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賦測試

1 他們說你是紙人

晚上歸家,連蔚果然對簡墨沒什麽好臉色。翻窗逃家,怎麽看都不是好孩子的行為,更何況以連蔚古板的性格,這種叛逆期挑戰家長權威的舉動,怎麽可能不令他生氣。

不過,當簡墨將老人對自己的建議複述後,連蔚的麵色稍微緩和:“算你運氣好,遇到一個有真本事又肯幫人的造紙師。你可記得別人的姓名?要記得感謝別人。”

簡墨努力回想借書證上的名字。他兩次借用對方的圖書證時,心都在書上,並沒有留意姓名。倒是對方問過自己的名字,簡墨頓覺有些慚愧。

“梅絡,或者是梅格,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就是這麽個寫法。”借書證上是手寫體,龍飛鳳舞的。他掃過一眼,隻有一個印象。

梅絡?難道是市造紙師聯盟的前任主席梅絡?簡墨這個六街來的常識盲不知道,連蔚怎麽會不知道梅絡是誰,一聽之下心都快跳出來了:“你可看清楚了?”

簡墨顯然不是很確定:“沒。”

“你!”連蔚一拍桌子,氣得想抽這小子一頓:旁人哪個不是想盡了辦法和梅主席搭上關係,想求一句指點都不能。若那老人真是梅絡,你小子走狗屎運入了對方的眼,居然不知道抓住機會,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連蔚恨不得把簡墨破口臭罵一頓,卻忘記自己也是千金難買一見的特造師。他不也是趕著送上門來的不稀罕,東挑西撿後看中了簡墨這塊性格不討喜的臭石頭?

簡墨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一臉坦然地夾著菜扒著飯,一點懊惱的心思都沒有。不過就算他知道,最多也就後悔一小會兒,誰叫他成不了造紙師呢?

吃完飯,簡墨就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刷了一會兒剛買的手機,不知不覺已經過了12點。打個嗬欠,他把手機放在床頭,閉上眼,但想起什麽,又摸起手機,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3月21日0時8分。

現在是喬藍節了。

喬藍節,官方正式名字叫紙人獨立日。《紙人權益法案》即二次協定簽署後,紙人們為了宣告自己不再是原人的附庸,而是擁有與原人同樣權利的人類,便將3月21日定為紙人獨立日。這一天,是一位為爭取紙人權益而戰的著名紙人將軍——喬藍的造生日。據說,這位喬藍將軍在第一次紙原戰爭中聲名赫赫,幾乎是百戰百勝。

一直以來,造紙管理局對此節日采取默認卻並不推崇的態度。因此作為紙人傳統節日之一,喬藍節不但沒有造生節聲勢浩大,獲得紙人廣泛慶祝,在政治風聲最緊的時候,公開慶祝喬藍節的人甚至會以“妨礙社會公共秩序”的罪名被拘捕。可是,這並沒有妨礙喬藍黨人暗中默默發展。

不知道簡爸是擔心他受這些思想影響變得太過激進,到處惹是生非,還是對喬藍黨提倡的紙人精神不以為然,反正簡家從來不過喬藍節。

不過簡墨小時候卻偷偷去參加過一次典禮。也許是年齡原因,他印象中的喬藍節慶祝儀式還挺好玩的:一群紙人神神秘秘地躲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偷偷吃水果……水果隻三樣:梨子、柚子、蘋果。吃完了還不算,要把吃剩下的種子收集起來,找一塊土地,一人撒一把土埋起來。

直到很久以後,簡墨才知道這三樣水果是有說法的。梨子代表獨立,柚子代表自由,蘋果代表平等,“獨立、自由、平等”是喬藍黨人倡導的三大紙人精神。種下種子意味著要把這些精神根植地下,讓它們生根、開花,生生不息。據說有的地方會投入活水之中,讓這些種子隨著江河湖海的水流漂到更遠的地方,寓意著將紙人精神傳播到更廣闊的土地上去落地生根。

除此之外,喬藍節慶典上還有一個“破門”儀式。那儀式他現在還有些印象:將原本纏在左胳膊上的一根紅布條剪斷,然後和代表點睛顏色的青藍色布條打結,再係回去,這寓意著斷開了自己和造師之間的“臍帶”——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那種東西。

宣告“破門而出”的紙人,從此以後不再向造師交“奉養金”,以示自己是一個不依賴造師也不受造師控製,有著獨立思想和人格的紙人。

通常的慣例是,紙人找到工作後,會定期向自己的造師上交勞動報酬10%~30%不等的“奉養金”,就好比孩子工作後贍養父母。而如果有人或企業向造紙師主動購買或訂製造紙,則除了要提供相應的造紙配額外,還要支付一筆“選置費”。當然紙人的奉養金按照慣例還是要上交的,但相應比例會低一些,因為雇主會從訂製紙人的工資中將前期投入的“選置費”扣除。

簡墨從沒聽過簡爸提起自己的造師,也沒有見他給自己造師上“奉養金”,就好像世界上沒有這麽一個人一樣。他曾經問過幾次,卻都被簡爸以各種理由混過去了。所以直到現在,簡墨也不知道簡爸到底是算“破門而出”,還是像他這樣被造紙師遺棄的造紙。總之,他們倆的“思想和人格”都沒有受到自己造師的影響,所以慶祝不慶祝喬藍節,簡墨一向都無所謂。

至於小時候那次參加喬藍節慶典,純粹是出於小孩子的好奇心。當然最後也沒逃過簡爸的眼睛,被好好修理了一頓。簡墨那個時候還小,覺得被他爸揍就是天底下最嚴重的事情,所以自那以後,隻要喬藍黨人接近他,他便理直氣壯地回複對方:他的夢想就是過安穩平靜的小市民日子,不想為了遙不可及的夢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波瀾壯闊。

天賦測試前的最後一個月,高一年級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尤其那些對自己的造紙天賦抱有期待的學生,無一不是摩拳擦掌,整天造紙範例不離手。

有了老人的指點,簡墨對自己的原文如何構思已經有了一些思路。他沒有學別的同學,因為覺得與其抱著所謂的範例不放,不如好好思索一下自己想要的初窺之賞到底是什麽樣的。既然連蔚已經幫他交了那筆不菲的測試報名費,就好好體驗一次吧。

年齡,設定在二十五歲吧,人生各項機能高峰期。

性別,男。既然是為未來有一個可以幫助自己的人,還是男性方便點。

外形嘛,身高185厘米,體形勻稱;相貌五官端正,看著順眼就行。對了,最好是愛笑,而且笑起來還要好看。連蔚那張整天板著的冰塊褶子臉,簡墨已經看厭了。

性格要穩重踏實,樂觀自信。為人要堅持自己的道德底線和行為準則,但做事也會審時度勢隨機應變。能沉得住氣,也能一往無前,不輕言放棄,也會適時取舍。麵對危機能冷靜沉著,平常也不失謹慎細致。這世界可不怎麽安寧太平,他為什麽會從六街逃出來,由此可見。

能力什麽的,自然是多多益善。不過首要的如同老人所說,必須具備用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的能力。簡墨刷刷寫上:擅長烹飪,精通醫藥。不管哪個時代,哪個地域,這兩個職業都不會找不到飯吃。

另外,他繼續添加設定:武力指數不能低。長於近身肉搏、射擊,野外求生乃至各種交通工具的駕駛不能少。智力指數同樣爆表,觀察力入微,能洞察人心,以便料敵先機並且未雨綢繆。擅長謀略布局,精於情報搜集和分析,具有極強的團隊領導力和人才號召力。

簡墨猛地停下筆,對比了下紙人等級劃分標準,扶著額頭歎了一口氣:如果能夠寫造成功,最起碼也是特五的水準了。

就憑他?把筆一扔,他捏了捏鼻梁,有些疲倦。玩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這麽認真地去做人物設定,是不是十分好笑?如果三兒在這裏的話,會不會取笑他,白日夢已經做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如果是三兒的話,大概會跟他一樣腦洞大開,興奮地指手畫腳:要美女啊,要長腿大胸水蛇腰吧。

簡墨無聲地笑了下,悵然地低頭,視線落在手上。他的大拇指無意識地摸著右手中指指節上的書繭,這是十六年六十七本的“後遺症”。

六十七本,他到底是有多癡心妄想?

嗬嗬。他真想對命運這座大神比個中指。

他想寫,他真的想寫。

猛地捂住眼睛,洶湧而出的淚水讓他感覺十分委屈。

為什麽他不是原人,為什麽他隻是一個紙人?他想要的世界不是這個樣子,他想要的生活也不是這個樣子。為什麽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觸碰那些文字,憑什麽他的文章寫得造紙課老師都擊節讚歎,而筆下的人物卻無法變成活生生的人。

為什麽?就因為他是紙人嗎?

捂著眼睛的手猛地向下一抹,簡墨心口的惱恨積累到頂點,反而徹底放開了。

有什麽不行,有什麽不能!

就算沒有任何結果,就算沒有任何意義,他就是要寫。隻要自己喜歡,何必在意有沒有結果!就算將來被揭開真身全世界都嘲笑,就算被打落塵埃,就算未來的某天會幡然醒悟,今天的自己不過是癡人說夢。但是,現在的他就是要寫!

簡墨一把抓起筆,拋開一切,接著前麵的文字繼續揮筆。內容逐漸如同脫了韁的野馬,離理性這條道路越馳越遠,拉也拉不回來了。

況且,他也不想拉。

為了使深廣度達標,簡墨提交了一份讓連蔚目瞪口呆的計劃單,並說服連蔚開了一張長達二十天的病假條丟給學校。接下來的時間,除了吃飯睡覺,他全部花在電腦和圖書館上,收集各種專業資料,整理歸檔,徹夜苦讀。

一周之後,他從資料堆裏站起來,跟連蔚去了一天射擊俱樂部練習射擊,把常用的槍械都試了一輪;在健身館觀看了一天自由搏擊、擒拿術並且跟教練學了一些基本動作和原理,跟資深者麵對麵請教了問題;學了兩天開車,連蔚甚至還神通廣大地借來了附帶駕駛員的遊艇和直升機,讓他體驗了一把;在楚中市唯一一家六星酒店的後廚觀摩了大廚做菜;最後,去了一次醫院,先讓他在急診室觀摩了三日,又跟一位老中醫待了三天。

雖然不認為簡墨這短短二十天的學習和體驗能夠發揮多少作用,但是麵對簡墨難得的全情投入,連蔚還是很樂意滿足這些小小的要求。

“反正就算這次用不上,以後總會用得上。”他對胖校長欣慰地說。

三周時間匆匆過去,簡墨感覺自己的腦袋灌滿了各種資料,快要爆炸了。

這二十多天的體驗其實非常膚淺,但簡墨的目的不是掌握那些技能,而是做針對性的素材收集——傳統派的原文特長本來就是暗示,不管什麽技能,簡墨隻需要安排一兩個體現技能高超的細節,就能將天賦屬性等級提到自己想要的高度。

祝鴻飛曾說過,原文寫得再好,天賦等級不足,也沒有用。

後來簡墨問過連蔚這個問題,後者給出的回答是:造紙的等級不僅與原文的三大賦予有關,同時也受限於造紙師的天賦。比方說,如果造紙師天賦是普十三級,寫的原文卻是特一級,那麽造紙的結果會有兩種:最常見的是失敗,進程會在造生前結束;極少數情況下會造生成功,但是各項天賦屬性會降到普十三級的標準,且僅僅出現在造紙師天賦無限接近特一級的情況下。

沒有人可以預知自己的造紙天賦,隻有等到造紙結束後,才根據自己寫造是否成功,寫出的紙人到底是什麽等級,來判斷自己的造紙天賦能夠達到什麽高度。也就說,如果一個人的造紙天賦是特五級,但他賦予紙人的天賦卻是特六級,那麽他九成九會失敗。

這也是為什麽很多人在天賦測試的時候選擇嬰兒作為寫造對象。因為不管實際的造紙天賦如何,隻要達到了造紙師的最低標準,就能夠造生紙嬰。而不管造生的紙人是什麽等級,隻要造生成功,就能夠通過造紙管理局的造紙師認證,成為一名造紙師。隻要成為了造紙師,哪怕沒有等級,每年都能夠獲得造紙師管理局發放的造紙配額,有了這個配額,不管是賣掉,還是自己使用,都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對於絕大多數希望成為造紙師的原人來說,最穩妥的寫造方案,就是先寫造一個紙嬰。有了最起碼的保障後,再用造紙配額來不斷嚐試,最終試出自己的造紙等級。因此,一名造紙師的初窺之賞是紙嬰,後來卻發現自己是一名異造師,這樣的事情也並不稀罕,反而是無數原人夢寐以求的勵誌美談。

不過這些與寫造本身沒有多大關係的事情,連蔚並沒有跟簡墨細講。

當然,就算簡墨知道了,除了生氣,也不覺得怎樣。他隻是一名紙人,所以,他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有什麽不對嗎?如果不是他現在還搞不清楚異級到底怎麽寫,天賦賦予裏加上幾個異能誰又能說什麽?

這個時候,離天賦測試隻有五天了。

然而,結束休假一回到學校,簡墨就察覺周圍同學看自己的眼光有些不對。

不等他弄明白,歐陽就跑過來,招呼也不打就一把將他拖出教室。直到一個僻靜少人的地方,歐陽方才放開他,表情凝重地問:“這些天你去哪裏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問連主任他也不說。”

簡墨看歐陽的樣子,好像自己請假時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一樣,便疑惑道:“我不是已經請病假了嗎?難道班主任沒說過?”

他說完後,歐陽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輕鬆,他甚至沒有問簡墨生的什麽病:“我當然知道你請病假了,全校都知道你請病假了!問題是你什麽時候不好請假,非要在這個時候請假,而且一請還這麽長時間,連我都快以為……”

“以為什麽?如果我病死了,連主任自己會跟學校說的。既然他都不著急,你著什麽急?”簡墨有些莫名其妙,“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歐陽望著他無所謂的臉,又是無奈又是惱恨,“本來隻是那些嫉妒你的家夥瞎起哄,結果你偏偏在這個時候請病假,搞得那些人的猜想倒像是真的了!”

“猜想?什麽猜想?”簡墨皺起眉,他不在學校這段時間,難道地球還不轉了不成,“說重點!”

“紙人!”歐陽沒好氣地說,“他們說你是紙人!”

2 紙人賭局

簡墨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雙手下意識想握緊,但很快又放開了。在外人看來,他似乎隻是動了動手指頭。

“他們為什麽會這樣認為?”

簡墨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好笑,但心裏其實是在嘲笑自己:難得他掙紮著過了自己這一關,打算認真對待這次天賦測試,結果最後要在這裏翻船?如果一開始就發生這茬事情,他也就罷了。可他已經決心要赴這場荒謬到極點的約會,所有的環節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這時卻殺出一隻攔路虎來,叫他怎麽甘心!

歐陽哼了一聲:“連主任大概是忘記了,造紙管理局規定年滿十六歲的學生必須參加天賦測試,可不光為了檢測是否擁有寫造天賦。如果寫造不能達到融生,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融生成功代表寫造者是原人,賦生成功代表寫造者擁有造紙天賦。融生失敗的,隻有紙人。

簡墨盯著歐陽目光不移,強壓著心虛問:“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歐陽苦笑道:“泛亞每年天賦測試都會檢測出少數學生不是原人。實際上,這些紙人學生多數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大多是被人收養,有的養父母也不知道他們是紙人,也有養父母突然去世來不及告知的。”

擁有天賦屬性的紙人,隻要通過短時間的學習就能夠達到原文賦予的天賦等級。到學校來消耗有限的教學資源,在那些需要辛苦工作供養孩子受教育的人看來,無疑是某種程度上的擠占和浪費。雖然法律並沒有禁止這種行為,畢竟《二次協議》早就規定了紙人的同享權,但是社會輿論卻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尤其是這些天然受父母影響的孩子。

“每年到了天賦測試的前一個月,各個高中的學生都會猜測到底哪些同學是紙人,以此為樂,甚至有人設了紙人賭局——這已經是不成文的慣例了。”歐陽眼中充滿厭惡和不屑,“實際上沒有經過天賦測試,誰知道誰是原人,誰是紙人?不過是惡意的猜測,然後有了找別人麻煩的理由。”

“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可擔心的?”簡墨還是沒意識到他的請假有什麽不妥。

歐陽有些無力地看著簡墨:“你大概不知道吧,幾年前,有一個學生被懷疑是紙人,受到同學們的各種欺辱,最後忍無可忍地奮起反抗,結果竟在天賦測試前被同學圍毆致死。雖然那學生的父母拿出了孩子的出生證明,可法官對那些打人致死的孩子卻選擇了從輕審判,理由之一是,天賦測試才是原人紙人唯一的分辨方式,一張出生證明無法算作有力證據,更不用說,那些打人的學生都還未成年。”

不談那孩子極可能是原人,單看法官的是非觀,簡墨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它們間接暗示了:如果那孩子是紙人的話,打死也無妨,反正是寫出來的,打死了無非請人再寫一個就完了。

《二次協議》雖然已經簽訂六十年,但實際上紙人生存環境依舊惡劣。沒有原因,沒有理由,隨時都可能天降橫禍。

“阿首,你是中途插班進學校的,之前沒有任何就學記錄。一進來又在寫造課上表現太過耀眼,其他課也是如此,來曆不明又表現優異,這是多數紙人學生的共同特點。因為前幾年那個死掉孩子的教訓,真正的紙人學生都會在天賦測試前選擇長休或退學,而你恰好又在這個敏感時刻請假,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叫我想為你辯駁都找不到理由。”歐陽鬱悶至極。

簡墨瞟了他一眼:“難道你不懷疑我是紙人嗎?”

歐陽遲疑了一會兒,表情像是顯得有些為難,但最後還是回答道:“我有想過這個可能。不過,阿首,不管你是原人還是紙人,你都是我的朋友。”他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幾日你就跟在我身邊,千萬別落單了。”

簡墨先是有些感動,聽到最後一句,不由涼涼地瞟了他一眼。

歐陽馬上改口道:“還是讓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比較好。”

簡墨垂眼遮掩了眼中的笑意,向旁邊側臉示意:“你待在我旁邊,似乎也沒有什麽震懾力。”

歐陽這才發現,有五六個學生正向這邊靠過來,那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寫明了來者不善。

他不由得十分懊惱,自己怎麽就莽莽撞撞地把謝首拉到了這個偏僻的地方。他隻是想搞清楚事情,可不想給別人下手的機會。猶豫了一下,歐陽輕輕握住左手,按下小指指環內側的一粒寶石。

幾乎同時,氣勢洶洶的學生們已經把兩人包圍起來。

“謝首,你還敢回來?”祝鴻飛抬起下巴,倨傲地說。

簡墨掃了一眼,這些人大部分不認識。不過,自己班上天賦測試已經通過了的幾個學生都在其中。簡墨雖然知道這些人早就對自己不爽,但真沒想到他們還有膽量招惹自己。難道他們以為人多就可以騎到自己頭上拉屎了?

想了想六街那些原人少年,簡墨又覺得多少可以理解:少年人大約都有些不記打的壞毛病,真是難為他們忍耐了這麽久才找到宣泄的理由。對於缺乏克製力和判斷力的少年們來說,隻用言辭勸阻還是太難了,尤其在自認為是替天行道的時候。

簡墨歎了口氣,輕輕搖頭。看來是沒有分辨的必要了,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緩緩掃過全場:“想打架嗎?”

話音剛落,還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他便幾步瞬間奔至麵前,借著一腳踢上跑在最前麵的一個胸腹,接著揮拳向第二人的臉,第二人連忙用手去擋,簡墨左手將其隔開,右拳直接揍上對方的鼻子。對方一臉痛苦地去捂鼻子,簡墨便接著一腳將他踢飛。側方一個拳頭伸了出來,簡墨用手臂擋住,拉住手臂一個背身,將這個偷襲者猛地摔到身前……

隻要不死人,這是簡墨唯一的底線。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留手就是給別人反擊的機會。簡墨不想被人打,隻好先把對方打趴下。畢竟前車之鑒在那裏,紙人學生打死無罪嘛。而且對方也是動了點腦筋,動手的都是通過了造紙師認證的人。別人打死他沒事,他要是把中間哪個打死,反而有麻煩。因此綜合來看,他才是眼下處境最危險的那一個。所以他還不至於在自己尚未脫離險境的時候,給予敵人同情和寬容,他又不是上帝,有時間原諒每一個人。

對方大概怎麽也想不到簡墨居然敢先動手。

在他們美妙的想象中,簡墨肯定會“心虛”地一動不動,任由他們打罵欺辱。看著全年級寫造課數一數二的好學生、老師們的寵兒,在他們腳下顫抖求饒、痛哭流涕,這是多麽舒服愜意的感覺。幻想太過美好,以至於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就被簡墨撂倒了幾個人。等回過神,立刻有人驚惶地高喊:“動手啊!打死他!這爛紙頭居然敢先動手!”

祝鴻飛雖然是叫囂最厲害的那個,但真正動起手來,卻站到了最後,一副總指揮的模樣:“我們這麽多人,他隻有一個,再厲害能厲害到哪裏去!一起上啊,跟一個爛紙頭講什麽公平!”

不能被對方圍起來。簡墨牢記那日教練教導自己時說的話,小心環視周圍的情勢,快速地思考。他五指抓住身邊一人,猛地往身後一推,推給後邊正撿了磚頭要拍上來的一人,隨後矮身一腳掃向後邊人的小腿,狠狠踹上第三人的下身。

慘叫連起。不過好像,叫的人數似乎太多了一點。

簡墨感覺有點奇怪,但“敵人”就在身邊,他來不及核對自己的成果,借著旁邊的單杠**起,飛起一腳踹向一人腹部,等他痛得彎腰時,一手刀砍向對方頸側。對方頓時一聲不吭地昏了過去。

正打得灰塵四起,突然聽見一人憤怒地號叫:“歐陽,你是站在謝首那邊嗎?難道你也是——”

聲音戛然而止。簡墨側頭一看。

歐陽正咬著牙,表情凶狠地看著癱倒在地的一人,手裏拿著一根廢拖把。一抬頭看見簡墨在瞧他,露出邀功的笑容說:“我幹掉了一個。”

簡墨對他這種弱雞的戰鬥力報以輕輕一笑,然後收斂了笑容道:“小心背後。”

歐陽回頭,居然有人學他一樣偷襲,慌忙反手掄了一拖把,驚得那人向後踉蹌躲避。可惜那人站穩後又凶橫地撲了過來。

木桶區的六街治安雖然比五街好,但也絕不是良善之輩可以長居的地方。長期靠東躲西藏躲避巡警追查的簡墨,論起體力和敏捷度,這些學生哪裏是他的對手。為了守住自己的地盤,他早期沒少與比自己還大的人打架。這段時間為了準備原文,去武館又學了一些交手技巧,讓他對力度巧用和人體弱點又有了一番新的領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結果,就是簡墨的攻擊力又長了一大截。若隻論學生之間的群架,他甚至可以列入以一擋三的高手之列。

因此,當來找麻煩的學生都躺下的時候,簡墨隻是呼吸急促了些,身上有些輕微的擦傷。再看歐陽,正扶著膝蓋大喘氣,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傻兮兮。

雖然還不能完全拿來比較,簡墨卻在歐陽身上隱約看到了三兒的影子——即便心思比三兒複雜,打架也不如三兒厲害,但總算沒有愧對朋友這個詞,勉強可以一交。

“他們怎麽辦?”歐陽不知道自己的表現終於通過簡墨的交友審核,指著一地呻吟的同學問。

簡墨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服,看也沒看一眼:“讓他們在這裏冷靜一會兒吧。我去找連蔚。”

歐陽頓時無語,把向連主任告狀說得這麽理所當然,除了這位也是沒誰了。正常的高中生不是應該很硬氣地說“同學之間的爭鬥就不要扯到老師那個層麵了”。

不過他心裏卻承認,謝首的選擇,對於減少麻煩、平息事端來說是最有效的。

3 天賦測試

簡墨不知道歐陽內心的那些彎彎繞繞,如果他知道,也隻會覺得好笑:那種裝出來的心胸氣魄隻適用於生活在蜜罐裏的小花?道德是對君子講的,對小人就應該用小人的思維。簡爸說過,做任何事情都要因時而異,因人而異。

想到在圖書館裏聽到的那番密談,他對歐陽說:“我有些話要單獨跟你說。”

兩人又換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確認沒有人跟來了,歐陽才說:“你說吧。”

簡墨左右看了看:“讓你那些保鏢走遠點。”

歐陽怔了怔,微微臉紅地解釋道:“剛剛不是我不想讓他們出來——”

簡墨先打斷他:“我知道你不想在學校暴露。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歐陽的保鏢靠近後,他才發現了對方的蹤跡。至於為什麽保鏢隻是守在周圍沒有出來,他也很理解:不到最危險的時候,歐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但既然讓保鏢過來,至少是有心在真正危險的時候拉自己一把。

這樣便夠了。他也並不介意多揍幾個人。

歐陽訕訕的,揮手做了個手勢。

直到簡墨再也察覺不到周圍的動靜,才開口:“我的事情有連蔚扛著,你不用操心。倒是你,”停了一下,他把目光停在歐陽疑惑的臉上,含蓄地提醒,“天賦測試的事,你準備周全了嗎?家裏人紮不緊的話,會被小人鑽了空子的。”

歐陽望向他的目光頓時悚然,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簡墨很理解他此刻的感覺。

剛剛歐陽突然對自己說,“他們認為你是紙人”的那一瞬間,他就感覺背上的毛孔仿佛都炸開了。這還是在他早就有了被揭露身份的心理準備的情況下。

“你……怎麽知道?”

足足過了一分鍾,歐陽才低聲問道。他大概也覺得簡墨不是那種無的放矢隨便詐話的人,這麽說應該是真的知道了什麽。

“這段時間我在準備測試的事情,意外在圖書館遇到兩個人。他們大概覺得那地方僻靜不會有人去,卻偏偏讓我聽到了幾句。”簡墨將事情簡單說了一下,“這種事若換了別人,我是懶得理會的。你,好好準備吧。”

歐家家大業大,簡墨相信自己沒有必要替他操剩下的心。他說完,便單獨離開了,留下歐陽一個人陷入思考。

歐陽一個人站在原地,遊移不定的目光很快變得堅定。

“你們過來一下。”歐陽抬高了一些聲音說。

兩個保鏢出現在歐陽的麵前。

“這段時間讓人盯緊一下二叔,看他和哪些人接觸,都在談什麽事情。”

“是的。”其中保鏢點頭,然後遲疑道,“少爺,剛剛——”

“剛剛怎麽了?”

“您發了信息後我們很快就到了。但正準備幫忙的時候,有異級比我們先動手了。”保鏢有些慚愧道,“對方行蹤很隱秘,似乎不想被我們發現。我們見他也是幫少爺這邊的,不好強行接觸,免得交惡。”

“幫我們的?”歐陽眼露疑惑,隻想了兩秒,“難道是連主任安排的人?”

校園某處製高點,琥珀色眼眸女孩將被風吹亂的長發挽在耳後。

“明知待不長,在學校裏賴著到底是有什麽目的?”她的眼裏流露出一絲疑惑。

簡墨本來想在測試前利用學校的環境恢複一下平常心態,但是看目前的狀況,剩下的幾日可能都不會太平。他徑直回家,將學校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連蔚,又道:“到時候我直接去考場。這幾日,我就不去學校了。”

連蔚顯然已經收到了學校的知會,冷笑道:“你就安心在家裏準備,學校的這些歪風邪氣是要好好整頓整頓了。”

參加天賦測試的準備工作,簡墨已經完成得差不多,這幾天他隻在有靈感的時候,將原文再做一些微調,其他時間便閑了下來。

甜品店的老板童小琴知道他要備考,很大方地給了一月的假。當然,工資是沒有的。但簡墨心裏也清楚,天賦測試之後,自己也不可能再去甜品店了。清點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逃離六街時身上帶的一萬多元,以及這幾個月打工攢下來的,一共有兩萬元,節省著用應該可以對付大半年。他現在要盡快找到一個容身之處,既可以繼續隱藏自己的真實來曆,也可以以紙人的身份工作。

報紙和網上的招工倒是很多,願意接受紙人的也不少。隻是錢少事多,愛做不做。簡墨隨意翻看了十幾家招聘啟事,申請了一個新郵箱,群發了求職信。想來等到天賦測試結束,就會有回複了。

他在家這幾天,歐陽和齊眉都給他打了電話。

齊眉安慰了一番,讓他專心準備考試,其他的半個字也沒有多提,很符合她班長大人的身份。

歐陽則滔滔不絕地描述了連蔚在學校裏一係列舉動,他霸氣全開地整治了考前紙人賭局。據說,最後鬧到幾乎要取消所有參與群毆的學生本年度造紙配額的程度。在家長的不斷懇求和道歉下,胖校長才出麵斡旋,讓他們記大過一次並罰校園勞動一個月。

歐陽在電話裏用痛快的語氣對簡墨說完這一切,最後含含糊糊地暗示:“我的天賦測試已經準備好了,你別擔心。”

簡墨微笑著掛了電話,心裏泛起淡淡的遺憾:如果能夠繼續待在石山高中,也許他和歐陽會成為不錯的朋友。可惜啊!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

雖然連蔚告訴他寫造流程全部走完至少要三天,再加上登記錄入的時間,成績公布應該是在五天後。不過以防萬一,簡墨隨身攜帶了全部財產,以便隨時脫身。

為了讓簡墨安心參加考試,連蔚居然細心地準備了一個背包。裏麵有純淨水、清涼油、紙巾、防拉肚子的藥,甚至還有平複情緒用的一盒薄荷糖。讓簡墨這個不輕易感動的人,心裏也覺得暖暖的。

測試地點就在本校,隻不過監考員不是本校老師,而是造紙管理局測試委員會派來的專人。

“緊張不?”歐陽拍了下簡墨的肩膀,笑眯眯地說。他環視了一下熙熙攘攘的學生,以及穿著黑色製服正在維護秩序的造紙管理局屬員,一派智珠在握的泰然。

周圍學生有的拿著原文書抓緊最後一段時間奮發努力,有的在紙上寫寫畫畫似乎想把所有靈感都記錄下來,有的麵色微紅,與身邊朋友激烈地討論,有的則坐在那裏全身緊繃一言不發……

測試場外麵的家長站在烈日下,有的大汗淋漓地透過鐵柵門拉著孩子囑咐什麽,有的隻是一味向裏麵張望……

簡墨低頭看了一眼歐陽剛剛塞到他手中的卡片:謝首,男,十六歲,學校,泛亞聯盟東二十七區楚中市石山高級中學高一(1)班,天賦測試編號:A-E027-5147-0525-0384。

天賦測試用的魂筆和點睛,是他這五天利用空餘時間自己做的。

這是簡墨第一次為自己製作魂筆,雖然明知道發揮不了作用,要求卻比以前更加精益求精。南美鐵牙木,百年生,在自製的溶液裏浸泡晾幹十三次,製成最標準的筆芯。根據以前客戶反饋得到的經驗,他針對預備好的原文三大賦予,精心設計了最適合的導流槽線路,反複測試十五次後達到最滿意的效果,為此他準備的三十支筆芯隻剩下四支。若是放在從前在六街,簡墨絕對不會挑剔到這個地步。不過為了他僅有一次的寫造,多嚴苛的標準他都願意。最後一天,他調製了五份點睛,方才大功告成。

簡墨的動作沒有刻意去瞞連蔚,畢竟他是拿連蔚給他買魂筆和點睛的錢去買的原材料。

不過,連蔚起先確實是有些生氣,但在簡墨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實力”後,連蔚就打消了重新去給他買一套的念頭,心想,難怪這孩子在六街被追得那麽慘,看來平常也是巡警們的重點“照顧”對象了。

歐陽不知道這些筆是簡墨自己做的,所以當他看見簡墨明顯非製式的淡白色魂筆時,心裏不由感歎:連主任對阿首真是沒話說,竟然還專門為他訂製了魂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造紙管理局還專門為考生準備了一打備用稿紙,不過對已經在腦子裏打了上百次腹稿的簡墨來說,一篇需要在八小時內完成的文稿,有無稿紙都不是問題。

青藍色的點睛在誕生紙上蔓延開來。長長短短的句子,如同湖邊楊柳垂下的絲絛,整齊密布卻又不盡相同。這些沒有靈魂甚至連實體都稱不上的字跡,此刻卻暗暗閃著微光,如同一隻隻螢火蟲,不安地顫動著翅膀,在幽暗寂寞的湖邊徘徊。

生命是怎樣誕生的?

明明是死物,又怎樣被賦予了生機,有了鮮活的肢體,有了自我的意識,有了蓬勃的活力,有了改變世界的想法。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盡管這份奇妙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場站在櫥窗外觀看的寶石秀。雖然能夠看到每一粒寶石漂亮的色澤和璀璨的光芒,但卻無法像真正能擁有的人一樣,細細品味它毫無瑕疵的通透,細滑如冰的質地,以及每個棱麵轉動的那一瞬間,折射出的令人迷醉的光芒,呈現出的如火般燃燒的色彩。

可即便是無法真正擁有,對他來說,它仍然充滿了無窮的**力。

此生,就讓他唯一一次忘記自己到底是誰,忘記現實,忘記外界的一切,隨著自己的本心走一回不屬於自己的路。

筆尖甩了出去,勾起細長的弧度,那應該是一隻眉毛,若劍飛入鬢。下麵會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亮且澈,透卻不見底。笑起來很好看,清爽、溫暖,讓人放鬆。

這個生命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優渥舒適,但是待在我身邊會更好。簡爸、三兒,還有即將告別的連蔚、歐陽……如果這個世界注定不會有人為我停留,至少我創造的這一個,會例外。不是血緣的羈絆,卻比血緣更加深厚牢固。何時何地,不離不棄。

如此,我便賜你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