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水方

到晨光微吐時,小卻與肩胛來到了渭水河邊。

肩胛輕聲道:“我想洗一洗,這身上的泥太多了。”

他輕輕一笑。

“我好髒。”

他順手拖過了幾棵倒地的木頭。隨手牽起藤蔓,把它們綁在一起。

小卻眼望著那些樹被並排地綁著,寬近兩尺,窄長窄長,竟近於一個木筏了。

肩胛用隨身的劍披削著那木頭,把樹皮削掉,露出裏麵滑白的樹肉。那樹一時都潔白如許。他用半翠半枯的藤蔓纏著它們,平心靜氣的,耐煩已極的,好像他生來就一直在做這樣的活計。

小卻靜靜地看著他,隻覺得,這時的肩胛,全不似曾經一夜苦戰,得勝而回的劍客。他隻是野外的雲神,那薄天之翼雖有時翕張,可大多時,他就這麽倦倦而細心地在織他的雲彩。

他望得出神,卻見肩胛已做完了他的活計,衝他微笑道:“在這兒的上遊裏許,就有一條支流。那溪流通往一片葭澤,現在還是初生,青翠如披。再過些時,天涼了,就會滿頭白花,鷺鳥沒進去就看不見的。那裏我以前去過,覺得很美。”

小卻不知該回答些什麽。隻是羨慕地望著肩胛熟練的持劍的手,自己何時,手也會長到這樣的幹淨利落,可以這樣用劍,做一切自己想要的?

肩胛微笑道:“喜歡這把劍嗎?”

小卻用力點頭。

肩胛道:“不久我就會,把它送給你。”

他目光望向遠方,如同望向他那想象中的葭澤。微笑道:“我叫你讀的《詩經》,你到底有沒有讀過?”

小卻有些害羞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是讀過,但讀得不細,略略翻過,因為好多處不解其意。

肩胛卻全無責怪他的意思。“以後有空應該好好看看,那裏麵有好多更純樸的初民與更樸野的人生。比如,《蒹葭》。”說著,他低聲吟誦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小卻聽著,雖依舊半懂不懂,可從他的聲調裏,似能感覺到那一抹顏色了。那本來淺淺淡淡的色彩,底下卻那麽深,那麽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別端的感受。

然後他微微一愕:“蒹葭?”

卻聽肩胛笑道:

“沒錯,我小時的名字,本來叫作蒹葭。”

“那是初生的蘆葦……此後錯入紅塵,叫來叫去,人人都稱我為肩胛了。”

他輕輕一句,似已訴盡平生。

小卻依著師父的語調向他的過往望去。隻聽師父喃喃道:“蒹葭,是一種很賤的水草。所謂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賤值。

“但不用怕,不用想著這生命生來為什麽會如此輕賤。隻要一旦雲影突至,光景煥然,你會看到它竟想象不到的輝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卻推筏入水。然後小卻跳上筏尾。肩胛一時不再說話。

筏子劃入水中,漸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舊躺在筏上,衝小卻笑道:“幫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煙塵,好多好多的泥。”

相處六年,小卻其實還從不曾看過師父完整的身體。

隻聽肩胛笑道:“你看到一個人的身體,其實就會了解他的一生。一個男人的一生是什麽樣的?他初生時有如蒹葭,命賤如紙,可青翠如許;那以後,學會了韌,韌後會學會強,學會鋒利,學會挺起自己後背的胛骨,讓它對峙如峽,對展如翼;讓它如兩把兵器,護己終生,不可輕侮。

“直到那一天,屬於你的時代來了,那輝煌的霞彩,那其光萬道的初陽,那噴薄而升騰的欲望,那渴求的力……你會發現,你突然已經長大。哪怕身處野澤,水草荒蔓,你會覺得,如果努力,你將永遠是那一千萬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個。你會在它們的隨風俯仰中尋找一種隻屬於你自己的姿勢。你會發現,雖說你稟性瘦弱,身體單薄,但隻要打開渴望,打開奢願,會有一個無比奢華,像太陽照在雲彩上的煥然遠景在吸引著你。隻要你堅持,你就會擁有它。雖說,擁有它的同時,你也同樣擁有烏雲。但那是怎樣的烏雲啊!那麽鬱怒的燦爛,那麽翻騰的暴怒,你要學會屬於自己的閉口緘默、鉛沉如壓,也要學會自己的怫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間的雲垂海闊,月朗天低,文采輝煌,星耀四野,是你窮此一生,也難拋難忘的你所熱望的生命!”

小卻以手掬水,輕輕洗濯著肩胛的肌膚。他頭一次見到,師父身體上原來有那麽多的傷。可那傷痕,並不讓人慘淡,而是讓人奮然。那一條從肩至肋的長長的刀傷,那猙獰的、尖銳的痕跡勇慨得令人驚歎。令人驚歎的是那一刀之後,這傷痕依附的主人還是活了下來,且不改姿態、更增勇銳地活了下來。

肩胛微笑道:“這一輩子,我做過很多錯事……

“也錯過了很多對的事。

“你也會這樣,但記得,什麽都可錯過,但不要錯過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著小卻:“記著,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可我沒有錯過你,你也沒有錯過我。

“我們沒有錯過這六年的生命。”

小卻先還隻是靜靜地浣洗著師父的身體。他已經習慣了,知道師父說的話有好多自己都一時難懂,就比如今天的……他還一如既往地默默地聽著,卻猛然覺出不對,感覺自己心頭一時有說不出的亂,然後詫然抬眼,愣愣道:“可是,你勝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勝了。

“可其實,從明德殿中,長天一刺,我終此一生,就永難複原。

“何況,又再逢今日之戰!”

他說到這裏,口氣猛地昂揚起來。

小卻猛然發現,原來平日如此淡定的師父,其實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是如此渴望與喜愛著戰鬥。他被肩胛的語氣點燃,可接著,卻明白了他語中的含意。

卻見肩胛目光璀璨,充滿孩子氣地明朗一笑:

“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最終也沒有難倒我。小卻,你說,我是不是個英雄?”

這是小卻頭一次聽到師父說起自己是個“英雄”。

他看向師父,卻見師父眼裏居然都是一種好玩的神情,那好玩裏還有一絲羞澀。隻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經常會很幼稚地不斷得意或絕望地對自己說,自己拍自己的肩膀誇讚自己:‘我是一個英雄。’嗯,我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英雄……那麽說時,讓我感覺到自己像一個小男孩兒似的快樂著。”

小卻不由也被師父的語氣逗笑了。

可同時,隱隱地,他潛意識裏感到有一條裂縫正在自己心口生長,它慢慢綻開,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處,切入生命最底層的黑黝,然後,崖崩岸毀,不可收拾地撕裂開來。

他從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正在被徹底地撕成兩半。撒裂後,自己還要眼看著它向內吞去,吞噬於那深廣得永遠也填不滿的裂縫,那廣闊得如這宇宙,如那深淵大海般的縫隙。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發現,就算填盡自己的整個生命,也難以將之填滿。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著他。

“不要哭。”

他的語氣並不重,可是裏麵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誌與生命在小卻的腦子裏要打進一根釘。這根釘子一旦釘進,那無論如何,以後小卻的生命再遭何打擊,再如何殘損,那生命,總有一根釘子釘著,也將永不潰散。

“以後身邊沒有我了。你就不再隻是個男孩兒,你是個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個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著別人的期望與標準去做,你將永遠做不到。你得學會給自己定標準。但起碼有一條:不許自己哭。

“不許為我哭。我沒做過什麽軟弱到要讓別人為我哭的事。”

小卻臉色煞白。

這麽說,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麽?——雖說他已經曆過很多,談容娘、張五郎、於重華、傳說中的爺爺與父親、大野龍蛇會的朱大錘……以至,最近的親娘。

可死亡是頭一次這麽公然正大地與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後有著一扇門,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卻坦然從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麽是死?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頭發、脫掉的汗毛、脫落的皮屑……咱們羽門是練內息的,知道自己體內,哪怕是髒腑,其實每天也在吞新吐故著,那都是死亡。其實,今天你所見到的我的身體,已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見的我的身體。死怕什麽,死是生命中一直貫穿著的東西啊。”

說著他笑了:“何況,我們怎麽知道死是什麽?‘死’說不定是我們所有人的媽媽,我們是她那些貪玩的孩子,出了門,揀著一個生命,無論這生命是肩胛還是蒹葭,骨頭還是水草,因為渴望,因為稚弱,都把它看成個寶貝似的,貪戀著地肆意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貪玩的時候,我知道。隻不過,很多時候,人是貪玩得太盡興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過盡興、太過晚了,不敢回家,因為不知媽媽會怎麽責罰。”

他輕輕拍下小卻的手,眼睛對他眨了一下。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樣可以溜出來玩的時候並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盡興。我現在不過是必須走了,可我會在那個媽媽那裏等你。別太早回來,能多高興就有多高興地玩,溜出來一次不容易,媽媽最疼的其實總是最頑皮的孩子。等你回來時,可要記得告訴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別跟一個孱頭似的到時不好意思地跟我說,你磨磨蹭蹭了那麽久,其實什麽快樂都沒帶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卻隻覺得他的說法是如此安慰人,淚眼中不由也帶上笑了。

他預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長,就將永不停歇,永無止境。可肩胛那帶笑的頑話安慰了他。真有他說的那麽好嗎?自己隻是個一邊害怕一邊貪玩的揀著了生命的小孩子。卻聽肩胛忽然大笑起來:

“我怎麽跟你講起死來?

“我們不用管那個不管怎麽說都最後必然要回的家。

“其實,我今天要跟你講的是輝煌。”

小筏子這時已劃到了渭水邊適才他們編筏處的上遊裏許。那裏是有一條支流,那條小溪在一片雲蒸霞漫中向東延伸著。

隻見肩胛費力地向空中一劃手:

“你看,說起輝煌,輝煌就來了!”

小卻順著他的手仰頭一看。

一大片感動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那個東君駕著他的金烏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邊金紅起來。那金紅浸破了沉睡的雲,浸透了遠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著號角樣地噴薄出來了。

又一輛金色的馬車將在天空馳過。天地交際處,天和地咧開嘴吐出了一輪金黃,那金黃近於紅色,驅雲逐霧,那金黃之下,天接雲濤連曉霧。所有的草木一時蘇醒,吐著它們晨來的第一口氣。那光線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來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煥然,文采章華,連肩胛身上的皮膚也煥出一片光彩來,還有……他說過的小卻還沒見過的那片葭澤。

那裏,幾千萬幾千萬株蒹葭剛剛初生,中間有的懷著一種要尋找著自己的姿態,厭於隨風俯仰的水草。隻要想到那樣的一種念頭,就覺得這種生命已經輝煌。那遍地的葭澤,想象中的葭澤,有一時它枯冷於泥塘,有一時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時,它們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蘆花之上,將會閃耀著何等澤光?

小卻悠然神往。

卻聽肩胛笑道:“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輝煌!”

他微微笑著:“下船,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莊子逢妻之喪,鼓盆而歌的故事吧?他那個還太慘淡。剩下的路我要自己走。記得,沒回家時玩得開心一點,等回來時我要聽你說。

“等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不辜負我時,就可以來那片葭澤看我。長安城中,我已給你備下美宅佳舍,金珠十車,還有兩個天字第一號的保護人。這你要都玩不盡興,就真的要羞於見我了。

“現在,下船,我要你高高興興地給我在水邊跳一曲舞,唱一首歌。”

他說著輕輕一推小卻,把他推到淺水中,自己已劃著那筏子,向那支流上遊溯流而上了。

小卻遊近岸邊,在水中一直看著肩胛坐在那筏子上越行越遠,行進那稀薄的晨霧中,那片薄白漸漸遮掩了他,漸漸看不到了。

小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可一陣歌聲傳來,卻是肩胛的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小卻一時忍不住,竟踏著水,迎著晨霧,在那濺起的水珠與那水珠折射的晨彩中踏步舞動起來。

那是肩胛教他的,也是他學會後又融貫了己意、隻屬於他自己的《雲韶》。他跳著跳著,覺得此心歡快起來。雖然不知足下濺起的水珠中有沒有他的哽咽,有沒有在他的眼中也勾起珠泉,可那所有的珠兒,都濺著清晨的曦光,在卻奴的手足招展中,舞動起來。

呀……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就像肩胛那時說的,他不會走。他是那雲中的君王——小卻這麽想時有一種從裏向外的開心味道……“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軍隊,樹木為籬,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遊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最後,是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