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取眼

地府容忍我白吃白住這麽久。

就為等我放下……

這還真是。

十分人道。

“以前,有些人死後執念太深,不願意馬上投胎轉世,孟婆的湯碗被打碎,一時衝動跌河裏魂飛魄散的也是常有的事,酆都大帝後覺硬來不妥,於是就用了一種懷柔策略,雖然這樣地府釘子戶多了,有點應接不暇,可相比之下,陰陽兩界算是穩定不少。”

崔玨修繕著破碎的死簿,每一頁都格外仔細,忙碌如此,卻也能在其中與我交談。

而我緊緊捏著手中沉甸甸的文書,心裏五味雜陳。

“崔大人,你有沒有聽說過一件怪事?”我將文書揣入衣袖,正襟危坐。

崔玨被我不苟言笑的樣子感染得一本正經:“什麽怪事?”

我低聲道:“你說,一個人,能憑借一本書,回到五百年前嗎?”

崔玨思量片刻道:“嗯……憑著一本書,去了五百年前……莫不是,能支配時辰?這是何等神人,本官還從未見過,若真有這等本事,完全可以扭轉乾坤,這命啊,就真的抓在自己手裏了。”

那本書是我寫的,我可沒那本事,崔玨這番驚天動地的話還是不要讓旁人知曉的好。

如若不這般想,便更加匪夷所思,我不曾記得我對那本書做過什麽手腳,為什麽它會把燕刑方帶來見我,還每每在我腦子不清醒的時候。

這疑問我想八輩子怕也是想不透,命數這個東西真是精妙得很,比佛法還難參悟,你說這命數是命格星君寫的,其實不然,因為命數是會改的。命格星君為天下人安排的命數,不過是塊基石,有的人往往會將它推翻或累積。

那本手記,都是我曾累積下來的經驗結果,怎料誤人子弟。

末尾的“情妖”,是我生前收複的最後一個,也是把我弄得鬱鬱而終的一個。

我不希望燕刑方走我的老路,可為時已晚。

他對捕妖的癡迷與我當年如出一轍,隻是我的初衷是成佛,而他,未必是得道。

範無救帶我重回人間當初鬧鬼的那座村子。

沒了鬼怪妖魔的叨擾,繁盛幾許。

他告訴我有一戶人家的孩子多年瘧疾,命不久矣,而那個孩子有著和燕刑方一樣的陰陽之瞳。

我佇於窗前,盯著在**氣若遊絲的少年,少年看著十多歲,麵帶死氣,又莫名熟悉。

床邊跪著一個抽泣不止的小丫頭,一對不過而立的夫婦坐在床頭同樣泣不成聲。

“要這般到何時?”眼睜睜看著別人死,等他死後將魂魄帶走,這不是我的差事。

忽然,**的少年,緩緩將頭轉向了我們,憑著一絲力氣,抬起手指著我們道:“你們看呐,窗,窗外有人……”

我與他眼神相撞,屋裏其他人已被嚇得魂不附體。

“秋兒你在說什麽啊,哪裏有人呢?”母親抹著淚,替他掖了掖被角。

“哥哥,你是不是又看見那些東西了?他們是來帶你走的嗎?你能不能祈求他們,不要帶你走?”小丫頭抽噎道。

聽到小女孩的聲音,我才記起**這個孩子正是當初向燕刑方拜師的那個小男孩,如今卻隻在世間停留幾載就要撒手人寰,燕刑方若是知情,會作何想?

“我現在取走他的眼睛,那他就看不見自己的家人了。”我道。

“這你不用擔心,他已是將死之人,魂魄脫離凡胎,那雙肉眼也是無用。”

我轉過身去:“那我待他死後再取。”

範無救嘴角噙著笑:“哪有一個活人用死人的眼睛的,機會隻有一次,待這孩子一命嗚呼,燕刑方這一輩子算真的廢了。”

見多了生離死別的勾魂者,都有一顆麻木的心,我能感同身受,也知世上無兩全的道理,他既是要死,那雙眼睛的確是無用,反正他現在渾濁不清,家人的模樣也隻能模糊地投射在腦海裏。

“爹,娘,還有妹妹,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迷糊的少年半睜著眼,竟說出了十分清醒的話,不由讓他們都吃了一驚。

“哥哥,我想陪你。”小姑娘將頭枕在他的手邊,少年抬手輕撫,暖如朝陽:“妹妹,我看見他們了,沒準我能說服他們讓我留下來呢。”

我穿過牆麵,停在他的床邊,他對上我的目光,莞爾一笑。

小姑娘聽罷,帶著一絲期望隨著父母出了屋門,屋裏隻剩他,噤若寒蟬。

“我常聽大人們說,帶人們去陰間的陰差是黑白無常,為什麽我看見的,是一位披著袈裟的和尚?”他將頭歪向一邊,細細打量我。

“我不是來帶你走的,我是來取一樣東西。”我的聲音盡量透不出情緒。

“什麽東西?”

“你的眼睛。”

“……”

他突然猛烈的咳嗽,猩紅的血從嘴中溢出:“這雙眼睛,能讓我看見很多不該看見的東西,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我一直很討厭……”越說越是疼得難受,他的眉頭逐漸擰作一團,“可我就如此平白給了你,我不會安心,因為我不知你善惡,不知你是否會另作他用。”

“你可還記得燕道長?”

他瞳孔微微一縮,緊繃著臉,不吱一詞,我將我的目的坦誠相告,他一邊聽著,呼吸愈發微弱,然後又是長久的靜默,看著如鯁在喉,不知有多少次,讓我誤以為他已命喪黃泉。

“他不收我做弟子是他的損失,希望你能告訴他,這雙眼睛的來曆。”

我有些驚異他的態度,毫無怨念很難說,他與燕刑方有相同的天賦,卻沒有相同的命數。

那雙眼睛被我利落完整地剜在手裏,他承受不住那分疼痛,不禁叫出了聲,家人隨之而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失了眼珠冰涼的屍體,他們如遭晴天霹靂,母親率先暈了過去。

我將這雙眼睛置於錦盒,範無救很快用魂鎖勾走了他的魂魄,這縷魂魄無精打采,臉上仍然掛著兩個黑黑的窟窿。

“這是怎麽回事?”我略微慌張地問道。

“陰陽之瞳,陰陽相生。”範無救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我頓足失色。

“你沒有告訴我他做鬼也會是個瞎子。”此刻,手中的錦盒變得十分灼手。

“你也沒問。”

魂魄與肉身一陰一陽,身滅則魂在,眼睛也應是這個道理,可惜這陰陽之瞳卻是陰陽同生同滅之物。範無救心思縝密,令人望而生畏,倒讓我承了這份負擔:“那他以後輪回轉生……”

“也會是個瞎子。”

我看著他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及其克製的一笑:“我若後悔,是不是為時已晚?”

他反倒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是。”

“範兄究竟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

“隨你如何看我,這雙眼睛我自是幫你拿到了,我隻是不願你再步船夫的後塵。”範無救一貫如常的不拘言笑,言談間也不忘忙於公務。

範兄的警示一刀見血,讓我頃刻明白這樣做的後果,何為下不為例。可他未問過我的意見,他不曾知道燕刑方在我心裏有何分量,是否值得為他奪去別人的雙眼,畢竟我自己也不過霧裏看花。

帶回一盒燙手山芋,我遲疑觀望,愁腸百結。

燕刑方酒醒後似乎有意回避與我交談,可他再如何回避,這雙眼睛在七日內都必須放在他的臉上。

待到第五日,我趁他不備間解下了縛上雙眼的白綾。

“你做什麽?”他迅疾擋開我的手。

“治你的眼睛。”

他臉上的表情一滯,質疑道:“如何治?”

“不要多問。”

這從天而降的光明反倒令他疑慮重重:“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事?”

燕刑方料事如神,曆經太多險惡自然比常人更謹慎些。

隻是我有口難言,短短七日也不能和他再耗下去,再過不久,又是鬼門大開之日。

“我的確為你做了不願做的事,你若是不領情,我很難辦啊,趕緊的吧,別磨嘰。”

他仍有些抵觸地往後一躲,我捏著他的肩膀毫不猶豫地把這雙眼睛放了進去。

“啊!”他匐在地上,疼痛難忍,血肉相融之時本就會疼得生不如死,我無力相幫,但願他能熬過。

“燕道長,切記在十三日內不要睜眼,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道心……”他抬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這雙眼睛究竟從何而來,為何我的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臉?”

這倒出人意料。

“我還看見好多人……還有你,你挖走了我的眼睛。”

我抬手將他拍暈了過去,不曾想從別人那取走的眼睛竟會混淆他的記憶。這點範無救又不曾告訴我。

他總是給我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