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莊周與蝶

“我親眼所見!不然我是怎麽傷的!?”九尾急不可待地想讓所有人都信他,但大家都各懷心事,沒人與他同仇敵愾。

“看來那道士本事不小,竟能把堂堂狐族族長傷成這樣。”範無救道。

“是妖術,他定是用了妖術!”九尾斬釘截鐵。

範無救嗤之以鼻:“妖術?你說一個凡人用妖術來對付你這個妖狐?即使以妖力抗衡妖力,那九尾大人也不至於狼狽如此啊。”

弦外之音,九尾已經不如當年,連一個凡人也應付不了,本該貽笑大方,卻還在這裏喧嘩。九尾雙目充血,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哎喲,難得範兄今天說這麽多話,以往都是我幫你打官腔,看來是要變天了啊。”謝必安上前挽住他的肩,鄭重拍了拍,範無救一動不動,默默把他的胳膊拿開。

楚江王雖然鮮少有疑問,但他差不多把所有人的話都在心裏有了衡量。

“你們陰曹地府的人都串通一氣!包庇一個毫無慈悲之心的和尚!”九尾死瞪著我,尖銳的爪子從始至終就沒收回去過。

“夠了!”翡煉不再提後頸,而是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怕他繼續給妖界丟臉,正準備離開,楚江王叫住他,慢慢從袖中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向他隨手一拋:“九尾犬齒有些毒性,回去敷上三日便可痊愈。”

翡煉將瓷瓶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倏忽一笑,離去時嘀咕了一句:“老家夥別扭得很呐。”

我心係寺院,緊張不安過於明顯,楚江王一目了然,看破不說破,吩咐了黑白無常接下來的事後,慢條斯理地與我道:“法師可有空陪我走走?”

為了顯得平易近人,除了辦案升堂,私下裏都鮮少以“本王”自稱。

對楚江王這般謙和之人我無法推辭,跟著一路無話地遊曆鬼界風光,瞧著我差不多平靜了,他終於開口:“其實我明白,很多人都會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而這些不得不做之事總是在情與法間難以兩全,道心法師又是佛家弟子,懷有悲天憫人之心,我可以理解。但冥府的律令不容違背,凡人與我們既相同又不同,我們也曾活過,他們也終會死,陰陽交替,萬物規律,活人不能活在鬼界,鬼魂不能生在人界,否則天下必遭大亂,以一人之過損害千人,得不償失啊。”

我的目光閃了閃,楚江王這話聽著像篤定我的罪名,想讓我不攻自破,語氣倒也沒那麽讓人不舒服,隻是不確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都幹了什麽,自不能太快露出馬腳。

“楚江王說得是,我定謹遵律令。”

楚江王微微眯起眼:“我就知道法師是地府裏最守本分的,有信仰的人總能恪守不渝,生前我也有信仰,聽聞你死後信仰不滅,這份堅持很讓人感動,所以往生寺便成了這冥府的信仰。”他負手麵對著奈河的一條支流,目光深遠,“真不知道以後往生寺沒了你,誰來守住裏麵的大佛啊。”

“虛無,皆是虛無。”我木訥道。

楚江王不明所以:“這是何意?”

“人間的佛是佛,陰間的佛不是佛,陰曹地府不該有往生寺,鬼魂不該盲目地寄希望於佛祖,死人總是抱有生前的希望,很容易鑽牛角尖。曾經有一個叫伍絮的孩子,因船夫之過遊走人間見到了自己的妹妹以為是佛祖之功,覺得理所應當,還有一隻小狐狸,從往生寺建成之初就不間斷地來寺裏燒香,想請佛賜一段姻緣,結果卻換來一場孽緣……把希望天真地交給寺裏那尊大佛,拜的鬼越來越多,他們漸漸忘了,那是假的,那尊大佛從未聽過他們的祈願,燒再多的香,內心再虔誠,都是在給我這個騙子送香火錢,我也一直在騙自己。以為能以這樣的方式,圓一回成佛的夢呢,嗬嗬。”

楚江王看著我,笑得意味不明:“道心幡然醒悟,可是受了哪位貴人的指點?”

把憋在心裏的話,把一直不想麵對的事實說出來,瞬間無比的暢快:“因為我發現有的人沒有信仰,過得也挺逍遙自在的。”

我把成佛當作必修路,本就有違虔誠,佛祖怎會容我這種有意而為之的人呢。

“那你以後入了輪回,往生寺……”楚江王試問道。

“拆了吧。”

楚江王再次鄭重其事地問:“那道心以後也會恪守律令,不會再僭越?”

我直視他的眼睛,在心底醞釀了片刻:“以後是多久?我又何曾僭越?再過幾日又是中元節了,我投胎的文書也批下來了,是時候離開了。”

“不過中元節就走?”

“有什麽好過的,每年都是一樣。”不得不佩服,楚江王的性子還真是經打耐磨。

“道心若能處理好自己的事,自不會受到為難,我知道,你被我問得不耐煩了,若想走,我便不留,記住你說的,恪守律令。”

我匆匆拜別,楚江王的話揮之不去。

“燕刑方,燕刑方……”回往生寺的路上我嚼著他的名字,味同嚼蠟,以我神誌,若真是確定了燕刑方從此陰間蒸發,我是不是會瘋。

我的手比腦子快一步打開了門,一腳踏進去,在床邊活動筋骨的燕刑方聽到這魯莽的響動,立馬繃緊了神經:“誰?”

我一鬼被這麽大一活人嚇得差點又翹過去,不扶著牆根本站不住。

我努力保持鎮定,顫聲道:“你不是消失了嗎?”

燕刑方聽到是我的聲音,鬆了口氣,隻是這奇怪的問題,讓他眉頭不展道:“我一直待在屋裏,消失是何意?”

我對他從頭到腳進行了一番打量,他的臉上還縛著白綾,衣服好像和方才的不同,臉上還餘留稚氣,但方才那個人仿佛曆經了滄桑,多了些穩重。

另一個燕刑方是誰?越想越細思極恐。

“道心你沒事吧?”燕刑方試圖靠近我。

我透過白綾,依稀能看見他緊閉的雙眼,我從他身前輕輕走過,他一直向前,很快摸到了一堵牆。

“道心?”他又慢吞吞地折回身,我半信半疑地拉過他的胳膊。

“還有五日,你就能睜眼了,到時我想想辦法,帶你去鬼市轉轉。”我觀察著他的反應,他竟孩子般的一笑:“那太好了,一定很有意思。”

燕刑方這派若兩人的戲碼,亂我思緒,怕隻怕他是在裝瘋賣傻。

“燕刑方,我希望你能惜命,做鬼不是那麽有意思的。”

“我知道。”他答得幹脆,我搖頭,這小子若真的知道當初也不會要死要活的。

“剛才我是騙你的,我根本不會帶你去鬼市。”我努力捕捉他的表情變化,從驚訝到低落轉瞬之間。很正常的反應,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

“其實我是要帶你遊遍整個酆都。”若不是裝的,那我仍然依計行事。

他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道心你說話能別大喘氣嗎?”他擦著額角的汗,看著真像虛驚一場,這次換作我有些順不上氣了,雖然我沒氣,就是鬧心。

死後頭一次,我做了場夢,夢中我隻是一個旁觀者,目睹著一位背朝我的僧人,坐在一張棋桌前,等與他對弈之人。

這個人從黑暗中走來,是個少年模樣,自然就坐,手執白子,正中棋心。

“你蓄了發,個頭也長了。”僧人歎息,口吻與我及其相似,我很想靠近看清他的模樣,可是無論怎樣往前,他們永遠都會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入了道。”少年氣定神閑地落下一子。

僧人將撚在手裏的佛珠放下:“你為何選了道?”

少年抬眼,衝他淡淡一笑:“佛不容我,自然選道,一樣可以斬妖除魔,毫無分別。”

僧人手執黑子,有些猶豫:“斬妖除魔……有誌向,但是何為妖?何為魔?你可參悟?”

這樣的質疑,令少年有些不悅:“我這雙眼睛,一眼便能識破!妖魔與人天差地別。”

僧人笑:“我像你這般大時,與你想法別無二致,如今你看看我,落得如何?”

“你為蒼生盡心盡力,佛祖有眼無珠。”

怎可辱佛,我往前一步,他們亦往前一步。

僧人沉默,全神貫注於棋盤間,少年抬頭:“為什麽不說話了?”

“我在想下一步該怎麽走。”

少年:“你要贏了。”

僧人執子:“還沒下完你怎知輸贏。”

“我其實不怎麽會下棋。”少年撓頭,“你還是教教我收妖的門道吧。”他不再取子,僧人似乎一直欲言又止。

“真不知是我夢見了你,還是你夢見了我。”僧人笑得莫可奈何。

“我不信這是夢,我有預感,我還會再見到你。”少年道貌凜然。僧人道:“你從來都是這般自信的麽?不愧是個孩子,天不怕地不怕。”

少年攥緊拳頭:“我會長大的。”

僧人笑而不語,少年有些急了:“今日你不打算教我了嗎?”

僧人:“你沒有參悟何為妖魔,接下來的課我上不了。”

少年茫然:“這不是一眼便能看穿的事嗎?”

“我再提點你一下,人心皆可藏妖魔,妖魔亦有善惡,妖魔與人並無不同。”

聽他們說話,我心裏五味雜陳,此情此景似乎在重現當年我曾斷裂的記憶……

少年有些蒙,他想了很久,久到這個夢境像靜止了般,遽然搖頭:“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我看見僧人從桌下拿出一壺酒,側臥而坐,身子搖搖擺擺,衝少年大手一揮:“對,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微微驚詫,這個和尚一直都說著醉話?時醒時醉,我手心竟捏出一把汗,不敢再去猜測他的身份。

“道心,你不要再把自己灌那麽醉了,你都分不清何為夢境何為現實,主要是……你清醒後會不記得我。”

“誰說的!”僧人佯怒,“你來的時候我不就還記得你嗎?我還記得你以前是個小和尚。”

“你可知,在你清醒之時我也來找過你,你當時從我身旁走過,像個陌生人。”少年麵露憂色,“我也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是你。”

“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本事呢?”和尚高舉酒壺,一飲而盡。

“我不知道。”少年垂頭。

“算了,既是相見,就是緣分,孩子,難道你沒發現,我們見麵的時辰越來越短了?沒準哪一日,我們就真的永無瓜葛了。”

少年勃然變色:“別再叫我孩子了!你真當我不存在的嗎?我會有辦法再找到你,等著瞧!”

和尚不屑一顧:“光陰消磨一切,你遲早也會忘了我,也會覺得……這是一場夢。”

“那我就努力想起來!”少年掀翻了棋盤,黑白子如顆顆明珠落入塵地,跳了數番。

我從椅子上摔下來,第一反應是查看軟榻上的燕刑方是否被驚擾,一塊塊碎片在我腦中拚湊,我踉踉蹌蹌走向佛堂,跪在佛祖腳下。

我把塵封的箱子打開了,我當年明明把那些自認不堪的過往都鎖起來了,可是那把鎖,一年年腐朽,時至今日,蝕成鏽粉,足以證明,我說得沒錯,光陰真的可以消磨一切。

曾經我座下的一些弟子們常說,自從降了那蛇妖後,我性情大變,嗜酒如命。

師兄弟們頭一次見我那般冷血,置寺中弟子們的性命於不顧,同那蛇妖死戰數日。

我獵妖無數,所獵之妖皆都惡貫滿盈,茹毛飲血,對付他們,我從來都遊刃有餘,唯獨那蛇妖,鬧得我手足無措。

我從不認為妖會對他們的獵物動情,他們靠妖術蠱惑人心,增長妖力,不可能會發生這麽荒唐的事,可是那蛇妖,偏偏真的愛上了一個凡人!可笑至極。

蛇妖的夫君被我帶入禪雲寺,以佛經洗滌他被妖玷汙的心,可是我無論如何規勸,他心如頑石,油鹽不進。我甚至迫他剃發,皈依佛門,他的青絲如雨後春筍般生長不息,他砸毀我的香爐,指著我仰天大笑:“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哈哈哈哈!你懂什麽叫慈悲嗎?”

我鎖上了門,想以此斬斷相思,直到那蛇妖親自登門,帶來一片猛洪,拿我禪雲寺數百弟子的性命相要挾。

她越是這般逼人太甚我心裏越是得意,更加證明我是對的,她果然還是暴露了本性,妖就是妖,哪有人情可言,我是在替天行道。

在我使出渾身解數將她鎮壓後,回首縱觀,我寺中接近一半弟子都淹沒在茫茫大澤中,我揚起的嘴角漸漸收起,我的身軀定在塔頂中,雙目無神。

收了蛇妖,我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反而更加如牛負重。

禪雲寺的僧人和佛祖都在怨我,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恨的是我而不是妖。

從那以後,我也不願再保持清醒,這樣就聽不到世人的痛罵。

露往霜來,我的軀殼裏似乎長出了另一個“人”,在我半夢半醒時就會搶走我的光陰,讓我沉睡下去,醒來時,我又會全然忘記,“他”究竟做過什麽。

我所器重的一位弟子觀察我數月,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跑來問我:“師父為何一入夜就把自己鎖在屋裏自言自語?”我當時覺得荒謬,因為我記得從未這樣做過。

現在“他”的記憶與我融合,斷了的線重新接了起來,燕刑方也就在那時和另一個我,有了莫名其妙的聯係,在斷了聯係以後,我們的記憶都不約而同地遺失了很長的日子,直到死後的我再次與燕刑方在人間重逢,命格又再一次輪轉。

五百多年的光陰,真是巧妙的緣分啊,讓我欣喜亦讓我難過。

環顧四周,我又想起曾經的師兄弟們指責我不顧全大局,圍我在佛堂中“嚴刑拷問”。

“道心,這次你的做法太過了!為了抓蛇妖,竟搭上了這麽多弟子的性命!”

“就是!本來那蛇妖從未作惡,還相助百姓,她與那秀才恩愛,你偏是生生把別人拆散,還落得個妖僧的惡名,你看佛祖留不留你!”

“你不辨是非黑白,善惡不知的嗎?你也不顧慮他人性命的嗎?像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成佛!”

……

一波接一波的詰問,令我頭昏腦漲:“你們別再說了!”

“你心中有魔,我們如何說不得?”

我氣得上了頭,撕了他們曾抄錄的經文,砸了那些供品和香台,他們閉上了嘴,人人一副驚惶模樣,回過神來,又一擁而上,找來繩子綁住我的雙手。

“道心瘋了!快把他鎖起來!”

“我沒瘋!是你們瘋了!竟幫著妖說話,當初她來我們禪雲寺鬧事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躲到哪裏去了?現在相安無事了,把所有的罪過都推給我!我抓了那麽多妖,為百姓付出那麽多,你們倒反過來咬我一口!”不容我再說下去,他們拖著我進了一間柴房,丟我至幹草堆中,即刻落了鎖。

“你什麽時候認錯了,什麽時候出來。”

我從草堆裏爬起來,望著屋頂那一個大窟窿,大笑不止。

就是在這樣一個個寂冷的夜裏,那個孩子一次次出現,讓另一個我教他如何斬妖除魔,我以為那個孩子不過是我臆想的一個影子,為了排遣時光,盡我所能地為他在抓鬼收妖的門道上答疑解惑。

清醒的我甚至能感知到,那個孩子什麽時候來過,他每次一來,我的心就像雨露甘泉,安寧自在,為了能讓他常來,我經常將自己灌醉,讓另一個我醒過來。

可是好景不長,我感覺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另一個我似乎也在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