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造紙簡史》

一個月的軍訓很快就過去了,簡墨終於正式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

造紙學院有兩個係:造紙係和造紙材料與設計係。其中造紙係有兩個班,每個班二十個學生;造設係有四個班,每個班四十個學生。人數對比十分鮮明。

軍訓結束後的第一次班會上,簡墨意外地被一眾同窗投票選為班長。事後他才知道,自己那位熱情的室友已經把他趕走黃毛的事情,在班上宣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開學僅僅一個月,但造紙學院兩個係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讓所有造設係的學生意識到自己未來將會麵對的糟心局麵。對於4903班的學生來說,薛曉峰極力推薦的這位“膽識和頭腦俱佳的同學”,相對於其他同樣不太熟悉的同班同學,無疑是最佳選擇。

大一上學期的課程並不輕鬆,簡墨拿到手的就有十二本教材,包括《造紙原理》《魂筆製作(一)》《點睛調製(一)》《誕生紙製作(一)》《孕生水配製(一)》《紙人等級及分類》《造紙簡史》《造紙管理法概論》《紙人管理法概論》,等等。此外,他領了實踐課時需要的記錄冊和工具箱。

拿到教材的第一天,簡墨就把所有的內容全部翻閱了一遍。其中對他震動最大的並不是原本期待已久的造紙工具製作教材,而是最不起眼的《造紙簡史》。

“夏曆5053年,以紙人之父李青偃造生第一名紙人為標誌,造紙紀元正式拉開了序幕。——《造紙簡史》第一章造紙之術的問世”

教授《造紙簡史》這門課的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教師。他在講台上娓娓而談,不時在電子黑板上打開幾張照片,將造紙之術的盛況展示給台下的同學。

“造紙之術原本僅僅被它的創造者當作一項單純的個人愛好。李青偃沒有為之申請專利,也不曾對其傳播做任何阻攔,甚至很樂於為前來求教的人們解答疑惑。這使得造紙之術從一開始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民間流傳起來。

“孩子想要玩伴,寫一個;少年想要女朋友,寫一個;夫妻生不出孩子,寫一個;老年人失去老伴,寫一個;家裏缺少保姆,寫一個;商店裏缺少店員,寫十個;工廠缺少工人,寫一百個;大洪水退去新區域缺少勞動力開發,寫一千個……它讓人們生活中種種難題迎刃而解,僅僅付出微薄的代價,就能獲得過去難以想象的享受和回報。最初,幾乎每個人都對造紙之術滿口稱讚,將它列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

《造紙簡史》的授課教師,一名姓方的小個子男教師。他並沒有將這段盡人皆知的曆史一帶而過,相反講述的語氣中充滿了感情。無奈他的投入並沒有感動台下的學生。對著黑板神遊的、豎起教科書睡覺的、在書桌下玩手機的……比比皆是。

簡墨低下頭,翻過一頁書。《造紙簡史》描述造紙之術風靡全世界的初期僅用了兩頁紙,相當於真實曆史上的五年時間。

“由於當時還未成立造紙管理局,完全放任的造紙導致紙人數量迅速膨脹。大量紙人急需要工作來滿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因此沒過幾年,所有人都發現工作越來越難找,報酬越來越低,經濟狀況日益惡化。原有的社會道德以及倫理觀念同樣受到衝擊:年輕人一與愛人吵架,便找造紙師再寫一個新的愛人,將原有的愛人拋諸腦後;原本不孕的夫婦在擁有了一個自己的親生孩子後,便將寫造出來的紙人孩子遺棄……”

“原人所有的惡果歸咎於紙人的存在,惡意傷害紙人甚至致死的事件逐年飆升。同時因為紙源勞動力的充沛供給,雇主們開始毫無底線地剝削著紙人的勞動。”男教師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兩相夾擊下,紙人們的反抗情緒日益激烈。”

電子黑板上血腥的照片一頁頁翻過,終於吸引了部分學生的注意力。簡墨前排的丸子頭女生對右手的格子衫男生低聲抱怨道:“為什麽紙人這種東西就不能像機器人一樣,設置一個三大法則?天性賦予裏第一條就應該規定,紙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傷害原人。”

男生歪過頭回答:“《紙人行為學》課上你睡覺去了嗎?連‘造紙師決定先天賦予,紙人決定後天選擇’都忘了。先天對原人服從度再高的紙人,在遇到外力刺激時,也難保不會對原人采用暴力。”

簡墨並沒有《紙人行為學》這門課,前排這兩個學生顯然是造紙係的。

女生表情悻悻,不再說話。而台上男教師繼續道:“直到那個時候,大部分原人才意識到,紙人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寵物、奴隸、廉價勞力。除了不能生育和造紙外,紙人與原人並沒有什麽區別。紙人也要物質資源、社會資源以存活於世,紙人也要尊嚴、自由、權利和社會地位。”

前排又傳來一聲輕輕的“切”,隱隱還伴隨著低低的暗笑。簡墨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台上的男教師,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察覺到台下學生的反應。

“當原人發覺紙人的存在已經開始嚴重衝擊原有的社會體係時,局麵已經無法回到原點了。夏曆5060年,即造紙之術問世第七年,泛亞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人口進行取樣調查。結果顯示,紙原比例已達到6‥10。”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明顯加重,但沒有激起學生任何反應,有的人甚至還無聊地打了個嗬欠。

因為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眼下泛亞的紙原比例已經將這個數據顛倒過來不說,部分區域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簡墨長大的六街。

“有一部分激進的學者曾提出,將所有紙人趕出原人社會,或者全部殺死,同時呼籲政府下令禁止造紙,讓社會恢複到沒有造紙的正常狀態。”男教師說到這裏目光將整個教室掃了一遍,“這個提議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響應。然而,這一提議盡管引起了廣泛關注,最後卻並未得到總理府的讚同。”

話音剛落,下課鈴響了。課堂裏所有學生頓時精神一振。男教師對此已經司空見慣,麵色平靜地宣布下課。

簡墨沒有跟著薛曉峰一起去食堂,反而背起雙肩包,跟上男教師。

“方老師,既然當時政府已經看到了造紙的失控,為什麽沒有下令禁止造紙?雖說那個時候紙人數量龐大,難以處理,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簡墨問。

《造紙簡史》上記錄,總理府否決了將紙人驅逐或處決的提議。紙人盡管與原人存在就業競爭關係,但是他們存在本身對人類並無危害,並且紙人數量已經接近總人數的40%,無論是驅逐還是滅亡如此數量的生命,都是一項過於殘忍的措施。

男教師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意外,隨後笑道:“教材你看過了沒?”

簡墨卻覺得真相沒有這麽單純。殺死這樣龐大數量的紙人確實十分冷血,但是麵對如此激烈的社會矛盾,這麽“人道主義”的理由顯然不是一個國家管理機器會優先考慮的問題,否則後麵的紙原戰爭又如何解釋。

“當然沒有這麽簡單。”男教師回答了他的疑惑,“當時不是沒有人提出禁止造紙,但總理府同樣否決了。”

那時距離大洪水退去已有六十年。盡管有災前保存的科技資料做基礎,但勞動力的嚴重缺乏製約了生產規模和行業覆蓋率,新開發區域不足災後陸地麵積的10%。幸存者的生活質量距離舊紀元末期有很大差距。而造紙卻能夠源源不斷地為全球複興進程提供充足的、高素質的勞動力,這是所有其他資源都無法比擬的優點。

“當時總理府和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紙人搶占原人的就業空間和生存資源,隻是一種暫時性的就業結構不平衡。隻要造紙存在,地球上災後閑置的區域就能獲得快速而持續的開發,同時紙人群體本身也將形成龐大的消費市場。以上兩者都意味著更多的就業機會和發展空間。原人所擔心的就業問題,隻要控製得當,從長遠來看不但會得到良好的解決,而且原人本身也將因此獲得更多的益處。”男教師從容地回答。

原來如此。簡墨的目光落在男教師的衣領上,那裏有一枚圓形的領扣。領扣上刻著一支權杖。杖身是一個細長的淡黃色紙卷,上麵滿布青藍色紋路,杖冠處是三對白色翅膀——看起來像是某個組織的徽記。

簡墨移開目光,繼續問道:“既然政府認識到這點,肯定會有相應的措施。可為什麽第一次紙原戰爭還是爆發了?”

男教師歎了口氣,“當時的政府對造紙意義的評估和規劃,從大方向上看確實沒什麽問題。但是他們忽略了兩個非常重要的細節。第一,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整體低下,災後閑置區域的開發力度,因為受到設備、物資還有基礎設施的限製,並不如政府預估的那麽大。因此開發進度始終無法跟上規劃的腳步。

“第二,因為沒有專門的對造紙進行統計和管理的部門,所有人對紙人的增長速度全憑主觀臆測。但在政府的樂觀表態和學術界的鼓吹下,資本集團和造紙機構對新區域開發前景十分看好。他們迫切地想通過閑置區域的開發,快速賺取高額利潤。因此造紙規模不但沒有得到控製,反而被進一步激發,由此還誕生了一個頗有時代色彩的名詞,叫作‘勞動力儲備’。那時,甚至收入剛過溫飽線的家庭,也會拿錢去投資所謂的‘勞動力儲備’,生怕落後於人,以至於無法在新區域開發中分得更多的蛋糕。”

簡墨目瞪口呆,感覺自己對曆史的認識又被刷新了一次。他的反應似乎正好激發了男教師的談興。

“然而現實是,在接下來的三年中,新區域的開發速度始終無法跟上造紙的速度,資本集團和造紙機構手中囤積的大量紙人不但無處可去,每天還都要占據並消耗大量生活資料。無望地等待讓這些團體開始惶恐和絕望。實力薄弱的小組織最先承受不住這種消耗,放開儲備的勞動力任其自由流出。部分大資本大機構見勢不妙也陸續效仿。勞動力市場上本已十分緊張的供求關係瞬間崩潰。最嚴重的時候,一個清潔工的職位可以引發上千人殊死爭奪。大量沒有收入來源的紙人和不斷被擠占工作的原人在社會上遊**,紙原矛盾迅速白熱化,整個社會幾乎是眨眼間就掉進了深淵。”

“關於這段曆史的分析,”男教師在自己的辦公室前停了下來,對簡墨認真建議道,“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邢建華教授的《造紙論》第三卷,《紙原平衡淺析》。不過,這本書現在……很難在市麵上買到了。”

如男教師所說,《造紙論》這本書十分難尋。簡墨不但在學校圖書館和京華市圖書館找不到,簡要托人去市麵尋,也沒有蹤跡。而且不光是第三卷《紙原平衡淺析》沒有,其他卷也都沒有。

“你對這本書有興趣?”薛曉峰對麵的下鋪名叫陳元,被前者戲稱為“沉迷電腦的安靜美少年”。

“《造紙簡史》課的方老師推薦的,似乎不錯。我想看看。”簡墨說。

“這書很冷門。非專業的人看不懂,專業的人又……我想想,我家藏書室好像有一套,你要有興趣的話,這周我回家的時候找找。如果找到就給你帶過來。”美少年一邊敲著電腦一邊說。

比起黃毛的囂張尖酸,簡墨的另一名造紙係室友陳元,則是另外一個極端。若是向他拜托什麽,不管是打水帶飯還是占位代點名,從不推諉。但如果讓他一起聊天抬杠或者主動發表自己的意見,反倒千難萬難。

或許因為這種孤僻的性格,陳元與自己班上的同學並不親近,卻總被熱情的薛曉峰拖著跟他們同進同出——不光是在兩係都有的公共課上,連晚自習也在一起,因此也被調侃是造設4903班的榮譽成員。

“那就拜托你了。”簡墨感謝道。

“班長大人居然對這種無聊的曆史課感興趣,真是看不出來啊。”薛曉峰終於找到機會對簡墨抱怨,“我說,已經開學兩個月,我們班是不是該組織一次集體活動了?我可聽說其他班有的已經秋遊回來了。”

簡墨這個班長當得確實有些不合格。因為不喜歡集體活動又怕麻煩,在“被班長”後的第一時間,他就立即指定了一名副班長“協助”自己處理班務。這名副班長自然是人緣好又喜熱鬧的薛曉峰,在同一寢室正好方便簡墨“分配工作”。副班長經常吐槽他這個“甩手掌櫃”,但任務卻都完成得認真到位。

看得到自己“支持”的薛曉峰興致盎然地規劃起秋遊備選方案,簡墨微微一笑,雙手枕在腦後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幽暗的星海裏,無數光點在閃爍。

他從小到大經常在夢裏見到的場景,現在即便是醒著,也能夠“看見”了。

距離他最近的光點是位於他床鋪下的那顆散發著淡淡的明黃色的光芒,好像一隻勤勞的小蜜蜂,一刻不停地振動翅膀。那是屬於薛曉峰的魂力波動。

黃色小蜜蜂對麵的那顆深綠色的光點,亮度要更高一些。它的動靜非常有趣,好像一眼不停向外噴湧的沸泉。深綠色的流光翻滾著,有時候還仿佛有小魚潛伏般向外冒泡泡。這是屬於陳元的魂力波動。

現在簡墨已經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幻覺。可他剛在醫院裏醒來時,看到連蔚的第一眼,以為自己還在夢裏,或者是神經哪裏出問題了。麵對床邊一臉驚喜的老男人,簡墨茫然地抬起手,指著他腦袋旁邊一團深紅的光,鼓起勇氣發問:“這是什麽?”

連蔚的笑容驟然僵住了。他臉上明白地寫著,那裏什麽都沒有。

可那團深紅色的,如同渦輪一樣的光團明明在連蔚身邊轉個不停。這讓簡墨一瞬間懷疑連蔚邪祟附身。而連蔚則以為他腦子出了問題,趕快按鈴召喚醫生。

接著,他便看到越發令自己目瞪口呆的東西:一波大小不等、顏色各異、亮度參差的光點,從遠處快速靠了過來。病房門一開,兩名醫生和幾個護士進來了。那些光點也緊隨著他們,仿佛一群變異螢火蟲,瞬間將他包圍。

讓簡墨沒對這詭異場麵過度反應的,是那時緊跟著推門而入的簡要。一切正常的簡要讓簡墨暫時鬆了一口氣。然而等到醫護人員離開,簡墨便在靠近的簡要身邊發現了另外一樣東西。直到晚上歐陽和齊眉一同踏進他的病房,簡墨才總結出所見異象的規律。

凡身邊能夠看到光點的都是原人。光點的大小、形態、顏色、亮度會因人而異,且狀態並非一成不變。它們大多數時候保持著規律的波動,並且會隨主人情緒變化同步發生輕微的改變。

而紙人身邊的異象與原人身邊時刻波動的光點不同。這些小家夥始終處於靜止的狀態,並且大多是呈透明或者半透明的固態或者霧狀。稍微遠離一些,這些不發光的存在,就像掉進了深海之中的玻璃,與無邊無際的幽暗融為一體,遠不像光點那般容易察覺。

至於他醒來後為什麽會看見這些東西,是在出院後才得到答案的。回家後,連蔚首先告知了他一個真正的噩耗。

簡墨當時心都涼透了:如果一直不能造紙也就罷了,反正他早已認命了。可簡要的出現打破了他過去對自己的認知,呈給了他一個絢麗繽紛的未來。如今現實卻突然告訴他,這條道路已塌方。

“沒有辦法挽救了?沒有一段時間後再恢複的可能嗎?”他不甘心地問。

連蔚安慰他:“其實不做造紙師也有不做的好。你還小,向其他方向發展也來得及。”

看著旁邊旋轉的深紅色渦輪光團,一個念頭掠過簡墨的腦海,卻又不甚明晰。

他試圖抓住那絲模糊的感覺:“判斷是否擁有造紙天賦,不是天賦測試最準確嗎?我又沒有去測試,您怎麽確定我一定失去了造紙天賦?”

連蔚沒料到簡墨如此敏銳,站起來在書房裏踱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腳步,“阿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麽我從沒見過你,卻會讓你留在家裏?那是因為,我一見你便知道你的造紙天賦極高,不想看到一個好苗子荒廢了大好前途。”

簡墨馬上反應過來,“您能夠判斷一個人是否擁有造紙天賦?”

“能夠直接判斷一個人是紙人還是原人,甚至是天賦者還是非天賦者,這樣的人被稱為辨魂師。辨魂師非常稀少,比異造師還罕見。”連蔚承認道,“兩年前,你一靠近我就發現了。那個時候,你的魂力波動在我的靈台視角裏,就像黑夜裏的一輪月亮,遠遠就能看見。”

“魂力波動?靈台視角?那是什麽?”簡墨追問。

“造紙界普遍認為,魂力波動就是原人的靈魂。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但是隻要是原人,身邊就會擁有魂力波動。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魂力波動才會消失。”連蔚解釋,“紙人也有相似的東西,叫作魂晶。辨魂師能夠觀察到所有的魂力波動和絕大多數的魂晶。‘靈台視角’,與非辨魂師的自然視角相對,指辨魂師用辨魂能力進行觀察的視角。”

連蔚起身,從書房的保險櫃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他。簡墨一看便立刻接了過來,鬆了一口氣,“原來在您這裏,我還以為丟了呢。”

連蔚拿出來的正是簡墨的那條銀鏈。

“這鏈子你從小就戴著對吧?”連蔚肯定地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一枚鎮魂印,而且是一枚極為珍稀的鎮魂印。”

“鎮魂印?”

“鎮魂印是一種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護和掩蓋魂力波動的印記。如果承載鎮魂印的物體遭到損壞,掩蓋能力則會下降。我記得初見你的前兩日,這條鏈子是斷掉的。爾後你修好了它,我就再沒觀察到你的魂力波動。而你魂力暴動的那天,這條鏈子再次斷掉了。我當時在玉壺高中校園外,將你的魂力波動看得非常清楚。阿首,你魂力波動的量級是我前所未見的——非常龐大,幾乎占據了我當時的整個靈台視角。”

“能製作鎮魂印的人,在整個泛亞都是鳳毛麟角。而能夠掩蓋你這個量級魂力波動的鎮魂印,我懷疑這世界上僅此一件。”連蔚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著簡墨,“阿首,你的來曆非常不簡單。”

簡墨那時最關心的已經不是自己的來曆。“連老師,這與我的魂力波動又有什麽關係?”

“阿首,魂力波動的量級與造紙師的天賦成正比,這是辨魂師們公認的規律。”連蔚努力組織合適的措辭,“從你魂力暴動的那日起,這枚鎮魂印一直由我保管著。但我的靈台視角裏,你的魂力波動……再沒出現過。”

“我的魂力波動消失了?”簡墨不相信。

“原人死亡,魂力波動才會消失。”連蔚否定,“但受到重創後,魂力波動的形態也會發生變化,這種情況被稱為‘魂力失序’。你的魂力波動肯定還在,隻不過量級——”

連蔚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長歎了一口氣。

“那辨魂師能看見自己的魂力波動嗎?”簡墨沉默了一會兒,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連蔚怔了一下,道:“辨魂師的分辨能力有弱有強。但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哪位辨魂師能夠看見自己的魂力波動——這大概是因為人總是難以自知的吧。”

簡墨突然笑起來,指著他旁邊深紅的渦輪,“所以你才看不見這個?”

《造紙簡史》一周隻上一次,內容淺顯。而《造紙論》相對來說就要深奧得多,第三卷還沒看完,簡墨便又見到了方老師。

“夏曆5063年,東六區地方政府通過了臭名昭著的《紙人銷毀法案》,啟用了暴力手段鎮壓並滅殺該區所有紙人。以此為導火索,第一次紙原戰爭在當年10月正式爆發。——《造紙簡史》第二卷第一次紙原戰爭。”

《造紙簡史》對這一段曆史交代得十分簡略,但簡墨還是從中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十年時間,已經足夠一個紙人孩童長成少年,足夠一對夫婦度過七年之癢,足夠兩個陌生人從相識變為知己。而《紙人銷毀法案》通過後,這一切都將不複存在:父母趕走孩子,丈夫對妻子揮起屠刀,朋友鄰裏反目成仇……往日的親密無間轉眼變成重重殺機。

《造紙簡史》中記載,《紙人銷毀法案》在東六區通過的當日,當地尚未進入自由勞動力市場的數百萬“儲備勞動力”,在總理府屬員的嚴密監控下,被分批秘密滅殺。而對社會上的自由紙人,東六區政府軍啟動了抓捕和滅殺預案。不到24小時,超過一萬名紙人被抓捕並擊斃。麵對全副武裝的軍隊和慘死眼前的家人好友,紙人們紛紛抱團,組成臨時遊擊隊,在精英分子的組織和指揮下,開始暴力對抗。

這節課一開始,教師專用的擴音器就壞了。盡管如此,方老師的聲音還是清楚地傳到了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沒有充足的武裝,又缺乏對抗經驗,東六區紙人遊擊隊一開始節節敗退。為了扭轉頹勢,他們向其他地區紙人發出警告和呼籲:東六區紙人的慘狀是所有紙人即將麵對的未來。東六區政府既然能夠通過《紙人銷毀法案》,其他的政府也不會例外。與其心驚膽戰地祈禱屠刀不要落下,不如站起來,把刀柄握在自己手中。”

電子黑板上放大的新圖片是兩份舊報紙的照片。

“麵對東六區紙人遊擊隊的煽動,其他大區政府紛紛發表聲明,不會對本大區紙人采取類似的處理措施。然而這些來自高層的聲音,對於完全看不到希望和被步步緊逼的紙人來說,太過縹緲無力。”

方老師在電子黑板上又點了一次,5063年版的《泛亞聯合國全境地圖》在屏幕上徐徐展開。三十三個行政大區的戰爭爆發時間,根據先後順序,被黑色加粗的字在每個大區版圖上依序標出。此後版圖顏色便轉為紅色。六個月後,泛亞聯合國全境染赤。

“盡管這場戰爭一開始紙人處於絕對的劣勢,可當戰事進展了一段時間後,泛亞政府軍元帥發現,他率領的軍隊士兵折損嚴重,而同樣傷亡慘重的紙人軍隊人數不減反增。經過情報人員偵查,元帥得到了一個令所有原人崩潰的消息——大批造紙師被紙人豢養,持續不斷地造紙,向前線輸送士兵和各級軍事人才。

“在紙人控製區的造紙基地中,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新紙人誕生。更恐怖的是,這些紙人隻需極短時間的軍事訓練就能成為合格的士兵和將軍。從偵察兵到狙擊手、從坦克駕駛員到飛機駕駛員、從後勤人員到戰地醫護、從情報人員到參謀指揮……要多少有多少。”

殺不死的敵人固然可怕,可殺不完的敵人更加可怕。簡墨幾乎可以想象,當原人群體知道了這個消息,會產生怎樣的絕望和混亂。如果紙人此舉成功,如今的世道恐怕就是完全顛覆過來的:原人造紙師作為繁衍工具被紙人豢養。原人新生兒如果不具備造紙天賦,說不定就會被遺棄或殺死。誰能想到,一部《紙人銷毀法案》竟會將局麵引向它原本目的的對立麵——原人被任意銷毀的局麵。

不過既然現在社會上依舊是原人占據著優勢地位,那說明後來必定發生了什麽事情,阻止了這個可能變為現實。簡墨默默翻過教材這一頁。

“這場戰爭的軌跡在它爆發的第三年,迎來了轉折點。”方老師沒有賣關子,繼續向下講述。

“政府軍元帥果斷隱瞞下了這個消息。一麵指揮政府軍繼續抵抗,一麵暗中組織大量造紙師和學者研究紙人的弱點,尋找一線生機。”

“解鈴還須係鈴人。夏曆5066年,就在政府軍已經完全陷入被動局麵的時刻,李氏造紙研究所的一名造紙師終於找到了消滅紙人的撒手鐧。”方老師指著兩份舊文件的掃描件,“這是5066年7月和9月,紙人軍隊內部下發的兩份通知。”

第一份文件說明了士兵集體突然得急症的情況,要求各軍團嚴查嚴防致病的因素,並勒令醫療機構盡快找到致病原因,確定治療方案。第二份文件則是責令軍團在查找病因和資料方案的同時,加強軍隊紀律,穩定軍心,務必完成戰鬥目標。

短短兩個月,這種急症就發展到能夠影響軍心的程度。簡墨不由得好奇,這名造紙師到底是找到了什麽辦法,竟然對紙人有如此威脅。

《造紙簡史》對這種方法描述得很模糊:“造生之後,誕生紙會變得堅韌,水火不侵。而這位造紙師在數百次試驗後,發現了能夠摧毀成品誕生紙的方法。這種方法後來被命名為‘逆化程序’。”

“此後,戰場局勢瞬間逆轉。‘逆化程序’一旦啟動,數萬紙人同一時刻死亡的情形屢見不鮮。紙人軍隊屢戰屢敗,最終潰不成勢。”

最新打開的照片裏,紙人士兵的屍體層層疊疊地擺滿整條街道。他們雙眼閉合,表情平靜,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甚至連衣服都沒有破損,好像一批同人大小的玩具人偶,因為質量問題,等待集中返廠銷毀。

“感覺好詭異。”簡墨聽見丸子頭女生小聲說。

“不知道‘逆化程序’是怎樣的。”格子衫男生的聲音帶著好奇,“書上什麽都沒講。”

“這種東西怎麽會寫在書上?”丸子頭女生一副“你傻了吧”的表情看著他,“要是人人都知道,要誕生紙檔案局做什麽?肯定隻有三大局,或者那些大家族的核心成員才可能知道。”

“後麵的同學不要說話。”方老師向這邊嚴肅地看了一眼,見學生低下頭不再說話,便繼續授課,“第一次紙原戰爭,在爆發後的第四年結束……”

等到下課鈴響,簡墨正在收拾雙肩包,卻聽見丸子頭女生不服氣地抱怨:“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小講師嗎?課講得不怎麽樣,姿態還擺得挺高!”

格子衫男生安慰道:“還不是因為他是紙協的人。京華大學是國家級的重點大學,總得做做樣子,否則怎麽會收這種腦子有病的人當老師?”

食堂的餐桌上,簡墨將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然後問:“他們說的紙協,是指紙人權益協會嗎?”

他聽小琴姐說過,她被捕的時候,紙人權益協會曾經主動為她請過辯護律師。雖然後來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但簡墨對這個組織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陳元低頭將一塊土豆在餐盤裏按成兩塊。“紙協百分之八十的成員是紙人,剩下的全是對紙人持友善態度的原人。光憑這一點,它在原人中就不可能受歡迎。”

“總聽說它不但在泛亞曆史最悠久、規模最大,還是在造紙管理局備案的第一家紙人組織。可紙協幫助紙人打官司,十次裏不知道有沒有一次勝訴的。”薛曉峰吐出一根雞骨頭,嗤笑了一聲。

陳元的筷子停了一下,“紙協說白了,也不過是二次協定後三大局挑選出來的一麵大旗。所以,像京華大學這樣多少能代表政府態度的單位組織,才會在一些不痛不癢的位置,安排幾個紙協的人……倘若有天,它真的做了些什麽,這麵大旗也就到換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