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萱兒
臨鳶用藥後即使修補五髒,可也像抽了一身骨,損耗甚重。
翡煉一路背著臨鳶趕回了小客棧。
走失一日,文策四處打聽翡煉下落,追尋蹤跡,本想再等不到,就離開小客棧到更遠的地方找。他萬沒想到買個菜也能把人買沒了。
結果一開門,翡煉背著一位鮮血淋淋,昏迷不醒的姑娘回來了。
“這是怎麽了?!”文策和眾弟子皆未見過白紗下的臨鳶,隻覺得身形有些眼熟,但怎麽都沒往師父身上想。
“九師兄快幫我把這床鋪一鋪。”翡煉焦頭爛額道。
把臨鳶一頓安置,翡煉才能坐下喝口茶,文策同坐下問:“快說怎麽回事?你買的菜呢?還有這姑娘,誰啊?”
“九師兄,她,她是……鳶,選,萱兒,因為遇上壞人拐她,追了很遠,我把她救下,耽誤了買菜,對不住啊。”臨鳶不想讓太多人知曉她身負重傷,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索性讓翡煉編個謊圓過去,翡煉頭一次撒大謊,心虛不止,文策狐疑地盯他良久,他這小師弟的確樂於助人,應當如此。
“以後再出這種事你托人傳個話,把你弄丟了我怎麽向師父交代?”
“好的師兄。”翡煉乖乖點頭。
文策轉向**的臨鳶,歎息:“唉,這姑娘也怪可憐的。”他又注意到臨鳶臉上刺的梨花,皺眉道:“喪盡天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凡人最注重這些,那幫人販子在臉上刺花,定是準備要賣去窯子裏的。”
翡煉嗆了口水道:“我們又不是凡人,我不在乎她臉上有沒有花,反倒覺得挺好看的。”他說著說著便癡癡笑了。
文策異道:“我問你在不在乎了嗎?”
翡煉斂笑。
臨鳶轉醒之時還沒適應翡煉給的新身份,擺出師父的架子,肅厲地令他們給端茶倒水,文策覺得這小姑娘好沒禮數,生得窮命還端著大戶小姐姿態,對人呼來喝去。
翡煉按下欲言起身的文策,自己把水端給師父:“萱兒姑娘,請用。”
臨鳶看了看翡煉又看了看文策,又把這間房環視一遍,才頓時醒悟了過來。
“哦……謝了。”臨鳶接過杯子一飲而下。
“萱兒姑娘,我朋友好心救你回來,你這是什麽態度?”文策忍無可忍道。
臨鳶勾上嘴角,把弄著杯子道:“哦?那這位小公子需要本姑娘擺出什麽態度呢?”
這姑娘的眼睛好生刺人,文策憤然的氣焰遽然消散,冷不丁打一個戰栗。
“姑娘傷好後還請自行離開。”文策避開目光道。
“這破地方我也不想多待。”
文策臉色由青轉黑,翡煉心中呐喊:師父收斂,收斂啊!
凡間數日,文策帶著翡煉做了一家醫館的學徒,文策早有所學,挑來擇去,翡煉比較適合平常且溫和的活計。加之翡煉學醫好歹能拿那位目中無人的小丫頭練手,簡直大快人心。
翡煉還真老實地拿師父手臂施針,臨鳶定力甚足,隻道他有何種反應,臉上卻波瀾不驚。
莫不她是女子,有些穴位不大方便,文策不定會替翡煉把她紮成刺蝟。
“尺澤穴錯了,還要往上一寸,肘窩和肘橫外處。”臨鳶實見不慣翡煉笨頭笨腦,忍不住提點。
翡煉聞言轉頭翻了翻醫書:“是是是,對不起,我再試試。”
文策詫異:“萱兒姑娘還懂醫?”
“本姑娘懂得可不比你少。”
麵對臨鳶無情的嘲笑,文策深知自己又在自討沒趣了。
有次文策下廚做了一桌菜,翡煉嚐罷讚不絕口,隻有臨鳶淺嚐一口魚肉搖頭道:“無滋無味。”
文策臉色不甚好,翡煉觀色,給臨鳶夾了一塊排骨:“不然萱兒再嚐嚐這個?”
“一樣的。”臨鳶繼而殘忍冷酷地說。
文策怒道:“萱兒姑娘真是難伺候哈,能給你做一頓飯已經不錯了,還挑三揀四,我可做過廚子的,嶽陽樓的廚子!”
翡煉上前拉住他:“冷靜啊師兄。”
臨鳶道:“可還有菜麽?”
“有的有的。”翡煉道。
“帶我去庖廚。”
翡煉和文策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臨鳶在庖廚忙活,舉刀殺魚幹脆利落,掂勺手法一絕,很快鍋中香氣四溢。
當菜上桌後,翡煉按捺不住,第一個嚐鮮,接連吃了好幾口,連連稱讚,文策不信邪,也夾一塊放嘴裏,咀嚼後竟震得說不出話來。
“你……”這女子絕不簡單,“你是誰?”對這個萱兒文策再不信她隻是普通的被拐姑娘。
“我是誰重要嗎?文公子樣樣都會,卻樣樣不精,還自鳴得意,本姑娘就是要讓你知道何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是魔怔了,險些把萱兒看成了師父,他又自我反駁,不信師父會親臨凡塵。他晃兩下腦袋:“我還無需你一介凡夫俗子來教我!”
文策摔門而去,翡煉蹙眉向臨鳶道:“師父為什麽要惹九師兄生氣?”
“為師隻是如實說罷了。”臨鳶撇嘴道。
“可是這樣說話好傷人,如果別人這樣說師父呢?”
“那為師就暫且先認了,然後靜下心來查漏補缺。”
翡煉看著臨鳶,眼睛裏仿若星辰閃爍。
此刻的他真希望師父的傷能好得再慢些,在人間的日子再長些。
到了辰時臨鳶說要尋個僻靜地調息,很快出了門,趁她不在之際,文策鬼祟地打算溜進臨鳶的客房想找一些蛛絲馬跡,令他意外之事卻是,翡煉正在房內打掃。
“小師弟你怎在她房裏?萱兒姑娘呢?”文策聲如蚊蚋,怕那小丫頭會從何處冒出。
翡煉道:“萱兒姑娘有事出去了,我幫她打掃打掃,九師兄為何會來?”
這小師弟真是閑的……文策扭眉對翡煉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懷疑那萱兒姑娘……是師父變的!”
翡煉停下手中的活兒,驚慌不已地目視他,文策指著他的臉,與他在房頂想了一夜忽然想通的表情如出一轍:“瞧瞧,肯定難以置信吧。”
“九師兄為何會這般覺得?”翡煉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拿抹布擦起了桌子,這桌子已被擦了不下五遍,人影清晰可見。
“我在易水宮待了那麽多年,雖然師父的麵目不肯示人,但言行舉止我可是熟悉得很,我識過那麽多女子,偏偏隻有見到師父的時候我才會露得那般畏懼,而那萱兒姑娘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
翡煉不言,文策這番分析沒得到想要的回應,他輕許不悅道:“你聽到我說話沒有?難道你都沒有發覺嗎?”
“沒有,九師兄想多了吧。”翡煉木訥地搖頭。
“你在易水宮時不每日都和師父在一塊兒修行嗎,師父又特別照拂你,你理應比我們這些師兄師姐還要熟悉師父吧?你竟猜不出?”
“猜不出。”翡煉心道,“我需要猜嗎?”
“要是真是師父我鐵定完了,我這幾日對她大呼小叫的,等回了易水宮後肯定是要罰我的。”文策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冷戰。
翡煉心想九師兄對師父好生敏感,似是烙下了陰影一般,也難怪,師父行事作風較為獨特,與她相處長久之人定會很快辨識,可惜師父就是不會裝樣子,連隱藏個身份都這麽隨心所欲。
翡煉勸慰文策,說師父表麵上不近人情,實則很通情達理,就算真如他所說,也不會拿如此小事責罰。
文策卻告訴翡煉:“神與凡人同有七情六欲,隻是神有的選,人卻沒有,九重天有一部分神君隻為效力天帝或注於修行,或者被情所傷,所以就把自己的情欲、恐懼、悲傷……通通從體內分離,尋找一個法器永久地封存下去,而我們的師父便是這部分神的其中一個,師父達理不通情,所以……唉,我才這麽擔心。”
翡煉胸口像受了重挫,怪不得,師父總持一副清心寡欲、孤傲不群之態,不見憂愁,不見憤怒亦不見恐懼。這些年來,翡煉也厭過、哭過、理解過、歡喜過,他在師父麵前毫無保留展露真實性情,但是師父,常靜靜盤坐冷觀,等他發完一通任性的脾氣,等他講完一個隻有他自己笑的笑話,等他說完自己的苦惱……她會聽,認真地聽,但未有一句安慰。
翡煉本不懂情為何物,以為師父不是無情隻是和他一樣不懂……現在,他倒是懂了,得知師父早已摒棄情,心如生津一般苦。
“九師兄是如何知道的?”翡煉怏怏不樂道。
“我父親告訴我的,他專門托師父要對我嚴加管教,唉不說了,親爹啊……”
翡煉遊曆凡塵,見識不少人生百態,他發現人命脆弱,人情易傷,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喜樂哀愁。
有的人為錢奴,為情困,有的人表麵春風,內心失意,有的人看起來像師父一樣冷漠無情,但卻是用情最深。他做醫館學徒時,見過形形色色的病人,他們悲傷、憤怒、哀怨的表情有假有真,有的人會把親人之死怪罪在醫者的頭上,有的人竟巴不得親人去死,翡煉起初是不能理解的,後來似乎也習慣和明白了……
記得有次過端午,他們三人漫步雙橋,蘇州畫景,小橋流水,不少人泛舟遊樂。
臨鳶來人間的日子比他倆都早,不足為奇,文策也非頭一次,隻有翡煉像個村夫,見啥都稀奇。
文策始終對臨鳶心有餘悸,他生怕自己把萱兒身份蒙對了,多待一刻都是遭罪,想出個脫身的由頭來:“你們先自己玩著吧,這些地方我遊遍了,師弟可以帶著萱兒姑娘走走看看,我先去別處瞧瞧有啥新鮮的哈。”
不等回答,打開折扇闊步而去。
臨鳶望他背影道:“他莫不是已經知道為師是誰了?”
她向翡煉,翡煉趕緊澄清:“我可什麽都沒說啊,是九師兄精明,加上,加上師父也沒怎麽掩飾啊……”
“罷了,知道便知道吧。”
翡煉這時看見一對男女十指緊扣向他們迎麵走來,女子嬌俏可人,男子風流倜儻,二人舉止親密非凡。
當他們擦身而過時翡煉下意識往臨鳶旁邊一避,兩人的手背輕輕觸到了一起。一股電流湧入,翡煉怯怯瞥了眼臨鳶,臨鳶的目光卻停留在橋下那些泛龍舟、競渡者上,沒有覺察。
“公子,給這位姑娘買個香囊吧,可避邪、辟兵、禳毒、驅鬼消災……”一位掛著竹籃的老婦拿著一個碧色的香囊走向他們道。
翡煉有意買,隻怕師父無意收,在猶豫不決間,臨鳶清冷的聲音道:“要兩個,煉兒,你那個香囊錢為師出了,你挑一個喜歡的花樣就是了。”
這意外之喜,翡煉不禁浮上笑意:“這個像我,這個像師父。”兩個香囊一個繡著鳳一個繡著魚,他把繡著鳳的香囊給了臨鳶,老婦人見之掩嘴笑了,轉身去找其他東家。
臨鳶拇指蹭著細密的針腳,滾針繡的鳳羽,毛絲頌順,活靈活現:“這小鳳繡得著實可愛。”
“師父,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你。”翡煉想到在人間初來乍到買的一塊青玉,他身上也沒什麽值錢之物,就拔了根鳳羽熔成金子給了店家,還特意打造成一個玉墜。
“煉兒有心了。”
“我來給師父掛上,嘿嘿。”
“小師弟你做什麽呢?”紫煜身為捕快正當巡街,遠處看見翡煉的身影,便提著刀停住在二人麵前,近身看,被小師弟之舉驚得咋舌。
翡煉半蹲下身把玉墜係在臨鳶腰間,大庭廣眾之下二人毫無避諱,隻因一個不懼一個不懂。
紫煜看著臨鳶,臨鳶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姑娘這雙眼睛,好生熟悉……”紫煜凝神,抬手想遮住她下半張臉。翡煉拽住紫煜的胳膊:“紫煜師兄,想不到你也在此。”
被這一打斷,紫煜一時分了神:“今日過節,街上人多,衙門特派我和幾個弟兄巡邏,不知小師弟現在在做什麽行當?沒跟九師兄在一起嗎?”
翡煉道:“我和九師兄在一家醫館做學徒,他一個人到別處去了。”
“原來如此,師弟你過來。”紫煜把翡煉拉到一個離臨鳶較遠之地,低聲道:“老實交代,那姑娘是誰?”
翡煉給文策扯的謊又扯給了紫煜聽,紫煜聽罷仰頭大笑:“小師弟,看來這就叫好人有好報,你救了那姑娘就等著人家以身相許吧!”
“以身相許我是懂得,紫煜師兄可別拿我打趣。”
“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凡間有句話叫:‘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師兄我等著喝你和萱兒姑娘的喜酒啦,哈哈哈哈。”紫煜一向沒個正經,學著女子含羞模樣,翡煉抖了一地雞皮疙瘩。
“行了,師兄別鬧了。”
複聊了一陣,紫煜才說不能耽誤了巡街便匆匆離開,這一遇,二人好似都把當初的矛盾忘得一幹二淨。
翡煉和臨鳶徒步萬家燈火中,串大街小巷,很多人手腕上都係著絲線。
“師父,為何他們手上都係著絲線呀?”
“這叫‘合歡索’,有“辟兵厭鬼”之意,前處便有賣的,煉兒也想入鄉隨俗嗎?”
“不了不了,哎,這個有意思。”翡煉舉著一個臉譜麵具罩在臉上,搖頭晃腦對臨鳶道:“師父,好看嗎?”
臨鳶:“好看。”
翡煉從未瞧過這些熱鬧,童心未泯似的東摸西瞧,臨鳶則在後麵默默跟著,再是浮華仿佛都入不了她的眼。而翡煉每撿到自認好看的物什都會回過頭問她一遍:“好看嗎?”
臨鳶每次都耐心回答:“好看。”不等師父不耐煩,徒兒倒先沉不住氣了:“師父每次都說好看,可是在敷衍我?”
臨鳶道:“煉兒眼光好,挑中的東西都是為師也覺得好看的。”
翡煉知道師父說話向來不拐彎抹角,她說好看便定是好看,一時的鬱悶也就煙消雲散了。
他們不知,這一路上一直有個人悄無聲息地尾隨,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煉兒,為師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啟程去魔界討來赤玄鐵,你就乖乖留在這裏完成你在凡間的曆練。”
翡煉倒抽一口涼氣:“師父當真要去取?孤身去闖魔界實在危險。”
“那是玉夫人親口承諾的,為師自然要讓她兌現,畢竟為師已經把玄龍鯨的逆鱗帶回來了,她若食言,不僅拿不到逆鱗,為師還要讓魔界不得安寧。”
翡煉心憂:“師父的傷還未痊愈吧?”
“為師不喜歡拖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