棋盤,久久才落下一子,頭也不抬地問:“天下之勢,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陳豨小心答道:“無非是又一番合縱連橫。”

“嗯?恐不至於。如今項王已死,更有何人能有此手段?”

“微臣隻知,若一虎潛蹤,則群狼複起。”

“如此說來……倒是得小心了。日前我還正愁悶呢,天下若就此息了兵戈,此生將再也無甚樂趣。”

“臣以為,鏖兵之事,或綿綿不絕,遠未至偃武修文之時。臣隻是為大王擔憂。”

韓信遂一笑:“憂從何來?莫非齊地將有反複?”

韓信便覺好奇:“將軍最常習的,是何篇目?”

“便是那《直木》篇。莊子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如此洞見,豈是凡庸之輩所能及?”

“哦?那麽孤王便是凡庸了……”

“不敢!臣絕非此意。那莊子神思,大王必能領會。直木與彎木,有大用者,必為人所先伐;甘井與苦井,有甘泉者,必為人所盡汲。在此敢問一聲大王:秦末以來,環顧海內,何人最擅用兵?”

“當然是項王。”

陳豨便在棋枰上輕輕落下一子,又低聲問道:“然項王終為何人所敗?”

韓信頓時呆住,擲下棋子,疑惑道:“將軍之言,是謂孤王獨秀於林,招致眾妒。居王位,勢必不寧了?”

陳豨一拜道:“大王,恕臣僅言於此,多言則不祥。”

韓信望住陳豨半晌,而後起身,嘩地一下,以袖拂亂棋局,歎口氣道:“將軍之言,甚有道理,容孤王深省熟慮再說。看來,天下恐未見得已大定,若亂局再起,我當明哲自保才是。”

陳豨便又道:“此處並無他人耳目,容微臣坦言:臣平生所最敬服者,唯大王一人耳。若論縱橫謀略,即是吳起、孫武複生,恐亦不如大王;唯有春秋兵聖先軫(zhěn),或可與大王比肩。大王之才,實乃天縱,滅楚之後,已達於鼎盛。望大王及早退步,歸於至柔,安享後半世的榮華,即便隻做個富家翁,亦強於項王在烏江自刎。”

韓信心頭一熱,連連歎道:“孤王知矣!將軍之才,豈止是馳騁於兵陣焉?”隨即便喚人擺酒,兩人又是一番暢飲。

如此數日無事。這日,忽有趙國信使自邯鄲來,攜來趙王張耳、河間郡守趙衍的書信各一封。韓信收下信來,至夜,方才啟封細讀。見到故人筆跡,往日鏖戰的種種情形,紛然而至眼前,令韓信不禁眼濕。

兩信中,並無機密事,無非是些家常問候,皆溫語款款。

張耳在信中說:去年為小兒張敖迎親,新媳為漢王之女魯元公主,因主持納娶六禮[7],勞煩過劇,漸至體力疲弱。入冬至今,隻是飲酒賞景,政事都交與臣屬去辦了。數月以來,摒棄俗務,好不快活。久之,忽覺生而有涯,恰如白駒之過隙,待得功名俱至時,竟是再活不多久了。

此信之末尾,張耳感念韓信推舉之恩,故以忠言相告,勸韓信趁滅楚建有不世之功,及時行樂,效富家翁聲色之娛,以遣歲月。另還須廣積資財,惠及子孫。

韓信讀罷此信,不由感慨,訝異於如此一位豪雄,晚來心境竟如田舍翁一般。憶起當年與張耳夜走井陘口事,竟如隔世。不由便歎:人世之莫測,有過於此乎?

信中又言及:昔年承蒙將軍教誨,得益匪淺,聞將軍以齊王之尊,成就破楚大業,此等豐功,定能垂名後世了。臣趙衍曾為將軍僚屬,聞之欣然,亦覺與有榮焉雲雲。

韓信看罷,頓生感慨。昔日趙衍在側,凡事尚有個可商議之人;如今故人遠離,心事再難與人訴說。就算是躋身於諸侯,南麵為王,卻一如孤峰獨立,倍覺寥落。同儕中曹參、灌嬰者流,終是草莽出身,胸無點墨,不過是些不怕血濺三尺的匹夫罷了,實難共話古今。帳下諸人,唯有陳豨尚屬孺子可教,今後有事,看來還須多與陳豨商量。

繼之又想道:自垓下息兵以來,漢王行事,便有諸般的古怪。賜我統軍虎符後,便將我這二三十萬軍牽住不放。軍至魯城,又不與我仗打,一路隻是陪他作遊行。同是為王,我卻要終生仰他鼻息。看來,當年在漢中的擢拔之恩,這一世也是報不完的了。

如此想著,便不由意氣消沉,直覺這貌似風光的齊王,做得越來越無甚滋味了。

寂然默坐間,刁鬥不知不覺響過了數巡。待到侍者送上羹湯來,韓信這才驚覺,時已過了夜半,急忙援筆寫了兩通回函,吩咐從人,天明後即交驛使帶走。

寫罷信函,韓信方覺心中積鬱消散了大半,於是喚人端來熱水,盥洗就寢不提。

次日醒來,想起昨日陳豨所言“唯有春秋兵聖先軫,或可與大王比肩”之語,韓信心仍不能平。梳洗完畢,即帶領親隨巡營,去觀看軍士操演。

齊軍每日的晨操,甚有章法,演兵場上縱橫有度,時發陣陣吼聲。韓信望見自家兒郎列伍齊整、甲胄鮮明,心頭便是一喜。遂走近一士卒身旁,要過他手中的劍來看。

韓信將劍拂拭一遍,舉起來端詳,見此劍乃是韓地鑄鐵劍,其紋理之密,層層如鱗,劍脊筆直分明,有一股青光逼人,端的是一柄難得的好劍器。再看列伍中其他軍卒所佩,俱是如此,心中便頗為自得。

想到從廣武山來的老營漢軍,半數用的還是秦鑄青銅劍,兩軍器械之高下,立時可判。如此想來,那陳豨所言,也不見得是當麵阿諛。以今日之勢,環視海內之兵,還有哪個能比得上這堂堂的齊軍?

韓信將劍還回那小卒,正要詢問炊食如何,忽聞身後有人疾呼:“大王,大王!”回身望去,見是謁者一路狂奔而來。

那謁者奔至近前,拱手稟道:“大王,漢王率張良、曹參等朝中重臣,前來壁壘探望。”

謁者答道:“已入大帳等候。”

韓信隻淡淡應了聲“知道了”,正要轉身回大帳,忽又想起,問那謁者道:“你看漢王來營中,究竟是何用意?”

謁者滿臉惶然,搖頭道:“小臣實不能揣度。”

韓信這才向眾隨從道:“爾等且在此觀看,孤王稍後便來。”說罷即偕了謁者,朝大帳疾步而去。

走近大帳,隻見中郎將周緤、徐厲持劍肅立,守住帳門,四周有數十名執戟郎衛,於帳外警戒。見韓信來,周緤一聲號令,眾郎衛便恭謹退步,讓出了一條路來。

韓信頓覺情形有異常,但無暇多想,便疾步搶入。進得大帳,見劉邦已端坐於主座之上,衣冠分外鮮亮,身著一襲龍鳳紋錦緞寬袍,端然有新霸氣象。尤其異於平常的,乃是頭上戴了一頂簇新的竹皮冠。

昔年劉邦在泗水亭捕盜時,喜戴薛城人編的竹皮冠。登漢王之位後,此好依舊不改,凡遇大事,必戴一頂竹皮冠,其狀巍峨,長如鵲尾,如屈原遺風。以至群臣也紛起效仿,以為尊崇,民間皆稱之為“劉氏冠”。劉邦若戴起此冠,必有大事。

至於張良等人,似也有異,皆立於劉邦身後,並未坐下。韓信一笑,便招呼眾人入座。卻聽劉邦緩緩道:“齊王不必多禮,今為兩王相會。其餘人等,姑且站著吧。”

韓信無奈,隻得朝眾人一揖,在劉邦南側坐下,暗自揣摩漢王來此之意。

劉邦此刻神閑氣定,看似並無大事;然則一戴上這頂竹皮冠,便分外鄭重其事,絕非平常造訪。再看那張良、陳平、曹參、周勃、樊噲、夏侯嬰等數人,見了麵,亦無平日嬉笑寒暄之態,行禮既畢,便是緘口無語。韓信心中,便知今日必有不尋常事。

正在他忐忑之間,但見劉邦一笑,側身斜視道:“齊王……大將軍……哈哈,韓都尉!”

韓信連忙俯首稱謝道:“臣投漢數年來,全憑大王賞識擢拔。臣實不才,然所得封賞,卻逾常人之貴,此厚恩萬難報答。”

劉邦便一揮袖,笑道:“今日不說這個,僅敘舊而已。”說罷,即吩咐眾人道,“諸君也都坐下吧,切莫見外。”

張良略讓了一讓,便獨坐於北側,其餘人皆在下首西向而坐。

劉邦見眾人已坐好,便一抬身,懶懶伸直了雙腿,道:“齊王並非外人,寡人這便不拘禮了。”接著,便將話扯開了去,“寡人於近日,不知何故,常憶起過往陳糠爛穀之事。記得丁酉年秋,魏王豹憑河拒我,酈食其以言辭不能勸降,你率別軍北上,與我分略天下,堪堪已是一年有餘了。將軍之功,天下皆知,其間車馬勞累,不說也可知。”

韓信不知此話為何意,隻得尷尬一笑:“微臣麵黃,自幼而然,昔年曾為項氏叔侄所嫌惡,幸而蒙大王不棄。近年來統軍,確是勞頓,然職分內事,不敢言苦。臣目下體力尚可,麵色近來不好,恐是宿醉所致,大王請勿念。”

“這便好。”劉邦撫膝大悅,環視諸臣道,“我輩打打殺殺,在劍刃下求生,怎比那黃石公悠閑一世,仍有美名傳遍天下?所幸,項王已死了,這個災星既除,諸侯也就相安無事,再不必兵戎相見了。”

韓信頷首道:“正是。”

劉邦望了張良一眼,便向韓信笑道:“那麽,齊王既然也是此意,今日之事,便好說了。”

聞此言,韓信耳畔便嗡的一聲,知今日果然有不測之事。再看張良、曹參等人,神色均是木然,難辨喜怒,唯樊噲略顯不安。

此時,劉邦看也不看韓信一眼,似對空說道:“自寡人有幸,得將軍之助,平定三秦,東出平陰,以弱勝強,拿到了天下。將軍之功,寡人難忘,這個不必提了。然出頭之鳥,恐不是好事。將軍你驟得富貴,如何能不令人妒忌?應及早抽身為妙。再則,將軍體弱,數年間不曾好好將養,若有萬一,豈非前功盡失?幸虧今日已無戰事,不如好自保重,將三十萬軍交還,暫由他人代領。”

韓信聞罷,頓覺有五雷轟頂——原來漢王匆匆返駕,是要來襲奪兵權!他情急之下,竟不知如何作答,隻得假作恍惚,沉吟不語。

劉邦見韓信緘默,便又追問:“將軍意下如何?”

韓信這才明白:劉邦所圖,全不是當初項王之分封。漢家諸王,縱是各自帶甲百萬,亦統統號為漢軍。以此推之,自垓下得勝之後,便不該再有這齊軍了。

想到此,韓信既悲且憤,幾乎要掩飾不住,然轉念一想:若在此時力爭,恐是全無用處,隻能徒然惹禍。今日漢王率舊部勳臣一同來此,便是想迫我就範。天下方定,同袍恩義未絕,我縱是不服,又怎能與此輩拔劍相向?

此時,座中一片啞然。君臣相對,彼此間似呼吸可聞。

見僵持下去總不是事,韓信這才勉強應道:“齊國乃新封之地,民心尚未歸順,若無重兵鎮守,恐非所宜。”

劉邦與張良對視一眼,便笑道:“區區草民,欲求安生而不得,豈能複又倡亂?如今天下一統,人心思定,兵馬還有何用?不如繳還軍符,仍舊封國,安居琅琊山,好好做你的諸侯王,興百業,治萬民,不亦樂乎?”

“嗬嗬,齊王也無須心急。近日寡人將大會諸侯,安排天下事,將要新封彭越為王。如此盛會,齊王焉能錯過?你且待幾日,何必匆忙?”

韓信知無可再躲,便從懷中取出金錯虎符[8],一語不發,起身遞向劉邦。

劉邦也連忙站起,接過虎符,即轉手交給曹參,又道:“近日事多,衡山王吳芮新近來投,寡人須召見,這便告辭了。明晨起,齊王即可與曹丞相交接,齊軍仍歸漢營,總聽曹丞相處置,寡人就不再過問了。”說罷,便招呼諸臣起身,與韓信揖別。

諸人麵色至此才有所稍緩,都起身與韓信一一揖別。張良率先向韓信一躬,韓信勉強回禮,然忍不住麵有慍色。張良不敢與韓信對視,隻輕輕一歎,返身便走。他人亦無多言,唯樊噲忍了又忍,終問了一句:“齊王,那臨淄女子……尚可觀乎?”

韓信唯有苦笑,狠狠瞪了樊噲一眼。

樊噲頓感大窘,連連拱手道:“冒犯冒犯!”

夏侯嬰強忍住笑,一把拉住樊噲道:“走吧,齊王豈會與你計較?”

待一行人步出大帳,韓信忽然想起,忙返身去取來“漢王劍”,追至劉邦身旁,雙手遞上。

劉邦轉頭看見,“嗯”了一聲,接過來,緩緩將劍從鞘中抽出,眯起眼睛道:“此物恐再也無用了,暫由寡人收起。齊王,你我僥幸不死,且享用醇酒婦人,就算有那‘萬人敵’的雄心,也須收一收了。將軍之職,在於殺敵;敵殺光了,就隻能殺羊烹肉。哈哈……”言畢收起劍,將劍鞘鼻往腰帶上一掛,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同來諸臣忙疾步跟上,一起奔出了齊營,上馬離去。

韓信在營門送別罷,呆立半晌未動。俄頃,聞得身邊有步履走近,便回身望去,見是陳豨從演兵場來。

陳豨略一揖禮,問道:“大王,晨操已畢,將士尚未散去,還有何吩咐?”

“散了吧!”韓信一甩衣袖,憤然道,“還有何話可說?適才漢王來,已有詔下:明晨起,齊軍統歸漢營。我韓某,是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陳豨大驚,“啊”了一聲,旋即悟到原委,不由歎道:“直木先伐,其來何速也!”

“將軍也不必慨歎了。軍權既遭襲奪,孤王倒是樂得做個富家翁。”

“隻是,本軍既歸了漢營,臣欲拜見大王,恐是不易了。”

韓信猛然一震,瞥了陳豨一眼,道:“大丈夫,何必作婦人之怨?江海相逢,必於江海作別,相知又豈在遠近?孤王隻等你封侯的那一日呢。”說罷,解下腰間所佩山紋玉,遞給陳豨,“拿去,見此物,便如見孤王。”

韓信大笑道:“君不見,當今之諸侯,有幾個不是拿刀劍奪來的?”

陳豨忍不住湧出熱淚,接過玉佩揣入懷中,躬身一揖道:“大王保重,臣定當自勉。”

二人正說話間,忽見營前驛路上,有一隊人馬迤邐而來。望去約有數千馬軍,簇擁一隊輅車[9]昂然駛過。

這一隊車駕,浩浩****。前有導駕,後有鼓吹,其鹵簿之威,幾逾諸侯。隊中一輛黃蓋轀輬車[10],極盡華麗。百名郎衛圍繞其前後,人人高頭大馬,手執長鈹、金鉤,威風凜凜。

“這是何人?”韓信大感驚異。他知劉邦自渡河東征後,與諸將一般起居,早已不用這等鹵簿了。

未幾,便有巡哨飛步來報:“大王,小的方才已探明:此乃櫟陽宮車駕,護送戚夫人駕臨,來定陶歸寧。為首者,是郎中令[11]王恬啟。”

韓信與陳豨對視一眼,又問那巡哨小卒:“可知戚夫人外家,在定陶何處?”

那小卒答道:“在城東十餘裏處,戚家寨便是。”

韓信遂搖頭歎道:“女流輩竟有如此排場,吾貴為王侯,隻不知何日能及?”

旬日之後,正是冬末晴和天氣。劉邦將諸事安排妥當,便在濟水之南的左崗這地方,大會天下諸侯。與會諸王,除了齊王韓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韓王信早在軍中之外,趙王張耳、衡山王吳芮亦遠道趕來。另有原河南王申陽,降漢之後,自請除去封號,改拜將軍,故而不在此列。

左崗在定陶以西二十餘裏,四周山巒連綿,鬆柏蓊鬱,乃一處風景絕佳之地。為此次盛會,劉邦命軍卒連日勞作,築起高台一座,雖僅有數尺高,卻是依山而建,可覽四方。登臨其上,可見到一番浩茫氣象。

這日,高台上旌旗遍布,冠蓋如雲,絲竹之聲悠揚悅耳。到會的諸王,均頭戴九旒冠冕,身著華章袞服,各自就座於綾羅傘蓋下,身後扈從如雲,旗甲粲然。自崗下而望之,宛如神仙之會。

當日主司儀為隨何,他見吉時已至,便命人鳴鑼三聲,所有絲竹管弦,立時戛然而止。

劉邦便起身,向諸王一揖,說道:“今日諸侯來會,寡人麵子可謂十足,故不勝欣喜。想那天下紛紛,迄今已七載有餘,百姓之苦,再不能忍。所幸,滅楚大業已告功成,在座各位,皆為不世出的豪雄,解民於倒懸,功莫大焉。今日聚會,便是慶功吧,登高而覽山河形勝,不負大丈夫慷慨之誌!然則,諸位可知,這左崗是個甚麽來頭?”

在座諸王彼此望望,皆不能答,便都拱手向劉邦道:“願聞賜教。”

劉邦笑笑,便道:“這兩日,寡人在定陶閑得無事,訪了訪本地父老。方知這左崗,地處濟水之南,故而名之。[12]然本地鄉民,也另有傳言,說那盲眼史官左丘明之父,即葬於此,故而得名。鄉間傳聞,或不足道,然《左傳》確為萬世經典。何以見得呢?彼時春秋諸國,君王之功過,皆刊於此書中,一字不能增刪。這一字不改,便好生厲害!在座各位,今日有了生殺之權,萬不可任性為之。或善或惡,必在後世之《左傳》上刊刻,任人評說,你是動不得一個字的。”

張耳於座中高聲道:“漢王高見,老朽甚是讚同。我輩自秦末揭竿而起,得享今日榮華,當怵惕自省,以圖那百代子孫的安穩。”

劉邦便哈哈大笑:“親家翁說得好!令公子張敖,寡人的那位小婿,似尚欠曆練,須得親家翁好好**才是。”

張耳頓感惶悚,忙應道:“小兒無知,老朽欲教之,然豎子哪裏肯聽?漢王若得便,可多多耳提麵命。”

劉邦擺擺手道:“今日不談家事。我倒要問諸君:打打殺殺了這多年,可曾想過,四年前戲水之會,也曾極一時之盛。當日有十八位諸侯,連同項王,皆為一世之雄。然這一十九人,今日竟大半為鬼,僅餘五人僥幸還在。爾等可知,這又是何緣故?”

諸王萬料不到劉邦會有這一問,皆麵麵相覷,滿臉得意之色頓然僵住,都一齊望向劉邦。

劉邦瞥了一眼韓信,見韓信亦是無語,便道:“此中道理,寡人一時也未能參透;然素來胡亂讀書,卻是略有心得。想那黃老之術所謂‘恭儉樸素’‘貴柔守雌’,恐正是苟全性命的要訣。諸君試想:秦之鹹陽,楚之彭城,當日的花花綠綠,今朝全都去了哪裏?目睹此二城之墮,即是木石之人,也不能不心驚!”

諸王都“哇”了一聲,似有所悟。吳芮當即立起,施禮道:“漢王所言甚是。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劉邦大悅,擺手教吳芮坐下,便對諸王道:“衡山王昔年在番陽,統領那江南諸越,自然懂得以柔克剛。治民者,須與民相睦如父子,方不至遽亡。今天下初定,秦之暴虐,楚之刻毒,固然再無蹤影,也要教那後世子孫勿效法。至於我等興義師,伐無道,更不可得勢便做始皇第二……”

淮南王英布笑道:“這個自然。我輩九死一生,搏的便是個安樂和睦。”

劉邦便又向北一指,道:“諸位看那邊,濟水滔滔,萬世不竭,澤惠百姓稼穡。漢家承襲水德,為子孫計,為山河社稷計,亦當如此水!”

諸王聞之不禁動容,紛紛拱手稱是,神色都極恭謹。

劉邦見諸人均無異議,便起身道:“天下豪雄,尚有功高而未封者。今日會盟,寡人便要論功封賞,無使遺漏,在此一並曉諭。”

諸王聞言,知是正戲要開場了,便都起身離座,整好衣冠,恭立聽旨。

劉邦便朗聲道:“我等起兵伐楚,是為義帝複仇。今楚地已平,元凶剪除,然義帝無後,不能垂統萬世,實乃憾事。寡人之意,齊王韓信生長於楚,熟習楚地風俗,且攻滅項氏,功蓋群雄,今改封為楚王,定都於下邳,鎮撫淮北,楚民定當擁戴,楚地則自安。我輩為義帝攻伐一場,如此措置,亦對得起他之冤魂了。”

諸王聞劉邦旨意,一時都怔住。過了片刻,才參差不齊地讚道:“漢王英明!”

劉邦見韓信並未謝恩,心中便有數,遂溫言款語道:“韓信將軍,今封你在父母之邦,光耀故裏,算是遂了你多年心願。以你之功,正當如此!諒天下亦無人敢多言。即便是寡人,亦不能及,隻得在關中遙望故裏了。哈哈……”

韓信心知當下無兵無勇,爭也是徒勞,隻好狠狠心,一讓到底。遂拱手高聲謝恩道:“漢王厚恩,臣當沒齒不忘。向時在齊,便無一日不思歸鄉。日前,見戚夫人千裏歸寧,鹵簿相接,車馬喧闐,是何等榮耀!臣不勝欣羨。不想今日,臣亦能如願以償,如何能不謝漢王?臣德薄才小,早年落魄鄉裏,遭人輕賤,今日竟能翻作楚王,豈非夢寐乎?臣在此謝恩。”

諸王之中,多有不知戚夫人為何人者,都覺詫異,便抬頭望向劉邦。

劉邦知韓信此番話,實為綿裏藏針,隻得一笑,將話頭岔過去:“哈哈,今日說好不談家事,韓將軍高興便好。隨何,請將楚王印綬交與將軍,原齊王印綬,待明日收繳。”

韓信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隻得將那楚王印綬接過,口稱謝恩。

劉邦見韓信接了印,便又對諸王道:“魏相國彭越,滅秦時首義有功,惜乎項王未賞。後於滎陽相持時,彭越又出兵撓楚[13],建有不世之功,早當封王。今魏地已無主,寡人便將魏地封與彭越,號梁王,定都定陶。如此,人心方能歸服。”

話音甫落,隨何便捧出梁王印信,來至彭越麵前。彭越此時正坐在下首,乍聞此言,喜極而泣,忙跌跌撞撞起身,接過印信,伏地謝恩道:“謝大王厚恩。臣於夢中,也曾幾番封王,醒來卻是唯聞蛙鳴狗吠而已。然今朝,卻不是夢了。”

劉邦大笑道:“封你的采食之地,離你家鄉不遠,亦可謂榮耀之極。昨日為賊,今日為王,此中之得意,你自去消受吧。”

當下隨何便命近侍數人,七手八腳,將彭越的案幾,搬到了諸王席位中,伺候彭越入座。

之後,劉邦又指點著吳芮,對諸王道:“衡山王吳芮千裏來投,寡人與之晤談,方知他是吳王夫差之後。這且不論,衡山王少時便通兵法,秦末任番陽[14]縣令,甚得民心,號為‘番君’。當年諸侯反秦,他與英布翁婿兩人,率越人舉兵反秦,隨項王西入鹹陽。其間,曾從張良之勸,遣將助我沛公軍入武關,有大功。項王偏私,僅以區區邾縣封之,實為輕賤天下豪士。故此,寡人已有意,擬改封他為長沙王,定都臨湘(今屬湖南省),以統馭百越。”

劉邦又道:“另有故越王無諸,為越王勾踐之後,受秦荼毒,連個社稷[15]也沒有。諸侯反秦之際,無諸率閩中之兵,襄讚滅秦,立有大功,然項王分封,卻是不問。今寡人遙封其為閩越王,領閩中之地,世守南疆。其餘趙王張耳、韓王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封土皆如故,永襲王號。值此天下已定,寡人必重信義,踐前約。江淮沃土,情願拱手相讓,與四方英雄共享升平。吾漢家雖承秦製,然郡國並行,秦之三十六郡,今朝廷僅據十五郡,其餘皆為封國。若三分天下,諸君便已封有其二,較之昔日項王,何人敢言寡人有私?還望諸君,來日各歸封國,各立社稷,好生馭民為是。”

諸王便一齊拱手謝恩,讚頌不止。

劉邦忽又斂起笑容,厲聲道:“環顧海內,唯一個臨江王共尉,不服漢家。然太尉盧綰已在歸途上報稱:江陵已破,共尉成擒!如此不識好歹的貨色,留之何用?依寡人之意,殺之亦不足惜。即日起,撤廢臨江王之號,以謝天下。”

諸王都知今日之賞罰,乃是漢王借機樹威,焉有不從之理,都紛紛稱善。

劉邦望望俯首如儀的諸王,大笑不止,一揮袖道:“各位都請落座好了!今日大事已畢,我等且賞樂飲酒,做一日之歡。”

諸王這才不再拘謹,複又言笑,爭相向韓信、彭越道賀。劉邦也從座中下來,踱至韓信近前,殷切道:“楚地為王,實為不易,願將軍仍為我左右手,不負天下之望。”

韓信此刻,臉上卻似無喜無怒,也不回話,隻向劉邦深深一躬。

[1].板楯蠻,古族名,古代巴人的一支。又稱“白虎夷”“白虎複夷”“賓人”“巴人”。漢初曾助劉邦定關中。其俗喜歌舞。

[2].戎車,亦稱“戎輅(lù)”,即戰車、兵車。單轅兩輪,車廂呈橫長方形,後麵開門。戎車作戰左右旋轉自如,以利放箭或格鬥。

[3].櫟(yuè)陽,秦置縣。曾為戰國時秦國都城,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武屯鎮。

[4].嗇夫,官吏名,鄉官。秦時鄉置嗇夫,掌聽訟、征收賦稅。漢、晉及南朝劉宋仍沿襲之。

[5].幘(zé),又稱巾幘,古代漢地男子裹發的巾帕。綠幘,為供膳仆役所服,亦指卑賤者之服式。

[6].襦衣,即短衣。

[7].六禮,古時聘婚的一整套程序。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8].金錯虎符,銅質虎符之一種。金錯為古代工藝,今亦稱為“錯金”,即用金銀絲在器物表麵鑲嵌出花紋或文字。

[9].輅車,天子或諸侯所乘的車。

[10].轀輬車,此處係指古代的臥車。

[11].郎中令,秦置官職,漢初沿襲,掌握庭掖門戶,簡掌征討、出使冊封、皇帝喪葬、典校圖書等。

[13].後“彭越撓楚”成為古代兵法之一種,意即兵分多路,一部佯攻襲擾,另一部進行實攻。

[14].番陽,春秋楚國時為番邑,秦置番陽縣,西漢改為鄱陽縣,為鄱陽郡治所。

[15].社稷,這裏指太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