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開道破獄,傳燈照亡

終南捷徑

陳泥丸說道:“那主人握有終南山秘境的秘密,掌控著長生不死之法,他每隔十年,便從九泉獄和碧落天中挑選一人,賜予長生不死之法。這裏人人為他效命,都是為了從他那裏求得長生不死之法。”

“如此長生不死,又有什麽意思?”乾坤憤慨未消,說道,“來終南山秘境之前,我聽說這裏有天上地下之分,天上是碧落天,地下為九泉獄,還以為是什麽神奇秘境,想不到竟是如此黑暗齷齪之地。那主人便是把長生不死之法白白送給我,我也決然不要。”

木芷對乾坤道:“真人有他的為難之處,你消消氣,好好與真人說話。”

乾坤道:“我隻是覺得氣不過。”但經木芷這麽一說,又見木芷秀眉微蹙的樣子,他心中的怒氣到底還是消減了不少。

陳泥丸說道:“若是人人都如小友這般想,那便好了。可惜世人癡迷長生不死,帝王將相也好,平民百姓也好,自古以來皆是如此,便是老道自己,不也為了煉製長生不死藥,耗費了百載光陰嗎?小友異於常人,身患活死脈奇症,若是讓那主人知道了,世上竟還有和他患同樣奇症的人,他勢必不會放過你。他定會把你抓起來,將各種稀奇古怪的治病法子,先在你身上試用,便如拿你試藥一般,隻不過那定然比試藥痛苦百倍千倍。你身患活死脈一事,萬萬不可讓那主人知道。”他起身走到一排藥櫃前,拉開最下麵的一個抽屜格子,拿出兩張赤麵獠牙麵具,又取出兩套疊好的灰色道袍,對乾坤和木芷說道,“這兩套衣物,二位拿去穿上。”

乾坤和木芷伸手接過了麵具和道袍。乾坤扭頭看了一眼白玉蟾,白玉蟾便是穿著這樣的灰色道袍,戴著這樣的赤麵獠牙麵具。他好奇道:“穿上這些做什麽?”

“二位進了九泉獄,再想出去,已是不能。從今日起,二位便留在寒泉獄中,隨老道一起煉丹製藥。”陳泥丸說道,“老道還能做一個月的寒泉閻羅,這一個月內,老道會傳書碧落,想辦法讓主上納二位為蓮社信士。如此一來,二位可保周全,性命無虞。”

乾坤當即將手中的麵具和道袍棄於地上,斷然說道:“這套衣物,我是絕不會穿的!”目光一轉,向木芷看去。木芷也沒有戴上麵具穿上道袍,而是將麵具和道袍原封不動地還給了陳泥丸,微笑道:“謝過真人一番好意。”

陳泥丸訝然道:“你們這是為何……”

乾坤站起身來,說道:“真人方才問我,究竟是為了什麽才來終南山秘境。我方才不知,現下卻知道了。你所說的那位主人,是不是當真活了千年尚未可知,但他作惡多端,卻是半點不假。他獨占終南山秘境的秘密,引得那麽多人來此,卻又將這些人囚禁起來,這些人要麽加入蓮社歸順於他,要麽便被囚禁至死。那黃泉獄中,枯骨仍在,那些百歲老人本該頤養天年,盡享天倫,卻被他關在獄中,隻為探尋治病之法。這寒泉獄中煉丹試藥,也是害了不少人的性命。除這兩層外,九泉獄還有足足七層,更不知有多少冤鬼亡魂。倘若真人診脈無誤,我的確患有和那位主人一樣的活死脈奇症,那我來到終南山秘境,便如真人所言,那是天意所為。我乾坤不但要上到碧落天,揭開終南山秘境的秘密,把這一切弄個清楚明白,我還要打敗那位主人,叫他再也不能在這終南山秘境中作惡!”

陳泥丸如聞驚雷,滿臉驚愕,手捧麵具和道袍,愣在了原地。

“木芷,”乾坤轉頭對木芷道,“我雖然至今不知你那未了的心願是什麽,但你來終南山秘境,想必便是為了了卻那個心願。我們這就走吧,一起上碧落天!”

木芷臉上一笑,一對淺淺的酒窩露了出來。她喝下白玉蟾給的解藥後,解了孟婆湯的毒,渾身力氣已經漸漸恢複。她站起身來,走到煉丹室角落裏的鐵箱子前,從鐵箱子裏找到了九宮盒和玉笛。她將九宮盒揣入懷中,將頭發輕輕一綰,把玉笛斜插在發髻上,說道:“好啊,我們一起去碧落天。”

陳泥丸聽乾坤和木芷說要走,急忙攔住二人,說道:“老道說了這麽多,便是怕小友不知情,在九泉獄中亂闖,若是不小心被其他閻羅抓住,暴露了身患活死脈一事,勢必後患無窮。難道小友不明白嗎?”

乾坤咧嘴一笑,道:“這一點無須真人擔心。我早就暴露了,黃泉獄那兩個老婆子關了我整整五天,難道還會不知我身患活死脈嗎?”

陳泥丸吃了一驚,略微定了定神,說道:“那倒未必,隻要孟婆不知道你身上有那些異於常人的症狀……”

乾坤立刻打斷了陳泥丸的話,說道:“這就更不用真人操心了。我先後中了孟婆湯和赤鏈蛇的毒,又每天被嚴刑拷打遍體鱗傷,隔上一夜便恢複如初。中毒自解、受傷自愈這些症狀,兩個老婆子早就知道了。”頓了一下又道,“我逃出黃泉獄時,還故意在老婆子麵前發作了一次癲狂,想必我身患活死脈一事,兩個老婆子已是一清二楚。兩個老婆子一定會把這消息傳上碧落天,用不了多久,碧落天上那位主人就該知道了。”

陳泥丸一時之間張口結舌,驚得說不出話來。

乾坤了解了自身的處境,卻一點也不擔心,反而坦然笑道:“真人用心良苦,一番好意,我心領了。真人方才那一席話,解開了我心中諸多困惑,實是感激不盡。”他之前一直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等人被送到寒泉獄關押,為何隻有他被孟婆單獨囚禁在黃泉獄中,那些百歲老人又為何無緣無故慘遭囚禁,直到此時方才明白。“真人的告誡,我謹記在心,此去碧落天,我和木芷一定多加小心。”他向陳泥丸躬身一禮,又向白玉蟾拱了拱手,便要和木芷離開。

陳泥丸道:“二位非去碧落天不可嗎?”

乾坤斬釘截鐵地道:“非去不可!”

木芷站在乾坤身側,點頭應道:“不錯。”

陳泥丸道:“二位可知,去碧落天的路該怎麽走?”

乾坤道:“雖然不知,但沿著九泉獄一路闖過去,路自然便有了。”

陳泥丸苦笑了一下,說道:“如此一來,二位闖完了九泉獄,便又會回到此地,再次與老道見麵了。”

乾坤原本打算走,聽了這話,不免奇道:“真人此話怎講?”

陳泥丸道:“小友身穿龍褐,是道聖傳人,老道實不願見你枉自送命。你留下來吧,九泉獄你是闖不過去的。”

乾坤說道:“真人想要留我,我卻想勸真人一起走。待在這寒泉獄中,日日煉丹製藥,又有什麽意思?五年期限隻剩下最後一個月,真人方才也說了,煉出治病金丹已難有可能,到時候要去溟泉獄受什麽九幽陰劫而死,難道真人甘願就這麽死嗎?不如和我們一起走吧,離開寒泉,闖上碧落天。”

陳泥丸默然一陣,終是搖了搖頭。

乾坤轉頭看著白玉蟾,說道:“玉蟾兄,你是走是留?”

白玉蟾不假思索,說道:“我為尋師父而來,師父要留在此地,我自然也留在此地。”

乾坤道:“那好,真人和玉蟾兄既然不肯走,那我就不再多勸。我和木芷決心要走,也請二位不必多留。”語氣斬釘截鐵。

陳泥丸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老道便把去碧落天的路告訴二位,隻盼二位能少走一些彎路,少遇一些危險。”

乾坤心想,此去碧落天沒有半點門路,不知沿途有多少機關陷阱,又會遭遇哪些厲害的鎮獄閻羅,若是能事先知道而有所防備,自然有百利而無一害。他說道:“那就先行謝過真人了。”

陳泥丸說道:“此去碧落天,有兩條路可走。小友之前說起開境的經曆,曾提到進入終南山秘境之前,看見過‘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刻字,後來便乘著木筏,追蹤蓮社的船穿過暗河迷宮,一路來到了黃泉獄。其實小友乘筏之處,沿著暗河往下遊走,便是‘下黃泉’,能來到黃泉獄,若是往暗河的上遊走,卻是‘上窮碧落’,能直接去往碧落天。小友現在可以回頭,出黃泉獄,穿過暗河迷宮,再逆流而上,此為去碧落天的第一條路。”

乾坤和木芷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下訝然,麵麵相覷。“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七個字,刻在太乙池畔那道瀑布背後的山洞之中,兩人進入山洞後曾看得清清楚楚。這七個字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寫在《長恨歌》中的一句詩,兩人還以為蓮社將這句詩刻在石壁上,隻是為了指明那山洞是碧落天和九泉獄的入口,從沒想到這句詩竟是指示去往碧落天和九泉獄各是什麽方向。此時聽陳泥丸一語道破,兩人都深感可惜,尤其是乾坤,在感到可惜的同時,更是懊悔不已。他自認為聰明絕頂,破解蓮社的開境暗語可謂輕而易舉,然而這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意思如此簡單,他竟然沒能看破。如今身在九泉獄中,想要走回頭路,就必須再闖一次暗河迷宮,可是沒有蓮社的船在前麵引路,闖過暗河迷宮幾乎沒有可能,因此他才會懊悔不已。

木芷也知道走回頭路已不可能,於是問道:“那第二條路呢?”

“第二條路,便在這九泉獄中。”陳泥丸說道,“九泉獄雖有九層,但這九層之間,卻不是按上下方位排布,而是按八卦方位平行開鑿。從第一層到第八層,是酆泉獄、衙泉獄、黃泉獄、寒泉獄、陰泉獄、幽泉獄、下泉獄和苦泉獄,這八層各占八卦一方,依次相連,首尾銜接。第九層溟泉獄,則是在八卦中心,與前八層隔絕開來。二位若是從寒泉獄出發,一層層地往前闖,等同於沿著八卦走了一圈,最終又會回到這寒泉獄中。”

乾坤聽到這裏,腦中電光一閃,猛然想起重陽宮三祖殿泥牆上那幅《地獄變相圖》壁畫。吳道子在那幅壁畫中繪了八座山峰,便是依照八卦的方位排列,而在八座山峰的正中心,則繪著一隻豎著的眼睛。這樣的方位排布,與此時陳泥丸所講的九泉獄的構造,竟是極為相似。“據傳吳道子曾經到過九泉獄,這才畫出了《地獄變相圖》,難道這傳聞竟是真的?他留在三祖殿裏的那幅壁畫,莫非是在暗指九泉獄?可壁畫中的二十四種酷刑,似乎與九泉獄沒有什麽聯係,至少與黃泉、寒泉二獄沒有關聯。在終南山中用這二十四種酷刑殺人的凶手,又會是誰呢?”他不禁暗自疑惑。

陳泥丸繼續說道:“九泉獄通往碧落天的第二條路,便在第九層溟泉獄中。溟泉獄雖然獨居正中,與周圍的八層隔絕開來,相互之間卻有一條捷徑相通。這條捷徑,叫作終南捷徑。終南捷徑藏在九泉獄的前八層中,具體是哪一層,老道卻不知曉。九泉獄的方位排布,還有去碧落天的兩條路,都是老道從碧落使者和蓮社信士那裏聽來的,雖然老道不知道暗河的路該怎麽走,也不知道終南捷徑藏在何處,但老道其實早就走過一次了。五年前老道為那主人診脈,從九泉獄去碧落天時是一路步行,走的自然是終南捷徑,從碧落天回九泉獄時,卻是一直坐在船上,走的自然是暗河那條路。老道來去都被蒙住了眼睛,沿途看不見任何東西,但耳朵卻聽得清楚,曾在去碧落天的途中聽到過三次巨響。老道是從黃泉獄出發的,第一次巨響是奈河橋放下的響聲,第二次巨響是寒泉獄通往陰泉獄的獄門開啟時的響聲,老道五年間聽過這兩種響聲已有數十次之多,因此絕不會弄錯。第三次巨響,聽起來也像是獄門開啟的響聲,想來是從陰泉獄去到了幽泉獄。此後走了一陣,聽到了一連串機括之聲,接著腳下便左右搖擺,起伏不定,像是行經了一座吊橋,然後一直沿著台階上行,後來便鳥語花香不斷,似乎是上了一座山,最後便是到了某個地方,坐了下來,給那主人診脈。老道細細推想,當年到了幽泉獄後,再也沒有聽見獄門開啟的巨響聲,想來那終南捷徑,極有可能是藏在幽泉獄中。”

“如此說來,隻要能在幽泉獄中找到這條終南捷徑,再去到第九層溟泉獄,接著便能上到碧落天。幽泉獄是九泉獄的第六層,”乾坤說道,轉頭衝木芷一笑,“我們所在的寒泉獄是第四層,離得很近啊!”

木芷卻笑不出來,心想陳泥丸隻是推斷終南捷徑藏在幽泉獄中,倘若推斷有誤,到時候她和乾坤便會如無頭蒼蠅一般,不僅要將九泉獄的前八層一層層地闖一遍,而且每一層都必須仔細搜尋一番,其難度可想而知。

“雖然很近,可是去到幽泉獄,必須先經過陰泉獄。”陳泥丸接過乾坤的話頭,往下說道,“如今的陰泉獄極為凶險,便是蓮社信士貿然進入其中,也是有去無回。即便你們僥幸闖過了陰泉獄,去到了幽泉獄,也絕無可能再往前更進一步。老道聽聞幽泉獄專門關押反叛主上之人,那裏的鎮獄閻羅,是九泉獄所有閻羅當中最為厲害的一位,你們是不可能敵得過的。”

乾坤忽然拊掌笑道:“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陳泥丸白眉微皺,不明白乾坤的意思。

乾坤笑道:“真人隻是推斷終南捷徑在幽泉獄中,我原本還有所擔心,怕真人推斷有誤。眼下知道幽泉獄的鎮獄閻羅是九泉獄所有閻羅中最厲害的一位,那也就是說,終南捷徑必在幽泉獄中。如若不然,碧落天上那位主人,何必安排最厲害的閻羅鎮守幽泉獄?”

乾坤說話之時眉飛色舞,木芷聽在耳中,心下卻不無擔憂。她知道乾坤分析得很對,但幽泉閻羅是九泉獄中最為厲害的閻羅,想必一定極難對付。她又向陳泥丸問道:“真人剛才說陰泉獄極為凶險,不知是如何個凶險法?為什麽蓮社信士去了也是有去無回?”

陳泥丸說道:“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大約一個月前,陰泉獄的鎮獄閻羅死了,新任閻羅至今還未擇定,眼下陰泉獄中沒有閻羅鎮守。”

“這不是好事嗎?”乾坤笑道,“我們可謂來得正是時候。”

陳泥丸搖頭道:“陰泉閻羅雖然死了,但他生前養有一隻鎮獄靈獸,那隻鎮獄靈獸還在陰泉獄中。那鎮獄靈獸生性狡猾凶殘,沒了主人的約束,變得狂暴嗜血,有一天發起狂來,殺死了一個蓮社信士,此後見到人便攻擊。剩下的蓮社信士不敢待在陰泉獄中,全都退去了幽泉獄。碧落天傳下那主人的聖令,在新任閻羅擇定之前,不可擅自開啟寒泉獄和幽泉獄的獄門,就此將陰泉獄隔絕開來,將那鎮獄靈獸困在獄中。老道奉此命令,再也沒有開啟過通往陰泉獄的獄門。陰泉獄中關押了不少囚徒,如今沒人管,隻怕這些囚徒早已經沒命了。”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

乾坤說道:“我看見暗河盡頭的石壁上有一道鐵門,上刻‘陰泉’二字,那便是通往陰泉獄的獄門嗎?原來真人能打開那道獄門,當真再好不過。”他說話之時語氣輕鬆明快,竟是絲毫沒把那隻鎮獄靈獸放在心上。

陳泥丸道:“不錯,那道獄門的確能通往陰泉獄,老道也的確能打開它。”說著他揭起方才坐過的那個蒲團,隻見地麵上分割太極陰陽的曲線縫隙之中,有一小段鐵鏈伸了出來。他說道,“隻須拉起這根鐵鏈,獄門便能開啟,一旦放手,鐵鏈縮回縫隙裏,獄門便會重新關上。”

乾坤大喜,伸手便向那根鐵鏈抓去。

陳泥丸吃了一驚,急忙橫臂阻攔。

木芷也出手攔住乾坤,說道:“你又要亂來了,若是打開獄門,那隻鎮獄靈獸跑了出來怎麽辦?”

乾坤笑道:“我正想看看那隻鎮獄靈獸有多大本事。”

木芷白了乾坤一眼,轉頭問陳泥丸:“真人,那鎮獄靈獸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有什麽製伏它的法子?”

陳泥丸道:“那鎮獄靈獸名叫邪神,通體雪白,是一隻千年……”

“師父,有人來了!”白玉蟾忽然低聲一叫,打斷了三人的對話。他一直守在太極石門旁邊,聽著外麵的動靜,這時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進了外麵的試藥室。

陳泥丸當即住口,抬頭向太極石門看去,乾坤和木芷也一齊扭過頭來。

隻聽太極石門的門環被叩響了,門外有通傳聲響起:“閻羅大人,兩位黃泉閻羅到了!”

挑戰

通傳聲剛落,便有一陣刺耳的鈴鐺聲傳來。這陣鈴鐺聲交疊重響,顯然是兩個青銅八角鈴鐺在同時發聲。鈴鐺聲越來越清晰,兩個孟婆離煉丹室已是越來越近。

陳泥丸臉色微微一變,低聲說道:“孟婆來到寒泉獄,你們暫且出不去了。快穿上道袍,戴上麵具,站在兩儀爐旁,不要出聲。”

乾坤卻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說道:“老婆子不久前才來過寒泉獄,知道這裏有多少個蓮社信士,若是看見多出來了兩個,豈能不疑心?老婆子知道我身患活死脈奇症,非抓住我不可,若是發現真人包庇了我,真人也會跟著遭殃的。”

陳泥丸說道:“你們隻管扮成蓮社信士,孟婆那裏,老道自會想法子應付。”

乾坤緊盯太極石門,說道:“我已決心去碧落天,前路定然險難重重,豈能一遇危險,便縮身逃避?今日遇到黃泉閻羅,能有真人相助,他日遇到別的閻羅,難道也要寄希望於他人相助嗎?直麵困境,便是修行!兩個老婆子追著我不放,我也不必再躲躲藏藏。若是連黃泉閻羅這一關都過不去,那我還去闖什麽陰泉幽泉,上什麽碧落天,拿什麽與那主人鬥?!”他目光堅定無比,話音一揚,“玉蟾兄,開門。”

陳泥丸一把拉住乾坤的手臂,急聲說道:“過去不知有多少能人異士來到這裏,卻從無一人闖過九泉獄,上到碧落天。但凡與那主人作對的人,沒一個能活得性命。你是龍褐傳人,不能就這麽白白送命啊!你來了九泉獄,唯一的活路便是隱藏身份,留下來做蓮社信士。虎欲異群虎,舍山入市即擒;魚欲異群魚,舍水躍岸則死。小友,老道說了這麽多,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六道乾坤眉凜然而立,乾坤朗聲說道:“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獄。我這條魚,偏要舍水躍岸,雖死無憾!”話音一落,甩開陳泥丸的手,大步走向太極石門。他不再叫白玉蟾開門,而是親自拉開鐵閂,抬手往兩邊一推,太極石門應聲而開。他推門之後,雙手立刻從腰間的環形褡褳上抹過,已將陰陽匕取在手中。

太極石門開啟,隻見門外試藥室內,黑袍孟婆和紅衣孟婆白發紅花,手拿青銅八角鈴鐺,並肩而立。在兩個孟婆的左右,侍立著四個蓮社信士。那個前來通傳的麵具道士則恭身站在角落。

黑袍孟婆返回黃泉獄搜尋了一番,始終不見乾坤的影子,猜想乾坤或許溺死在了忘川池中,已經沉屍於水底,但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於是又率領四個蓮社信士返回寒泉獄,決定再搜查一遍。這一次為了搜查徹底,不再是一個孟婆出馬,而是兩個孟婆一同前來。兩個孟婆聽看守獄道的麵具道士說陳泥丸關起門來親自試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因此暗覺蹊蹺,於是徑直往煉丹室而來,既要看看陳泥丸到底在搞什麽鬼,也要再搜尋一下乾坤的蹤跡。

太極石門開啟後,兩個孟婆原本以為會見到陳泥丸,然而石門才開了一道縫隙,一道紫色身影忽然從門內掠出,兩道厲芒一黑一白,迎麵疾刺而來。兩個孟婆猝然一驚,立即舉起青銅八角鈴鐺,擋住了兩道厲芒,同時腳下一轉,向兩旁閃避。那道紫色身影從兩個孟婆的中間穿過,飛速掠向試藥室的石門。四個蓮社信士想要合圍攔截,卻遲了一步,被那道紫色身影搶出門去。

兩個孟婆避讓之時,已看清那道紫色身影便是乾坤。她們雖是為了搜捕乾坤而來,但著實沒有想到,太極石門開啟後,乾坤竟會從煉丹室裏衝出來。她們猝不及防,被乾坤搶出門去,當即掠步追出。四個蓮社信士緊跟在後,也追出了試藥室。

乾坤殺了兩個孟婆和四個蓮社信士一個措手不及,一下子竟能衝出重圍,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他衝出試藥室後,沒有繼續奔逃,而是縱身躍上豐字形石橋,立在主橋之上,就此一動不動。

兩個孟婆追出試藥室,見乾坤不逃不避地站在主橋上,微覺奇怪,不知乾坤此舉何意。兩個孟婆各從一條橫橋衝上主橋,一左一右地將乾坤堵在了中間。四個蓮社信士沒有孟婆的鈴鐺聲號令,不敢貿然動手,全都站在岸邊,一旦乾坤跳橋逃命,他們便可以立即封堵乾坤的去路。

木芷沒想到乾坤會突然動手,眼見孟婆和蓮社信士紛紛追出,急忙跟著奔了出來,見乾坤立在橋上一動不動,不由得大感詫異。她知道,乾坤行事向來出人意料,越是危急時刻,越會做出一些驚人之舉。因此,她立在岸邊,打算先看看乾坤要做什麽,再決定自己怎麽配合。

陳泥丸將銀絲拂塵插在後背,將黃玉葫蘆懸在腰間,由白玉蟾攙扶著,最後從試藥室裏走了出來。陳泥丸又變回了步履蹣跚的老邁模樣,似乎每走一步都頗為吃力。

兩個孟婆緊緊盯住乾坤,眼角餘光瞥見陳泥丸走了出來。她們親眼見到乾坤從煉丹室裏衝出來,那個黑袍孟婆說道:“寒泉閻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糊弄老嫗,擅自窩藏走脫之人!”她嗓音平緩,卻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凜凜威勢。紅衣孟婆則斜視陳泥丸,嘴角上翹,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陳泥丸尚未應話,忽聽一陣“哈哈哈”的大笑聲響起。

笑聲來自主橋之上,正是乾坤的聲音。乾坤的笑聲激起回音震**,一時之間,偌大一個寒泉獄,處處皆是他的笑聲。

木芷目不轉睛地望著乾坤,白玉蟾和陳泥丸也向乾坤望去,兩個孟婆將眼窩對準了乾坤,四個蓮社信士緊盯著乾坤不放,看守獄道的麵具道士全都扭頭看向乾坤,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紛紛抬起頭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乾坤的身上。

乾坤忽然停止大笑,說道:“兩個老婆子,你們自己本事不濟,抓不住我,卻去責怪旁人,真是可笑!你們既然眼睛沒瞎,那就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乾坤正正堂堂地站在這裏,何須旁人窩藏?”

紅衣孟婆冷笑道:“好猖狂的小子,敢這麽對老身說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黑袍孟婆神色不動,說道:“老嫗尋你不得,此刻你自投羅網,再好不過。”

乾坤說道:“是不是自投羅網,就憑你們兩個老婆子的本事,那還難說得很。堂堂黃泉獄鎮獄閻羅,卻隻知道在望鄉台上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暗中耍些卑鄙下流的手段,在孟婆湯裏下毒,趁我們這些人不備,把我們盡數毒倒。”他原地轉了一轉,目光掃過十六間牢獄裏的所有囚徒,“若是論真本事,我看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能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勝過你們兩個老婆子。”

此言一出,暗河兩岸頓時響起各種附和之聲。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不乏好手,像土為安、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還有重陽宮的四個無色道士,以及扮作蓮社信士的白玉蟾,都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卻都因為中了孟婆湯的毒,未能施展本領便被擒住,關進了牢獄。白玉蟾、烏力罕和四個無色道士等人是在望鄉台上吸入孟婆湯的毒氣後昏迷倒地的,土為安、火不容、水之湄、玉道人和趙無財等人則是在蓮社的船上便中了毒。水之湄精於用毒之道,上船後不久,當蓮社信士倒出孟婆湯時,她立刻便發現有毒,知道蓮社信士不懷好意,立即動手反擊。土為安、火不容、玉道人和趙無財率領的十個金衣大漢也一起動手,與幾個蓮社信士劇鬥了起來。可是孟婆湯的毒氣彌漫船艙,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吸入毒氣,渾身漸漸無力,最終昏迷被擒,幾個在劇鬥中被殺死的金衣大漢,被蓮社信士拋屍入水,其中有兩具屍體掛在水中尖石上,被隨後而來的乾坤、木芷和白玉蟾等人發現。這些人雖然淪為囚徒,心中卻大為不服,此時乾坤話一出口,他們立刻出聲響應。火不容脾氣火暴,破口大罵孟婆和蓮社信士,玉道人也尖著嗓子冷嘲熱諷。水之湄沒有吭聲,隻是麵露冷笑。土為安閉目安坐,絲毫不為所動。尹誌平和四個無色道士一臉淡然,烏力罕冷眼旁觀,趙無財卻是滿臉懼色。那個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一直安安靜靜地看著主橋上的乾坤,清澈如水的眼眸深處,微微透出些許疑色。

一片喧囂叫罵聲中,黑袍孟婆仍是麵無表情,紅衣孟婆臉上的皺紋卻輕微顫動,嘴角的笑意越發顯得詭異瘮人。

乾坤大聲說道:“看見了嗎?這裏所有人都不服你們兩個老婆子。你們若是真有本事,便把這裏的人全放出來,解了他們的毒,光明正大地鬥上一場!”牢獄中的囚徒聽了這話,變本加厲地大肆叫囂,整個寒泉獄嘈雜無比。

乾坤的說話聲隻短短停頓了一下,不等兩個孟婆應話,立刻便往下說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敢。你們年事已高,老胳膊老腿,要你們與所有人對敵,實在是為難你們。這樣吧,我一個人來。隻要你們不耍那些陰毒手段,用什麽孟婆湯和龍血香,對付你們兩個老婆子,我乾坤一人足矣!”

乾坤此言一出,響徹整個寒泉獄的叫囂聲戛然而止。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之所以對孟婆和蓮社信士各種出言不遜,既是因為心中不服,更是為了能被放出牢獄,解了體內孟婆湯的毒,至於和孟婆正大光明地動手,卻沒幾個人當一回事,隻要出了牢獄解了毒,第一件事自然是逃命。可乾坤突然放言要獨自挑戰孟婆,這些囚徒自然沒可能再被放出牢獄,他們不由得大失所望,叫囂聲也就斷了。這些囚徒望著乾坤,神情各不相同:有的麵露不屑,認為乾坤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比如火不容、水之湄和玉道人;有的目有驚色,難以相信乾坤竟敢獨自挑戰兩個孟婆,比如尹誌平;有的則搖頭皺眉,暗暗歎息,認為乾坤很快便要送命,比如趙無財。土為安一直閉目安坐,這時忽然眼皮一翻,將眼睛睜了開來。

木芷一直以為乾坤會有什麽妙計,忽見乾坤揚言以一人之力挑戰兩個孟婆,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白玉蟾同樣吃了一驚。陳泥丸則低聲歎氣,連連搖頭。

乾坤說道:“我以一對二,你們不用龍血香,各憑本事,公平對決,便以這石橋為界,誰從橋上掉了下去,誰便算輸。若是我輸了,即刻束手就擒,任由你們抓走,你們要殺我也好,要剮我也罷,或是把我交給你們那位主上,任憑你們處置,我絕不再逃!若是你們輸了,那我是走是留,與你們再無關係,你們就此滾回黃泉,以後也別來寒泉找寒泉閻羅的麻煩!兩個老婆子,你們敢是不敢?”

兩個孟婆聽乾坤一再提及“不用龍血香”,顯然對龍血香忌憚至極。尋常的毒,乾坤中過一次,便不會再中第二次,可龍血香極為怪異,他在黃泉獄中多次吸入,每次都會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他以一己之力挑戰兩個孟婆,除非狂性大發,不然難有勝算,然而龍血香偏偏克製他的癲狂狀態,所以他才當眾挑釁,激將兩個孟婆,要兩人答應不用龍血香。黑袍孟婆與乾坤動過手,知道乾坤一旦發起狂來,若是不用龍血香,著實難以對付。但此時當著眾多蓮社信士的麵,還有寒泉閻羅和眾多囚徒在兩旁看著,乾坤如此出言不遜,狂妄挑釁,身為黃泉獄的鎮獄閻羅,若是避而不戰,豈不顏麵掃地,往後如何在九泉獄中立威?兩個孟婆對視一眼,黑袍孟婆說道:“你要自尋死路,老嫗便遂了你的願。”此言一出,便是接下了乾坤的挑戰。紅衣孟婆搖響青銅八角鈴鐺,說道:“沒有老身的命令,全都謹守原地。”她這命令是對岸邊的四個蓮社信士說的,要他們守在岸邊不動,不插手這場對決的同時,也要謹防乾坤奪路而逃。四個蓮社信士恭聲應道:“是,閻羅大人!”

乾坤朗聲說道:“好,我乾坤與兩位黃泉閻羅在這石橋上對決,落橋為敗。無論最終誰生誰死,孰勝孰敗,旁人都不可插手。在場諸位,俱為見證!”雙手一分,陰匕和陽匕分指左右,對準了兩個孟婆。

“慢著!”岸邊忽然傳來一聲清喝。

這清喝聲清脆悅耳,乾坤一聽便知是木芷的聲音,隨即立刻轉頭看向木芷。

“以二對一,那怎麽行!”木芷說道,“就算二位黃泉閻羅勝了,傳了出去,別人會以為二位本事低微,要以多欺少才能取勝。是吧,二位孟婆?不如也算我一個,以二對二,公平合理。”說話之際,她輕輕一躍,已上了橫橋。

乾坤知道兩個孟婆身手厲害,當即說道:“對付兩個老婆子,我一個人就夠了。木芷,你且下橋去,看我如何得勝而回。”

木芷明白乾坤是不想讓她冒險,她心中感激,臉上卻露出不悅之色,說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在水窮峪裏,你我同生共死;在太乙池畔,你我並肩對敵。難道到了這寒泉獄中,你要我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嗎?”說話之時,腳下不停,已走上了主橋。

乾坤不想木芷涉危犯險,但聽木芷說出這番話,心中不禁大為高興。他爽快地笑了一聲,說道:“有你與我並肩對敵,自然再好不過。隻是我已把話說在前頭,眼下要改為以二對二,隻怕兩位黃泉閻羅不會答應。”

木芷道:“二位孟婆,你們意下如何?”

黑袍孟婆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紅衣孟婆卻倏地轉身,抬起眼窩對準了木芷,嘴角冷笑依舊,已是將木芷當作了對手。

乾坤不禁微微皺眉。他本以為兩個孟婆一定會拒絕更改對決人數,沒想到她們直接接受了木芷的挑戰。

木芷點頭微笑,說道:“如此對決,才是真正的公平合理。”

事已至此,以二對二之勢已無可挽回。乾坤身在兩個孟婆之間,手中的陰匕和陽匕原本分別指向兩個孟婆,這時忽然身子一轉,棄了直麵他的黑袍孟婆,陰陽匕同時刺向與木芷對敵的紅衣孟婆。紅衣孟婆察覺到身後的攻擊,當即斜身一讓。陰陽匕刺了個空,乾坤順勢從紅衣孟婆的身旁搶過,擋在了木芷的身前。

“兩個老婆子身手厲害,不可小覷。抵擋不住時,你跳下橋去便是。”乾坤壓低聲音說道。他豎起陰陽匕,緊盯著身前的兩個孟婆,嘴裏這話卻是對身後的木芷說的。

木芷明白乾坤對她關切之至,臉上淺淺一笑,嘴裏卻道:“怎麽?你嫌我本事低微,會拖累了你?”

乾坤看不見木芷的神情,還以為木芷當真生了氣,忙道:“我絕無此意。你本事比我高明太多,隻是在這寒泉獄中,實在難以施展,你……”他話未說完,兩個孟婆已舉起青銅八角鈴鐺,足下一動,縱身掠來。木芷在他的身後,他不願木芷受到攻擊,因此不僅不退,反而往前一衝,正麵迎向兩個孟婆。陰陽匕與兩個青銅八角鈴鐺相撞,他以一敵二,與兩個孟婆在主橋上交起手來。

木芷知道乾坤的話說得極對,她的馭蟲之術,隻有在蟲類繁多的深山密林之中才能大展神威,在這地底牢獄裏,連一隻蟲子都沒有,確實無從施展。但她還是抬起了右手,迅速拂過發梢,將發髻上的那支玉笛摘了下來。玉笛輕抵紅唇,她指按笛孔,口吹蘭氣,一陣清脆而又急促的笛聲立刻響起。

乾坤與兩個孟婆剛一交手,便鬥得極其激烈。兩個孟婆知道眼前這個長著六道乾坤眉的人對主上極為重要,因此不敢下殺手,青銅八角鈴鐺的每一擊,都是衝著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乾坤尚未進入癲狂狀態,以他目前的身手,根本無法與兩個孟婆匹敵。眨眼之間,他的肩部、腰部和腿部便接連挨了青銅八角鈴鐺的擊打,但奇怪的是,青銅八角鈴鐺的每一擊都沒用上多大力道,他雖然挨了數次擊打,卻隻是輕微疼痛。隻不過兩個孟婆出手有如潮鳴電掣,迅疾無比,他用盡全力也難以招架,更別說分心旁顧了,因此他雖然聽到了木芷在身後吹出的玉笛聲,也聽見了兩岸牢獄中的囚徒發出的驚呼聲,卻根本無暇回頭去看身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兩個孟婆遠未使出全力,劇鬥之時大有餘暇,混白色的眼珠一轉,便看見了岸邊正在發生的異況。隻見試藥室的石門之中,正有成片的黑影快速爬出,全是深黑色的蠍子和蜈蚣。白玉蟾、陳泥丸和四個蓮社信士就站在岸邊,但這些蠍子和蜈蚣並沒有攻擊這些人,而是如潮水一般湧上了橫橋,接著爬過橫橋,又湧上了主橋,向乾坤和兩個孟婆劇鬥之處湧來。

原來木芷聽到乾坤說出要獨自挑戰兩個孟婆的那番話時,便立刻靠近陳泥丸,低聲詢問寒泉獄中有沒有什麽蟲類。陳泥丸如實回答,寒泉獄中不見天日,寸草不生,沒有任何蟲類,但試藥室裏有幾口石缸,缸中裝著用來煉丹製藥的五毒活物,其中便有蠍子和蜈蚣,數量有兩三百隻。木芷心中一喜,立即托白玉蟾去試藥室內,幫忙把蠍子和蜈蚣放出來。白玉蟾曾在太乙池畔見過木芷用笛聲操控飛蛾和野蜂的本領,立刻明白了木芷的用意。他征得陳泥丸的同意後,迅速返回試藥室,將兩口裝有蠍子和蜈蚣的石缸揭去蓋子,推倒在地,眼見蠍子和蜈蚣成群爬出,他才回到暗河岸邊,扶著陳泥丸,靜心等待。與此同時,木芷打開了九宮盒,取出些許黑色木粉,靠近石壁上的一支火把,將木粉撒在了火焰上。眼見一股淡淡的煙霧飄起四散,她這才出言挑戰孟婆,邁步登上石橋。

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總共有數十人,其中大部分人是在開境之前便被關押在此,沒有經曆過開境前夜發生在太乙池畔的那場惡鬥,因此從沒見過木芷吹笛馭蟲的本事。眼見蠍子和蜈蚣成群湧出,這些囚徒不由得驚呼連連,又見這些毒蟲是在木芷吹響玉笛後才突然爬出,而且木芷正盯著這些毒蟲,不斷地變換笛聲,顯然是在操控毒蟲,更加覺得驚駭莫名,實在想不到如此柳弱花嬌的美貌女子,竟然身懷這般恐怖駭人的奇異本領。

乾坤總算能緩上一口氣,這才有工夫低下頭,看見了腳下毒蟲肆虐的情形。他回過頭去,見木芷手按玉笛,在毒蟲的包圍之中翩然而立,說不出地冷豔迷人。木芷指尖急按,不斷吹奏玉笛,雖然無法說話,卻頗為頑皮地衝乾坤眨了眨眼睛,似在說:“你說我的本事在這裏無從施展,現在怎麽說?”乾坤一下子便明白了木芷的意思,笑道:“是我錯了,大錯特錯,這下算是大開了眼界。”話一說完,立馬回頭,向兩個孟婆看去。

兩個孟婆已經接連倒退了好幾步。主橋長度有限,退不了多遠便是盡頭,可蠍子和蜈蚣來勢凶猛,尤其是那蠍子,尾部毒針高高豎起,漆黑似墨,顯然毒性霸烈,若是不小心被蜇刺一下,勢必身中劇毒,雖然兩個孟婆隨身攜帶了解毒治傷的藥物,但在這狹窄的主橋上,乾坤和木芷勢必趁勢急攻,不會讓兩人有解毒的機會,到時候下橋落敗,在所難免。好在湧來的蠍子和蜈蚣數量不多,不過兩三百隻,後麵再也沒有多餘的毒蟲,兩人看清這一點,當即止步。

紅衣孟婆伸腳前踏,將湧來的蠍子和蜈蚣踩落,一腳下去,頓時劈啪作響,立時便有幾隻毒蟲被踩成泥醬,但周圍的蠍子和蜈蚣隨即湧上,掛住鞋麵便往上爬。紅衣孟婆的腳貼住橋麵,用力飛踢,不僅將鞋麵上的蠍子和蜈蚣甩掉,還將橋麵上的蠍子和蜈蚣踢飛了十餘隻,盡數落入水中。

黑袍孟婆以袍袖裹手,抄起青銅八角鈴鐺便往橋麵上碾去。青銅八角鈴鐺如車輪一般,碾過之處,十餘隻蠍子和蜈蚣頓時粉身碎骨。蠍子和蜈蚣體液飆濺,但黑袍孟婆的手已被袍袖裹得嚴嚴實實,即便濺上了體液,也是毫無損傷。

兩個孟婆一個用腳踢踩,一個用青銅八角鈴鐺碾壓,頃刻之間,蠍子和蜈蚣便斃命了數十隻。

木芷看見這一幕,心知毒蟲數量有限,這麽衝上去隻是白白送死,隻怕片刻間便會傷亡殆盡,但她不退反進,笛聲變得更加急促,毒蟲前衝之勢更為凶猛,隻盼能有一兩隻毒蟲蜇傷孟婆,如此乾坤再和孟婆對敵,便能多一分勝算。她暗暗心想:“可惜寒泉獄中隻有蠍子和蜈蚣,若是有其他飛蟲,要逼兩個孟婆下橋,便不是什麽難事。”

乾坤也看出光靠毒蟲無法撼動兩個孟婆,當即疾步前衝,陰陽匕刺向兩個孟婆,要趁毒蟲肆虐之勢,將兩個孟婆逼落下橋。他前衝之時,一些毒蟲難免會被他踩傷踏死,卻也顧不上了。

對決

在密密麻麻的蠍子和蜈蚣之間,乾坤揮動陰陽匕,與兩個孟婆再次交上了手。一時間黑芒白芒光影交錯,青銅八角鈴鐺鳴響不停,不斷有蠍子和蜈蚣飛離主橋,橋上的黑色體液越積越多,漸漸漫出橋麵,滴入暗河之中。

岸邊的陳泥丸看見這一幕,又一次暗暗搖起了頭。他知道兩個孟婆在九泉獄的所有鎮獄閻羅當中,實力隻能勉強算作中等,而且此時顯然還未盡全力,即便如此,乾坤和木芷也拿兩個孟婆束手無策。黃泉閻羅這一關已是難以闖過,兩人還想去闖九泉獄,上碧落天擊敗那位主人,更是沒有一星半點的可能。陳泥丸知道乾坤敗局已定,更知道乾坤一旦落敗被孟婆抓走,最終必定難逃一死。他不想看到乾坤送命,暗暗搖頭之際,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讓乾坤逆轉局麵,擊敗兩個孟婆。他一生癡迷煉丹製藥,疏於練武,再加上年衰歲暮、身老骨弱,別說對付孟婆,便是一個普通的蓮社信士,他也對付不了。寒泉獄中的麵具道士雖然聽從他的號令,但號令隻局限在煉丹製藥和關押囚徒兩方麵,要讓麵具道士對付孟婆,除非有主上的命令,否則便是以下犯上的反叛之舉,會被關入幽泉獄中受喂毒之刑。他左右一望,眼下能夠幫助乾坤的人,唯有白玉蟾。他悄悄在白玉蟾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讓白玉蟾見機行事,想辦法助乾坤和木芷一臂之力。白玉蟾點了點頭,放開攙扶陳泥丸的手,向橫橋挨近了兩步。

主橋之上,一通劇鬥下來,蠍子和蜈蚣已然盡數斃命,乾坤的所有攻擊都被兩個孟婆輕鬆化解,不僅沒能逼動兩個孟婆,反而耗去了不少體力。他知道沒有勝算,當即連退數步,彎著腰大口喘氣。兩個孟婆沒有趁勢追擊,隻是緩步向乾坤走去。

乾坤用眼角餘光瞥見白玉蟾從陳泥丸的身邊離開,已靠近了橫橋,立刻明白白玉蟾有上橋相助之意。白玉蟾曾以一己之力,抵擋重陽宮的四個無色道士,實力非同小可,有白玉蟾相助,他便能多幾分擊敗兩個孟婆的勝算。但他立刻大手一擺,大聲說道:“玉蟾兄,我說過以二對二,任何人不許相幫。我便是死在這裏,你也別來插手!”

白玉蟾聽了這話,當即止步。陳泥丸白眉微皺,又一次搖起了頭,暗自歎了口氣。

乾坤盯著緩步走來的兩個孟婆,心裏對當前的處境已是想得一清二楚。他依靠陰陽匕的鋒利和陰陽手的神力,再加上木芷的馭蟲之術,仍然無法取勝,眼下除了發狂之外,已沒有任何擊敗兩個孟婆的辦法。他不再遲疑,咬緊牙關,倒轉陰陽匕,便向自己的鎖骨內側刺去。

黑袍孟婆早就見過這一幕,知道乾坤刺傷自身後,能依靠疼痛催動胎珠導致狂性大發,而一旦狂性大發,他的力量和速度將變得難以匹敵。黑袍孟婆二度來到寒泉獄之前,便已將此事告訴了紅衣孟婆。兩個孟婆之前用青銅八角鈴鐺擊打乾坤時,隻用上了些許力道,便是不想給乾坤造成太過劇烈的疼痛,以免導致乾坤發狂。此時見乾坤回匕自刺,自然不會給乾坤這樣的機會,兩個孟婆立即飛身搶上,兩隻青銅八角鈴鐺竟然後發先至,準確無誤地罩住了陰匕和陽匕。陰陽匕的長短與青銅八角鈴鐺的內徑尺寸相當,陰陽匕頓時卡在了青銅八角鈴鐺之中。兩個孟婆回手拉拽青銅八角鈴鐺,想要趁勢奪下陰陽匕,乾坤則運起陰陽手的神力,死死握住陰陽匕不放,三人一時之間僵持不下。

毒蟲盡數斃命,木芷的馭蟲之術已無用武之地。她手中的玉笛是發簪形狀,一端略微削尖,可以當作兵刃來使。她身上沒有其他兵刃,當即手舉玉笛,縱身向前,欲加入戰局,與乾坤一起對付兩個孟婆。

乾坤也知道木芷的玉笛是發簪形狀,可以作為兵刃使用,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知道是木芷靠近,當即叫道:“木芷,快拿笛子刺我後背!”

木芷已衝到乾坤的身後,聽了這話,不禁一怔。

“刺啊!”乾坤大聲叫道。

“你說什麽瘋話?”木芷對乾坤的喝令置之不理,從乾坤的身旁搶過,玉笛尖端在前,刺向黑袍孟婆。

黑袍孟婆右手抓著青銅八角鈴鐺,正與乾坤僵持不下,左手忽然從腰間掠過,摘下黑色骨刺,順勢向前一刺。

黑袍孟婆既不敢輕易刺傷乾坤,更不敢對乾坤下殺手,然而對木芷卻是毫不留情,這一刺使出了全力,速度快到無與倫比。木芷手中的玉笛離黑袍孟婆尚有一尺的距離,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卻已刺入了木芷的腹部。紅衣孟婆記恨先前木芷操控毒蟲攻擊,嘴角冷笑一抽,袍擺下的腳疾速踢出,同樣快到無與倫比。就在黑袍孟婆的骨刺刺入木芷腹部的同時,紅衣孟婆這一腳也結結實實踢在了木芷的身上。木芷一聲慘叫,身子猶如斷線的風箏,向後倒飛出去,重重地摔在了橋上。

“木芷!”乾坤驚聲大叫,雙手一鬆,任由陰陽匕被兩個孟婆奪去,反身撲向木芷。

木芷腹部的傷口雖小,卻深入寸許,鮮血汩汩湧出,瞬間便染透了水綠色的絲綢紗衣。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眉心處的四瓣梅花凝成了深紅色,眼角眉梢不住地發顫,顯然疼痛至極。乾坤一時間心慌意亂,抱起木芷便朝岸邊的陳泥丸奔去。陳泥丸精於煉丹製藥,在醫學藥理方麵大有造詣,“陳泥丸”這個稱號,便是他救人無數方才得來的,眼下在這寒泉獄中,唯有他能救治木芷。

“別……別下橋……”木芷氣息急促,咬著牙說道。

乾坤知道木芷的意思,一旦下了石橋,便輸了這場對決,到時候他會被兩個孟婆抓走,任憑對方處置。可是木芷傷在腹部,說不定會危及性命,與之相比,和孟婆的這場對決又算得了什麽?他腳下絲毫不停,幾個大步便奔到了橫橋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是河岸。

“道友,不可!”白玉蟾不想乾坤就此落敗,不等乾坤自行奔上岸,已飛身上了橫橋。他從乾坤的手中抱過木芷,轉身便要躍下橋去。

白玉蟾當即止步,叫道:“師父!”陳泥丸顧不得繼續假裝步履蹣跚的模樣,快步奔到橫橋邊緣,查看了木芷腹部的傷勢,說道:“傷口雖深,幸而未及髒腑,不礙性命。玉蟾,快去取百草黑玉膏來!”白玉蟾將木芷輕輕放在橫橋上,飛步衝進煉丹室,取來了那隻裝有百草黑玉膏的銀盒。陳泥丸給木芷的傷口抹上百草黑玉膏,迅速止了血,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極小的瓷瓶,倒出幾粒小小的藥丸,喂木芷服下。木芷感覺腹部傷口疼痛稍減,急促的呼吸略略平緩了一些。

乾坤聽陳泥丸說木芷的傷勢不礙性命,又見木芷用藥後神色略緩,略微放心。木芷身受重傷也不肯下橋,不願他輸掉這場對決,這番用意他自然明白。他當即轉過身來,抬起雙眼,死死地盯住了兩個孟婆。木芷哪怕受一道小小的皮外傷,他都絕不允許,更別說傷得如此之重。他心中大怒,渾身抖動起來,五髒六腑如同火燒一般炙熱無比,眼睛深處已然出現了紅光。

兩個孟婆原本等著乾坤自行衝下石橋,沒想到乾坤不僅戛然止步,而且眼冒紅光,竟無須依靠疼痛催動,便要發起狂來。紅衣孟婆嘴角冷笑一收,當即將腰間的黑色骨刺也摘取下來。兩個孟婆將奪來的陰陽匕拋入暗河,以免再被乾坤奪回,隨即將青銅八角鈴鐺托在左手,右手斜握骨刺,鋒芒逼人的刺尖對準了乾坤。

乾坤體內力量狂湧,如火山噴薄,難以抑製,當即仰頭狂吼,震得整個寒泉獄嗡嗡亂顫。吼聲未落,他已飛身躥出,如一道紫色閃電,掠向兩個孟婆。

兩個孟婆如臨大敵,滿臉的皺紋微微顫動了一下,揚起青銅八角鈴鐺擊向衝來的乾坤,手中的黑色骨刺也向乾坤疾速刺去。她們之前不傷乾坤,是為了阻止乾坤發狂,眼下乾坤已然狂性大發,她們自然用不著再收手,骨刺全力刺出,隻不過不敢傷乾坤的性命,每一刺都是奔著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

兩個孟婆絲毫不敢小覷乾坤,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既快且狠。主橋極為狹窄,在這方寸之地上,乾坤竟然閃轉騰挪,避開了兩根骨刺的所有刺擊。至於青銅八角鈴鐺的擊打,他卻全然不放在眼裏,身上多處部位挨受重擊,他卻渾然不覺,竟一點事也沒有,反而更加狂暴,出手更加迅猛。他雙手成爪,不斷地抓向兩個孟婆,雖然沒有任何章法可言,但每一抓都是強勁狠辣,直奔要害而去。他不再滿足於將兩個孟婆擊落石橋獲勝,而是要以牙還牙,讓兩個孟婆付出血的代價。乾坤動作太快,兩個孟婆的衣袍竟接連被抓中,撕破了數道裂口。好在兩個孟婆反應敏捷,閃避極快,皮肉未受損傷。

主橋之上,兩個孟婆合力並擊,依然難以抵擋乾坤的狂攻。兩人不但沒能傷到乾坤,反而被乾坤逼得步步後退,漸漸退向主橋末端,來到主橋與最後一道橫橋相交之處。往後三步開外,便是暗河,再向後退,必敗無疑。

兩個孟婆忽然橫移,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躥上了橫橋的兩端。兩個孟婆之前並肩合力難以對抗乾坤,這時一人站住一邊,分開夾擊乾坤,形勢頓時轉變。乾坤之前隻須攻擊身前,不用顧慮身後,此時兩個孟婆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他攻擊左邊的黑袍孟婆時,後背便會暴露給右邊的紅衣孟婆,攻擊右邊的紅衣孟婆時,又會讓左邊的黑袍孟婆有機可乘。

乾坤難以同時兼顧兩頭,於是向黑袍孟婆發起狂攻,欲在最短的時間內擊倒黑袍孟婆,再回頭收拾紅衣孟婆。但黑袍孟婆極為凶悍,接連被乾坤抓傷多處,卻一直立在橫橋之上,絕不跳下橋去。紅衣孟婆趁勢狂攻乾坤,乾坤的後背暴露在外,破綻百出,接連被骨刺刺中。雖然他反應極快,後背一痛便立即閃身躲避,但片刻之間,還是被刺中了五六下,龍褐多了幾個孔洞,整片後背漸漸被鮮血染透。

乾坤狂性大發之時,神誌極為清醒,知道如此下去不僅無法取勝,自己甚至會落得敗局,當即怒聲厲吼,猛然跳開,遠離主橋與橫橋相交之處。他立在主橋上,想將兩個孟婆引回主橋。但兩個孟婆並不趁勢追擊,仍舊立在橫橋兩端。

石橋的另一邊,木芷一直沒有下橋。她傷痛稍微緩解,立刻不顧陳泥丸和白玉蟾的阻攔,強撐著坐了起來,緊張地望著乾坤。眼見乾坤狂性大發,依然難以擊敗兩個孟婆,她又一次拿起手中的玉笛,湊到唇邊,輕輕地吹奏起來。寒泉獄中已經沒有蟲類可以操控,她的笛聲不再急促高亢,而是婉轉縹緲,如同天籟之音。

乾坤聽見笛聲悠揚,回頭見木芷已經坐起吹笛,看起來已無大礙,心下更為安定。

木芷雖無性命之虞,但此時是強忍著疼痛在吹奏玉笛。氣息與腹部息息相關,吹笛之時,氣息不斷進出,由此牽動腹部,帶起傷口陣陣疼痛。她受傷之後,本該靜臥不動,可她偏要坐起身來,忍痛吹奏悠揚婉轉的笛聲,如同在向乾坤低聲絮語,鼓舞慰勉。

黑袍孟婆立在橫橋邊緣,陰鬱死沉的臉色毫無變化,腳下如同生根一般,絕不挪動半步,手中的青銅八角鈴鐺和骨刺狂舞起來,全力抵擋乾坤的狂攻。乾坤沒有陰陽匕在手,雖然連續抓傷了黑袍孟婆,卻始終無法給黑袍孟婆致命一擊。他想奪下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但黑袍孟婆看穿了他的意圖,握有骨刺的右手出手極快,不給他任何機會。他狂攻一陣,再次陷入先前的困局當中,沒能擊敗左邊的黑袍孟婆,反倒被右邊的紅衣孟婆接連偷襲得手,後背又多了兩道傷口,再這麽下去,勢必難逃敗局。

陳泥丸看了看乾坤,又看了看木芷,見兩人身負重傷,神情卻堅定不改,目光一如既往地堅毅,沒有半分懼色。他不再搖頭歎氣,反而心中大受震動,耳畔反複響起乾坤說過的那句話:“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獄。我這條魚,偏要舍水躍岸,雖死無憾!”他心中默默念道:“舍水躍岸,雖死無憾!舍水躍岸,雖死無憾……”一雙老眼望著乾坤,怔怔出神。

便在這時,木芷忽然氣息疾吐,指尖飛快地按動笛孔,笛聲陡然一變,急促拔高,節奏變得極為明快。

隻見一間牢獄中突然飛出一小團黑影,如同一道黑色閃電劃過空中,掠向橫橋左邊的黑袍孟婆。黑袍孟婆正全神貫注地抵擋乾坤的狂攻,忽然左眼視線一黑,竟看不見任何東西,一陣鑽心劇痛傳來,仿佛眼珠子被針刺穿了一般,而且這根針刺穿眼珠之後,還在不斷地往眼窩深處鑽去。這一突變來得毫無征兆,黑袍孟婆劇痛之下,視線受阻,手下動作驟然遲緩,右手立刻一空,骨刺已被乾坤一把奪去。她隻剩一隻右眼可以視物,再加上左眼刺痛不斷加劇,又被乾坤奪去了骨刺,再也抵擋不住乾坤的狂攻。

乾坤骨刺在手,如虎添翼,立刻從不同的角度連刺五下,勢如追風逐電。黑袍孟婆避過其中兩下,又用青銅八角鈴鐺擋住另外兩下,但最後一下卻無法避開,腹部猛然劇痛,已被骨刺透入。乾坤飛起一腳,踢在黑袍孟婆的身上,黑袍孟婆立刻向後倒摔,掉出橫橋,跌入了水中。

黑袍孟婆入水之後,立刻翻身站起,顧不得腹部重傷,舉起右手,曲起二指,猛地摳入左側眼窩,連帶著眼珠子,摳出來一小團黑乎乎的物事。她左眼隻剩一個黑洞洞的眼窩,鮮血流成一線,淌過臉頰,滴落入水。她定住僅剩的一隻右眼,看清那團黑乎乎的物事,竟是一隻長著翅膀的小蟲子。

黑袍孟婆臉上的皺紋急劇顫動,一直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掠過了一絲恨色,手指狠狠一捏,嚶嚶之聲戛然而止。

玉笛離唇,木芷中斷了吹奏。比翼蛄是她最為心愛的蟲子,如今兩隻俱亡,她心下不由得一陣難過,暗自想道:“比翼蛄總是成雙成對,認準了彼此,便一生不會改變。一隻若是不在了,另一隻獨活世上,隻會形單影隻,孤苦伶仃。如今它們一起去了,在地府黃泉相聚,仍能比翼雙飛,我又何必為此傷心難過。”雖然如此想,心中的傷感情緒卻越來越重。她將玉笛插回發髻,抬眼望著乾坤,心中暗道:“乾坤,我能做的就這麽多,剩下的隻能靠你自己了。”

乾坤得木芷相助,一舉擊敗橫橋左邊的黑袍孟婆,旋即轉身向橫橋右邊的紅衣孟婆攻去。兩個孟婆合力共擊,方可與乾坤抗衡,此時隻剩一個,已是難以抵擋乾坤的攻勢。乾坤擊敗了黑袍孟婆,心中痛快無比,喉嚨裏不斷地發出咆哮之聲。他體內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湧出,手中的骨刺刺得越來越猛。

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眼看乾坤逆轉戰局,將紅衣孟婆逼得左右支絀,不由得群情激奮,紛紛鼓噪叫好。土為安暗暗點了點頭,尹誌平則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原本麵露不屑,這時已是神情肅然,沒有半點輕蔑之色。趙無財原本搖頭歎氣,此時卻滿臉喜色,跟著其他囚徒叫起好來。

乾坤的攻勢越來越凶猛,不給紅衣孟婆任何喘息之機。紅衣孟婆接連被骨刺刺傷多處,心知再難抵擋,忽然間縱身後躍,竟自行跳下橫橋,落在了岸邊,等同於主動認輸。黑袍孟婆也已上岸,她瞎了左眼,卻既不治療,也不包紮,任由左眼鮮血長流。兩個孟婆抬起眼窩,冷冷地對著乾坤。黑袍孟婆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樣子,紅衣孟婆又似笑非笑地斜翹起了嘴角。

十六間牢獄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眾多囚徒都是栽在兩個孟婆的手上,這才身陷囹圄,被長期囚禁於寒泉獄中。憤怒、抑鬱和恐懼等情緒在這些囚徒心中長久積聚,直到此時方才得以宣泄出來。他們雖然無法從牢獄中脫身,但能目睹兩個孟婆狼狽落敗,也算是大出了一口惡氣,心中痛快無比。

贏下了對決,木芷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又見乾坤滿臉關切之色,於是勉強露出一絲微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隻不過一點小傷,過一陣子便沒事了。”她的聲音虛弱無力,臉色已如一張白紙,沒有半絲血色。

開獄門

陳泥丸看著乾坤,目光中大有敬意。乾坤和木芷聯手挑戰兩位黃泉閻羅,在他看來絕無勝算,無異於自尋死路。然而兩人明知其不可為,卻偏要為之,最終竟然當真擊敗了兩位黃泉閻羅,令他深受震撼。眼見乾坤後背鮮血淋漓,被骨刺刺出了多處傷口,他急忙打開裝有百草黑玉膏的銀盒,說道:“小友,你背上受傷不輕,快脫下龍褐,老道給你上藥。”

乾坤喉嚨裏“嗬嗬”有聲,忽然吐出了一句話:“謝過真人。”他話剛出口,心頭立刻一驚,暗想:“這次居然這麽快便能說話了。”他以前狂性大發之後,總是要等上好一陣子才能恢複聲音,從沒有這麽快便能說出話來。他心頭驚意未消,忽然感覺頭腦有些昏沉,體內力量急速流失,渾身上下漸有乏力之感。

他早就有過這樣的經曆,登時驚覺過來,回頭望向兩個孟婆。隻見左眼已瞎的黑袍孟婆立在一支火把旁邊,腰間懸有一根黑色骨刺,刺尖帶血,正是乾坤丟棄在石橋上的那根,已被她拾回。她左手托著青銅八角鈴鐺,右手握著一支紫色的香,香頭火星閃爍,一股細細的紫色煙氣飄升而起,在空中四散開來。那是一支龍血香,已經點燃的龍血香。

“老婆子,你們……”乾坤沒想到黑袍孟婆會燃起龍血香,咬牙說出了半句話,渾身迅速疲軟乏力,原本蹲在橋上的他,一下子跪了下來,用雙手勉強撐住身體,方不至於倒下。可是他雙手顫抖,便連撐地也是極難。

龍血香的紫色煙氣彌漫在空氣中,人人都難免吸入,可是隻有乾坤一個人對此有反應,木芷、陳泥丸和白玉蟾等人吸入了龍血香後,不僅沒有疲憊之感,反而覺得神清氣爽,寒泉獄中的數十個囚徒也是如此。

黑袍孟婆燃起了龍血香,紅衣孟婆則盯著搖晃欲倒的乾坤,冷笑著搖響了青銅八角鈴鐺。一直守在岸邊的四個蓮社信士當即邁開大步,向橫橋上的乾坤圍了過去。

陳泥丸又驚又怒,喝道:“站住!”白玉蟾盯著四個蓮社信士,雙手已然握成了拳頭。

四個蓮社信士毫不理睬,衝上橫橋,反擰乾坤的雙臂,將乾坤架了起來。乾坤滿臉怒色,但渾身疲軟,無力反抗。

兩個孟婆接受了乾坤的挑戰,說好不用龍血香,一旦落敗便回黃泉獄,不再捉拿乾坤。可兩個孟婆剛剛輸掉對決,便立刻翻臉,且神情一如既往,毫無愧色。木芷怒視兩個孟婆,道:“你們……你們好不要臉……”心急之下,氣息大亂,連聲咳嗽。

陳泥丸道:“孟閻羅,你們已經輸了,便該信守諾言,即刻返回黃泉,不再捉拿這位小友。堂堂黃泉閻羅,焉能言而無信,出爾反爾?”

黑袍孟婆道:“老嫗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嗓音平緩死沉,聽起來卻森然可怖。

紅衣孟婆冷笑道:“寒泉閻羅,此人從黃泉獄中走脫,卻從你的煉丹室裏跑出來。你膽子不小,竟敢窩藏此人,其罪難赦。你佯裝老邁,想必早就別有用心。待老身稟明主上,便來拿你問罪。”

陳泥丸聽聞此話,心頭掠過了一絲懼意。但這絲懼意轉瞬即逝,他神色肅然,高聲說道:“黃泉獄囚禁百歲之人,寒泉獄囚禁擅闖之人,此乃主上聖令。”他抬手指向乾坤,“此人擅闖九泉獄,年紀輕輕,遠不足百歲之齡,按聖令當囚禁於寒泉獄中。老道身為寒泉閻羅,自該將他拿下。孟婆擅自捉拿此人,亂主上聖令,此舉難容。寒泉獄眾蓮社信士聽令,立即將此人拿下,驅逐孟婆出寒泉!”

眾麵具道士腳下一動,便要上前捉拿乾坤。

“誰敢?!”紅衣孟婆一聲冷喝,右手忽然從袍袖中伸出,舉起了一塊骷髏頭骨形狀的令牌。那令牌通體透白,正麵刻有八卦卦象,卦象的刻痕如同根根白骨,背麵則刻有一個篆體的“甲”字。“白骨令在此,見令如主上親臨。”紅衣孟婆說道,“寒泉獄眾蓮社信士聽令,嚴守獄道,敢擅動者,以叛主之罪論處!”說完便搖響青銅八角鈴鐺,轉身向淺灘上那個通往黃泉獄的洞口走去。黑袍孟婆也轉身而行。四個蓮社信士押了乾坤,走過石橋,緊跟在後。

眾麵具道士看見白骨令,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妄動一步。

陳泥丸心中暗驚:“碧落使者才能持有的白骨令,孟婆怎麽會有?”眼見所有麵具道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乾坤被四個蓮社信士押走,離通往黃泉獄的洞口越來越近,猛然間他白眉斜立,道:“玉蟾,救小友!”

兩個孟婆持有象征主上的白骨令,要從其手中救乾坤,便是叛主之舉,這一點陳泥丸心知肚明。他鎮守寒泉獄已有五載,雖不敢說從無反叛之心,但的確從不敢行反叛之事。乾坤縱然是龍褐傳人,陳泥丸也有相救之心,但乾坤若是輸掉了這場對決,被兩個孟婆抓走,他多半便會隱忍不發,可如今乾坤明明勝了,兩個孟婆卻出爾反爾,要抓走乾坤,他實在心有不甘。他目睹了乾坤挑戰兩個孟婆的全過程,內心大受震撼,心境已起了極大的變化。乾坤擊敗了兩位黃泉閻羅,做到了在他看來絕無可能的事,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中甚至掠過了一絲念頭,覺得乾坤放言要闖過九泉獄,上碧落天擊敗主上,雖是千難萬難,卻未必不能成為現實。他想起乾坤說過的話,心中念道:“不錯,舍水躍岸,雖死無憾!”想法一定,當即命令白玉蟾去救乾坤。

木芷見識過白玉蟾的身手,知道他本事了得,但僅憑他一人之力,想從兩個孟婆和四個蓮社信士的手中救下乾坤,隻怕極為困難。此時她腹部受了重傷,麵具道士又不奉陳泥丸的號令,寒泉獄中再無援手之人。她忽然心念一動,道:“真人,求你把牢獄的鑰匙給我。”

陳泥丸一聽此話,便知木芷是想放出十六間牢獄中的囚徒。這些囚徒之中不乏能人異士,若是他們肯合力對付孟婆,或許能救下乾坤。他已決意要救乾坤,明知擅自釋放寒泉獄中的囚徒乃死罪,卻不再有絲毫猶豫。牢獄的鑰匙由麵具道士掌管,他當即向麵具道士索要鑰匙,但所有麵具道士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對他的號令聽而不聞。

木芷見此情狀,忽然強行站起身來,捂著腹部傷口,向主橋走去。

陳泥丸驚道:“木姑娘,你做什麽?”

木芷不做回答,走上主橋,忽然縱身一躍,跳進了水中,一下子從水麵上消失了。隻不過片刻時間,她重新冒出水麵,上到岸邊,原本空無一物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白色的陽匕。原來她得不到牢獄的鑰匙,便想到了陰陽匕,以陰陽匕削鐵如泥的鋒利程度,削斷牢獄的鎖頭和囚徒手腳上的鐐銬,可謂輕而易舉。她記得先前孟婆將陰陽匕拋入水中的位置,她忽然走上主橋跳入暗河,便是為了去水下摸尋陰陽匕。她忍著腹部傷口的劇烈疼痛,幾番摸尋,終於摸到了陽匕。

木芷往遠處望去,隻見白玉蟾身在淺灘之上,擋住了通往黃泉獄的洞口,已和兩個孟婆動起手來。她不知道白玉蟾能抵擋多久,心中起急,說道:“真人,請你取孟婆湯的解藥來。”她麵如白紙,聲音發顫,說了這話便往岸邊的牢獄走去。

牢獄中的囚徒全都身中孟婆湯的毒,渾身無力,即便從獄中釋放出來,若是不能解毒,也與廢人無異。陳泥丸當即返回煉丹室,去取孟婆湯的解藥。

木芷走到一間牢獄前,陽匕一揮,獄門的鎖頭應聲而斷。她推開獄門,走入獄中。這間牢獄之中,關押的是尹誌平和四個無色道士。她知道放出其他囚徒,大多與乾坤沒有利害關係,多半沒人肯救乾坤,唯獨尹誌平不同。胎珠和龍褐都在乾坤的身上,尹誌平有極大的可能不會放任乾坤被孟婆抓走,而四個無色道士個個都是厲害角色,他們一旦出手,便有勝算。她將五人手腳上的鐐銬全部削斷,忽然跪倒在地,向尹誌平說道:“尹真人,求你救救乾坤!”

木芷對尹誌平沒有任何好感,甚至頗覺厭惡。當初若不是尹誌平率領繡青道士緊追不放,她便不會帶著金無赤逃入水窮峪,金無赤或許便不會喪命。因為金無赤的死,她甚至一度仇恨尹誌平。她的性格中有要強的一麵,倘若是她自己身陷絕境,便是死了,也斷然不會跪在尹誌平的麵前。但此時為了救乾坤,她竟向尹誌平下跪相求。

木芷道:“我搶奪活死人胎珠,開罪了貴派,隻要真人肯救乾坤,將來出了終南山秘境,我甘願隨你去重陽宮,領受任何責罰。”

尹誌平想了一想,道:“可我縱是有心救人,卻無能為力。”他和四個無色道士雖然恢複了自由身,但中了孟婆湯的毒,渾身綿軟無力,隻能坐在地上。

這時,陳泥丸取來了孟婆湯的解藥,將解藥融在了一碗水裏,讓五人喝下。尹誌平將信將疑,先自行喝了一口,感覺渾身的力氣的確在一點點地恢複,這才相信碗裏的水是真的解藥,讓四個無色道士各自喝了一口。

尹誌平看著長跪在地的木芷,說道:“木姑娘,你今日所言,我記下了。但願你將來不要食言。”

木芷抬起手掌,豎起三根手指,說道:“我木芷對天起誓,今日說過的話,將來必不食言,否則天打雷轟,不得好死!”

“好,你起來吧。”尹誌平說了這話,轉頭向四個無色道士下了命令,“救乾坤!”四個無色道士當即衝出牢獄,向淺灘上的孟婆和蓮社信士攻去。

“多謝真人。”木芷叩了一個頭,想要起身。然而她先是下水尋找陰陽匕,再是開獄門斷鐐銬,又跪地叩頭,原本上了藥的傷口已經撕裂,變得極為疼痛,這一下竟站不起來,隻能順勢坐在地上。她捂住腹部,指縫間漸有鮮血湧出,傷口的劇痛令她狠狠咬住了嘴唇。陳泥丸趕緊再次替她清理傷口,止血上藥,進行包紮。

尹誌平看著木芷痛苦的模樣,頗為動容。他看了看四周,說道:“這裏關押的大多是無辜之人,我想借姑娘的匕首一用,把這些人都放出來。”

木芷知道釋放的囚徒越多,與孟婆作對的人便越多,對救出乾坤便越有利。她從水中撈取陽匕,又釋放了尹誌平和四個無色道士,早已耗光了僅剩的一點力氣。她已無力再去釋放其他囚徒,於是將陽匕交給了尹誌平。尹誌平拿著陽匕,將牢獄一間間地打開,將鐐銬一副副地削斷,陳泥丸拿著碗緊隨在後,不斷地從暗河裏舀水,融入孟婆湯的解藥,給一個個囚徒解毒。所有麵具道士聽從孟婆的命令,不敢妄動一步,看著越來越多的囚徒被釋放出來,竟如石像一般,始終立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囚徒們紛紛被釋放出獄,陳泥丸告知眾人各種器具放在煉丹室裏,於是這些囚徒衝進煉丹室,從鐵箱子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器物和兵刃。

火不容一拿到兩柄赤焰刀,當即雙刀互斫,刀鋒上立刻火焰翻騰。他想起開境日當天在蓮社船上的遭遇,心裏頓時火氣大盛,破口罵了一句:“他娘娘的!”揚起赤焰刀,奔過石橋,衝上淺灘,殺向四個蓮社信士。

土為安出獄之後,從煉丹室的鐵箱子裏找到了黃金羅盤、胡笳和遮麵紅紗,隨即來到最邊上的那間牢獄。那個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便被關在這間牢獄之中,和她同囚在此的,還有五行士之一的水之湄。土為安不等尹誌平拿陽匕來削斷鎖頭,直接用黃金杵撬開鎖頭,衝入獄中,再撬開鐐銬,救出了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對一旁的水之湄卻置之不理。

水之湄冷笑道:“土為安,你隻惦記著相好的,便忘了同門舊友嗎?”

土為安聽而不聞,扶著綢衫女子,徑直走出了牢獄。綢衫女子不再用紅紗遮麵,隻是將胡笳輕拿在手,一對眼睛怔怔地望著乾坤。她忽然輕聲說道:“那個名叫乾坤的道長,與我或許有些淵源,你替我救他過來。”

土為安眉頭略微一動,不明白綢衫女子所說的淵源是何意思。當日在水窮峪的林中林裏,在以釘喉剖腹之刑殺死金無赤後,為了繼續假造凶獸啃噬之刑,土為安曾請綢衫女子出手,綢衫女子於是吹奏胡笳,操控血蝠和火豺圍攻乾坤,險些令乾坤喪命,那時綢衫女子可是一點也沒留情,此時她卻突然要救乾坤,實在令土為安大為不解。土為安疑惑歸疑惑,卻一句話也不多問,隻道了兩個字:“稍等。”一手掌黃金羅盤,一手斜持黃金杵,幾個大步躍過石橋,便朝淺灘上的四個蓮社信士攻去。

一開始隻有白玉蟾一人阻攔,兩個孟婆壓根兒沒放在眼裏,隻是沒想到陳泥丸竟敢釋放寒泉獄中的所有囚徒,並且拿出解藥,給這些囚徒解了孟婆湯的毒。四個無色道士很快攻來,火不容、玉道人和土為安也相繼殺到,這些人個個本領超群。兩個孟婆不敢大意,急忙亮出白骨令傳下號令,命令守在原地的麵具道士前來援手。麵具道士總共六人,當即抽出銀白色的骨刺,衝上淺灘,聯手攻向白玉蟾、土為安、火不容和無色道士等人。

水之湄一直被鎖在牢獄裏,直到尹誌平前來相救。水之湄和火不容當初在水窮峪殺害了不少繡青道士,尹誌平與二人有著深仇大恨,但此時他知道要擊敗孟婆和蓮社信士,還要從九泉獄中闖出去,前路定然險難無數,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力量,於是暫且將仇恨擱置一旁,將兩人也放了出來,心想將來出了終南山秘境,再找兩人清算仇恨。水之湄出獄之後,在煉丹室裏找到了彩珠黑紗,重新罩住臉麵,提著懸鏈銀球,款步來到暗河岸邊。她不去對付孟婆和蓮社信士,反而攔住了正在往來奔走、忙於給囚徒解毒的陳泥丸。她瞧著陳泥丸,冷媚一笑,說道:“你便是這一層的鎮獄閻羅吧。”一隻手揚起懸鏈銀球,銀鏈立刻斜撩而起,纏繞在陳泥丸的脖子上,冷聲道,“不想死的話,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孟婆湯是從何而來?”

“幽泉閻羅是什麽人?他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來曆?”水之湄一口氣問出了多個問題,語氣中透著一絲急切。

陳泥丸道:“幽泉閻羅是幽泉獄的鎮獄閻羅,老道隻知道他綽號‘毒閻羅’,其他一概不知。”

水之湄暗暗默念了一遍:“‘毒閻羅’?”她怕陳泥丸有所隱瞞,手中的銀鏈一緊,喝道,“你當真不知?”

陳泥丸被迫仰起了脖子,道:“老道確實不知。”

水之湄抬起手來,遙指暗河盡頭處那道刻有“陰泉”二字的鐵門,道:“那道門是不是通往陰泉獄?過了陰泉獄,便是幽泉獄吧?”

陳泥丸點了點頭。

水之湄望著遠處的鐵門,心中念起了一個人,一時間思緒如潮:“蓮社信士在船上所用的孟婆湯,與我煉製的孟婆湯,毒性竟然大為相似。我這孟婆湯,本是他的獨門毒藥,是他親手教會了我如何煉製。當年他孤身一人來闖終南山秘境,再沒回洞天福地,人人都說他死了,我卻不信,此番前來終南山秘境,便是生要見他的人,死要見他的骨。幽泉閻羅煉製的孟婆湯,與他的孟婆湯大有相似之處,連名字都一模一樣,隻怕這位幽泉閻羅,與他大有關聯,說不定……說不定便是他本人。”想到這裏,臉上不禁掠過了一絲喜色,但轉念便想,“他可從沒有過‘毒閻羅’的綽號。他若是沒死,為何整整四年的時間,從沒捎來任何音信……不管怎樣,這位‘毒閻羅’與他必有關聯。我一定要去幽泉獄,會一會這位‘毒閻羅’。”她想到這裏,對陳泥丸喝道:“把那道門打開!”

此時釋放出獄的眾多囚徒,全都聚集在通往陰泉獄的鐵門前。這些囚徒無心與孟婆作對,隻想著如何逃出寒泉獄。他們深知返回黃泉獄,再闖水道縱橫的暗河迷宮,十有八九會被困死在迷宮之中——其實黃泉獄中還藏有一條道路,可以通往第二層衙泉獄,那條路和乾坤找到的通往寒泉獄的道路一樣,也是藏在忘川池中,在水下另一側的岩壁之上。可這些囚徒即便知道了,忘川池中滿是赤鏈蛇,也絕沒有人敢跳入池中尋路——因此圍在通往陰泉獄的鐵門前,有的推門,有的撬門,有的鑿門,但鐵門厚重無比,又有機括鎖住,始終紋絲不動。

陳泥丸聽了水之湄的話,忙道:“姑娘,那道獄門開不得啊!”

水之湄冷聲喝道:“我不是什麽姑娘,老東西,不要張口亂叫!那道門開得要開,開不得也要開,由不得你!”手下用力,銀鏈纏得更緊了。

陳泥丸道:“那道獄門背後是陰泉獄,陰泉獄由邪神鎮守。獄門一開,放出邪神,所有人都會沒命的。”

“邪神?”水之湄細眉一蹙,“那是什麽東西?”

水之湄聽了這話,心中暗凜:“老東西說的若是真話,真有什麽鎮獄邪神,那可就不好辦了。”她雖然沒見過邪神到底如何凶殘,但想到第三層黃泉獄的鎮獄閻羅已是如此厲害,那麽第五層陰泉獄中這隻名叫邪神的鎮獄靈獸,勢必更加難對付。她望著通往陰泉獄的鐵門,暗暗生出了一絲猶豫。

然而就在此時,巨大的轟隆聲突然響起,那道通往陰泉獄的鐵門,竟一點一點地抬升了起來!

陳泥丸麵色一驚,急聲叫道:“開不得!開不得啊!”水之湄心頭一凜,當即手腕一抖,將纏在陳泥丸脖子上的懸鏈銀球取下,提在手中,緊盯鐵門,暗自戒備。

聚集在鐵門前的眾多囚徒看見鐵門開啟,全都歡呼雀躍起來,人人都聽見了陳泥丸的喝止聲,卻沒當一回事。一個賊眉鼠眼、唇上飛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從煉丹室裏衝了出來,看見鐵門抬升,笑道:“那鐵鏈果然是開門機關,鐵門總算打開啦!”原來在眾多囚徒推門撬門鑿門之時,這個小胡子男人見鐵門上沒有鎖孔,顯然不是用鑰匙開啟,便猜想或許有某處機關可以開啟鐵門,於是在寒泉獄裏四處尋找機關,最終在煉丹室的蒲團底下找到了一截藏在縫隙裏的鐵鏈。小胡子將鐵鏈拉起,牽動機括,鐵門立刻緩緩抬升。但他衝出煉丹室後,鐵鏈縮回縫隙之中,剛剛抬升了一尺來高的鐵門便又急速墜落。幾個迫不及待想要鑽進鐵門的囚徒,半邊身子已進了門縫,這時急忙往回退。一個囚徒稍微慢了些許,半條手臂被鐵門壓住,一時間鮮血亂濺,痛得大聲號哭起來。

小胡子急忙奔回煉丹室內,再次拉起鐵鏈。鐵門緩緩向上抬升,那囚徒將壓在門下的手臂抽了出來,隻見半條手臂血肉模糊,竟成肉泥,痛懼交加之下,當場昏死了過去。鐵門緩緩抬升,卻再無囚徒敢貿然鑽入,唯恐鐵門再次落下。鐵門也果真如先前那般,抬升了一尺來高,忽然又急速下落。原來在煉丹室內,小胡子第二次拉起鐵鏈後,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刀,穿進鐵鏈之中,想把鐵鏈卡在地麵之上,不讓鐵鏈縮回縫隙。但他一鬆手,鐵鏈回縮之力極大,小刀竟被折斷,鐵鏈又縮回縫隙之中,這才造成鐵門再次落下。

小胡子想尋一件能夠承受鐵鏈回縮之力的利刃,於是奔回鐵門處,一對細小的鼠眼掃視人群。他忽然走到人群的左側,一把揪住了趙無財,笑道:“這位大財主,老子剛才見你從鐵箱子裏拿了一柄短劍,那短劍鑲嵌了不少花花綠綠的寶石,想必是柄無堅不摧的寶劍吧?”

趙無財身形肥胖,頭戴金絲嵌邊帽,身穿元寶流彩衫,活脫脫便是個大財主的模樣。他被小胡子一把揪住了胸口,換在以往,必定喝令金衣大漢過來趕走小胡子,但此時護衛他的十個金衣大漢都已盡數喪命,他變成了孤家寡人,身邊再也沒有護衛之人。他說道:“是又如何?”抬起肉乎乎的手掌,抓住小胡子的手腕,想要將小胡子的手掰扯開來,但小胡子手勁極大,竟然掰扯不動。

趙無財皺眉道:“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麽借給你?”

小胡子賊眉一挑,道:“不借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手一鬆,放開趙無財,便又奔回了煉丹室。趙無財瞧著小胡子的背影遠去,隻覺得莫名其妙。

小胡子奔回煉丹室內,手腕一抖,袖口掉出來一柄短劍,劍鞘上依照北鬥七星的方位,鑲嵌了七顆色彩不一、渾圓剔透的寶石,顯然是極為貴重之物,隻不過七顆寶石全都打磨成了元寶形狀,倒是顯得有些奇怪。這柄短劍便是趙無財從鐵箱子裏取回的那柄寶劍,小胡子方才揪住趙無財的胸口時,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趙無財的懷中順了過來。他將短劍拔出了鞘,隻見劍身寒光淩厲,冷氣逼人,便知是一件世間罕見的利刃。他第三次拉起鐵鏈,將短劍穿進鐵鏈之中。這柄短劍果然質地精純,他鬆手之後,短劍卡在縫隙之上,沒有被鐵鏈的回縮之力折斷。鐵鏈就此被固定住了,通往陰泉獄的鐵門不再回落,漸漸向上抬升,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出現在石壁之上。

囚徒們聚集在洞口前,等了片刻,確定鐵門不會回落,這才取下暗河兩岸石壁上的火把,紛紛湧入洞中。趙無財巴望著快點離開寒泉獄,麵露喜色,跟隨在人群之中入洞。烏力罕出獄之後,拿回了屬於他的彎刀,長時間立在人群外圍,冷眼旁觀,這時邁開腳步,走過石橋,也進入了洞中。小胡子從煉丹室裏出來,神色極為得意,取了一支火把,快步奔入洞中。

陳泥丸一直出聲阻攔,如今鐵門開啟,洞中卻寂靜無聲,並不見邪神出現,他的阻攔之聲便斷了。

水之湄原本暗自心凜,但看見鐵門開啟了片刻時間,並沒有什麽鎮獄靈獸衝出來,那些囚徒進入洞中,也沒有聽見誰驚呼慘叫。水之湄瞧了一眼陳泥丸,冷聲道:“老東西,敢耍我?!”她語氣之中大有肅殺之意,卻對陳泥丸置之不理,提手一撩,將懸鏈銀球纏回腰間,邁步便往鐵門走去。

陳泥丸暗暗奇怪:“邪神是千年靈獸,便是一月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渴死餓死,更何況陰泉獄中有一口魚泉,邪神不缺水食,定能存活至今。陰泉獄中到底出了什麽事?邪神為何會毫無動靜?”盡管疑惑不解,但邪神沒有現身,實是再好不過,他暗自鬆了一口氣。

忽然之間,陳泥丸覺得脖子隱隱作痛,急忙抬手一摸,隻見掌心竟被染成了淡淡的黑色。他驚覺過來,抬眼望著水之湄婀娜多姿的背影,知道是這個冷媚女人用懸鏈銀球纏住自己的脖子時,暗暗下了毒。疼痛一開始隻是淺淺的隱痛,但很快變成了腐心蝕骨般的劇痛。他急忙取出懷中的小瓷瓶,先前他喂木芷服下的藥丸,便是從這瓷瓶中倒出的,實有舒心止痛的靈效。他倒出幾粒小小的藥丸,迅速吞服下肚,可是疼痛並未緩解,反而越來越厲害,便如有人拿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勒住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陳泥丸張開了嘴,拿起白色藥丸便要放入口中,卻忽地停住了。他頓了片刻,腦中轉過了許多念頭,想到這些年鎮守寒泉獄,不少囚徒因試藥而斃命,雖然試藥是蓮社信士所為,但若不是他答應為主上煉製治病金丹,又何來試藥一事?雖然這些囚徒闖入了九泉獄,即便不試藥,也終歸難逃一死,但他還是因此負疚在心,常覺不安,有時甚至想停止煉藥,哪怕被主上責罰受刑,也不想再害死無辜的囚徒,可又總是抱有一線希望,盼著能煉出治病金丹,治好主上的活死脈,讓碧落天和九泉獄中的無辜生靈免於受難。如今五年期限將至,眼看著試盡了一切辦法,已不可能煉出治病金丹,再加上他釋放了寒泉獄中的所有囚徒,已是必死之罪,定會被押入溟泉獄受九幽陰劫而死。“既然終歸是死,又何必再浪費這粒靈丹?”他如此一想,慢慢閉上了嘴巴,將白色藥丸小心翼翼地放回黃玉葫蘆之中,蓋好了塞口。他抬眼望著通往陰泉獄的那道鐵門,望著那些爭相湧入門中的囚徒,見不少囚徒已經進入了陰泉獄,過了好一陣子,卻始終沒有慘叫聲傳出,心想陰泉獄中必定發生了某種變故,邪神極有可能已經死去,否則不可能這麽長時間還不現身攻擊闖入之人。既然陰泉獄中沒有邪神肆虐,那麽這些囚徒唯一的活路便是進入陰泉獄,可孟婆和蓮社信士勢必不會放過這些囚徒,勢必會追入陰泉獄中,必須有人留下來截斷鐵門,阻隔孟婆和蓮社信士,這些囚徒才能真正獲救。他又轉頭望向淺灘上劇鬥的眾人,望見了人群中的乾坤,望見了劇鬥中的白玉蟾。“舍水躍岸,”他心中默念,“雖死無憾。”他的眼睛裏動起了精光,眼神變得極為堅定。

斷獄

乾坤吸入龍血香後,精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隻想閉上眼睛就此睡去。兩個孟婆和蓮社信士要押乾坤去黃泉,白玉蟾、土為安和無色道士等人要救乾坤回來,雙方在淺灘上鬥得不可開交。蓮社信士要對付白玉蟾、土為安等人,騰不出手來理會乾坤,於是將乾坤丟在淺灘上。乾坤的四周人影交疊,殺機淩厲,勁風鼓**,他本人卻抵受不住龍血香帶來的沉沉困意,竟閉上眼睛,在冰冷潮濕的淺灘上呼呼大睡起來。

白玉蟾一直留心乾坤的安危,見到碧磷火忽然燒向乾坤,立刻攪動道袍大袖,**起一股勁風,將碧磷火卷向一側。他喝道:“玉道人,你瞎了眼睛,分不清敵我嗎?”

玉道人尖聲冷笑,道:“道爺我眼睛亮著呢!你這臭道士,剛才敢帶我去試藥,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吃我一團碧磷火!”空中呼哧聲大作,他嘴上說“一團”,卻同時操控了五六團碧磷火,從各個方向燒向白玉蟾。

白玉蟾當即脫下灰色道袍,穿在裏麵的那件破破爛爛的法服露了出來,腰間那隻髒兮兮的酒壺晃個不停。他將灰色道袍抓在手中,迎空狂舞,將飛來的五六團碧磷火卷向身前,攻擊兩個孟婆。兩個孟婆躲過碧磷火的攻擊,手中的黑色骨刺向土為安疾刺而去。土為安揚起黃金羅盤,錚錚兩響,將骨刺格擋在外,黃金杵斜撩而起,攻向側麵躍來的一個蓮社信士。那蓮社信士正在閃避一個無色道士的攻擊,後躍之時,察覺黃金杵襲來,急忙抬起銀白色的骨刺,架住了黃金杵,同時飛起一腳,向攻擊他的無色道士踹去。那無色道士額頭文著朱雀,手中拿著先前鎖住雙手的鐐銬作為兵刃使用,他避開了蓮社信士的飛踹,鐐銬上的鐵鏈如鞭子一般,抽向右側一個麵具道士。那麵具道士斜跨一步,使得鐵鏈抽打落空,順勢刺出銀白色的骨刺,攻擊火不容。火不容一柄赤焰刀擋下骨刺,嘴裏罵一句“他娘娘的”,另一柄赤焰刀橫著砍向另一個麵具道士。另一個麵具道士身形較矮,腦袋急忙往後一仰,赤焰刀貼著臉皮掠過,刀鋒上的火焰燎得他臉皮發燙。他正要反擊火不容,忽然後背滾燙,已被一團碧磷火燒中。他不假思索,大步一躍,從淺灘上跳入暗河之中,後背上的火焰立刻熄滅。他沒有回到淺灘上,而是涉水向前,翻身上了石橋,手中的骨刺向前一送,刺向操控碧磷火的玉道人。

玉道人操控碧磷火的本事極為了得,可是單論身手,卻敵不過麵具道士。先前沒人理會他,他一個人站在石橋上,操控十幾團碧磷火飛來掠去,倒是逼得淺灘上的眾人手忙腳亂,此時一個麵具道士涉水殺來,他急忙拔出那柄懸掛黃玉的短劍,隻擋了幾下,便知道麵具道士的身手遠在自己之上。他立刻往後退避,操控一團碧磷火,將麵具道士擋住,隨即揮動雙袖,兩手往胸前一握。隻見淺灘上空的十幾團碧磷火,猛然間往中心一聚,同時撞在一起。“轟”的一聲巨響,偌大一團碧磷火在空中炸裂開來,密密麻麻的火星飛濺而下,猶如漫天火雨淋向淺灘。淺灘上劇鬥不止的眾人,急忙做出反應,有的閃身疾走,有的揚起衣袍擺角或避或擋,這才躲過了這場火雨。

火雨落下之時,土為安和白玉蟾揚起袍擺,擋住綠火的同時,趁著兩個孟婆躲避綠火的機會,一起向睡在地上的乾坤搶去。土為安離乾坤更近一步,大手抓住乾坤的胸口,將乾坤橫著提了起來,掠步奔上了石橋。碧磷火如雨而落,其中有幾團落在了乾坤的身上,眼看便要起火,土為安立刻將乾坤從頭到腳往水中一浸,幾團碧磷火頓時熄滅。攻擊玉道人的麵具道士還在石橋上,土為安的黃金杵疾刺而去。那麵具道士來不及轉身對敵,隻好往側麵一躍,避開這一刺的同時,整個人也掉進了暗河之中。

白玉蟾遲了一步,讓土為安抓走了乾坤,當即飛步追去。四個無色道士見乾坤得救,也棄戰而走。火不容罵道:“他娘娘的,說走就走嗎?”他雖然還沒有殺個痛快,但眼見其他人都已逃走,自己孤掌難鳴,不是孟婆等人的對手,也反身便跑。

乾坤的頭被冰冷的暗河水淹沒了一下,立刻醒了過來。他鼻子裏進了水,不斷地嗆聲咳嗽。他隻覺得身子飄在空中,正急劇地上下起伏,定睛一看,竟是被飛奔的土為安提在手中。他仰起頭來,視線轉了一圈,看清了周圍的情況。他不知道土為安是在救自己,還以為自己是被土為安擒住了,白玉蟾在後麵苦苦追趕是為了救他,當即用力掙紮,叫道:“快放開我!”他清醒之後,身體已有了些許力氣,但龍血香的效力還沒有消失,這一番掙紮對土為安毫無影響。土為安素來冷言寡語,不做任何解釋,隻管向等在岸邊的綢衫女子奔去。

乾坤掙紮不脫,目光一轉,看見木芷手捂腹部,坐在岸邊的一間牢獄門前,正無比關切地望著自己,而她身旁立著一人,竟是尹誌平。他不知道木芷跪求尹誌平救他一事,驚聲叫道:“木芷!”木芷聽見乾坤的叫聲,想站起身來,可腹部重傷後身子乏力,又坐了回去。

四個無色道士見乾坤已經得救,飛步奔回岸邊,向尹誌平複命。尹誌平看了一眼寒泉獄中的情況,見大部分囚徒已經湧入暗河盡頭處的洞口,但還有一部分囚徒仍在往洞口奔逃。他神色一定,說道:“擋住孟婆,護眾人退走!”四個無色道士當即領命,守在狹窄的石橋上,抵擋追來的孟婆、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且戰且退。

尹誌平知道木芷腹部有傷,若是將她負在背上,擠壓傷口,傷勢必定加重。他道一聲:“木姑娘,得罪了。”於是他便將木芷橫抱起來,沿著石橋向通往陰泉獄的洞口奔去。他奔行之時,盡可能地保持雙臂不動,讓木芷少受一些顛簸。木芷知道尹誌平是在顧念她的傷勢,心下不禁一陣感激,回想當初在仙塋園裏對尹誌平的所作所為,暗暗生出了一絲歉疚。

土為安奔到綢衫女子身旁,道:“人已救到,走。”他另一隻手將黃金杵放回腰間的黃金羅盤上,然後護著綢衫女子向通往陰泉獄的洞口而去。

白玉蟾聽到土為安說的那句“人已救到”,才知土為安和他一樣,也是為了救乾坤,這才抓著乾坤狂奔。既然土為安對乾坤沒有惡意,他便不再擔心,腳步一轉,奔至陳泥丸的身前。

陳泥丸手持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立在試藥室門口,臉色灰暗,嘴唇發黑,脖子上一圈黑痕極為明顯。他雙腳不停地發顫,幾乎難以站立。白玉蟾看清陳泥丸的模樣,大驚失色,急忙扶住陳泥丸,道:“師父,你……你怎麽了?”

陳泥丸中毒之後,一直強忍劇痛,立在煉丹室門前,便是為了等白玉蟾回來。他開口說話了,聲音也因疼痛而輕微顫抖:“玉蟾,為師毒侵心脈,已是活不成了……”

白玉蟾又驚又怒,圓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目,道:“是誰……是誰對你下如此毒手?”

陳泥丸沒有吐露水之湄下毒一事,隻是搖了搖頭,說道:“為師自作自受,與旁人無關……”想到自己在寒泉獄中煉丹五載,害得不少囚徒因為試藥而丟掉了性命,如今被眾多囚徒之一的水之湄下毒,實乃因果報應。他將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交到白玉蟾的手中,說道:“這兩件信物,你拿好……從今日起,你便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掌教……葫蘆裏有靈丹一粒,是為師早年所煉……這粒靈丹,能解百毒……”

白玉蟾知道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是本派的掌教信物,要想成為掌教,號令本派道眾,兩件信物缺一不可。陳泥丸落水之後,金丹派南宗道眾都以為陳泥丸已死,卻一直未立新任掌教,便是因為尚未尋回這兩件信物。此時陳泥丸將兩件信物一並交給他,便是當真要將掌教之位傳給他了。但他對掌教之位毫不在乎,隻想救陳泥丸的性命,一聽靈丹有活人續命的神效,不等陳泥丸把話說完,當即拔去黃玉葫蘆的塞口,便要倒出靈丹,喂陳泥丸吃下。

陳泥丸握住白玉蟾的手,阻止他傾倒黃玉葫蘆,說道:“這粒靈丹你留著,將來定有用處……乾坤是道聖傳人,你無論如何也要護他周全……你快去陰泉,你們一定……一定要活著離開九泉獄……”

“師父,你快服下解毒靈丹,弟子帶你一起走!”白玉蟾叫道。

陳泥丸卻道:“必須有人留下,截斷獄門,方能阻隔孟婆……”

“弟子願意留下來截斷獄門。”白玉蟾毫不猶豫地說道。

陳泥丸卻搖了搖頭,道:“為師心意已決,誓不生離寒泉……金丹派南宗不能亡在此處,你速速離去……入陰泉後,你大呼一聲,為師便即斷獄……”

陳泥丸打斷了白玉蟾的話,說道:“為師追尋長生不死,至老無成,虛度百十載光陰,如今大限已至,是時候去了……生死有道,定數既成,唯有順其自然,強求不得……”

白玉蟾眼中含淚,隻是不斷地搖頭。

陳泥丸望見孟婆、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雖被四個無色道士擋在石橋上,但一直步步進逼,四個無色道士眼看已抵擋不了多久。他帶上懇求般的語氣說道:“玉蟾,為師隻此些許遺命,萬望……萬望你能依從啊!”他滿麵青黑,嘴唇發紫,已是中毒極深之狀,但他凝視著白玉蟾,雙目卻炯炯有神、精光熠熠。

白玉蟾不肯舍棄陳泥丸而去,但聽見陳泥丸這一句懇求般的話,抬眼看見了陳泥丸精光熠熠的眼神,終於握緊銀絲拂塵和黃玉葫蘆,咬著牙道:“弟子……弟子謹遵師命……”

陳泥丸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他轉身走入了石門,腳步顫顫巍巍,偏偏欲倒。白玉蟾想衝上去扶住陳泥丸,但腳底動了一下,終是沒有移步。他跪倒在地,向陳泥丸的背影磕了八個頭,起身踏上石橋,向通往陰泉獄的洞口奔去。陳泥丸老邁蒼涼的聲音從背後飄來:“夫煉丹之要,以身為壇爐鼎灶,以心為神室……以定為水,以慧為火……以精神魂魄意為藥材,以行住坐臥為火候,以清靜自然為運用……”

寒泉獄中的囚徒幾乎全部進入了陰泉獄,白玉蟾奔到洞口時,隻剩下四個無色道士還在石橋上抵擋孟婆、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四個無色道士以寡敵眾,法服裂開了不少口子,渾身被骨刺刺出了多處傷口,倒也重傷了一個蓮社信士和兩個麵具道士。眼見白玉蟾已經入洞,寒泉獄中再無其他囚徒,四個無色道士完成了尹誌平的命令,當即棄戰而走,飛奔到了洞口。

孟婆、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緊追而來,四個無色道士倚仗洞口狹窄之利,揮動鐐銬上的鐵鏈,繼續抵擋。白玉蟾將黃玉葫蘆懸在腰間,與那隻髒兮兮的酒壺係在一起,手持銀絲拂塵,抵禦兩個孟婆。五人合力,將孟婆等人擋在洞外。

白玉蟾實不願舍棄陳泥丸,但此時此景,身後的陰泉獄中,還有數十人的性命尚未保全,他咬了咬牙,終於大聲叫道:“師父!”這聲悲痛無比的“師父”一叫出口,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

陳泥丸走入煉丹室內,關閉太極石門,坐在了蒲團上。他回首過往,隻覺百載光陰,太過匆忙。他一生癡迷煉丹,畢生所願便是煉出長生不死藥,可耗費無數心血,卻至老無成。他感慨萬千,念起這些年所悟的煉丹之道,聲音老邁,悲涼無限:

陳泥丸一邊念著,一邊看向地麵縫隙中的那根鐵鏈。鐵鏈被一柄短劍卡住了。他見那柄短劍寒光逼人,又能承受住鐵鏈回縮之力,便知是一件世所罕見的利刃。他伸出手去,一隻手握住了鐵鏈,另一隻握住了短劍的劍柄。

當白玉蟾的那聲“師父”傳來,陳泥丸低聲自語:“有人要上天,有人便要下地獄……老道這條魚,也是時候舍水躍岸了……”他猛地拔出短劍,一劍揮落,短劍果真削鐵如泥,鐵鏈立刻齊根而斷。鐵鏈根部當即縮回縫隙之中,再無露出在外的部分。

既要截斷鐵門,便要斷得徹底。陳泥丸站起身來,在煉丹室內跌跌撞撞地來回走動,將仍在燃燒的兩儀爐朝鐵鏈所在的方位推翻在地。兩儀爐中的金石水液傾瀉而出,流入縫隙中後迅速凝固。縫隙就此被堵死,再想將縫隙深處的鐵鏈根部拉出來,已是幾無可能。

陳泥丸做完這一切,盤腿坐在了蒲團上。毒已侵入血脈,流遍了四肢百骸,已成青黑色的臉上帶著笑容,他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鐵鏈縮回縫隙之中,石壁內部的機括就此牽動,通往陰泉獄的鐵門立刻急墜而下。白玉蟾一聽見頭頂傳來沉悶的機括之聲,當即大喝一聲:“退!”腳下疾退之時,伸手去拉身旁的無色道士。四個無色道士急忙後躍。孟婆等人想要衝入,但鐵門下墜極快,“轟”的一聲巨響,震得暗河水麵急劇晃**。鐵門回歸原位,就此徹底關閉。

兩個孟婆搖響青銅八角鈴鐺,蓮社信士立刻衝入煉丹室,想要重開鐵門,然而鐵鏈機關已被毀去,鐵門無法再行開啟,陳泥丸也已羽化飛升。蓮社信士返回石橋上,將煉丹室內的情況稟明了兩個孟婆。

兩個孟婆抬起眼窩對著鐵門,臉上的皺紋一條條地不住顫動。

紅衣孟婆嘴角斜翹了起來,說道:“邪神在位,爾等擅闖陰泉,真是自尋死路。”

黑袍孟婆則道:“傳書碧落,寒泉閻羅叛主斷獄,畏罪自盡。藥王遺脈已入陰泉,離幽泉隻有一步之遙,請主上集九泉之力,入幽泉攔截。”

蓮社信士和麵具道士齊聲應道:“是,閻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