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默石

1.師爺

寧默石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雖然他如今已位高權重,卻並沒有養成什麽真正奢侈的習慣。他唯一的多餘的習慣還是從幼年帶來,那就是不斷地洗手。

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

隻是,如今他已換用蘇州產的最好的雪紡來拭手。

寧師爺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子,這一點在整個開封城裏都大有令名。開封城是個古老的城,古老得讓一切事物進入這裏都變得混沌了,包括年輕,包括好看。

但寧師爺的好看,卻在於他的幹淨。幹淨的事物總像有一種能夠劈開別人角膜的力量。好多年以前他剛走入這個城市時,那一份幹淨還多少帶有些讓人不安的味道,會讓人生忌,會因為稚弱而讓人陡生**踐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過去了,他的幹淨已隻給人以一種穩定感。似乎無論牽扯多複雜的事到了他這裏,都會一下子變得明白。而在他做什麽決定的時候,那份幹淨會讓他的決定顯得更清晰、更有力。

“開王爺這些天在忙什麽?”

寧師爺向手下的暗探問道。

那個屬下正看著寧師爺的手。寧師爺在這個城裏有著不多的幾個臥底,埋伏在他們該埋伏處,如同寧師爺一貫做事的風格:不該用力的地方絕對不用;該用力的地方,也絕對不多用上哪怕一丁點力。

——那是一雙襯在銀灰色雪紡上麵的手……其實那屬下也曾看過很多有權力的人的手。在這個城裏,沒有人會比他們這些幹臥底的觀察更仔細更明白無誤的了。

……開王爺長了一雙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如一扇豬肉般地給人以窒息感和飽脹感,如同他的權力……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張著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這個城市底層一直被人忽略的卻從不曾消失的力……

而寧師爺的手,隻是文雅,隻是幹淨,幹淨得像生來就為執掌天平而生的。

這是三種掌控不同權力與不同秩序規則的手。

那屬下眼睛裏看著,嘴裏並沒忘記回答:“他在忙著兩項計劃:一項是‘封殺’,一項是‘勾陳’。一項是忙於封殺掉斬經堂在開封城裏的所有力量,不給京展以一點喘息之機;一項卻是為試圖找出那個傳說中承接了朝廷密旨來開封城接頭的人。這個人,像很難查。開王爺查了兩個多月都沒有查到,現在已不惜動用重金請來‘貓耳朵’的人來調查了。”

“貓耳朵?”

寧默石揚了揚下頦——那是兩河之地最精明的探子了。

他聽著下屬繼續稟道:“前一項,他們表麵上已很成功,但災星九動的老大私下裏非常懊惱,京展的那一攤子事不是開王府裏的那些人所能全部了解的。他的關係,他的財力,他的密巢……”

“前幾日,巫毒老大曾經親自出手,但結果卻是,巫老大遭重創,京展不知下落。現在災星九動的事務就全由‘雙巨頭’中的鬼楚來處理。這件事,開王府的人事先想得太容易了,以為對方不過是個黑幫頭子,可以一舉而定。可真正動起手來,才覺得為難。運河碼頭一戰,京展雖負創而去,不知所終,但重傷巫毒,威風勇猛,反正深刻地留在了開封城百姓心中。好在,災星九動中還有黑道出身的好手,他們還多少了解些一定規則。最近,他們已在創立‘振聲社’,打算開始收攏這開封府城裏所有上不得台麵的娼優傭保、混混青皮的勢力了。”

寧師爺沒有說話,在屬下麵前,他從來聽得多,說得少,極少。

說起來,他也算得上開承蔭開王爺的一個重要心腹。開王府所有官麵上的事,一向都是通過他這個府衙師爺來打點的。但這次,對付京展,開王爺卻繞過了他。

——為什麽呢?

其實他早知,隨著他在白道上勢力的一天天坐大,開王爺也已開始忌著他了。

“振聲社”是用來幹什麽的?隻怕除了填補京展缺位以後的真空,再以後就是開王爺牽製自己的一張新牌了。

寧默石不會去主動問開王爺,但這些細情,他卻從來不曾放棄與聞。

他已擦完了手,忽低低一笑道:“你下去吧。”

——又到了去看開王妃的日子了。

今天開王爺隻怕又不在家,更不會在她那兒。

隻能去一趟了,誰叫這是開王爺專門交代給他的任務呢?

2.石屏

西林春是個美麗的女人,甚至大家都說,她是開封城裏最美的女人。

如果有人說她就是在整個天下也算當世極品,隻怕也沒人會反對。讓大家好奇的是,自從十多年前,她猛地銷聲匿跡後,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哪裏?

隻有開王府家祭時,她才會稍稍露一下麵,就那時也是一晃不見。而其餘的時間,她都在哪裏呢?

但沒人敢問開王府的人。這件事就是在開王府內,似也早成禁忌。大家隻有背地裏、私下處一次一次饒有興味地猜度著。

那是一間石屋。

石屋坐落在開王爺駐蹕街別宅的最空荒處。

石屋裏空****的。那被石頭砌成籠罩的空間因為過大而有一種奢華的感覺。但太過奢華,奢華得都冰冷了。

因為空,這裏顯得像是一座傳說中的“冷宮”。

屋裏,隻有一架石屏。

“原來你還是這麽恨我。”

那個聲音透過石屏,還是親密得像是在你耳邊嗬氣。

一呼一吸癢酥酥的。

寧默石默默地看著雲母屏風上的石紋,那石屏風磨得很細很薄,可以透光。石屏上,映著一個女人的影子。

女人就坐在屏風背後。屏上的石紋天然生就成幾片芭蕉葉子的樣子,在巧手匠人的打磨下,更加惟妙惟肖,像一幅大筆寫意。

女人的影子透過石屏映了出來,在芭蕉葉子下,依舊那麽嬌俏俏得如有春意。

當此佳麗,寧默石卻沒有看她,而是看向自己為燈光映在屏風上的剪影。

屏上的石紋模糊了他臉上歲月的痕跡。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以為他早已成熟,今天,卻又一次驚心地在石屏上看到了一點當年的遺跡。

這個殿內,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是石頭製的,不多的幾樣,石礅石床,看著硬而且冷。

這裏是開王府的冷殿,專門禁閉那些不貞的女子。

“開王爺讓我來問你一句話,京展他現在到底在哪裏?”

寧師爺揉著自己蒼白的手指,沒答西林春的話,反問了這麽一句。

石屏後的女人忽然笑了起來,她的聲音很脆,落在石頭地上,一片片地碎裂。

她的聲音裏帶著嘲諷:“寧師爺,他就算是真的被蒙在了鼓裏,難道你也是?他以為我在榴蓮街上勾搭上了斬經堂的子弟,難道你也這麽想?你敢說,這不是你親手作就的一個局?”

她忽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即陷害於我,又陷害了斬經堂的局?”

她的胸口忽一陣聳動,好半晌,才勉強平複下來:“你下手可真狠呀。一絲餘地也不給別人留。你變了,變得不再像剛入開王府時那麽一個年輕單純的子弟。我有時懷疑,你還是當年的那個小石頭嗎?”

寧師爺默默地抬起眼:當年的小石頭?

當年的小石頭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年輕男孩兒,而現在,他已是一個男人了。他在心裏嗬嗬地苦笑著:男人……那心裏響起的嗬嗬的聲音像一個人在冬天裏倒抽著氣,一口一口地冰冷。

“這些年,我是每月一次看到你這麽慢慢地變了的。”

這麽些年,隻有寧默石被開王爺允許每月來看王妃一次。隻有他,隻有這個男人,才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生人。

她看得不可謂不仔細。寧默石其實並沒有老,他的五官依舊在原來的那些位置,依舊……那麽清拔爽秀。隻是,皮膚上的氣色,再不似原來天然然的、恍如無色琉璃般的色澤,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那麽青白下來,變成一麵讓人看不透的青瓷。

變了——自己確實是變了。

寧默石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指,想起些往事。隻有在這個冷殿裏,他才允許自己想起那些往事……剛入開封時是哪一年?還是十好幾年前吧。那一年的鄉舉,直到過了好多年後,他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考取。

那正是為了這個正坐在石屏風後的女人。

她真的很美,哪怕是在石室冷宮,哪怕隔著屏風,還能讓人感到如沐春風之意。

可當年,讓他怕的就是她這種因為美而產生的自信。

……因為她當時正想替開王府找一個算賬的師爺,用來管內庫的賬本。這個人必須年輕,必須要有點才學,又必須要對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幹涉了鄉試。

她看中了寧默石。她的嘴唇輕輕一碰,寧默石那麽用心作出的三篇策論便被主考扔進了廢紙簍裏。寧默石窮途末路之下,也就真的隻有入了開王府,成了開王府的一名管賬師爺。

那時的寧默石也真的生得年輕爽雋,以致主管家務的開王妃每一次見到他來報賬時的樣子,就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可那時的寧默石,也當真是拘謹得可以。也許正是這份拘謹才更加撩動起了開王妃的興致。她的挑逗變得越來越大膽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可惜,正是因為生得太美麗,她早早地就做了開王爺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樂她都來不及嚐試,比如:風情。

美麗女人的風情就如小貓嘴裏長出的尖齒,時不時拿出來磨一下,總不免自己心癢得難受。而拿出來磨,卻可以賞心悅目地看著別人心癢得難受。

但開王妃此生最大的遺憾也許就是:自己枉稱美麗,卻幾乎注定沒有機會做一個可以略施風情的女子。她也不敢挑逗別的男人,因為,那會有麻煩。開王爺的脾氣很是暴戾,隻有拘謹如剛入王府的寧默石,才給了她最大的挑逗餘地。

那時候的他,畢竟在外人眼中隻是個什麽都還不懂的男孩子。

她喜歡看著寧默石為她的挑逗而苦惱,又不敢惱、不能惱的樣子。那裏麵像有一些讓她心動的年輕與稚氣,就好像是貓捉老鼠的一個遊戲。

但那時的寧默石,卻不隻為她的挑逗而苦惱。讓他更苦惱的,是來自開王爺的目光。

開王爺生長富貴,對於他來講,人間欲望的遊戲真正是百無禁忌。寧師爺很能幹,做出的賬滴水不露,一時興起提拔起來後,那些涉及公家的賬交到京裏去時也不會給他留下一丁點麻煩,無論他怎麽侵占本屬於朝廷的錢米——這就是他對於寧師爺最初的印象。

然後,他在百忙中見到了這個少年男子,那麽爽雋的風神,漂亮得像是汝窯的瓷器,跟女人絕對不同的俊爽之氣,卻也惹得他不由得微微心動。

讓寧默石當時感覺最大苦惱的就在這裏。西林春畢竟是女人,她還比較容易躲避,可開王爺不是個容易讓人拒絕的人,他的那一份關注常常讓他避無可避。

他那時獨宿於賬房,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麵回來,剛走到窗下,心裏就有了一絲警惕。他是個很細心的人,這房門的搭扣不是他離開時的樣子。

然後,他聽到了屋內低低的聲息。

借了窗縫,他看清了——西林春,是那個讓他想避卻越來越避不開的西林春。

他在風露裏站了一刻。屋內,隻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讓人想起就會生起一片春意。

寧默石站了很久,然後就悄悄躲了出去。

以他的身份,隻有盡量逃避得不露痕跡。

可那晚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開王爺居然不顧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後竟然也摸到了他的房裏。每想起這件事,寧默石都覺得這是他生命裏最荒唐的一場鬧劇:黑燈瞎火的賬房,為欲念所催的開王爺與西林春就這麽相會在一個賬房師爺的房間裏。西林春故意滅了燈,一開始隻認為回來的定是寧默石。她的挑逗無聲而大膽。開王爺先開始還當作是寧師爺偷養的別的女人,他有心促狹,賬房裏於是開始上演起一出好戲。

可這層紙很容易被捅破。西林春一開聲,開王爺當場臉就黑了。賬房裏等著的居然是他的王妃!

他暴怒,可這事還不便張揚,胳膊隻能折在袖子裏!

開王爺一巴掌打去。

西林春就捂著臉含羞帶愧地逃回了內宅。

開王爺卻在一愣後追了回去。

追到後,他“嘿”然地對她一笑,就想發怒,西林春卻含譏帶諷地對他道:“沒想到,咱們兩口兒的口味卻是一樣的,倒也沒白做一場夫妻。”

寧默石靜靜地吐了一口氣。那件事後,開王爺對王妃的懲罰就是,給她的屋子裏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

那暗示他以後對待這個王妃的態度。

而最荒誕的卻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裏碰到自己時,都愛叫她給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從那時起,她就已遭到了開承蔭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個石女子。

但他後來卻突發奇想,要寧默石每個月必來看她一次——看得著、吃不著,這就是開王爺想出的對這個“**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懲罰。

但欲望,欲望的堅持能有多久呢?在這個石室冷宮內,開王妃對自己當初的那點興致早已冷卻了吧,剩下的隻有仇恨。

她恨著自己,自己也恨著她。

這就是開王爺想要的。所有有權力有“尊嚴”的人不就是喜歡看到別人這樣在憎恨裏無力報複地過著?

……寧默石閉上眼,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些事他已好多年沒有想起了——他拒絕想起。他現在是開封府衙的師爺,起碼大半個開封城的人都要仰他的鼻息。他很會做事,開封城一帶的白道勢力幾乎已盡入他掌握裏。現在就連開王爺、目下的開王爺都不敢再怎麽難為自己。

西林春忽然低聲地笑了起來:“你今天來,該不是隻為了問我這麽句話吧?我已經被你害到了這裏,你還不夠?你就真的一定那麽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話?”

“我現在已落得很慘,最近又出了斬經堂這一碼子的事兒,隻有比當初更慘。開承蔭那王八蛋前月專門來罵我是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沒錯,他說的是母狗。我這麽跟你說,你是不是很滿意?”

她冷睨地看著寧師爺。那幾次省親之機還是寧師爺幫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寧師爺默許下才辦到的。隻怪自己——誰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機會中,偏偏深夜經過了榴蓮街。

隻要她曾經過,以後,什麽樣的故事,就隻有由著別人說了。

開王妃的眼角忽現苦笑,那苦笑帶出了幾道細紋,就是冷宮深殿凍也沒凍住的細紋。

她照了一下菱花鏡,她是美麗的女子,有著照鏡的習慣,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來。她目前的境遇已經慘得不能再慘了,就算有再多新生的麻煩,也隻會讓她覺得可笑而已。

她接著更加輕倩地笑了起來,屏風後的目光斜睇著:“但是,寧師爺,我並不恨你。因為我知道,你的報複該不會就此為止。我很高興看到你將怎麽繼續報複下去。你絕對知道榴蓮街裏真正發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宮,其實我也知道……阿榴現在還好嗎?說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嗬嗬,斬經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們的大麻煩隻怕才剛剛開始。”

“榴蓮街上……我白擔了個虛名,這一生我都在白擔虛名。而那個真正夜誘的人,她隻怕才比我更不知要多出多少豔遇。”

3.密旨

榴蓮街的夜還是那麽黑。

黑得恍如隱秘。

黑得會引起人“勾陳”的興趣:要看看那黑下麵藏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呆二爺的餛飩挑剛剛離地,就被一隻手按住了。他茫然地回過臉,看到的卻是一張鐵青的臉。

那人的長相相當猙獰,隻見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聲說話的樣子。呆二爺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在說什麽。他不會說話,隻有用手比畫起來回應。

可比畫來比畫去,那人像還不懂。最後呆二爺著了急,急急地向自己耳朵指來指去,然後搖著手,意思是說:“你還不明白?我是個聾人。”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人的嘴巴雖然在動,其實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隻是在急切地做著說話的樣子。

這一幕情形當真詭異——暗暗的街上,午夜時分,一個人裝著大聲說話地嘎巴著嘴,對麵的卻是個聾人。

是什麽樣的原因,才會促成這兩人上演起這麽一出荒唐的啞劇?

那個人做著口型,像在大嚷,偏沒有一點聲音,像是頑皮孩子對一個聾老兒的調戲。

呆二爺隻是茫然地看著他。這麽有一晌,那人忽大聲道:“我是說,我要五十六碗餛飩!”

這一聲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聲音出口後一雙眼就直直地盯著呆二爺,要看他的反應。

隻要有一絲絲聽覺,他都應該會嚇得一驚。

呆二爺卻依舊沒有反應,隻是疑惑地望著他。

那人終於廢然一歎:“王爺,這孫子還真的是個聾人。”

他身後的暗影裏就傳出一聲嘻嘻的笑。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爺的下巴,怒道:“十聾九啞,你這個聾人,多半還是個啞巴了?”

呆二爺痛苦地扭動著下巴,想掙脫出那個凶神樣的人的手,口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他的口水流了出來,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厭惡地一縮手,才放開了呆二爺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爺,沒辦法了,這老家夥真的是個聾人加啞巴。想問他什麽話,看來是難了。”

他身後街邊的暗影裏站了一個中年富態人。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因為胖,他臉相顯得有些和氣。他這麽和氣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開呆二爺剛才收攤時已封好的泥爐蓋兒,用火鉗夾出了一塊有點紅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爺的頸子上。

“哧啦”,隨著那一聲,青煙一冒,麻油香裏突然摻進些古怪的焦肉氣味。

呆二爺疼得咿呀大叫起來,可就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吐出任何一個有一點真正意義的字。

那富態中年人笑著就住了手,輕歎了下,歎氣時都像帶著笑影似的,似乎他具有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這老頭兒,還真是個啞巴加聾人。

那中年人想了會兒,舉動忽悠閑起來,伸出火鉗,輕輕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寫成了幾個字:

“知不知道我為什麽燙你?”

那猙獰漢子一把按住呆二爺的頸子,就把他的身影按低了,臉直要貼到地上的那字跡上去。

呆二爺的身子蜷縮得像個入鍋的蝦米,渾濁的眼中眼屎與淚水齊出,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灰跡。

那個胖子卻又在地上用炭灰寫道:“告訴我關於密旨的事。”

說著他把火鉗交到呆二爺手裏。

呆二爺的手顫顫的,握著火鉗,人抖成了一團,懵懂地看著地上的字跡。

那猙獰漢子不由得一聲怒笑道:“王爺,這老東西居然還不認得字!”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銳了,一雙小眼睛夾在臉上的肉縫裏,像藏在肉案後的兩把匕首。

他嘿嘿地笑了出來:“天聾地啞,嘿嘿,竟真的是天聾地啞!真難為他們怎麽想出來的,要這麽個人來傳密旨的旨意。真的就是被逮住了,也再沒有人可以從他口裏問出一丁點消息。”

猙獰漢子道:“王爺,你相信真有那密旨?”

那富態中年人橫了他一眼:“京裏莫公公傳出來的消息,難道會有錯。雖說他也隻是存疑,說可能真有一道密旨傳到了開封城,連他也不清楚內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誰,不知道針對的是誰,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旨意。”

富態中年人的聲音忽暗淡了下來:“咱們府裏的人探不清這事,我費了多大力氣,專門請來了‘貓耳朵’,才終於摸清,如有密旨,那傳旨的一定就是這麽個老頭。”

他伸出腳尖,一腳踏在呆二爺蜷跪在地上的頭上,好像隨便踩住塊石凳歇歇力。

他的一條腿輕輕抖動著,口裏暴怒道:“本來我還隻是有點好奇,皇上好端端地往這裏傳什麽密旨,可是他又動了興要找什麽不便為百官知道的樂子?或又是看上了開封城裏的什麽奇技**巧?我先開始隻是好奇。”

“但現下你看看,安排得多麽周到!毫無縫隙!”

“一個又聾又啞還不識字的老兒,連你這殺才專會用刑的隻怕動用遍弄法也逼不出一個字。這開封城裏,值得人這麽費心思對付的,你說還能有誰?”

這一句問出,那猙獰漢子的心裏才猛地一驚。

他抬眼看向胖子,口裏猶疑道:“難道是……針對王爺你?”

胖子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猙獰漢子的臉色就變了變。

那胖子卻淡淡道:“我為什麽要發動‘封殺’,你現在明白了吧?雖然我不能確定,但起碼也不能排除這嫌疑。不過,嘿嘿,皇上隻敢傳密旨,就算是為了對付我,說明他也不好明麵硬來地對付我。我們畢竟還有姻親關係。隻要是這樣,那就還好辦。開封城裏現在誰對我最不聽話?”

猙獰漢子低聲道:“京展!”

胖子低聲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絕對沒有那麽簡單。除了西林春,這城裏,還有誰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

他忽然轉身就去,臨去前口裏說道:“吳畢德,你回去告訴鬼楚,我給他十天時間。十天內,他要是再拿不住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頭來見我,這個災星九動,我也養不起了,養起來也沒用。嘿嘿,那時候不是災星,而是該摘星了吧?”

猙獰漢子吳畢德的身子就輕輕一抖,叫了聲:“王爺……”

他還想問下怎麽對這老頭兒處理,胖子的口裏卻隻“嘿”了一聲,似惱於他這不知趣的一問。

吳畢德的手一緊,才受了氣,這下氣有了發泄的地。他殺人的辦法卻不是讓人就死,他緩緩地在暗巷裏折磨著呆二爺,足足折磨了有半個時辰,像活生生拔斷蜻蜓四隻翅膀的興致,最後,才擰斷了那呆二爺的脖子。

但這斷也不是讓他就死,起碼還要讓呆二爺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兩盞茶工夫的氣兒。

吳畢德也走遠了,暗暗的榴蓮街裏,隻剩一個蜷縮在地上掙紮都掙紮不動了的呆二爺。

他想來這時一定痛得不行的吧?

隻見他渾身都在聳動。如果有人看到他臉上,卻不知那該是怎樣痛苦的表情?

可如真有人看到他臉上神情的話,隻怕那真的要大驚而倒的——他的臉上居然在笑,滿臉的皺紋都在笑,像一千條蜈蚣跳起了一場狂歡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聳動的笑,哪怕他離死亡已隻有不到一線之地。

他的口裏卻在喃喃著,他居然開始說話,直到咽氣之前都在喃喃著一句:“嘿嘿,我會說話的。嘿嘿,哪怕我們封家隻剩下我這老而沒用的,但其實,我還是會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