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斬經

1.傷恤

開封府這些日子大家的燈都滅得格外早。

晚上也再沒有人敢上街了。因為,斬經堂與災星九動的對決已全麵在整個開封城發起。

那像是一種無望的搏殺。有時隻是一兩個人的,有時卻三五成十的拚殺。斬經堂下子弟原來竟是最團結的子弟。他們也不知這樣的拚殺有沒有結果,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老大現在到了哪裏。可隻要故十爺一聲令下,他們就在暗隱處走了出來,拚了命豁出去了地在街上拚殺。他們都是毫無顧忌的人,他們隻是要在這王權當頭的天空給自己掙紮出一點“活”的餘地。

但很少會有百姓看到屍體。屍體一出現就都被掃理幹淨了,開王爺是個喜歡誇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屍體,他要維護他表麵的“清明”之治。

隻是清早起來,暗汙的街石上常有幾攤已凍住的褐色血跡。

幾天下來,斬經堂的反抗極激烈而壯烈。他們在暗處,雖時刻在被追殺,但一次次刺殺也不間停地發起。災星九動裏的幾個主要人物據說已被滅了三個,還有兩個養傷在家裏。

但還是沒有人知道斬經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裏。

——為什麽會一次次來到這個陋屋?

阿榴坐在一盞暗啞的燈邊,這麽不停地責問著自己。

她本不該再來的,她對自己有個規矩:她可以勾引人,但絕不會和誰有第二次幽會!可從那天被京展強迫後,早已打定主意不再來的阿榴,居然在滿城裏都在追殺斬經堂子弟時,竟忍不住來了第二次。

她吞了一口煙,覺得自己竟然也不了解自己。

本來以為自己不過是來看看玩的,也不會再碰到那……殺千刀的京老大。可沒想,竟那麽巧,竟會在這陋屋裏真的碰到了他去!

這裏,原來就是他的暗室。

他居然還敢來,並不擔心自己揭出他這個藏身老底!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在他身邊睡下。一個帶了傷的,渾身血腥的,像對什麽都已絕望的男人,那麽急吼吼地來摸自己,自己又能怎麽樣呢?

然後,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一次次地來這裏。

這,已不僅像是對默石的負氣。

默石的身子是單薄的,可他的性子卻是極強的。

可這個男人不同,這個綽號“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著是那麽強壯,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每夜回來時都帶著傷。他雖不說什麽,但烏壓壓的眼神裏有時會晃過一點恐懼,那是他絕不會在別人麵前稍露一絲的恐懼,可為什麽會這麽坦白地露給了自己?

自己,可並不像什麽“良母賢妻”……阿榴苦澀地笑了,何況,他們這算什麽親熱,隻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裏麵藏了兩隻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這麽把一點情緒的私密坦露給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像是等於承認了兩人間一些不可言說的隱秘。

他倒不光是在身體上需要自己……

女人想不通,這些日子,她的心裏都是亂的。但直覺,京展在好多地方,作為一個江湖人,跟她在本質上是相通的;而默石,無論她怎樣來愛,那樣的人在命運中也隻是能拿來給她遠遠地望的……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臉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跟這個“匪精”在一起,起碼有一點好處,她不用強迫自己委屈自己,裝出個什麽姿態來。空白就空白,不愛就不愛,身體就身體,哪怕,**的求索也由著她大膽,甚至可以有時惡意地故意不顧及他的傷處……

就是這樣,也不用覺得有什麽“對不起”。

她臉上浮現起一點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來再怎麽精致,甚至都精致得像個孩子,但其實他早是一個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

而這男人,其實,還像個孩子……

他每次來見她,哪怕再緊迫的追殺,居然都還會順手借來一些給她戴的花裏胡哨的女人裝飾用的東西:有時是釵,有時是手鐲子什麽的……那品位真的俗豔,俗豔得讓女人看了,都覺得有那麽一點……討喜。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極高的。但默石給她的東西隻能看,遠遠地看,仿佛那精致都精致得不屬於她的世界裏。

門輕輕地咯吱一響,一個黑色的人影就閃入了門裏。門內的燭光暗得算有那麽一點光亮。阿榴正坐在燈前,臉上鴿子蛋大的瘤子與這小小陋室倒有點天然的貼切意思。

閃進來的京展一進門就往**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傷了?”

京展嘿了一聲:“他們下手夠狠,這次傷得我不輕,可我也殺了六個災星九動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他身邊一湊,手裏拿著蠟燭,掀開他的上衣。

京展的眼睛猛地熱了,攔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合抱在了**。

阿榴悶聲道:“傷成這樣,你還想作死?”

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拚著力氣活著,不就是為這個?”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鬱悶,那是無可發泄的力。他忽看向阿榴臉上,這世上,大概也隻有他可以這麽毫無避忌的,帶著一點愛意帶著一點惡意地看著她的臉,直接麵對,毫無規避。

從那日運河碼頭重創回來,看到屋裏的這個女人,他不知怎麽就生起了一點“知重”之意。

是因為死亡的催逼嗎,還是為了,他們,雖不了解自己,卻像反能了解彼此?

阿榴由著他的一隻手掌探進衣內,手裏卻利落地剝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條刀傷,蛇一樣地從後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裏,阿榴看著都打了一個哆嗦:

“夠狠”。

說著,她忽嘿聲道:“刀上有毒!”

她的手也夠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燭焰,直向那傷口上燒去。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裏卻是烏壓壓的笑:“你他媽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們七巧門就沒更好的法子?”

女人伸手一攏額前的頭發,隻聽她冷淡道:“起碼沒有比這更快的法子。”

那燭焰貼著男人的尾閭一直燒上去,阿榴從懷中掏出了個不知什麽名堂的瓶子,倒出了些白色的藥粉,撒在那傷口上,被燭焰一燒,直冒藍焰。

男人的臉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裏低聲罵著:“你這個娘們兒,真是……他媽的惡!除了我,這世上怕也真沒誰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藥粉的藥效果然很好,燭焰燒過,就在傷口上麵結成了一個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傷口封住了去。

女人才給他治好傷,男人一翻身,就已壓在了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著女人全沒用頭發遮掩的臉,一口就壓下去。

女人哼了一聲:“作死!”

男人卻嘿聲道:“沒錯,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作死的——而不會被哪個王八羔子真個殺死了去!”

2.碰麵

庶士園中,女人卸下了頭上的簪。那是京展這次給她帶的。她當時當著京展的麵會插上,但隻要默石一回來,就馬上卸下,丟在一個自己永遠不會再開啟的妝奩裏。

這裏是默石的家。她絕不會讓那些……髒東西出現在默石眼裏。

她呆呆地望著鏡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可今天半夜,京展傷重了。她不隻帶回了京展送她的釵環,還帶回來了……

寧默石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裏。阿榴輕輕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

否則,那份豔俗隻怕會惹來默石在心裏嘲笑自己。

默石的眼神還是那麽清寧淡定。隻聽他笑道:“阿榴,在家裏悶得也好久了,有沒有想過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個‘女神捕’婁燁?我的事太多,六扇門的事我顧不過來了。你這麽能幹,功夫又好,願不願幫我打理打理那裏?”

女人茫然地點著頭。

她其實沒聽清默石在說什麽,但默石無論說什麽她都會點頭答應的,真心地答應。

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著鏡子裏默石的影子……那樣的眼,那樣的眉,爽雋得她恨不得……

但,所有的熱情都怕唐突了她心裏那爽雋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為想起曾有一種溫柔沿頸而下,想起那個合巹的夜晚,那是她唯一的一次見到他眼裏有一點男人的熱情,手輕輕地在她頸側滑過一次。

一想起那一刻的觸覺,女人心裏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內室的門,突生悔恨,像有什麽要從喉嚨裏跳出腔子外去。

開王爺哈哈大笑,他終於得到了京展的消息。為了對付斬經堂,他手下的災星九動幾乎也折損了一小半,十天半個月地過去了,雖殺得斬經堂雞飛狗跳,運河碼頭已落己手,斬經堂總堂也被徹底毀去,但還是沒摸到掀翻京展的老底。

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頭。

可他這時像毫不介意,也全沒怒意。

他的笑聲裏全是一股傖俗的好奇心:“怎麽?你說,原來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寧師爺的那個女人攪在了一起?”

他屬下點頭。

開王爺就更樂了起來:“就是那個瘤麵女?”

他不可思憶地搖頭,更開心了起來:“這家夥對於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麽的!”

說著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們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傷後,原來躲到了庶士園裏。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厲害,那麽精明的寧師爺被她這一頂綠帽子戴得沒知沒覺更沒脾氣,隻怕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鬼楚問道:“王爺,咱們這是要去哪裏?”

開王爺大笑道:“哪裏?有這麽好的消息,咱們還不快點告訴寧師爺去!”

他這時真的很開心——寧師爺雖相當能幹,幾乎相當於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麽陰鬱的一個人在一起,加上當年西林春鬧出的那一點事兒,還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蓮街出的醜事,開承蔭就對寧默石始終有那麽一點芥蒂。

現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分,你這個號稱精明的寧默石也好不到哪裏,不一樣被那瘤女人給戴上了綠帽子!烏龜王八一條藤,看你以後還清高到哪裏去?

鬼楚問:“那京展雖傷了,但老虎還是老虎,要不要帶了人手去?”

開承蔭卻大笑道:“不用,隻你們三個沒傷的跟著就行了。你當寧師爺是誰?他手下又是誰?嘿嘿,有他在,京展這回怕他飛到天上去?他可不像你們一樣老給我白丟麵子。”

鬼楚的臉上燙蝦似的紅了紅,開王爺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庶士園的小花廳,阿榴悄悄地走了進來,一進來就看見花廳裏設了一桌筵席。

沒什麽外人,看來隻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剛才他不是還在接待開王爺嗎?

開王爺輕易很少屈尊到這庶士園來,但隻要他來,卻一向不慣於別人輕慢的,默石怎麽會丟了他專門宴請自己?

寧默石靜靜地坐在桌邊,阿榴在他對麵坐下來,坐下來後,才發現,桌邊隻他們兩個人,桌上卻放了三副杯箸。

阿榴微微一愣:“怎麽,是不是開王爺也要同席?”

開王爺一向很給寧默石麵子,這樣的同席共飲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沒有陪過。

寧默石的神色卻很肅冷,甚或有些哀傷。

阿榴直直地盯到了他的臉上,隻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有一會兒,阿榴才漸漸明白過來,她聽著自己慢慢地說道:“你、都、知、道、了……”

寧默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那一個杯子,原來是準備給京展的。

阿榴隻覺一股冰涼從自己頭上浸下,從手到腳,都涼了下去。

好久,她才苦苦地道:“原來,你根本從開始就知道。你慫恿開王爺追殺斬經堂,隻是為了報複我而已。你甚至知道,我勾引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斬經堂下的子弟。”

寧默石側過了頭,還是沒有說話。

阿榴卻覺得體內的淚流了出來。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卻聽寧默石說:“阿榴,既然你給我們庶士園帶來了客人,那還是請他也出來吧。”

阿榴輕輕地舒了口氣,事已至此,已由不得她。

她一揮手,身邊的一個仆傭就走了過來,阿榴交給他一把鑰匙——沒錯兒,京展身上這次的傷不輕。這些天,他就正躲在庶士園裏。

她,把他關在了她獨處的內室,一個除了她誰都不敢打開的門裏。

阿榴喉中已飲下的酒這時似才回過味來,隻覺,滿嘴牙齒,顆顆都是辛辣辛辣的。

京展走進屋來卻沒坐向桌邊,他遠遠地睥睨地看著,遠遠地在門口一個瓷凳前駐足,眼睛裏烏壓壓的,壓不住的嘲笑的意思。

小花廳內,氣氛一時緊張得都讓人窒息。

猛地一陣拍巴掌的聲音響起,卻聽一個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們終於見麵了。開封城裏,我是明著裏的老大,你是暗著裏的老大,今天總算有緣碰到一起。”

然後,一個胖胖的身影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

他走到寧師爺身邊:“還有這個不愛說話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們三個人總算碰到了一起。”

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開承蔭?”

開王爺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還認得我。開封城裏,敢當麵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隻有‘匪精’你。”

他的臉上越發歡暢地笑了起來,一雙小眼內滿是好奇:“你的膽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還罷了,連寧師爺這樣的人你也敢得罪?你呀你,真的是誰的女人你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還罷了,她雖漂亮,但他媽的天生的賤!可怎麽寧師爺的女人你也敢勾引?”

他伸手做了個殺頭抹脖子的姿勢,微微一縮頭:“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雖說怪,可還沒怪到你那個地步。”

他掃了阿榴臉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而且,寧師爺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我再有興趣,但打死我我也不敢勾引的。”

他說的話似真似假,說完又眯著眼睛地一笑:“你就不知道寧師爺這家夥到底有多陰損!我一向都得防著他點兒。因為,除了我以外,沒人不知道他這個‘兜底師爺’到底是怎麽個‘兜底’。”

他語中還在調笑,寧默石的麵色忽變得有些微妙。

開王爺已大剌剌地坐下,四平八穩地道:“說吧,那道密旨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匪精”的臉色卻已變了,他惡狠狠地盯向了寧默石,他的聲音一下繃得好直,冷冷道:“沒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終才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裏。”

隻聽他怒著聲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兒郎大丈夫,以你的聲勢,憑什麽不自己出頭,卻要借開王府的勢力來對付我斬經堂下子弟?”

他一出聲,外麵的災星九動中的三人臉色就變了。

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殺機與恐懼——他與巫毒並列災星九動的雙巨頭,麵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卻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兒絕對隻較自己隻高不低。

巫毒是開王爺請來的高人,而他,不過是開王爺身邊的私密。

而巫毒,就是栽在這“匪精”手裏!

“匪精”的手忽向懷裏一掏。

他一動,花廳外的人就動了。

一道慘白的光芒已經騰起。

斬月輪——這就是“匪精”京展稱雄江湖黑道的獨門利器:斬月輪!

他攻向的卻是寧默石,這屋內,隻有他最弱,他最好殺。

看來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拚回些本兒去。

他出手極快,開王爺卻麵色不變,一直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阿榴的身子卻忽然騰起。她一出手,就是兩把錐子。隻聽她尖聲叫道:“我沒騙你,也沒故意害你,但你卻不能殺他!”

她臉上的神色變得極為悍厲——不管有誰要殺寧默石,除非先蹚過她的血身子去!

有她擋在眼麵前,“匪精”的出手似遲疑了一下。看到他的情分,開王爺在那邊不由得開心一笑。阿榴的錐子卻收勢不及,一紮就紮進了京展的左肩裏去。

開王爺在旁邊笑得更歡了,拍手道:“難得,難得,沒想到‘匪精’這樣的強盜還真對寧師爺的女人有那麽點手軟的意思。寧師爺,你對這女人現在有什麽感想?”

他說著行向桌邊,端起了一壺酒,自斟上一杯。

“匪精”與阿榴麵麵相對,阿榴低聲道:“我不是有意傷你。”

接著她眼裏閃出的卻是兩道刃光,那是寧默石的貼身護衛出手了,他們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阿榴的臉色就變了,推了把京展,叫了聲:“你快走!”

——寧默石的貼身保鏢是名馳天下的三大鏢局聯手訓練出來的。有他們同時出手,隻怕任一人也別想全身走出這小花廳去。

而廳外,天知道是寧默石與開王爺布下的什麽殺局!

她身子一擋,就向那兩道刃光擋去。“匪精”已被她推動,可他空中折身,斬月輪的光芒卻忽又暴起。

這一次,他襲向的卻是開王爺。

開王爺的眼光卻縮成了一根針,他嘿聲道:“我早料你如此。”

然後,他的兩隻小胖手一搓,一股肉樣的香氣就在這小花廳裏升起。

他敢直麵“匪精”,憑什麽?

“誰是開封城裏的第一搏殺好手?”——如果有人敢當他麵問起這個問題,開承蔭一定會當仁不讓地回答:“我自己!”

沒錯,他的“聲色手”絕不僅是花架子而已。

他一動,“匪精”身後門外的災星九動中的三人就動了。

他們已直奔花廳,追襲京展身後。

廳外寧默石的兩大護衛繞過阿榴,也向京展身後追擊而去。

斬月輪慘白的光華也劈不破開王爺的那“聲色手”護就的防衛。身後的三個災星卻追命似的追了上來。

還有寧默石的兩大護衛。

結局應該隻有一個,那就是:京展死!

阿榴眼中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終也隻有一個死局。

——無論他多強,他不過是一個黑幫老大罷了。

那慘白色的強光已黯,因為它已止住,被開王爺的手夾住。

他身後的刀光卻已騰起。那是開王爺手下夾擊他的攻勢。

這時,一道細小的銀光卻在開王爺身後升起。

那是一把平常而鋒利的銀色刀子。

那刀光一起,寧默石身邊的兩個護衛忽在災星九動三人全無防備之下,在他們全力攻向京展之時,就向他們攻了去。

銀刀卻一插就插進了開王爺的後心裏。

開王爺愕然回頭——絕命一擊,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絕命一擊!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當真邪僻,居然瞬息間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內息。

這一掌也就擊得是如此無力。

它隻是輕輕地落在了寧默石的肩上。寧默石忽然抬眼衝他一笑。有多久沒看到他這樣笑過了?那像是當年那個純淨少年的無邪一笑,而這些年來,寧師爺早不再是他開王府裏的那個管賬師爺,而是名馳黑白兩道的一代智囊。

他已好久沒這樣笑了,他現在穩健得像一個真正的男人。

可他這時卻發出了孩子氣的一笑。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時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備著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麽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見麵,卻已用自己的女人跟我傳遞信息。嘿嘿,你還當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我斬經堂就是在寧師爺的縱容下坐大的,他為什麽突然要絕我門下子弟?可惜,你永遠不會想到一個男人和奸夫的聯手而已。”

他的斬月輪突然倒向,殺向災星九動中的三人。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買給阿榴的花花綠綠的首飾可不是白買的,他在簪子、鐲子的芯中都藏了他的問題:寧師爺,你為什麽要殺我?

寧師爺也借阿榴釵飾回答過他的問題。

開承蔭不敢置信地望向寧默石。寧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鋒利得沒有沾染一絲血跡,隻聽得他輕輕一歎:“這十多年,我還是不會武,但我研究過你。我隻練了這麽一招。”

開王爺低聲一歎:你的一招,卻強過別人的千招萬式,因為,你會造局。

寧默石卻有些悲涼地看著開王爺:“你想來已知道開封城中流傳著的有一道京中傳出的密旨,策劃它的是當年封家的人,可你絕不會想到,那接密旨的人就是我。不是斬經堂,而是我。”

他的聲音忽然揚了起來:“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裏除你!”

這一句話像是重重一擊,擊在災星九動那三人的心上。寧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話就是他的武器。

鬼楚逃。

斬月輪落下,災星九動中其餘兩人死。

在開王爺咽下最後一口氣前,寧默石忽很低柔地問:“你還記不記得這把刀子?”

3.浴洗

“你什麽都算計定了?”

阿榴的臉上有著一絲苦笑。她把頭發盤在了腦袋後麵。結婚以後,她頭一次把自己的頭發這麽像個平常女人這樣盤起。

她已不懼於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左臉上的瘤子。

她接下來的聲音卻比黃連還苦:“原來,我隻是一個不知不覺中可以讓你用來和‘匪精’傳遞信息的女子。”

她一揚頭:“可我一直還以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

淚流下來:“哪怕夜誘,哪怕豔遇,我還一直以為,我就是你的妻子。”

庶士園內,已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一切都平定了,開封府內一切平定。開王爺傳出的死訊是暴斃。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一切勢力都要依靠寧默石。

這傳嗣之舉是皇上那裏下的密旨。有他撐腰,當然開封城裏的一切都不言而喻是可以擺平的。

阿榴隻有苦笑,隻有佩服默石他那深藏的心計。

而那小王爺,就正是西林春的兒子——一切原來還是為了她,原來一切都是為了她啊!

寧默石沒有說什麽話,他的臉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個人看著都那麽疲倦。他忽把手輕輕搭在了阿榴肩上。

阿榴心中一跳,可隻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開,可習慣了,終究沒動,終究還是習慣在這個男人麵前這麽委屈自己。

寧默石忽然開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幫我洗個澡?”

阿榴不由得一愣——什麽,洗個澡?

他這時居然說什麽洗澡。

可,他的舉動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輕輕地點頭。她還是不忍違拗他的意思。

一個大大的木桶,檀香木的,木紋裏發著一股死了的香意。

水很暖,騰騰地冒著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著皂角,這情形她早已無數次幻想過了的,裏麵倒沒有什麽聲色的意思,隻是這情景的想象,會讓她覺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一個妻子。

她畢竟隻想做他的妻子。

——默石他真的很能幹。隻一句話,就可以讓自己馬上感覺到自己是他的妻子。

哪怕,西林春……還無比真實地隔在那裏。

她眼角的餘光在看著寧默石。

寧默石站在木桶的熱氣外脫衣。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麵前脫衣。他脫下了蒼白色的外衣,內衣也是蒼白的。然後是小衣。然後,露出他蒼白的,極為勻稱的,卻已不再少年的身體。

阿榴的目光拂開水汽向那身體望去,這還是她作為一個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體。

——默石他長得可真勻稱。這樣的身體,如果想擁有,當真自己是癡心妄想吧?他確實該配的是西林春那樣的美女。

她的眼光有些澀澀地向他身上看去,看著看著,隻覺酸澀,眼中從未有過的澀。然後才發現,他一切如常,隻是腿間有一條細細的痕跡——他這麽完美的身體下,有某一處竟有一道刀痕的。

那是,**穴!

阿榴眼中的淚忽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門的高手,七巧門一向精於暗算之術,知道怎麽樣表麵上全無傷損卻可以去絕除一個人某一方麵的能力。

怎麽會這樣?她沒想到會這要,她不要這樣!哪怕默石再對自己怎麽全是欺騙,哪怕他對自己全無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戀的是那個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無情麵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這樣,不要他悲慘成這樣!

寧默石卻已輕輕地跨進了木桶,坐了下去。

水淹沒了他的身體。他的脖頸而挺直在木桶邊際,似乎在頑強著他的驕傲。他蒼白的皮膚很細致,這一時,他終於看著重新又像個孩子了。

他的身上並不髒,一點也不髒,他的口裏卻輕歎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阿榴的手拿著皂角在他的肩上蹭過,眼淚卻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寧默石的肩上。

她想問,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讓他們生不如死!

可她不敢問,生怕這一問,就打破了寧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

寧默石忽然伸出了一隻手,露出水麵,在水麵上細細把玩著一把銀色的鋒利的刀子。正是他殺了開王爺的那柄刀子。

他忽很堅強地道:“就是這把刀子。”

“正是它,開王爺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內容都摘了去。”

……那一日賬房的事後,開王爺所懲罰過的人不隻西林春一個而已。他對寧默石的懲罰卻更加嚴厲。而那場懲罰後,他才會那麽信任他。

阿榴咬著嘴唇,幾乎忍不住要痛哭出來——開王爺,原來是開王爺。默石要報複的不是自己,而是開王爺!

她要咬住她的哭聲。她忽然明白了默石為什麽能如此獲得開王爺的信任,出入內宅,全無避忌。為什麽他看開王妃的眼神會那麽怪……

隻聽寧默石道:“阿榴,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

“一切隻為,我從來沒有主動看過一眼的西林春。”

阿榴的喉嚨裏哭都哭不出來了。他雖隻是一句,卻已說盡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溫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寧默石閉上眼,水汽漸漸淡了下去,隻聽寧默石微弱地說:“好涼,不夠熱,總是不夠熱呀。”

阿榴忙提起大壺續熱水,熱氣重新騰起,遮住了她和寧默石寧靜的麵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寧默石靜靜地躺在木桶裏,想起他的十七歲……那個西林春悄悄來到他賬房的**的一夜,那個他在滿天風露傻站的一夜,那個他極力躲避的一夜……

那一夜後,那個嚴厲的懲罰是什麽?……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醫皺巴巴、髒汙汙的臉……還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樂的理由……他的生命從此不再充實……那樣尖銳的一種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