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泉獄中無閻羅

地牢

乾坤被土為安提在手中,穿過鐵門,進入了通往陰泉獄的洞口。

洞中是一條寬約丈許的洞道,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火把卻隻有零星幾支,光線非常昏暗。乾坤關心木芷的安危,一直仰著頭,緊張地盯著洞口。片刻之後,看見木芷被尹誌平抱入洞中,他一直緊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忽然響起,那是鐵門關閉的聲音。眼見孟婆、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等人被阻擋在門外,所有人都長噓了一口氣。

綢衫女子不用再擔心乾坤會被孟婆抓走,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可以了。”土為安當即鬆手,將乾坤丟在了地上。綢衫女子看著乾坤,眼色頗為奇怪,嘴唇輕輕一動,想要說什麽話,卻又沒有說出來。

乾坤已恢複了些許力氣,後背一觸地,立刻翻身站起。他知道木芷腹部受傷,心中格外擔憂,因此沒理會土為安和綢衫女子,徑直撥開人群,往暗道的左後方奔去。鐵門關閉後,洞中光線更暗,眼前人影交疊,晃動不止,但乾坤的注意力一直在木芷的身上,沒有移開過,知道她在暗道的左後方。他迅速奔到木芷的身前,關切道:“木芷,你傷勢怎樣?還痛得緊嗎?”

尹誌平進入洞道後,便將木芷放在了地上。木芷難以起身,一直倚靠石壁坐著。木芷輕聲說道:“用了翠虛真人的藥,傷口已不……不怎麽疼,隻是……隻是沒有力氣。”她雙眼凝視乾坤,問道,“你吸入了龍血香,解……解毒了嗎?”

一提到龍血香,乾坤不禁暗覺奇怪。若說龍血香不是毒,可他每次吸入之後,都會精疲力竭,很快沉沉入睡;若說龍血香是毒,可別人吸入之後沒有出現任何異樣,他吸入之後也沒有任何痛感,隻是想睡覺,而且一旦入水便能清醒過來,似乎龍血香隻對他一人有用。他感覺身體沒有異樣,不想木芷為此擔心,於是說道:“我能中毒自解,區區龍血香,奈何不了我,我早就已經沒事了。”

“那……那就好。”木芷輕聲道。

乾坤聽木芷的聲音十分虛弱,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頗為吃力,便道:“你少說些話,安心養傷。你隻管放心,這裏有我在呢。”

木芷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乾坤站起身來,身子一側,麵朝站在一旁的尹誌平。他昏睡之前,看見四個無色道士衝上淺灘攻擊孟婆和蓮社信士,四個無色道士隻聽從尹誌平的號令,顯然是尹誌平命令四人前來救他;他醒來之後,又見木芷被尹誌平抱入洞中。他不知木芷向尹誌平下跪懇求一事,因此認定尹誌平對他和木芷有救命恩情,說道:“尹真人救命之恩,乾坤感念在心,他日若能取出腹中胎珠,定當原物奉還!”

“你不必感念我。”尹誌平說道,“你要感念,便感念這位木姑娘。”他手一抬,將陽匕還給了乾坤。他用這柄陽匕釋放了所有囚徒,明知是柄世間罕見的利刃,也明知是本派大敵乾坤的東西,卻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乾坤。

木芷絕口不提跪求尹誌平一事,隻道:“我尋回了陽匕,可是陰匕……”

乾坤記得陰陽匕被兩個孟婆拋進了暗河,此時木芷渾身濕透,顯然是為尋陽匕時入了水。他大為心疼,不等木芷把話說完,便道:“你受了這麽重的傷,卻入水去尋這等身外之物,我……”心中的話便要衝口而出,但話到嘴邊,怕惹得木芷不悅,又生生咽了回去。

木芷說道:“這是你的家傳寶刃,隻可惜陰匕還……還在水裏。”

“區區兩柄匕首,算得了什麽!”乾坤道,“以後你別再做這種傻事了。”

木芷沒有應聲,低下了頭。

尹誌平見剛剛入洞的四個無色道士渾身血跡斑斑,心中極是關切,說道:“乾坤,你若是肯奉還胎珠和龍褐,自然最好,若是不肯,將來出了終南山秘境,本派道眾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必會從你身上取回。”言語之中,依然大有敵意。他說完這話,不再理會乾坤,撥開人群,朝四個無色道士去了。

木芷已在身邊,乾坤心安神定,這才想起白玉蟾和陳泥丸。他將陽匕插回環形褡褳之中,抬頭環顧四周。寒泉獄中的幾十個囚徒全都進入了洞道,乾坤視線一轉,很快便看見了站在人群之外的白玉蟾。白玉蟾獨自一人立在緊閉的鐵門前,手捧銀絲拂塵,腰懸黃玉葫蘆和酒壺,木然不動,陳泥丸卻不在他的身邊。乾坤雖然沒看到陳泥丸遺命白玉蟾的那一幕,但看見原本屬於陳泥丸的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都在白玉蟾的身上,而白玉蟾則是失魂落魄地立在鐵門前,便隱隱猜到了大概。他看見鐵門關閉後沒有再開啟,心想十有八九是陳泥丸破壞了開啟鐵門的機關,讓孟婆等人無法追入陰泉獄。他不知道陳泥丸已經中毒仙逝,心想陳泥丸絕不是兩個孟婆的對手,獨自一人留在寒泉獄中,隻怕難逃一死,不禁一陣擔心。

便在這時,漆黑的洞道深處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了人聲。

原本嘈雜無比的眾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傾耳細聽。隻聽傳來的人聲既柔且細,是年輕女子的聲音,不斷重複著兩個音調,聽起來像是“救命”二字。

一聲又一聲“救命”從黑暗之中傳來,眾人不禁暗想:“是啊,這裏是陰泉獄,一定也關押了不少人。”想到寒泉獄是用試藥來折磨囚徒,不知陰泉獄中又有何等酷刑,一些膽小之人不禁暗生恐懼,聽著“救命”的女子叫聲,背脊陣陣發涼。

乾坤卻一點也不害怕。他想到陳泥丸曾說過陰泉獄已隔絕了一個月,獄中關押的囚徒多半已經斃命,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活著,當即起了救助之心,抱起木芷,便想往暗道深處走去。但他轉念想起陳泥丸提及陰泉獄中有一隻名叫邪神的鎮獄靈獸,極是凶殘嗜血,邁出去的腳便收了回來。他對邪神沒有半分懼意,若是木芷沒事,他一定會走到人群的最前麵,當先去陰泉獄中探尋一番,一是想辦法救人,二是想和邪神較量一番。但此時木芷身受重傷,她的安危全係於他一人之身,他便不敢隨著性子胡來。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一個聲音響起:“他娘娘的,我倒要看看,這陰泉獄又是什麽鬼模鬼樣的地方。”話音未落,火不容越眾而出,從旁人手中拿過火把,沿著洞道當先而行。

見有人肯走在最前麵引路,其餘人紛紛邁開腳步,跟著往洞道深處走去。

乾坤抱著木芷,回到鐵門處,道:“玉蟾兄,大夥兒都走了,我們也跟上去吧。”

白玉蟾立在鐵門前,想到陳泥丸毒入心脈,不肯服下救命金丹,絕無生還之理,此時多半已經飛升仙逝,心中極為悲痛。他之前問陳泥丸下毒的凶手是誰,陳泥丸說是自作自受,他誤以為陳泥丸是因為煉丹試藥害人性命而心懷愧疚,是以服毒自盡。但他追根溯源,若不是終南山秘境的主人將陳泥丸抓到寒泉獄來煉製治病金丹,陳泥丸又豈會受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一困便是整整六年,並最終死在這裏。他不忘陳泥丸的遺命,轉過身來看著乾坤,豎起食指,指向頭頂,說道:“我白玉蟾要上碧落天,找終南山秘境的主人,為師父報仇!道友,你也要去碧落天,我與你一起!”

乾坤聽了這話,才知道陳泥丸已經仙逝,心下不禁一痛。六道乾坤眉猛然一緊,他朗聲應道:“好,我們一起闖出九泉獄,殺上碧落天!”

白玉蟾淚痕猶在,滿臉汙花,卻不擦不拭,徑直邁開大步,隨在眾人身後,往洞道深處走去。乾坤懷抱木芷,與白玉蟾並肩而行。

沿著洞道走了十幾丈遠,乾坤的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方圓數十丈的巨大洞廳。洞廳地麵起伏,高低不平,其間石柱密布,有的從頂垂到地,有的自下往上延伸,有的橫生豎長,有的左歪右斜,全是大大小小的鍾乳石。這些鍾乳石光滑如玉,泛著翠綠之色,被火光一照,整個洞廳碧綠生輝,給人一種陰森之感。

火不容走在最前麵,眾人隨他而行,沿著一條鍾乳石之間的狹窄道路,往傳來女人呼救聲的方向走去。一路向前,洞廳中不見石室,不見牢獄,更不見任何活人,別說關押的囚徒和看守的蓮社信士,便是那不斷呼喊“救命”的女人,也瞧不見身在何處。但一路上躺有不少屍體,大多是枯瘦的腐屍,泛起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眾人紛紛掩住口鼻,跨過一具具麵目全非的腐屍,向前走去。

不多時,道路到了盡頭,眼前已是石壁,火不容頓住腳步,往腳下看去。原來那陣“救命”之聲,竟是從腳底下傳來。就在他的腳尖前方,生長著一根石筍,在石筍根部偏左之處,地麵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孔洞。

火不容將火把挨近地麵,仔細一瞧,“嘿”地一叫,說道:“他娘娘的,原來是一間地牢。”在那石筍的四周,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縫隙,竟是一扇嵌在地麵上的鐵門,而那個小小的孔洞,正是鐵門上的鎖孔。年輕女子的呼救聲,正是從地牢裏傳出。

不少人圍攏過來,有人湊近地麵上的鐵門,大聲道:“姑娘,你還好嗎?”

地牢中傳來“啊”的一聲驚叫,正是那年輕女子的聲音。驚叫之後,呼救聲便斷了,再也沒有響起。

“姑娘?姑娘!”“快想法子救人!”“沒有鑰匙,這門如何打開?”陰泉獄沒有蓮社信士,也不見鎮獄閻羅,眾人肆無忌憚,隻管七嘴八舌地大聲說話。有幾人蹲了下來,拿兵刃插入門縫,試圖撬開鐵門。但鐵門極為堅固,紋絲不動,純靠蠻力無法打開。

那個開啟陰泉獄鐵門的小胡子男人越眾而出,拉開幾個撬門的人,說道:“都給老子讓到一邊去!這種開鎖的精細活兒,就憑你們幾個五大三粗的莽漢,成得了什麽氣候?”

被拉開的一人衝口說道:“你能成氣候,那你來!看你瘦不啦唧的,又有什麽本事?”

小胡子嘿嘿一笑,道:“老子有的是本事,你瞧好了。”他在鐵門前蹲了下來,解下腰間的皮革裹,在地上鋪開,露出了刷鉤、挑鉤、鑿子、釘錘和十幾根長短曲直不一的鐵針,此外還有不少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竟是一整套開鎖器具。

小胡子仔細看了看鎖孔,摸了摸唇上的兩撇胡子,立刻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臉孔。他從皮革裹裏抽出一根挑鉤和一枚彎曲的鐵針,同時插入鎖孔之中,或壓或拉,或挑或鉤,仔細地開起鎖來。

一部分人圍在小胡子的身邊看他開鎖,更多的人則散向四周,在大大小小的鍾乳石之間穿插走動,尋找陰泉獄的出口。陰泉獄中有十幾條縱橫交錯的路徑,眾人方才走過的道路隻是其中一條,這時各人分散尋找,隻見到處都是碧綠色的鍾乳石,再加上洞廳高低起伏,便如走進了一處迷宮,幸好洞廳隻有方圓數十丈,若是再大上幾倍,隻怕走上一會兒便會迷路。

一番尋找之下,眾人沒有找到任何出口,隻在一些鍾乳石上發現了裝有火油的火盆,用火把點燃後火焰翻騰,整個陰泉獄明亮了不少。光線雖然變得充足,但四下裏隨處可見鍾乳石的影子,這些影子奇形怪狀,交錯重疊,如同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反而更增陰森之感。

陰泉獄中極為陰寒,乾坤和木芷渾身濕透,更覺得寒氣逼人。木芷受傷後身體虛弱,來到陰泉獄後不久,便冷得瑟瑟發抖。乾坤尋了一處幹淨、寬敞的地方,將木芷輕輕放在地上,讓她靠著鍾乳石而坐,然後從附近取來一個火盆,讓木芷烤火驅寒。他挨著木芷坐下,伸出幾乎凍僵的雙手,煨在火焰上方,不時搓上幾下,漸漸感到一陣暖意。

忽聽左前方有人叫道:“這裏有一間地牢!”很快正前方又傳來人聲:“俺這兒也有地牢!”接著斜側又有人道:“這邊還有一間!”隻不過片刻時間,周圍便有七人先後發聲,都是發現了新的地牢。

乾坤探頭環望,隻見發現地牢的七處地方,分別在洞廳的各處邊角之上,每一處都聚集了不少人。這些人掀開了地牢的鐵門,朝一團漆黑的地牢裏喊話,詢問有沒有人,但地牢裏一片死寂,沒有傳出任何回應之聲。

乾坤隻環望了一圈,便瞧出了端倪,暗暗心道:“是八卦。”新發現的七間地牢,再加上右側那間傳出女子呼救聲的地牢,一共是八間地牢,全都位於洞廳邊緣,各占一方,是按照八卦的方位排布的。

乾坤從自己所處的位置隻能看出這一點,心中不由得大感好奇,隻想湊到近前,將地牢一間間地仔細查找一番,看看能否有更多發現,又好奇那隻名叫邪神的鎮獄靈獸到底去了哪裏,還想親自尋找一下陰泉獄的出口。木芷烤了一會兒火,周身逐漸溫暖,因為太過疲累,已經合眼睡去,白玉蟾也四處尋找出口去了,隻剩下乾坤照看木芷。他幾次站起身來,卻都因為關心木芷的安危,怕自己離開之時,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會趁機對木芷不利,於是又坐回木芷身邊,到底還是忍住了心中的好奇。

乾坤坐下後不久,左前方忽然傳來叫聲:“這裏麵什麽也沒有,找不到出路!”聲音嗡嗡作響,夾雜了不少回音。原來有人猜想陰泉獄的出口也許在地牢之中,於是舉著火把下到地牢裏,卻發現地牢裏空空****,別說被囚禁的活人,便連死人遺骸也沒發現一具,至於出口,更是毫無發現。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正前方的那間地牢,也有人下到其中探尋了一番,很快傳出了叫喊聲:“這地牢太空了,啥都沒有!”其他五間地牢也相繼有人進入查看,都向地麵喊話,說地牢是空的,沒有任何發現。

乾坤聽到這些人喊話,不禁暗覺奇怪,隻因右側那間最早發現的地牢,鐵門是被鎖住了的,此時小胡子正在聚精會神地開鎖,那地牢中曾傳出過年輕女子的呼救聲;隨後發現的七間地牢,鐵門輕而易舉便被掀開了,顯然未曾鎖上,牢中也是空無一人。陳泥丸曾說過,邪神在陰泉獄中肆虐之時,曾有一個蓮社信士被咬死,剩餘的蓮社信士退到了幽泉獄,就此封閉獄門,任由獄中關押的囚徒自生自滅。乾坤看了看不遠處的幾具腐屍,的確看見了一具腐屍紅衣束身,臉上戴著赤麵獠牙麵具,顯然是一位蓮社信士,頸部有明顯的斷口,另外幾具腐屍卻沒有戴麵具,身上的衣服也非紅衣,全身看不見任何傷口,隻是身體極為枯瘦。

乾坤撓了撓腦門,心中更為困惑:“陰泉獄一直被封死,邪神出不去,必定還在獄中,不管它是死是活,總不可能憑空消失。陰泉獄就這麽大,隻有一個洞廳和八間地牢,洞廳裏不見邪神,七間地牢也是空的,唯一的可能便是邪神在右側那間地牢裏。可那間地牢裏有女人呼救,若是邪神在裏麵,又豈會不咬死那個女人?”他盯著不遠處的幾具腐屍,推想得越來越深,“這個死去的蓮社信士,脖子上斷口極大,想來如翠虛真人所言,是被邪神所殺,可另外幾具屍體完好無損,渾身不見傷口,似乎沒有受到過邪神的攻擊。是了,另外幾具屍體不是蓮社信士的打扮,極有可能是地牢中的囚徒,這些囚徒想必從地牢裏逃了出來,所以地牢的鐵門才會沒有上鎖。他們沒有受到邪神的攻擊,多半是想辦法解決了邪神,隻可惜陰泉獄被封死,他們終究還是出去不了,沒有水源,沒有食物,這才會身體枯瘦,最終渴死餓死。邪神凶殘嗜血,連蓮社信士都奈何不了,這些囚徒又是如何對付它的呢?換了是我,唯一的辦法便是把邪神引入一間地牢,然後鎖死鐵門,將它困在地牢之中。”他推想至此,心念猛然一動,想起陳泥丸形容邪神時,曾用到了“狡猾”這個詞。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六道乾坤眉微微一凝,轉眼盯著小胡子開鎖之處,暗道:“若是當真有人被囚禁在地牢裏,勢必早已餓死,豈能存活至今?那呼救聲翻來覆去總是‘救命’二字,音調一成不變,當我們來到地牢外麵時,呼救聲反而就此斷了,再不響起,似乎是有意引我們打開鐵門。發出呼救聲的,極有可能不是什麽女人,而是那隻鎮獄靈獸,是邪神!”

乾坤剛剛想到這一節,便聽“啪嗒”一響,那小胡子極為得意的叫聲從右側傳來:“打開啦!”隻見小胡子抓住鐵門上方的石筍,用力一掀,地麵上的鐵門應聲而開。

畫像

“不好!”乾坤暗暗一叫,當即拔出陽匕,護在熟睡的木芷身前,雙眼緊盯著已經打開的地牢鐵門。

鐵門打開後,一團漆黑的地牢入口出現在了地麵上。圍觀開鎖的幾人立即圍上前去,其中一人手舉火把,便要往地牢裏照一照,看看呼救的女人被囚禁在哪裏。但火把剛剛伸出去,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道白影從地牢裏激射而出,隨即一股淩厲的勁風撲麵而來,火把“噗”的一聲熄滅了。那手舉火把之人一聲慘叫,咽喉處皮開肉綻,多了四道極深的裂口,血如泉湧。

小胡子雖然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事,但反應極快,連地上的皮革裹也顧不得收,撒腿便跑。剩餘幾人也想奔逃,但腳下慢了些許,一時間慘叫連連,幾人幾乎不分先後,同時捂著咽喉倒在了地上,鮮血從指縫間狂湧而出。幾人雖然大聲慘叫,但咽喉已斷,隻能發出嘶啞的嗬嗬之聲,還有鮮血灌入喉嚨的咕嘟聲。

驚變剛剛發生,聚集在其他七間地牢處的數十人同時扭頭,向慘叫的幾人望去,還沒看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便聽見新的慘叫聲響起。相鄰的另一間地牢處,聚集了七八個人,此時已經亂成一團。一道白影在人群中晃了幾下,七八個人便全都捂住咽喉,倒在了地上。

乾坤目睹這等場景,不禁大驚失色。他早已從陳泥丸口中得知了邪神的事,陳泥丸也一再提及邪神嗜血凶殘,他原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可實在沒有想到,邪神竟會迅猛凶殘到這等地步。頃刻之間,兩間地牢處總共十餘人,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便全部斷了咽喉,邪神竟連完整的模樣都沒露出。

剛剛知道邪神的存在時,乾坤還曾暗自興奮,想瞧瞧這隻鎮獄靈獸到底有多大本事,這時邪神現身,他腦中的念頭竟然隻有一個字——逃。洞廳中極為空曠,沒有任何逃命的地方,唯有躲入地牢,關上鐵門,方能躲過邪神的攻擊。他當即大聲叫道:“大夥兒快躲進地牢!”隨即抱起木芷,朝距離最近的一間地牢奔去。木芷已被慘叫聲驚醒,看見十餘人慘死在地的血腥場麵,隱隱變色。

除了乾坤、木芷、白玉蟾和水之湄,其餘的人都不知道邪神的事,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十餘人頸部鮮血狂噴的場麵太過駭人,不少人想也不想,立刻便往地牢裏跳,連火不容和水之湄這等身懷異能之人,也不敢留在地麵上,迅速躲進地牢,關閉了鐵門。

乾坤飛步衝到距離最近的地牢前。這間地牢周圍聚集的人最少,隻有五個人,分別是土為安、綢衫女子、玉道人、趙無財和那個倉皇奔逃而來的小胡子。地牢入口極為狹小,難以同時入內,土為安大臂一揮,將玉道人、趙無財和小胡子攔在外圍,護著綢衫女子當先跳下。小胡子身手敏捷,緊跟著便要第二個跳下,玉道人卻在他的背後拽了一把,搶先跳入了地牢。小胡子破口罵了一句,跟著躍入牢中。趙無財神色驚恐,想要跳進地牢,但他彎下腰,看見地牢裏麵一團漆黑,不知究竟有多高,怕貿然跳下去會摔得太狠,竟立在地牢入口旁邊,遲疑了一下。便在這時,一道白影忽然從斜刺裏疾掠而來。

乾坤瞥見白影掠向趙無財,知道邪神殺來,想也不想,飛起一腳,便朝趙無財的咽喉踢去。他不知道邪神會攻擊趙無財身體的哪個部位,但之前死去的十幾人全都是被抓斷了咽喉,料想邪神仍會攻擊咽喉要害。他一腳踢出,腳尖一緊,竟踢了個結結實實,隻見一團白影倒飛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兩圈,撞斷了一根鍾乳石。兩點紅光倏地一閃,那道白影勢如離弦之箭,掉頭便朝乾坤撲來。

乾坤一腳踢飛邪神,順勢往趙無財的屁股上一踹。趙無財一個趔趄,“哎喲”大叫一聲,跌入了地牢。這時邪神已經直撲而來,乾坤急忙縱身躍入地牢,隻覺得頭頂風聲獵獵,竟剛好避過了邪神的攻擊。他躍下之時,一隻手抱緊了木芷,另一隻手抓住鐵門邊緣,順勢一帶。他雙腳落地的同時,頭頂“砰”地一響,鐵門已應聲關上。

乾坤逃過一劫,驚魂未定。地牢中一團漆黑,他看不見木芷的模樣,擔心剛才跳得太急,落地時起伏太狠,說不定會加重木芷的傷勢,急忙低聲向懷裏的木芷問道:“沒事吧?”懷裏響起木芷的聲音:“我沒事,你呢?”乾坤鬆了口氣,臉上一笑,低聲道:“我很好。”

乾坤隻聽見頭頂不斷有“砰砰砰”的巨響聲傳來,全都是地牢鐵門關閉的聲音。與此同時,地麵上不斷傳來慘叫聲,每個聲音都淒厲無比,隻叫得三兩聲便斷了,想必都是那些未能及時躲入地牢的人。這些慘叫聲各不相同,聽起來先後又有十餘人葬送了性命。

一切發生得太快,隻不過瞬息之間,慘叫聲便已停止,地麵上恢複了死寂。

乾坤的眼角忽然一亮,轉頭看去,隻見玉道人的右手向上翻起,一團碧磷火刺刺有聲,飄浮在他的掌心之上。玉道人不為攻擊他人,燃起碧磷火隻為照明。綠光映照之下,土為安麵無表情,與綢衫女子並肩而立;趙無財一臉驚恐,癱坐在地牢一角;小胡子則仰頭盯著鐵門,神色透著幾分緊張,他看得清清楚楚,鐵門內側的鎖具已被毀壞,此時鐵門是沒有上鎖的,生怕鐵門隨時會被掀開。

乾坤不知道地麵上是何情況,等了好一陣子,頭頂仍是寂靜無聲,於是將木芷輕輕放在地上,讓她靠著石壁而坐,輕聲說道:“你先坐著,我去瞧瞧。”他伸手往頭頂的鐵門指了指。木芷道:“你小心點。”乾坤應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關閉的鐵門。

玉道人見乾坤望著鐵門,當即說道:“乾坤眉,你小子安分點兒,有什麽歪門邪道,趁早收起來。”

乾坤一聽玉道人的娘娘腔,忍不住笑道:“道爺我再怎麽歪門邪道,也絕不敢動你這野道姑的心思。”

玉道人聽到“野道姑”三字,怒道:“臭小子,你再叫一聲試試?”他另一隻手向上一翻,又燃起了一團碧磷火。

乾坤道:“你這麽想聽,便自個兒叫去,道爺可沒工夫跟你閑扯。”說著看準鐵門,伸長了手臂,用力一躍,然而地牢頗深,他躍至最高處,手離鐵門仍有尺許的距離。

一旁的小胡子急忙拽住乾坤的法服,說道:“這位兄弟,你在寒泉獄大顯身手,以一敵二,擊敗了兩位黃泉閻羅,確實厲害得很。可老子沒你這麽厲害的身手,老子的性命也在這間地牢之中,你可不要亂來。”

乾坤說道:“難道你打算躲在這間地牢裏,永遠不出去了嗎?這間地牢別無出路,終歸要從這扇鐵門出去。你放心,我隻掀起一條門縫,看一看外麵是何情況,絕不會引來邪神。”

“什麽邪神?”小胡子奇道。

“就是你剛才從地牢裏放出來的東西。”乾坤說道。

小胡子想到剛剛攻擊眾人的那道白影,的確是他親手從地牢裏放出的,害得不少人丟了性命,心下難免歉疚,便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乾坤環顧整間地牢,想找一些東西來墊腳。可地牢中空空****,除了幾副斷開的鐐銬和幾根鐵鏈,便隻有四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放置在四個角上。這些石頭形狀如床,似乎是給囚徒睡覺所用。他走到一塊大石頭前,抄住石頭底角,用力一抬,陰陽手神力一到,大石頭立刻側立了起來。

小胡子見乾坤身形清瘦,然而翻動一塊幾百斤重的大石頭,他如同翻動一塊豆腐般輕而易舉,凝視乾坤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敬畏之色。

乾坤雙手用力,將大石頭推至鐵門的正下方,站了上去,頭頂幾乎與鐵門齊平。鐵門上的鎖扣已經被拆卸掉了,想來是之前越獄的囚徒所為。他輕輕一推,鐵門立刻被掀起了一道縫隙。

乾坤踮起腳尖,眼睛貼近縫隙,朝外麵望去。隻見洞廳中的火光暗了不少,地麵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屍體,鮮血流了一地,一些鍾乳石濺上了鮮血,已被染成了紅色。

除了屍體,洞廳中不見任何白影,看不見邪神身在何處。

乾坤正凝目細瞧,忽然鐵門輕微一震,似乎有什麽東西落在了鐵門上,隨即眼前暗影一動,一隻染滿了鮮血的利爪從門縫中抓了進來,速度疾快無比。乾坤當即縮頭,臉頰一痛,已多了四道血痕。他縮頭之時,手往下猛地一拉,鐵門立刻閉合。那隻利爪搶在鐵門壓下之前,閃電般縮了回去。

乾坤怕邪神趁機掀起鐵門,當即緊緊拉住鐵門不放,等了片刻,鐵門上方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他感覺臉頰火辣辣地痛,溫熱的鮮血緩緩地往下流。木芷看見他受了傷,急忙道:“乾坤,你快下來。”

乾坤知道邪神極為狡猾,生怕鬆手之後,邪神會掀開鐵門鑽進來,因此一直不肯放手。一旁的土為安忽然躍上了大石頭,大手一抬,拉住了鐵門。乾坤詫異地看了土為安一眼,道一聲:“謝了。”從大石頭上跳下,隨手在臉頰上一抹,掌心滿是鮮血。

那綢衫女子忽然伸出纖細嫩白的手,遞給乾坤一個小小的瓷瓶,說道:“這位道長,這是止血的傷藥,你拿去用吧。”

乾坤見綢衫女子手持胡笳,想起當日在水窮峪的林中林裏,曾有人用胡笳聲操控血蝠和火豺圍攻他和木芷,便是這綢衫女子所為。綢衫女子突然賜藥,他心中略有疑慮,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乾坤,你過來。”木芷忽然說道。

乾坤當即回到木芷的身邊。木芷狐疑地看了綢衫女子一眼,說道:“止血傷藥,我這裏也……也有。”她從懷中拿出九宮盒,不小心牽動腹部傷口,絲絲作痛。九宮盒裝有止血的藥粉,當日在仙塋園裏,木芷為救金無赤曾用光了藥粉,後來在俸仙堡村的醫館裏,她從大夫那裏買來了新的藥粉,重新補入盒中。她拈起藥粉,細細地塗抹在乾坤臉頰的四道傷口上。乾坤的傷口雖然疼痛,但近距離看著木芷細致入微的神情,又感覺她的手指輕柔地觸摸在自己的臉上,心中一陣柔情蜜意,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他竟不知不覺伸出了手,摸向自己的臉,按在了木芷正在上藥的手上。

木芷一下子縮回了手。她秀眉一蹙,板起臉,瞪了乾坤一眼。乾坤意識到失態,趕忙連聲道歉,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意。木芷繼續給乾坤的傷口上藥,片刻間塗抹好了藥粉,見四道傷口不再流血,這才收回了手。她的神色變得冷淡起來,收起九宮盒,將臉側到了一邊。

乾坤見了木芷的神色,默默地收起了一臉的笑意。他輕輕摸了摸臉上的傷口,心中暗暗歎了口氣。他仰起頭來,見土為安依舊立在大石頭上,舉手拉著鐵門。他瞧了一眼鐵門,不禁暗暗想道:“翠虛真人一點也沒說錯,邪神果然厲害,隻是不知是何種靈獸,竟會有如此迅疾的身手。方才我的反應若是慢上一丁點,隻怕咽喉已被它抓斷,此刻已是嗚呼哀哉了。”

綢衫女子主動贈藥卻吃了個閉門羹,將瓷瓶揣回懷中,就此默不作聲地立在一旁,凝目看著乾坤,眼神頗為奇怪。這時見乾坤已上好藥,她忽然問道:“道長,請問乾坤是你的道號,還是你的本名?”

乾坤雖是個道士,但年紀輕輕,自從在長安城各大道觀出家以來,還從沒有被人以“道長”相稱。綢衫女子接連叫他“道長”,他聽在耳中倒覺得頗為別扭。他看著綢衫女子,說道:“乾坤是我的本名,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綢衫女子應道:“我複姓斛斯,雙名伽羅。”

乾坤知道斛斯不是漢人姓氏,見綢衫女子容貌不類漢人,又手持一把胡笳,因此並不覺得奇怪。他雖然沒有忘記當日發生在水窮峪林中林裏的事,但此時同困於一間地牢之中,邪神在外肆虐,正需各人同心協力,方有機會活著闖出去,他先前沒與玉道人繼續作對,便是基於如此考慮。他頗為客氣地說道:“斛斯姑娘好心賜藥,我在此謝過了。”

斛斯伽羅輕輕頷首,道:“乾道長不必多禮,我實則有事相求於你。”

乾坤奇道:“我與姑娘素不相識,不知有什麽能幫到姑娘?”

“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斛斯伽羅道。

“什麽人?”乾坤問道。

斛斯伽羅道:“此人的左眉有一道弧月疤痕,想必你是認識的。”

乾坤想了一想,道:“左眉有弧月疤痕,我記不起來認識這樣的人。不知此人姓甚名誰,姑娘說出來,或許我想得起來。”

斛斯伽羅搖頭道:“我不知此人的姓名,本以為你與此人大有淵源,原來你也不知。”

土為安聽到“淵源”二字,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

乾坤奇道:“我與此人大有淵源?此話怎講?”他窮盡記憶,實在想不起曾見過某個左眉帶有弧月疤痕的人。

斛斯伽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猶豫之色,片刻之後方才拿定了心思。她拿起手中的胡笳,上下握住,左右一旋,胡笳從中裂開,露出了一根土黃色的細管。她小心翼翼地將細管抽出,徐徐展開,竟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紙麵泛黃,顯然是陳年舊物。綠光映照之下,隻見紙上繪有一個道士,這是一張畫像。

乾坤一看畫中之人,頓時大吃一驚,木芷瞧見了,也麵露驚詫之色。原來畫中的道士披頭散發,穿著一身紫色道袍,道袍背麵有兩條首尾相銜的金色遊龍,合成一個太極圖案,正是道聖法服龍褐;在那人垂放的雙手之中,各握有一柄匕首,兩柄匕首一黑一白,彎曲呈遊魚狀,正是陰陽匕;那人背對而立,正向後回頭,露出了左半邊側臉,與乾坤的容貌竟有八九分相似,隻是露出的左側眉毛不像乾坤那般是三道乾卦眉,而是隻有一道眉毛,但那道眉毛被一條弧月狀的黑疤貫穿,眉下目光凶厲,極為霸道。在畫像兩側的留白處,各有四個力透紙背的題字,一側是“窮極天地”,另一側是“道盡陰陽”。

天下眾生芸芸,少不了有長相相似之人;龍褐是道聖法服,通體紫色,背麵以金絲繡出龍化太極圖案,知道這一傳聞的人不在少數,若是繪像之時,憑著想象給人物畫上一套龍褐,也並非沒有可能。但陰陽匕是乾家的祖傳寶刃,能將陰陽匕繪入畫像,連陰陽匕上的“道”字刻紋都完全一致,顯然畫中人物與乾家有著莫大關聯。乾坤取出了陽匕,對照畫像中的白色匕首,的確一模一樣。他訝然看著斛斯伽羅,道:“斛斯姑娘,這張畫像……你是從何得來?”

斛斯伽羅說道:“這張畫像一直藏在這把胡笳之中,這把胡笳是我的家傳之物,不久前我發現胡笳可以從中擰開,因而發現了這張畫像。我見你的法服和匕首,與畫中人一模一樣,還以為你一定認識畫中之人。”她在胡笳中發現畫像,是在離開水窮峪數日之後,因這把胡笳對她極為重要,而畫像一直藏在胡笳之中,因此她對此事非常好奇。她想起乾坤在水窮峪所穿的龍褐和所用的陰陽匕,與畫中所繪一模一樣,因此在太乙池上第二次見到乾坤時,便有意打量乾坤,後來在寒泉獄中見到乾坤,也對乾坤多有留意,直到此時同處一間地牢,她終於忍不住出示畫像,詢問乾坤是否認識畫中之人。

乾坤搖頭道:“我從沒見過畫中人物,便連這張畫像,我也是初次見到。”說話之時,眉頭凝住,始終覺得難以置信。他望著畫像中的道士,若是不看眉毛,當真便是他本人,可這張畫像明顯是陳年舊物,不可能畫的是他。他忽然想起在望鄉台上初遇黑袍孟婆時,黑袍孟婆曾說他以前來過九泉獄,並說三十年前便見過他這張臉,隨即又說眉毛不對。“倘若孟婆所言非虛,隻怕三十年前真有一個長得與我極為相似的人來過九泉獄。”他暗暗心想,“畫像中的道士,會不會就是孟婆見過的那個人?”想到與自己長得極為相似這一點,他下意識便想起了父親乾宗師。乾宗師是國字臉,五官粗豪,體格魁梧,與他的長相和身形全然不同,從小到大,常有人取笑他不是乾宗師親生的,是從外麵撿來的野種,為此他與不少人吵過嘴、打過架。此時他仔細一想,單從長相來看,他倒真不像是乾宗師的親生兒子,而且他從小就沒見過母親,隻是聽乾宗師說,母親在生下他後,便患病去世了。他年幼之時,乾宗師始終將他關在府中,不許他出外玩耍,平日裏更是讓書童四九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像是要一直看住他似的。他當年下瀉藥捉弄四九,讓四九上吐下瀉,然後趁此機會偷偷一人溜出了府,也是生平第一次到長安城裏轉悠了一圈。他漸漸長大後,乾宗師雖然允許他自由出府,但始終將他約束在長安城內。一年四季,長安城裏的人常去終南山踏春、避暑、登高、賞雪,去草堂寺那樣的大寺廟、樓觀那樣的大道觀燒香祈福,他一直想去,可乾宗師從來不許。他多次出城玩耍,都是串通了四九瞞著乾宗師,偷偷溜出城去的。倘若他是女兒身,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乾宗師這麽約束他倒也罷了,可他是堂堂七尺男兒,與他玩耍的那些小夥伴,到了他這個年紀,要麽考取功名,要麽外出經商,要麽遊曆天下,沒一個像他這樣還一直留在長安城裏。長安城早已今非昔比,不是當年的皇城國都,隻不過是金國管轄範圍內的一個縣城,誰願意一輩子待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裏呢?大丈夫當誌在四方,他自小便想外出遊曆,但一直敬重乾宗師,因此按捺著性子,始終留在長安城內。直到乾宗師逼他向長安城裏那些欺世盜名的道士下跪認錯,他對乾宗師大感失望,大鬧了一場,這才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若非如此,隻怕如今他依然待在長安城內。他以前沒覺得這些事有什麽不對,以為乾宗師或許是擔心世道太亂,兵災戰禍不斷,怕他在外麵出什麽事,又或許是不喜歡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怕他在外麵惹是生非,但他此時細細想來,卻覺得奇怪無比,試問天底下有哪一個父親,會將兒子約束在一城之內,讓兒子二十年都不許出城呢?他暗暗皺了皺眉頭,將注意力轉回了畫像上,向斛斯伽羅問道:“姑娘說這張畫像是家傳之物,敢問姑娘家在何地?家世如何?我乾家是長安城中的道醫世家,或許你我兩家過去曾有淵源。”

乾坤一聽“斛斯山”三字,不禁大為驚訝,方才與乾宗師有關的那些念頭,一下子全拋到了腦後。他早就聽過斛斯山的名頭,知道那是終南山中一座十分神秘的荒莽深山,有“神女化蝶”的傳說流傳於世。這傳說說的是幾個采藥人去斛斯山采藥迷了路,結果誤入一處秘境,秘境中滿是各色各樣的蝴蝶。這些蝴蝶受了驚擾,漫天飛舞,一團團地聚在一起,竟化作了一個個身姿妖嬈、衣著華麗的美女。這些美女將幾個采藥人引至秘境深處,進入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大宅中沒有一個男人,全是風情萬種的各色美女,她們擺下了極為奢華的酒宴,傾情款待幾個采藥人。幾個采藥人大多美女在懷,左擁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唯有一個采藥人驚疑不安,在宴席上正襟危坐,不近酒色,後來不知如何睡著了。等醒來時,便隻剩下他一人,四周殘垣斷壁,藤蔓交錯,竟是置身於一處荒廢已久的深山古宅之中。那人驚嚇不已,倉皇逃了出來,報了官府,帶官差入斛斯山尋找時,卻怎麽也找不到秘境的入口,更找不到那處荒廢古宅,與他一同入山的幾個采藥人,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神女化蝶”的傳說,與民間的妖靈精怪傳聞大同小異,乾坤第一次聽聞時,便知這是假的,世上絕不可能有這樣的奇異之事。他從沒去過斛斯山,但因“神女化蝶”的傳說,久聞斛斯山的名頭,也知道斛斯山是一座沒有人煙的荒莽深山。此時斛斯伽羅竟自稱家在斛斯山,他當然吃驚。

乾坤心中好奇,忍不住道:“斛斯山?據我所知,那應該是一座……”

他話未說完,頭頂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邪神

過去幾天之中,乾坤聽了不少青銅八角鈴鐺的聲音,此時一聽鈴鐺聲,頭皮頓時發麻,第一反應以為是孟婆追來了陰泉獄。他當即住口,側耳細聽。這陣鈴鐺聲雖然清脆,但空靈悅耳,聽起來極為舒服,像是風鈴的聲音,與青銅八角鈴鐺的聲音大為不同,顯然不是孟婆。

地麵上突然響起了鈴鐺聲,莫非是誰爬出了地牢?抑或是有什麽人從寒泉獄或幽泉獄來到了陰泉獄中?乾坤大感驚奇,當即躍上大石頭,伸手便去輕推鐵門,想瞧一瞧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土為安一直拉住鐵門,這時撤回了手,躍下石頭,回到斛斯伽羅的身邊。斛斯伽羅將畫像卷成細管,小心翼翼地藏回胡笳之中。

玉道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乾坤眉,你小子傷疤沒好就忘了疼,居然還敢開門。”他說了這話,也不阻止,隻是麵帶冷笑,有意要看乾坤再次吃虧。

乾坤臉頰上的傷口雖然已經開始愈合,但疼痛未消,他也知道邪神狡猾,既能模仿女子呼喊“救命”,隻怕也能弄出鈴鐺聲來引誘地牢裏的人開門,可是他心癢難忍,總想瞧個清楚明白。這次他絲毫不敢大意,隻掀起了一道極細的門縫,保證邪神的爪子伸不進來,然後朝外麵窺望。

鐵門縫隙隻朝向一邊,視線太過局限,鈴鐺聲傳來之處,是在乾坤看不見的右側。他回想洞廳中的方位,右側正是放出邪神的那間地牢。邪神移動的方向同樣是右側,似乎是奔著鈴鐺聲去了。

鈴鐺聲總共響了八下,此後便不再響起,洞廳中一片寂靜。

乾坤很想直接掀開鐵門,但木芷還在地牢中,萬一掀開鐵門讓邪神衝進了地牢,後果不堪設想。他想了一想,既然不敢貿然出去,那就先來個投石問路。他用陽匕切下墊腳石頭的一角,握在手中。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突然將鐵門縫隙掀得更大一些,另一隻手用力擲出石頭,隨即拉攏鐵門,又隻留下一道極細的縫隙。

石頭疾飛而出,砸在近處一根鍾乳石上,頓時“啪嗒”一響,石頭掉落在地,彈滾數下,又是幾聲“啪嗒”。

這幾下聲響在原本寂靜無聲的洞廳之中顯得尤為刺耳,再加上回音激**,邪神不管身處洞廳的哪個角落,勢必都能聽到。乾坤想用聲音引誘邪神出現,但聲響過後,邪神並沒有現身,也沒有朝擲出石頭的鐵門撲來。

乾坤又切下一小塊石頭,試了第二次,邪神依然沒有出現,倒是不遠處一間地牢的鐵門慢慢掀起,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爬了出來。

那人是白玉蟾。他聽見了石頭砸地的聲音,覺得奇怪,這才掀起鐵門,想看個清楚明白。

白玉蟾現身之後,並沒有引來邪神的攻擊。乾坤這才將鐵門稍微掀起,探出頭去,看了看四周,不見邪神的蹤影。他心中奇怪,洞廳就這麽大,邪神沒了蹤影,莫非回到了右側的地牢之中?他爬上地麵,衝白玉蟾招了招手。

白玉蟾輕手輕腳地奔了過來。乾坤低聲道:“玉蟾兄,你之前查看過四周,可有找到出路?”白玉蟾小聲應道:“我尋遍了陰泉獄,七間地牢也全都看過,沒有出路。”

乾坤想了一想,道:“可否借你的夜明珠一用?”白玉蟾不知道乾坤要做什麽,當即取出夜明珠,交給了乾坤。

乾坤低下頭來,對地牢裏說道:“斛斯姑娘,那張畫像與我乾家必有淵源,不過眼下最為緊要之事是活著從這陰泉獄闖出去。等將來離了陰泉獄,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與你仔細推敲那張畫像的事。”

斛斯伽羅點了點頭。

乾坤又看著木芷,道:“木芷,你好好待在此處,我去去便回。”

乾坤知道不可能永遠躲在地牢之中,遲早是要出去的,晚點出去不如早點出去。眼下邪神不見了蹤影,他一是想看看邪神去了何處,為什麽突然不再現身,二是要試著找一找通往幽泉獄的道路在哪裏。白玉蟾已經尋遍了洞廳和七間地牢,沒有找到任何出路,那麽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最後一間地牢中,也就是右側的那間地牢,邪神不見蹤影,也是極有可能回到了那間地牢。地牢裏一團漆黑,乾坤打算進入那間地牢探一探,這才向白玉蟾借來了夜明珠。他衝木芷笑了一下,直起身來,對白玉蟾道:“玉蟾兄,木芷便交給你照看了。”說完這話,不等白玉蟾應答,便左手持夜明珠,右手緊握陽匕,朝右側的地牢輕手輕腳地走去。

白玉蟾守在鐵門旁邊,既能看著地牢中的木芷,若是木芷傷勢有變,或是玉道人對她不利,他便跳進地牢相救,又能盯著乾坤,萬一乾坤遇到危險,也好第一時間衝上去幫忙。

乾坤來到右側的地牢入口,見鐵門大敞,旁邊放著裝滿開鎖器具的皮革裹,那是小胡子的東西。他將皮革裹卷了起來,揣入懷中,然後俯眼向地牢裏看去。地牢之中,除了入口正下方有投入的光亮外,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響聲。

地牢中有一根斜立的鍾乳石,上端連接著地牢入口,下端伸進了黑暗處,好比是一架梯子,想來邪神便是沿著這根鍾乳石才能上到地麵來。乾坤知道邪神極有可能回到了這間地牢,但想到陰泉獄的出路多半也在這間地牢裏,於是下定了決心。他順著鍾乳石悄悄地溜進地牢,舉起夜明珠,驅散了身前的黑暗。

出乎乾坤的意料,這間地牢極為開闊,夜明珠的冷光隻照到地牢一側的邊緣,另外三側一片漆黑,看不見邊緣在何處。乾坤小心翼翼地向黑暗走去,手中握緊陽匕,警惕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

一路前行,乾坤的周圍不斷出現大小不一的鍾乳石,地麵也是高低起伏,原來這裏不是一間人工開鑿出來的地牢,而是和頭頂那個洞廳一樣,也是一個密布鍾乳石的天然洞廳。乾坤暗暗心道:“原來陰泉獄不是一個洞廳,而是兩個洞廳,這兩個洞廳一上一下,彼此錯開。我若不下來,豈能知道這裏別有洞天。”如此一想,他更加覺得自己沒有尋錯方向,陰泉獄的出路十有八九是在這裏。

小心翼翼地行走了數十步,前方忽然綠光反照,出現了一片水麵。水麵平滑如鏡,清澈見底,有大大小小的魚影遊動,水中有不少青綠色的鍾乳石,將水麵分割成了好幾片,竟是一口色彩繽紛的鍾乳水池。乾坤沿著鍾乳水池的邊緣行走,隻見地上有不少淡紅色的水跡,像是血水。又往前走了幾步,乾坤突然停下了腳步,隻因一處半人高的鍾乳石台出現在夜明珠的光照範圍內,在這處鍾乳石台上,躺著一團白影。

這隻白狐體形小巧,身子隻有貓那麽大,毛茸茸的尾巴卻比身子大了一圈,彎曲過來蓋在身上,如棉被一般。白狐通體毛色雪白,唯獨額間有三縷血紅色的毛。這三縷血色毛是豎直狀的,左右兩縷較短,從中斷開,中間那縷較長,一筆連貫,三縷合在一起,形同八卦中的坎卦卦象。在白狐的頸部,懸掛著一條骨節狀的項鏈,項鏈正中墜著一個白玉骷髏頭。白狐閉著眼睛,隻留下兩道細長的眼縫,四隻爪子微微彎曲,已經睡熟。白狐的四隻爪子是濕漉漉的,原本染滿了鮮血,此時卻是一片雪白。乾坤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水,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是白狐清洗爪子時留下的水跡。

乾坤原本以為陰泉獄中的鎮獄靈獸身背邪神之名,一定是某種凶殘成性的猛獸,沒想到竟會是一隻體形小巧的白狐。白狐睡著之後憨態可掬,看起來十分溫馴可愛,哪裏有半點凶殘嗜血的模樣?

邪神熟睡不醒,乾坤於是又走近了兩步,夜明珠的冷光照到了鍾乳石台背後的石壁上。隻見石壁上有一道八卦形狀的鐵門,鐵門的八個角上各有卦象刻紋,此外還各有一個圓形小孔。鐵門往上是一片石壁,石壁上刻著一朵五葉蓮圖案,以及兩個篆體大字——幽泉。

“找到了!”乾坤暗暗心喜。既有五葉蓮圖案,又有篆體刻字,石壁上的這道八卦鐵門,顯然便是通往幽泉獄的獄門。

在五葉蓮圖案的上麵,石壁上還有兩個手指大小的孔洞,其中左側的孔洞之中,伸出了一截細繩,細繩上掛著一串銀鈴。乾坤猛然想起之前聽到的鈴鐺聲,想來便是這串銀鈴發出的。右側的孔洞正不斷地冒出淡淡的煙氣,煙氣顏色泛紫,與龍血香的煙氣一模一樣。

乾坤急忙屏住呼吸,可是已經晚了,他早已吸入了龍血香。隻不過這一次他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異樣,似乎隻有他狂性大發時,龍血香才會起作用,而當他處於正常狀態時,龍血香便沒有半點效用。他念及此處,低頭看著熟睡的邪神,猛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前邪神被他踢中一腳後,曾掉頭向他撲來,當時他看見兩點紅光閃爍,那是邪神的眼睛。眼冒紅光這一點,與他狂性大發時的狀態極為相似。此時邪神深睡不醒,沒有半點狂態,十有八九是吸入了龍血香的緣故。龍血香來自鐵門上方的孔洞,鐵門背後是幽泉獄,似乎是幽泉獄中有人點燃了龍血香,通過右側孔洞將紫色煙氣排入陰泉獄,從而令邪神入睡。至於之前突然響起的那陣鈴鐺聲,想必是燃香之人拉扯左側孔洞中的細繩,使銀鈴發出鈴鐺聲,邪神聽到鈴鐺聲後便返回這處地下洞廳,吸入龍血香,壓製住了狂暴狀態,就此安然入睡,而且睡得極熟,以至於乾坤在洞廳中故意扔石頭弄出響聲,也未將它驚醒。

乾坤想不明白這些疑問,但他知道邪神吸入龍血香後熟睡不醒,這是除掉邪神的大好機會。於是他舉起陽匕,向邪神的頸部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