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角戰

長林豐草綠,

映日各斑斕。

小卻的頭枕在自己的雙手上,手背挨著草根,鼻中滿是青草的味道。

沿著渭水河岸,一片雜樹林綿延展開,伸展得足有數裏長,而林間豐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綠都綠出不同的層次。草上次第地開著小花。陽光照過樹葉間,落在地上是片狀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樹葉味道的陽光落在小卻的眉毛上,讓他覺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綠了。

他光著腳,眼睛好奇地看向自己的腳趾,舒舒服服地把腳趾動了動。鋪下來的陽光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肌膚。這靜臥中的浴日,讓他幾乎生起一種自惜感,自惜於這場年輕,也自惜於這場生命。

因為,他剛剛從那死亡的陰影裏走出。

那麽深長廣闊的宮殿;那麽多長戈大戟,那麽多衣冠卿相;龐公公一張老婦似的臉和長滿蒼硬老繭的手;李淳風的“推背”一擊;李世民那‘望天地、觀江海、因山穀’的氣度;護衛無數、九重深嚴的宮殿……

在裏麵時,讓他覺得自己幾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來了。

可肩胛,以一襲羽人的鬥篷,把他帶出了那深宮大內。

出宮後,他們就來到這渭水河濱。現在,他們已在這渭水河濱待了近十天。師父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來理他。這十來天的時間,他們都很少照麵。

小卻知道,肩胛是受了傷。李淳風、龐公公、尉遲渺、秦玉、張天賜、古落……這些人物,一個個俱是從當年大野龍蛇戰中篩剩下來的高手。師父那長天一刺,雖救得自己出來,但所付代價,不可謂不巨。

他真的覺得自己虧欠師父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長地虧欠一個人的感覺真好,讓他覺得,自己有權利被愛,有權利受嗬護。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這幸福感同時又讓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無法為肩胛多做一些什麽。剛才,他打了一隻獾,一會兒,可要把那獾兒烤得好一點給師父吃……肩胛的口味是極挑剔也極不挑剔的。卻奴想起他那時而深情空望、時而落拓縱恣的眼,覺得,這世上,總有些人,注定是讓人讀一生還讀不透的。

他這麽想著,忽覺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腳背上打了一掌。隻聽得皮肉清脆的一響,他一下就跳起來,看見肩胛,忍不住就咧開嘴地笑:“今天怎麽這麽早?你的傷……好了?”

肩胛像是剛從泥裏麵鑽出來。

他不答小卻的話,卻把手上的泥玩笑地塗向小卻的脖子上。小卻笑著躲,肩胛的身影未動,手臂卻靈動萬端。小卻扭得像個泥鰍,好容易終於躲開。看向肩胛,隻見他全身上下,都裹著泥,外麵籠籠統統地罩了件袍子。幹淨的袍子沾了泥,越顯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風度。

可他這模樣實在是怪,小卻望著,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知道這十餘天來,師父一直在一個泥沼中泡著。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個泥沼,那是一個不過數丈見方的沼澤,師父全身泡在裏麵,臉上沾了泥,神情間一片黯然。那樣的長天一刺,明德殿裏全身化羽後,如一隻鳥兒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可最後的結局,竟然還是這樣,蜷曲於泥地。

那一片小沼澤並不深,肩胛的整個人是蜷縮在裏麵的,甚至都不見麵孔。小卻知道,那是龜息之術。那天,一片泥濘的沼澤中,卻奴隻見到兩片孤零零的膝蓋。他去偷看時,師父分明已經睡著了,“曳尾乎塗中”,那些泥沾著藥草的腐葉斑駁地黑著,而這黑水上,隻見兩片瓦片樣的膝蓋浮在泥上,還未盡沾滿泥,像飄落在泥塘裏的蓮瓣。

下麵,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卻的想象裏,感覺這時的師父就像一隻羽毛凋零盡後的鳥兒。他飛翔起來雖然那麽恣意酣暢,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損脫羽的身子,原來隻能那樣蜷縮、軟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濘裏。

那時的感覺,讓卻奴非常悲傷。

但這時走來的師父,一身衣袍軟軟,臉已大致洗淨了,身上雖裹著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卻說不出的風采煥然。

小卻一看到他的臉,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個不慣掩飾的人,在跟隨肩胛的這六年歲月裏,小卻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陰鬱的時刻,他那時總是突然抿緊了唇,什麽也不說。像天上的雲神虹霓舞倦,霞彩煥燼後,突然忍不住那恒長的厭倦,從裏到外,都封閉密合,密合了整個天、整個地,讓一切鐵青起來。帶著莫測的威壓與他獨有的懷抱,讓小卻覺得,自己是在那時舒時卷、或暝或鬱的雲神襟袍下生長的小草。

可總有這樣的時候,肩胛一掃臉上的疲憊鬱悶,似乎整個人都要駕著光的羽翼飛翔起來!

卻奴怔怔地望著肩胛,忽然低聲說道:“你就是雲中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卻道:“你就是那個王!雲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這孩子在說些什麽!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卻卻打斷道:“不,他不算,他不過是人間之王。你才是那個真正的王,翱翔於天上的君王。所以……我是王子!”

他一揚頭,似乎整個人都驕傲起來,像一匹小馬駒兒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這麽說時有一種從裏向外的開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擋他快樂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的軍隊,樹木為籬,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遊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小卻聽得開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來。

卻聽肩胛忽正色道:“但,這自由隻屬於咱們兩個人的國度。小卻,你聽著,在你藝成之前,千萬不要再到宮城裏麵去!”

“怎麽,他還會殺我嗎?”

肩胛陰鬱地點點頭。

“可他答應了!”

肩胛一拍小卻的頭:“你要記住,皇帝說的話,永遠都是最不可信的。位置越高的人,說的話也就越不可信。他們囿於法,弄乎術,困於勢。好多時候,情境一變,他們是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

小卻愣了愣,默然下來。

有一會兒,他才小聲嘀咕道:“可是,隻要我在你身邊,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後他的臉上微現悵然:

“隻是,你會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大概會發現,自己最想要的,可能並不是安全。”

一架火燒了起來。小卻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幹燥燥的櫟樹,這種樹燒烤起來最好,沒有煙,跟炭似的。

他用一個三腳叉的樹根做架子,在上麵用師父那把“吟者劍”烤獾肉。

肩胛皺著眉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終究忍不住一笑。

小卻一抬頭:“怎麽,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讓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劍,居然任由一個小屁孩兒用來烤肉,隻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卻也擠眉擠眼地一笑:“反正你從來也不殺人,這劍挺幹淨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總喜歡做一些小小的放縱的事,因為他知道,肩胛也喜歡那種縱容他的感覺,雖然他從不會說出來。

到底是六月天,小卻人在火邊,不一會兒已烤得滿臉流汗,整張臉赤紅赤紅的。

肩胛常說他,這六年來,別的學得都還罷了,就是這烤肉,實在學得普天之下,再無敵手,他總能把肉烤出金黃玫紅的色澤來,讓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劈劈啪啪的,柴火在爆響。隻聽小卻笑道:“奇怪,我怎麽聽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聲響?”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沒有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小卻,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故事!”

小卻一聽,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丟到火裏去了,好擦幹淨雙手,一動不動地,全身心地去聽肩胛講故事。

卻聽肩胛道:“別慌別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時,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講給你聽了。”

小卻連忙轉動那塊肉,從懷裏掏出香料來,往上麵撒。一邊問:“關於什麽的?”

“是關於——風塵三俠。”

小卻久已知道,肩胛平時話雖不多,可他認識的、交遊過的、聽說過的、經曆過的傳奇真是多得數也數不完。

他一時不再說話,隻是細心地聽著。

“你可能還不知道,隋末以來,草莽蔓生。當時的大野龍蛇,大致分為那麽幾脈,其中就有綠林、王孫、響馬、星羅道、樂土門等等。其中,綠林的單雄信,響馬中的曆山飛,星羅道的李淳風,王孫中的蕭鋌,樂土門中的羅黑黑、賀昆侖、善本……這些都是一時之選。

“可除了這幾脈之外,還有一些人,習慣獨往獨來,他們號稱遊俠。

“可‘風塵三俠’中的李藥師本來不算遊俠。他的出身可算有點來曆。本是京兆三原人。聽說他年輕時,姿貌魁秀,所學頗雜,好劍術,有縱橫之道。他的舅舅卻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韓擒虎。

“韓擒虎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將,當年一舉破陳擒下陳後主的就是他。陳後主有妃名張麗華,那段‘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們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

“李藥師年輕時常和這個舅舅長談。他舅舅韓擒虎就常說:‘可以語孫、吳者,非斯人誰哉!’‘孫、吳’兩字指的是孫子和吳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藥師所幸生逢亂世,後來果不枉費他一身所學。

“李藥師年輕時曾遊曆入京中,當時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謁前隋的兩朝老臣楊素。當時隋煬帝南幸揚州,留下司空楊素留守西京。李藥師與楊素談論時,楊素身後卻站著一個美人。那美人手裏執著一把紅拂,屢屢對李藥師注目。那時的李藥師姿貌魁秀,議論慷慨,想來注定善贏得女郎歡心……”

小卻不由插話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見到好多女人都喜歡你的,比如竇線娘,比如……”

他沒來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還想不想聽,不想聽就算了。”

小卻伸了伸舌頭,老老實實地閉嘴。

他隻不過是不喜歡聽師父誇別人,好像誇了別人就滅了師父自己的威風似的。

肩胛繼續講道:“那一席長談中,楊素屢次撫床歎道:‘他年據此床者,必是此兒!’

“那晚談罷,李藥師回到寓所。他是才氣極高、抱負也大的人,正思量著楊素會不會舉薦自己,在寓所裏草擬一篇策論,以備第二天好進呈楊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叩門,李藥師打開門,卻見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進來就催著李藥師關門。關門後,那少年解紫衣,脫皂帽,露出一頭長發來,原來是個年方及笄的麗人。”

肩胛笑了笑:

“至於她長得怎麽好看我就不跟你說了,因為……你一定會親自遇到。雖說,現在,她韶華已老,但必有餘韻猶存的吧……”

肩胛說到這裏,目光間一片悠遠,宛如歎息。

小卻安安靜靜地聽著,知道師父好多感觸是自己這個年紀還不能領會的。

卻聽肩胛道:“那麗人嫣然一笑,問李藥師道:‘閣下還記得我不?’李藥師審視良久,才說出‘楊家……’兩個字。那麗人笑道:‘不錯,我就是楊家的執拂妓。’

“說著她走到案邊,拿起李藥師方才擬就的策論來看,又看了看他案側之劍、篋中之書,方含笑道:‘絲蘿不能獨生,所以願依喬木。以君才略,配我韶華,不知閣下願與不願呢?’李藥師愕然道:‘豈是願與不願?問題是能與不能。’那紅拂女道:‘李郎大才,難道看不出楊素屍居餘氣,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蟲蛀黴生,難以長久。挽大廈於將傾,所費之功,所勞之力,隻怕還不如拆了重蓋。’說著她一揚李藥師方才所寫之策論,竟就著燭火點燃,一焚成燼。微笑道:‘他確實惜你是個人才,但你知道,他不會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隻圖自保,要進也進可以助他自保之人,豈會舉你這銳意進取之人?’然後她望向李藥師,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費精力在那老賊身上,所以夜奔,無論你從與不從,這虛名你算擔上了。楊素若知,定不會饒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淩晨出城,鷗遊江海,以待時機。不出三年,定有無數大事等著你做呢。’”

肩胛說到這裏,神色間也似無限欽羨。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樂土門。從那以後,草莽英豪們就稱她為紅拂。李藥師與她夜奔出城,恐楊素追捕,決定同赴太原。他們投宿於靈石縣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藥師黎明起來,出去刷馬,紅拂在窗內梳頭。突然,有一虯髯客乖驢來前,至旅邸下驢,進了屋就取枕而臥,躺在那裏看紅拂梳頭。

“李藥師怒從心頭起,正欲嗬斥,紅拂卻衝他搖手。待得梳洗完畢,方斂衽上前,請問那虯髯客姓名。那客人說是姓張,紅拂就道:‘我也姓張,行一。’虯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說罷,一躍而起。紅拂就伸手召來李藥師與虯髯客相見……這就是他們風塵三俠相識的始末。從那以後,‘風塵三俠’之名驟傳海內,我出道時,雖未能與他們全部江海相見,卻因為師門淵源,跟紅拂倒是有過數麵之緣。如今一別,已又是十數年未見了。”

天光漸次暗淡下來。

小卻用一把匕首細心地切著獾肉,不知怎麽,他覺得肩胛的臉色也有些黯然。

隻聽肩胛說道:“故事說到頭,還要牽扯上你們李家。那虯髯客曾與李藥師縱論天下英雄。李藥師說:‘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發,雄心皓誌,實屬難得。’虯髯客便與他相約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虯髯客還帶了一個道士前去。據說,他們下了一盤棋,棋怎麽下的沒人知道,隻知道未落數子,那道士突然對虯髯客說:‘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虯髯客即推枰而起,滿麵黯然。此後,據說虯髯客將自己的莊園房產,佳童美姬,金帛十車,一齊都贈給了他的一妹。自己僅帶一小童,戎裝匹馬,踏塵而去。臨別前,他與紅拂道:‘你慧眼識人,得遇藥師。他年之功業,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許財物,助妹運轉。李郎佳兒,妹當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業,可惜此天下非我當有。十數年後,東南數千裏外,如有異聞,那便是我得意的時候。’說罷,絕塵而去。從此大野風雲,隨它變幻,卻再沒有了虯髯客的消息。隻傳說數年之前,東海方向,扶桑國異變。據說,那裏就是虯髯客後來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傳說,虯髯客臨走之前,曾傳李藥師以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又有傳說,這些異術,李藥師得之於赤鬆子。總之,李藥師憑此四術,後來行軍布陣,無不料敵機先,竟在隋末亂世中,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來!”

小卻不知肩胛為什麽突然會講起這麽一段故事,他隻是愣愣地聽著。

卻見肩胛再沒說話,他也不去多問,默默地切著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頭來,隻見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懸於頭頂,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虛光恍然。

小卻不由怔怔地望著那輪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圓又大,憑空地懸在頭頂,讓人頓生“今夕何夕,何為在此”之感。

好一會兒,小卻才緩過神來,想起,此時該隻是傍晚,月亮該不會升得這麽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為驚詫,急切地望向肩胛。

卻見肩胛含笑道:“你終於看到了?”

“一會兒,你就可以見識見識這傳說中的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了。”

說著,他抬頭望向天上,天上月兒冷冷。隻聽他也冷冷地道:“這就是所謂‘孤虛’之術。”

小卻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覺李藥師這名字他好像曾經聽過。

但那是誰,怎麽他一時想不起來?

卻見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運氣不錯,這麽多成名的人物,別人怕一生也難遇見一兩個。你小小年紀差不多都見到了。”

“沒錯,李藥師後來仕唐,就更名李靖了。”

“他就是後來開唐一代之基的那個英國公李靖。”

小卻聽得心裏猛地一跳:李靖!

那個傳說中的李靖?

據說,他功成三麵:武德年間,他南平蕭銑,蕭銑本為後梁宣帝曾孫,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歸,從此江南平靖;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頡利可汗而還;貞觀八年(公元634年),他西平吐穀渾,敗天柱王,逼伏允自經死!

那可是,百戰成名!

可以說,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勞得來!

小卻猛地抬頭:“這麽說,他來了?”

肩胛低頭喃喃道:“來了有好半天了。”

“這裏本側近禁苑。他來後忙著布置,快有一個多時辰了。現在,布置已定,雲起風動,鳥伏月升……”

“隻怕,他也要出來了。”

小卻不由一怒道:“這麽說,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望向南邊,似望向那個宮裏的帝王。

“他答應過的。”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個孩子受騙的憤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謂時變勢異。他也許不是不放過你,而是不放過我。為了那李淳風所說的,‘有星悖於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棄封禪泰山,避正殿,蔬食樸居,以為天下遜。

“照他的脾氣,他定然不會放過我的。”

“可他是個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講個故事。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李靖引三千騎兵北上大漠,連敗突厥。頡利可汗大敗之下,遣使求和。當今皇帝也同意了,還特派重臣唐儉前往慰撫。當時李靖猶率兵在大漠一帶。聞說朝廷許和,帳下將士,多半建議退兵。李靖笑說:‘朝廷許和,頡利大喜之下,必不設防。此時正當直擒敵虜,豈可退兵?’

“旁人勸道:‘可使臣唐儉還在敵中。’李靖大笑道:‘曠古功業,正在此時,一唐儉小兒,豈足惜之!’當下輕兵往襲,於鐵山大破突厥主力。從此東突厥平複。那一仗,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們一個緩敵於內,安敵之心;一個率兵於外,趁勢而取。

“所以,你千萬不要相信那些所謂英主名臣的話。”

然後他伸指醮舌,豎在空中,測了測風向:“是時候了。”

說著即抬頭向東笑道:“正是良辰,賢伉儷也要出來了吧?”

卻奴向東望去,卻見遠遠的樹林邊上,突然現出一個紅衣女子。

那女子背風而立,風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麵來。她腰懸一鼓,身影婀娜,鼓麵彩翠雜金,極為絢爛。

她身後不遠的一棵樹下,還站著一個布袍男人。那男人頭發花白,看年齡總有六十許了,可意態之間,猶慷慨多節氣,身形姿態,也魁偉朗秀。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李靖與紅拂?

卻見肩胛悵然抬首,他沒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紅拂道:“這麽說,紅姐,你到底還是要來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輕笑了一聲,神情間微顯悒鬱。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小骨頭,這個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這個男人差不多是你搶過來的。”

他跟紅拂對望一眼。

不知怎麽,這一眼,讓小卻覺得,師父與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卻聽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紅拂一直就說,以我功力,猶未可小視天下。因為這天下,畢竟還有那麽三四個人是我惹不得的。舉例子時,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說罷他凝神望向肩胛:“說起來,我平生憾事,第一件就數與虯髯客結拜!此後礙於情麵,始終未得與他一戰。到今日,拜將封侯,更不便與人一試刀劍了。可今日,能與虯髯客當日也曾心許的小骨頭你相邀一戰,也算平生大快!鬥酒相邀,豈不快哉!”

說罷,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來,自有一種月朗風清的氣度。小卻隻覺得,跟秦王、李靖與虯髯客……那樣的男人相比,師父確實有著決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聲:“酒抬上來。”

就見有兩個家奴健仆,腳步如飛地抬上一張案來。

那案子想是宮中之物,通體晶瑩,竟是青玉製就。

案上隻放了一碟桃幹,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與紅拂已走上前來。李靖案前坐下,與肩胛相對。紅拂卻笑著站在一邊。

隻聽李靖笑道:“指望你紅姐給咱們倒酒,那是萬萬不能的。咱們隻好自己來了。”

說著,他取出兩個大碗,給肩胛與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卻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隻見他這酒喝得還頗有草莽豪氣。因為灌得急,兩道酒痕順著唇兩邊流了下來,濡濕了他的胡須。

卻聽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殺我?”

李靖大笑點頭。

肩胛笑道:“武德年間,你南平蕭銑;貞觀四年(公元630年),你北破突厥;貞觀八年(公元634年),你再西平吐穀渾。你立的功勞不可謂不多了,真還差上這麽一件嗎?”

李靖也笑著應道:“正是因為功勞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現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順命。”

肩胛笑著,深以為然。

“所以後來你在朝參議,老裝得恂恂似不能言,還混得個以沉厚知名!且早早地就願乞骸骨,贏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詔慰問,說什麽‘自古富貴而知止步者少,雖疾甚疲憊,猶力於上進。公今引大體,朕深嘉之。欲成公美,為一代法。’——你這邸夷子皮倒真還裝得像。”

李靖臉上還在笑,眼中神色卻已變得深不可測。

隻聽他微笑道:“當年共襄大業,為的可不隻是權勢。總不要最後鬧得成一場小孩兒爭泥巴的鬧劇為好。我老了,總要給一生畫個好一點的收筆。當年自負英豪,總不成老了老了,讓一生事業盡如玩鬧。”

說著,他忽又長飲了一大碗酒。“當年他為天策府上將,人人都說玄武門之變隻為他挾不賞之功,懷震國之威,不得已而為之……

“我隻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頗嘉許他這一段話,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肅然有敬意。

卻見李靖一推酒。“你我這一戰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語說完,他灑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經軍馬戰陣多矣,可好久沒這麽一對一地、刀鋒對劍芒地隨隨便便地來一場。小骨頭,來來來,咱們公平對決,老夫手癢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拂袖道:“你來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預先看好地形,細細地布好了你這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類的麻煩,天時地利都已被你占盡,現在跟我說隨隨便便打一場?

“……先比什麽?”

“當然是看你的劍。你那把‘吟者’,草莽傳說多矣!我耳朵怕不聽出了繭子。咱們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劍。”

說著,他二人已走到距案頭三數丈遠處。隻聽肩胛微笑道:“這劍是這麽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頭。”

李靖一笑:“要什麽?”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朝陽坊裏麵的‘連雲第’,覆壓數十畝,堪比王侯。若這把劍看完,你還要再跟我打,那麽這個宅第,連同裏麵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兒,就都算輸給我了,如何?”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為何忽貪起這處豪宅。他略不當意,哈哈一笑:“你怎麽說,就怎麽算。”

說著,鏗然一聲,肩胛已經出劍。

小卻也算見過師父數次出手,卻還是頭一次看到師父是搶先出劍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過數丈的一叢櫟樹邊,隻見那邊的草地上,忽陰陰地浸起了一片如雲似霧的東西。

那水汽嫋嫋而生,連綿成陣。被那漸彌漸漫的雲封霧鎖,雖然相距不過數丈,那兩人的身影他卻越來越看不清了。

隻見那一片地上,陰雲冷霧,有如殤者之境。兩個浮在霧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師父要出劍!原來李靖談笑間其實已搶先出手!

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雲祲”之術?

——“祲”為妖氣,傳說中此術可依戰陣亡魂設魘。

李靖的手中並沒有兵器,小卻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師父搶先出劍的。他也是頭一次看到師父用劍用得如此淩厲,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也隻有如此敵手,才能激發得師父如此淩厲吧?

可想象中,那樣騰於妖氛中的劍風本該霍霍。可為那雲封霧鎖,小卻居然什麽也聽不到。他的手心裏全是汗,就是那天師父長天一刺救他於明德殿時,他也沒感受到這種焦慮。因為那天一切發生得那麽快!但李靖……他情知這李靖是師父也萬難速戰速決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頭在雲霧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終於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頭似的,刀名“大還”。

紅拂猶在案邊,她眯著眼睛看著,不知怎麽,看到這女人這麽冷靜地旁觀,就讓小卻氣不打一處來——什麽都是他們的,天時、地利、人和,種種種種,什麽都是他們的!可師父什麽都沒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頂得上什麽用呢?

他知道這一戰他不可錯過。不是因為這樣的高手對決實在難能,而是因為,那裏麵是師父因他而拚耗著的生命!

哪怕這生命因他而斷,他也必須直麵它,看它是怎麽斷的。

因為自己什麽也沒有,所能表達的愛敬珍重也僅有這麽多了。

小卻梗著脖子,微仰著首,靜靜地看著那一把“吟者劍”與一柄“大還刀”的對戰。

那刀越劈越重,它挾著千軍萬馬中衝**過來的威勢而來。挾著蕭姓王族的雅慨塗地,挾著突厥王的截發伏首,挾著吐穀渾的血石成紫……披**而來。

可漸漸地,那刀風劍影都看不到了,隻見到一地妖氛。

小卻緊張得拳頭越捏越緊,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沒一絲血色了,忽聽得師父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爭先。”

在一邊的紅拂突冷然道:“好厲害的小骨頭!”

小卻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

他雖心裏恨著她,但也希望她說下去。一是因為她肯定比自己有見識,聽來也可判斷戰局;二是在這樣激烈的對決中,有人說說話,可以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總是好的。

卻聽紅拂道:“他知道藥師這雲祲之術仗的就是陣前軍中,萬姓以死,赴湯蹈火,腐草爛屍間的戾氣與那振**千年猶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借《國殤》之歌,以搶先誘發藥師胸中那未蘊全勢的殺氣。”

卻聽場中肩胛的歌聲依著那“吟者劍”的劍氣,劈開了重重妖氛,衝**出聲音來: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參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鉋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即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不知怎麽,小卻覺得,師父那歌也是唱給自己聽的。

那一種剛勇豪邁,配上此情此景,讓小卻覺得,師父分明是在教自己怎麽做個男人!

忽聽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風劍影一歇,又過了許久,才見那雲祲之氣慢慢消散開來。

隻聽李靖說道:“這麽打下去,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我既難折你之誌氣,你也不見得會折卻我的勇慨。

“再戰無味,不如喝酒!”

說著,他一拉肩胛的手,兩人竟攜著手返回案邊。

小卻從沒見過師父的臉上那麽紅,好像回到了自己不及看到的青年時代。

李靖的臉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時的手不知怎麽有些抖。可小卻似明白:這抖,不是為了脫力或者害怕,是為了那重新喚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與肩胛對視一眼。他倆今日分明頭一次見麵,這一眼之後,卻有些一見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後兩人重新入席,一口一口開始喝起酒來。小卻有些不明白,哪有這樣又打又停,且戰且和的?卻感覺師父的眼角餘光偶爾掃向自己,那目光中,有著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溫煦之意,讓小卻都覺得如沐春風了。

卻聽李靖與肩胛講著一些湖海生平、交遊過往的故事:漫天王、虯髯客、黃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從他們口中吐出。

小卻依著那些話語,像在腦海裏回首望去,隻見到一片煙塵的紅色。那一派煙塵都是紅色的,不管裏麵有著多少的血:弱者無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血;還是那強者豪**奔湧,帶著腥味、帶著窒息感的勇血;那煙塵隔了這麽久,看上去隻是籠統地紅著。隻有他們那些經曆過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煙紅中,認出那一縷縷、一脈脈的、波動的猶未熄盡的紅色,到底哪些是屬於自己的。

小卻忽有一種很羨慕的感覺。

忽聽得師父說道:“剛才一戰,恐猶未盡君意。咱們還打不打?”

李靖一抬頭:“當然打!”

說著一笑:“我可是身負君王之命來的。”

小卻雖不喜歡他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為他那笑謔的味道小小欽服。

隻聽肩胛笑道:“那酒夠了。咱們第二陣比什麽?”

李靖也莞爾笑道:“自然是輕身騰挪。都說羽門之技,首在騰挪。紅兒常說,你那騰挪如羽之技,一旦施為,可令天下女子斷腸仰望。我雖非嬌娥,出於一個男人的好奇,也渴見久矣。”

肩胛看了紅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罷道:“剛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後逼視李靖道:“這一場如猶難盡爾意,還要比第三場,那我這場要的彩頭是:金珠十車!”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雖未見過肩胛,可傳說中,他應該不是如此貪財的。

卻聽肩胛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隻是個窮官兒。

“我知道,你確實住的地方不怎麽樣,可‘連雲第’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簡樸,可當時突厥一戰,鐵山之役,勝後你曾縱軍大掠,可汗牙帳中異寶資財,小半入你庫中,回來後還為此被禦史大夫蕭禹參劾,說你持軍無律。當今天子當然會原諒你,因為你本就是做給他看的。嘿嘿,如此做戲,雖彼此心知,卻不得不做,原來英主與能臣也是不容易當的。這些東西,你自汙也自汙過了,該做給別人看的也都做給別人看過了,留著無用。若這一場到時還不算完,那金珠十車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綱程。有了綱程,就如扮戲。我們大家彼此心知,隻看不說。你不是好人,居然點破。好的,如你還逃得這一戰,那什麽鳥‘金珠十車’,即是你的。”

他一語說完,突喝道:“飛吧!”

未等他雙手揚出,肩胛就已衝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術,逃不逃得了我的風角鳥占之消息!”

肩胛這一勢衝天而起,越騰越高,借著那林間枝杈,轉眼已騰到林梢樹顛。

突然,一片羽翼的聲音傳來,小卻驚起回首,隻見不知怎麽那麽多鳥兒,迭**飛來,翱翔空中。空中滿是翅膀的聲音,而那些掛在林梢的風,也突然嘯響,有如霜天曉角。

肩胛撲到哪裏,那些鳥兒就飛到哪裏,那裏還緊跟著響起吹角般的聲音。

這一招追襲之術看得小卻大驚。忽聽身邊響起一片鼓聲,側頭一望,卻是紅拂直接用雙手敲起了她腰間之鼓。

小卻注目向師父的身影,心中被牽起飛揚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願得淩雲翔!逍遙八紘外,遊目曆遐荒……

他想象著師父可以……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華蓋分嫣靄,六龍仰天驤……

就像那傳說中的雲神一樣!

天空中到處都是撲啄奔騰,到處都是翅膀的聲息。

李靖一雙大袖呼呼地響,紅拂的鼓越敲越是激**,可師父的身影,再怎麽飛,如何敵得過那些鳥兒的翅膀?

小卻頭一次這樣不可遏止地討厭起那些鳥兒來了!

……他還在向空中仰望,隻見空中師父的衣衫飄搏,勢不可止,眼角卻掃到紅拂。紅拂望著那天空中飛搏的身影,眼角笑著笑著就倦了,可倦態中卻露出一點英颯,怪不得師父說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見。

小卻忽然後悔自己當此之際,還會胡思亂想這麽多。不知怎麽,突然一紅臉。

可是,突然地,他隻見紅拂住手。

本能地,他以為紅拂覺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時臉上漲得通紅。

可紅拂並沒望向他。

隔了一會兒,小卻才敢重向紅拂望去。

隻見,那鼓聲驟停後,那空中霜角之聲也嘶嘶漸遠。李靖大袖憑風,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顧自飛回案邊。

小卻心中一怕:怎麽,居然這就停了?

難道,師父輸了?

可,師父怎麽會輸?師父的身影還在天上啊!

忽聽身邊一個和煦的聲音道:“那金珠十車,也是我的了。”

小卻大驚回首,卻見隻穿著一身內衣的師父,正安好地坐在自己身邊。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勝者該有的。

小卻猛一回頭,隻見這時,空中那一襲衣衫才緩緩飄落。

卻聽師父喃喃道:“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果然不錯。”

說著他意興闌珊地舉起那壺酒,也不請李靖,竟自悠然獨酌。

李靖已撲回案邊,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寶物,都是你的了。

“你這兩樣彩頭已賭得我輸光當盡,下一場,你不會是要紅兒吧。”

他夾眼一笑,原來他把這個半老婦人叫作“紅兒”。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我非英雄,能配她的,隻有你這樣的英雄。”

紅拂卻沒在意他們的玩笑,隻是靜靜地盯著肩胛,像是很擔心地在看著他。

半晌,她才說:“你這一切,該不是為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卻頭上撫去。

小卻一擺頭,狠狠地躲開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卻接著按在了他的頭上,安撫了他的怒氣。

隻聽肩胛道:“我要他快樂。”

他到此截住,轉回話題道:“不用說了,都比到這兒了,我也知第三場該比的是內息。這次可大是凶險,你我當生死立判。

“這一場,我仍要個彩頭:我要贏過之後,這孩子你們從此要誠心照看。且,人不死,債不爛。”

說著,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說:“可是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諾。”

他的頭輕輕向後一揚,意指他身後的紅拂。

“要她的。”

他並不看向紅拂。

“隻要她的一句話。”

說著,他臉上竟有些頑皮地一笑:“不答應,我就逃。讓你那些風兒鳥兒來追我好了。我扔下這孩子來逃。”

他口裏說得輕鬆,可小卻已分明感到他那輕鬆之下的殺氣。他沒想到肩胛這淡淡一句,竟比什麽承諾都更激得他熱血一騰:他是該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如果肩胛肯讓自己命拋於此,那肩胛接下來,逃過後,為他的命會做些什麽!

紅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著地上,看著這個馳豔江海的麗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輕輕地一點頭。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與君為敵手,平生幸甚哉!”

李靖眼中的光鈍鈍的,黑得深不可測,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後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兩碗酒碰得鏗然一響,那瓷裂的聲音都讓人感到一點驚怕。他們兩個同聲大笑,可這次沒再去講什麽江海逸聞,隻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著。三壇美酒,轉瞬即盡。

然後李靖忽然起身,衝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兩人攜手同步,走到右邊空地裏,月色最皎明處。

然後他們分手坐下,正麵相對。然後,忽似滿含深情的雙手俱出,以掌抵掌,再次相握。

而這一次,小卻已什麽都看不到了。

因為兩個人隻是靜靜地坐著,坐得天荒地老那麽長、那麽久。

身邊的一切,樹林、風聲、鳥翅、青草、露珠……連同自己,連同紅拂,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們坐在月華濃處。

一切都沒有了,隻有天上孤懸的那輪明月。

月色有如虛幌,那幌子悄悄地飄,飄得四野迷離,此生闃寂。直到讓那兩個執手而坐的人更加無比真實地凸顯出來,直到讓他們的坐姿真實得有同虛幻……

師父贏了,自有師父照顧自己。他不要什麽李靖與紅拂照拂!雖說這兩人看來還算坦**,可他們早已歸屬……那個長安中的人。

他們早已不再是當初的“風塵三俠”,那紅色的煙塵落幕後,他們與師父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別那麽遠。而隻要師父贏了——他一定會的,自己要什麽別人照顧!隻要跟在肩胛身邊,哪怕師父煩他、厭他,不再對他好,他也什麽都不要了。

他有些惱恨地看向紅拂。發現,紅拂與自己身上,並沒有籠罩著那罩在師父與李靖身上的月華。

“孤虛”之術!

原來那就是“孤虛”之術!李靖這個卑鄙小人,他怎麽可以……

……卻見紅拂的麵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麽敏銳的人,居然恍惚得過了好久,才感覺到小卻的目光。

她側臉對著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們夫婦,是嗎?”

小卻重重地“哼”了一聲。

卻見紅拂臉上一片悠遠。“其實你不必恨。就算藥師殺了肩胛,他也活不過今年了。”

她輕輕一歎:“他沒跟我明說過。可是,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呢?這些年,他勞損過多,內傷已熾,積重難返。就算沒有這一戰,他撐不撐得過今年都難說。何況……”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小骨頭,小骨頭。這塊骨頭,是讓人輕易啃得動的嗎?”

她這樣的女子,這樣的麗人,又這樣的遲暮,說著這樣的話,要是平日,無論如何,都會讓小卻心軟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從沒有過的冷酷地道:“原來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還要搭上別人!”

紅拂卻並沒生氣。

她隻笑笑:“你還小,你還不懂。”

說著,她認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他這輩子,交到他手裏的事,他還從沒不用心盡力地做完過。”

時光靜靜地在流……那張青玉案側,三壇酒,俱已傾盡。

這三壇酒,是李靖帶的。案上另有一壺,壺為曲頸。

這一壺酒,卻是紅拂所攜。

小卻已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知道師父為救自己,明德堂長天一刺,隻怕已耗損了不知多少精氣。如今又逢這凶險難當的內息之戰……

他情願,時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讓肩胛與李靖,那麽奇異地握手永坐;就讓那孤虛的月此生長懸,讓自己與那說不清是敵是友的紅拂就永遠在這裏看下去……就讓一切恒遠。

這幻象中的情景不知怎麽給了他極大的安慰,那種感覺,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與肩胛一起動了。

小卻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後……他覺得簡直過了千劫萬世那麽長,他才在他們的眼裏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後隻見他們突然鬆手,齊向自己這邊一招。

一條長藤就沿地匍匐而來,一下纏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過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間,肩胛執壺斟酒,兩人各盡一杯。

再倒時,隻見餘瀝點點,竟已傾幹。

肩胛神色有些懊惱,李靖笑道:“紅兒備的酒,你從來不要指望會有很多。”

肩胛已側眼望向紅拂。

“此酒如名,當名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頸長壺來。神色間似頗愉悅。

紅拂笑道:“當名‘佇歌’。”

肩胛微微頷首。

李靖卻忽然大笑起來:“沒想這一戰,這一戰……”

他笑得竟都喘不過來氣,沒法把這一句話說完。

小卻見到肩胛眼中笑意,已是滿心歡,如不是顧忌李靖與紅拂就在旁邊,他早雀躍地奔過去,抱住了肩胛的脖子,亂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贏了,一定會是你贏的。”

他站在那裏,沒有動,卻早開心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開心得自己流了眼淚都不知道。等知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時,立時把臉輕輕地扭了過去。

所以他都沒聽到肩胛的話:“紅姐,你放心。經此一戰,你的藥師起碼可以延壽十年。”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好一時,李靖和紅拂都走了,林中重又靜了下來。小卻忍不住又一次開心得要爆發開來,他撲過去,抱著肩胛的脖子,雙腳直跳道:“是你贏了,你從來都隻會贏的!”

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如是平時,他一定會把他輕輕推開。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輪幻月未散。

他手中執壺,任由小卻抱著自己。壺中本僅有餘瀝,可他把那壺嘴對著口,如長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飲不盡。小卻隻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