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奇的造紙展覽

1 不請自來的客人

“那是什麽?”監控室裏的一名安保突然眯起眼,盯住其中一塊監控屏幕。

他的同事湊過頭來:“怎麽了?”

安保指著屏幕中空無一人的通道,有些不確定地說:“剛才這塊牆,好像動了一下?”

同事樂了:“牆怎麽能動,你眼花了吧?”

話音剛落,這條通道中突然出現一抹黑影。兩人一驚,隨後又放鬆了下來:一隻黃色的虎斑貓正跑過通道。

“你剛剛看見的是這隻貓吧?”同事起身,“是不是太困了,我去衝兩杯咖啡來吧。”

安保皺著眉頭盯著屏幕:明明是牆壁……好吧,或許是我太疲倦了。

揉了揉眼睛,他聽見同事在背後驚訝道:“這貓怎麽跑我們這裏來了?”

怎麽可能!剛剛那段通道距離至少有七八分鍾的路程呢!

安保心底躥起強烈的不祥之感,立刻轉頭看去。隻見監控室的牆麵一瞬間如同有了生命,快速蠕動起來,將同事整個人都卷裹了進去。

“啊——”兩杯咖啡猛然摔到地上,褐色的**連同碎裂的瓷片迸落滿地。

安保驚慌失措地後退半步,左手下意識藏到背後,摸向桌上的警報按鈕,卻不知道那隻黃色的虎斑貓正蹲在按鈕旁邊,身形不斷抽長……

距離這裏直線距離不到兩百米的大門崗亭,兩名安保正在閑聊,對監控室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還有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堅持一下,馬上就換班了。”大門口崗亭裏的老安保對年輕的安保說。

“他們這是有病嗎?”年輕安保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又沒什麽貴重物品,用得著連續一個星期二十四小時警戒嗎?還什麽一隻蒼蠅都不能放進去!哼,開什麽玩笑,我們又不是異級紙人!”

“人家到底是李氏,講究點也正常。”老安保拍拍年輕安保的肩膀,“別抱怨了。人家辦公室的小姑娘最近不也和我們一樣天天加班嗎?”

年輕的安保聞言瞟了一眼建築中燈光猶亮的幾間辦公室,心裏稍微平衡了點:“班長,李氏怎麽會跑到我們這鬼地方來辦展覽?他們到底怎麽想的啊?”

“我怎麽知道?也許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吧。”老安保聳聳肩膀,對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並沒什麽興趣,“實在撐不住,就閉上眼睛眯一會兒。有事我叫你。”

監控室裏的設備還在繼續工作,不過裏麵的人卻已經不同了。

“這棟樓的人都清理幹淨了嗎?”一個輕柔的蘿莉音響起。這聲音聽起來稚嫩,但是這裏沒一個人真敢把聲音的主人當成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變色龍’已將所有人都關進檔案室。”一個年輕男子迅速回答道,“那地方偏遠,很少人去。”

“很好。”蘿莉音女孩聲音沒有起伏地表揚,“副隊,你留在這裏監控全局。其他人由‘貓’對應這些人的樣貌做好偽裝。盡量不要再驚動更多的人,但萬一被發現破綻——”

蘿莉音女孩琥珀色的眼眸瞟了一眼旁邊的牆壁:“‘變色龍’,就交給你了。”

監控室的牆壁又蠕動起來,仿佛是在回應她的指令。

“是——咦,隊長,這裏有兩個小家夥!”年輕男子突然定睛在某塊屏幕上。

畫麵立刻在主屏幕上放大: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偷偷翻過柵欄,然後飛快地躲到最近的一棟建築裏去了。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有所準備,兩個少年一路居然巧妙地避開了三波巡邏的安保,最終躲進了最大展廳所在建築的一間……男衛生間裏。

“是李氏展覽主會場那棟樓。”年輕男子疑惑道,“這倆小孩——是想逃票?”

李氏造紙研究所的展覽門檻素來不低,一向需要邀請函才能進入。有錢也拿不到入場券的大有人在,因此逃票的參觀者也不是沒有。

蘿莉音女孩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比較到底是留下他們帶來的威脅更大,還是趕走他們導致暴露的風險更大。最後她決定道:“別管他們。需要的時候,就推出來做個煙幕彈。大家各就各位,務必打李氏一個措手不及。”

李氏展覽主會場一樓的男衛生間。

“還有半個小時才能出去啊。真希望時間快點過去。”隔間裏一個瘦高少年正癱坐在馬桶蓋上,短發泛著不健康的黃,一雙眼睛卻嫌機靈得有些過頭。他側頭向隔壁的人抱怨,“悶死了。”

這棟老舊的會展中心通風效果並不怎麽好。兩人淩晨五點就進來了,到目前為止已經在這個衛生間待了四個多小時。值得慶幸的是,隔間裏都是抽水馬桶,否則要在這個氣味難以言喻的狹小空間裏呆站四個小時,可不是一般難熬。

另一個隔間裏的少年正合眼抱臂靠在隔板上養神。他年齡與黃發少年仿佛,同樣等了這麽久,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焦躁。少年的頭發略長,低頭的時候額前發正好蓋住了左邊半張臉。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被遮住的左眉眉尾有一處細細的斷口,像是被什麽劃破的舊傷。但此時這道斷口被眉筆細心地修補完整,顯然此行之前,少年將相貌做過偽裝。

斷眉少年名叫簡墨,今年十六歲,與死黨封三來自木桶區六街。兩人對李氏造紙研究所在木桶區辦的第一場展覽都非常感興趣。既沒門路又沒錢的他們,便膽大包天地想到在黎明之前偷偷潛入會場,以此逃掉門票的主意。

雖然前期的等待是枯燥難耐了一點兒,但到目前為止一切還算順利。此時是上午十點,正是今天展覽的入場時間。簡墨事前已叮囑過好友,隻有當展館裏人足夠多的時候他們才能出去,這樣被發現的概率會低很多。

“四個小時都等了,還差這半小時嗎?”他心不在焉地安撫著。

簡墨沒有自己的死黨神經那麽粗。即將看到李氏展覽的興奮並沒有抹消他內心的擔憂和警惕。兩個沒錢沒勢的小人物逃票,一旦被展覽方發現,肯定會吃不完兜著走。三兒是原人,最多被罰些錢了事。但簡墨自己,搞不好會被送進紙人管理局,好好“教育”一番。

這便是紙人和原人的區別待遇,現實且殘酷。

100多年前,一場世界性大洪水淹沒了地球80%的陸地,帶走了90%的人類。洪水退去後,泛亞共和國成立。因華人幸存者最多,於是決定以夏為紀元,又因華夏文明上下五千年的說法,將洪水退去的那年定為夏曆5001年。大洪水退去後的第五十三年,即夏曆5053年,造紙之術為紙人之父李青偃所發明,並公之於世。

一支魂筆,一管點睛,落筆於誕生紙,投之於孕生水,一個生命就此誕生。

紙人的出現正好彌補了大洪水這場全球性災難對人口數量幾近毀滅性的掠奪。如果單靠人類自然繁衍來提供勞動力,即使有災前緊急留存的科學技術為基礎,至少也需要數百年甚至上千年時間,地球才可能重新恢複大洪水前的景象。但紙人的到來,卻使這一進程經過短短百餘年就完成了。

盡管紙人對全球複興進程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紙人權益法案》自夏曆5087年就正式啟用了,主流媒體從來不會直接發表任何歧視紙人的言論,但事實上,紙人卑微又窘迫的處境,似乎從沒有發生根本上的變化。這一點無論誰都心知肚明,包括紙人自己。

簡墨七歲時,看到六街其他原人小孩被父母帶去上學,也鬧著要簡爸帶他去。簡爸沒有辦法,隻好把他帶到了木桶區小學。

他直到現在也忘不了,那位招生辦老師看到自己檔案本時的表情。原本天使般微笑著的麵孔,仿佛瞬間被漫天烏雲遮住,沒有了一絲陽光。

“紙人?”她的目光仿佛黑夜裏探照燈的燈光,從簡墨的頭頂高高地照射下來,將他整個人籠罩。說服簡爸的欣喜雀躍,不用再被當麵炫耀的洋洋得意,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了。雖然對方隻說了兩個字,卻讓簡墨感覺自己變成了廢棄物一樣的東西。

“是什麽讓你覺得,”簡墨感覺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抬高掃向他身後的簡爸,“我會讓低賤肮髒的小老鼠坐到教室裏上課?嗯?”

簡墨沒聽到他爸說話,卻感到被簡爸按著的雙肩猛地一緊。

那位女老師用拇指和食指撚起檔案本的一角,嫌棄無比地將它拎起來,向外一甩。檔案本翻飛著,掉到門外,好巧不巧地被一個家長牽著走進來的小男孩踩了個正著。本子與地麵急促摩擦,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吱啦——”

那小男孩抬頭看到簡墨,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麽會在這裏?”接著他又看到簡爸,“你,你不會是來報名的?被趕出來了吧?哈哈哈,你還真以為自己能夠與我們這些原人一樣……我可是我媽媽辛辛苦苦十月懷胎才生出來。你不過是一張紙,幾分鍾就寫出來了。雖然有個人樣,但充其量不過是個人形的小動物。不對,人家小動物也是生出來的——應該說是人形的機器,就像家裏的吸塵器或者電飯煲。哈哈哈,你見過誰家的吸塵器或電飯煲來上學的?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明天我一定要告訴其他人,哈哈哈……”

如果是以前,簡墨想都不用想,撲過去就揍。但那個時候,他卻隻能低著頭,在那一片嘈雜無比的笑聲包圍中,默默撿起破了的檔案本,跑出了那所小學。

原本,簡墨那天計劃從學校一回去就找到這個男孩,對他大聲說:“上學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還不是一樣能上……”

雖然那天的簡墨以為,自己已經把一輩子要受的羞辱和難堪都受完了。但後來事實告訴他,這最多隻能算個開始。

不過話說回來,被展覽方發現然後關進紙人管理局,還不是他目前最擔心的事情。

簡墨盯著門背後一小塊髒兮兮的小廣告貼紙,第十七次用眼神去描繪它的形狀了——他很努力不去想,如果他爸知道自己今天跑來看了李氏的造紙展,最後還被人抓住了,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其實,李氏造紙研究所來他們居住的木桶區辦展覽這件事,簡墨一開始是不相信的。

李氏是誰?那是全泛亞曆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綜合實力排名第一的造紙研究所。舉個簡單的例子,簡墨工作所在的楚中市電子加工廠,員工上千,年銷售額過億,可他們的老板與李氏最普通的初級研究員,恐怕連個握手的機會都沒有。

而木桶區又是什麽地方?那是楚中市最混亂的一個行政區。

“一打領帶二牽狗,三無胖子四起晚。五家小夥壯如山,六樓紙香十裏傳。”

這首描述木桶區六個主街區的歌謠,這裏所有的小孩都會唱。

一街和二街與楚中市其他地區一樣,可以正常上班悠閑生活。三街卻是各類禁藥泛濫,即便是土著也不敢在這條街亂吃東西,自然不會有胖子。四街的原居民們,則多在下午兩三點起床,擺出妖嬈的姿態,站在街頭或窗口迎接各自嶄新的一天。五街孔武有力的男性占了多數。在這裏,隻要五百塊,你就可以讓你看不順眼的人在醫院裏躺上兩個月。

簡墨居住的六街表麵上看,與一街二街一樣,甚至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到的大人物。那是因為這條街道私販的紙貨在整個楚中市都是有名的,四大造紙工具,還有其他與造紙相關的貨物,品種多又便宜。

隻要找對人,同等商品拿到的價格,比其他地方正規商店裏的要便宜二成到五成,甚至七成都有可能。這些私貨多是有熟絡關係的人,從造紙工具的製造工廠裏私下接過來的,也有從個人小作坊裏收購的,甚至還有零星從手工製作師手上收購的高級貨。本市的造紙師中圖便宜的、膽子大的、圖新鮮的,時常會來這裏淘貨,從市外“慕名”而來的也不鮮見。

自《紙人權利法案》即“二次協定”,明確規定禁止私自造紙後,造紙相關的產業都受到了監督和管製。沒有官方許可,製造、運輸和買賣造紙相關產品均屬於非法。罪名一旦成立,監禁五年起步,二十年封頂,沒收一切非法所得。

隻是法律的陽光永遠照不到陰影中的交易。

預定的時間到了,簡墨正打算叫上封三一起出去,衛生間裏卻進來兩個保潔工。

“接了李家這麽大一單,連多請兩個人幫忙都不肯。我們黃經理這人,真是勤儉持家!”一個人諷刺道。

“早就預料到了,我一點也不意外。”另一人歎了口氣接著道,“話說這來的都是市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沒見素質多高。才多長時間,就搞得到處髒兮兮的。”

等到兩人離去,簡墨和封三同時打開了門對視一眼。

“這倒提醒我們了。”封三咧開嘴。

簡墨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兩人從清潔間裏偷偷取了兩套清潔工作服,又各拿一套工具,大搖大擺地出去了。他們事先背過會展中心的平麵圖,因而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通往展覽大廳的最近通道。

然而意外出現了,平麵圖所標的展覽大廳入口居然不在這條通道上——整麵嶄新的淡藍色牆麵上找不到一絲裂痕,更別說一條通道了。

兩人麵麵相覷。雖然他們事先做好了實際可能與計劃不符的心理準備,但也沒想到這麽快就碰到了。

“看來我們得另找一條通道了。”封三低聲說。

“等等。”簡墨仔細觀察著牆壁和四周的環境,不想這麽快放棄了。他爸說過,當預估情況與實際情形不符時,有可能是事情真的發生了變化,也有可能是別人故意布下的疑陣。

簡爸是楚中市電子加工工廠的高級電子工程師——一名普級紙人能夠坐穩這個職位,技術無疑是相當的過硬。簡墨向來不掩飾自己為爸爸的技術感到驕傲這件事,同時暗覺他爸的頭腦和見識水準更在技術之上。

這時,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正向他們這個地方走過來。她大概是剛從對麵的女洗手間出來。

女士一靠近牆壁,平麵圖所標入口處附近的牆麵忽然發生了變化:如同有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一般,淡藍色的牆麵上**開一圈圈漣漪,淡藍逐漸轉為碧藍,牆體變得通透深邃,如同汪洋大海被刀切割下來的一塊。

隨著女士步步接近,入口處如同摩西分海般,澄碧的海水向兩邊齊齊退去,露出一條鋪著潔白海沙和貝殼的通道。

女士顯然已經見過這場景,也不驚訝,優雅地提起裙角,踩著高跟鞋,依依嫋嫋地走了進去。分成兩半的海水隨著她的遠離,如同台幕一般閉合,還原成渾然一體的大海。最後漣漪消失,牆麵又變成了沒有任何異常的淡藍色。

簡墨看呆了。

封三表現得比他更直接,雙眼放亮地驚歎:“天哪!太帥了!真不愧是李氏!”

簡墨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冷靜地盯著牆壁觀察:為什麽他們靠近的時候,這牆麵沒有任何變化?莫非是這種模擬海洋的異能同時還能夠辨別來人的身份——參觀者肯定是憑入場券識別。展館的工作人員是不是也發放了身份識別的物件?

如果是這樣,想要混進去,可就麻煩了。簡墨想到這個可能,不由得大皺眉頭。他不甘心地伸手摸了摸淡藍色的牆麵,頓時察覺出異樣:牆麵觸手粗糙,不似看上去那般平滑。

心念微微一動,修長的手指輕貼牆壁,簡墨一路向著剛剛女士進入的地方走去。快到目的地時,他感覺手指突然陷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視覺上手指完全沒入牆麵,就好像突然會了穿牆術一樣。

簡墨心中一鬆:入口通道的位置並沒有改變,隻是被異級紙人使用了障眼法。當手持門票的參觀者靠近,海洋通道的視覺效果才會展現。而工作人員對展覽大廳的布局本就熟悉,又被提前告知,自然也是出入自如。

看來李氏也覺得,這麽一場小小展覽,還不需要安排那麽嚴謹的身份篩查,簡墨想。

“兩個小家夥倒比隊長運氣還好。”副隊長躺在監控室的靠椅上揚了揚眉毛。

這時,門開了。

“隊長。”副隊長見到來人,心思立刻拉回到正事上,“接下來怎麽辦?對方很謹慎。”

“我也沒想過第一次接近他們就能成功,好歹是李氏。”蘿莉音隊長平靜地看一眼監控屏上的時間,“15分鍾後,‘變色龍’在那一層電路上做點手腳。等到中央空調無法供冷了,他們會需要會展的人跑一趟。”

說話間,蘿莉音隊長已經脫掉身上清潔工工服,換上一套白領職業裝。

“需要讓‘貓’過來幫忙嗎?”副隊長見女隊長在監控室裏旁若無人地換裝,忙轉過頭,盯著桌前的二十多塊屏幕目不轉睛。

“不用,他正忙。”蘿莉音隊長掏出不知道從哪裏“順”來的化妝包,十分鍾後讓自己相貌年齡成熟了五六歲。

“其實……隊長,我有點不太明白。我們為什麽非要選擇李氏入手?”副隊長背對著蘿莉音隊長問,“這個起點是不是有點高了?”

“當一朵煙花在夜裏炸開的時候,你會注意地上一根被點燃的導火線嗎?”蘿莉音隊長反問。

“您是想把李氏的造紙師當成煙花點了,好讓其他人不會發現,我們真正的目的是引爆火藥庫。”副隊長恍然道。

“是,也不是。”蘿莉音隊長左手一握,關上的化妝盒發出“哢”的一聲,“火藥庫當然最重要。但煙花,也不能放過。”

“隊長一石二鳥,果然高明。”副隊長偷偷斜目瞟了一眼,看見氣質大變的隊長,生硬地拍著馬屁,“隊長這次肯定能夠成功。”

“如果斷一次電還不夠,就斷兩次、三次。斷電不行,就再給他們製造點別的麻煩……直到把那兩個造紙師逼出休息室為止。”蘿莉音隊長最後掏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光亮的鏡片後一對明淨的琥珀色眼眸看向主屏幕。

兩個不請自來的少年穿著清潔服,遊**在展覽大廳中,不時清理下垃圾,不時又駐足在某個展位前,看得兩眼發直,仿佛靈魂要飛出體外。

2 李氏的造紙展覽

“空調一上午就罷工了兩次。安檢門現在也壞了快一小時了,你們展館難道窮到連個像樣的設備修理工都招不起了嗎?”貴賓休息室裏,穿著淺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臉怒容地按掛電話。

他轉身向旁邊沙發上翻著雜誌的女研究員抱怨:“小黃,你說說,上麵是怎麽想的?到哪兒開展覽不好,非要在這麽個窮鄉僻壤開?”

“既然是所裏安排的,許老師就受點累吧。”這位女研究員顯然也想不明白原因。

被稱為許老師的男子當然心裏清楚,同事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火氣稍微消了些:“你倒是輕鬆,隻管紙人就完了,其他所有雜事可都是我一個人扛著呢,年輕人怎麽不知道積極主動一點。”

“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初級研究員什麽都不懂,哪敢瞎逞能。許老師,您可是中級研究員了,我這趟出來不正是要跟您多學習學習嘛。”女研究員衝他笑笑。

雖然明白這是女研究員的刻意恭維,但這番話確實讓中年男子心裏舒坦不少,不再糾結她躲懶的話題。

他看了一眼手表,歎了口氣:“算了,我還是下去盯著吧。不親自看著,怕是要等到今天展覽結束了都弄不好。”

簡墨不知道這場展覽的主辦方正為會場設備頻頻故障而大動肝火,此刻的他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土鱉,貪婪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整個展廳,每一處細節都舍不得放過。

雖然簡爸允許簡墨同許多六街的小孩一樣,偷偷地擺攤販賣紙貨,還親自教導過如何製作魂筆,調製點睛。但隻要涉及到寫造這一塊,哪怕隻是沾一點邊,簡墨都被簡爸明令禁止接觸。

六歲那年,簡墨因為好奇,獨自一人跑去玉壺區,看了一家造紙研究所做的路演。那場路演規模並不大,前半段技術介紹他聽得半懂不懂,後麵的表演卻讓簡墨大開眼界。

雖然那些表演者與他同屬紙人,卻不是他這種看起來與原人沒有兩樣的人類:他們有的不借助任何道具,就能夠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有的隻是站在那裏,突然就和周圍的景物融為一體,像變色龍一樣;有的能夠操縱火,用火焰在空氣中“寫”出一行行文字;有的能夠控製水,在路演現場直接下了一分鍾的毛毛細雨……

那天回家後,簡墨挨了他有生以來第一頓揍。

他起初以為是因為自己隨意亂跑而挨的揍。可簡爸揍完後,才一字一句地警告他:以後絕對不許參與任何與寫造有關的活動,絕對不許看任何與寫造有關的書刊、電視,絕對不許……總之,凡是能讓他了解寫造是什麽的東西,都絕對不可以接觸。

簡墨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小時候的自己一邊抹著眼淚鼻涕一邊不明白地問:為什麽別人家的小孩都可以,他就不行?簡爸的回答是:沒有原因。簡家的規矩就是如此。

這是什麽破規矩?

簡墨已經不記得自己經曆多少頓揍才記住了這條規矩,但從那以後,他就沒有再觸碰過。其實他已經這麽大,就算挨一頓揍也不會感到多害怕多難堪。隻是小時候那麽多頓揍讓他牢牢記住:世界上唯有這件事情,是他爸最最討厭他做的,也是他此生不能觸及的禁區。

而簡墨現在正站在這片禁區之中,覺得就算今天回去後被他爸揍十頓,也值了。

抬起頭,入目而來的不是原本有機玻璃鋪就的透光天花板,而是美得令人心悸的一抹藍:清亮、澄透,沒有一丁點雜質,仿佛是從完全沒有受過汙染的大海裏提取的一汪精華,又仿佛是最上等的藍寶石融煉成的顏料。美得那麽極致,純得那麽天然,讓人有一種不敢輕易觸碰的脆弱感。

薄薄的白色雲霧就在他身邊飄浮著:有的伸手可及,有的高不可攀,有的從腳底飄過……雲霧擦過皮膚時,他甚至能夠感覺到清涼的濕意。

然而,能看得到的天空,還隻是展館裏極小的一部分。

無數巨大如同店鋪涼棚的綠色樹葉,層層疊疊的,從各個方向,自腳下向天空徐徐延展。純淨的藍天就在這深深淺淺的青枝綠葉中隨性地穿插。簡墨的視角中,腳下依舊是普通的白色大理石地板的石紋,但樹皮的褶皺卻通過腳底的觸覺清晰地傳遞到意識裏。人身等高的蝴蝶在樹枝間飛舞,一落到樹枝上,就化成統一著裝的會場工作人員。不想走路的參觀者,坐著不同種類的大型毛毛蟲來回穿梭;想到高層或者低層的樹枝去,則可以在鳥巢邊等待,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坐上百靈或者啄木鳥……

偶爾穿過雲層的太陽光,將樹枝上盛開的白色花朵映照成半透明的淡金色。清風刮過的時候,花朵會旋轉著墜落下來。如果正好砸中一位參觀者,花瓣便碎成大團大團的金粉,伴著陣陣淡雅清新的香氣悠悠地散開。

被砸中之人的妝容和衣服,在視覺上會立刻發生變化。男性多半會變成背著寬劍的英武騎士,或是穿著符文法袍的神秘魔法師,女性則通常變成擁有白色翅膀的天使或者尖尖耳朵的美麗精靈,小朋友則會長出各種可愛小動物的耳朵和尾巴。穿著各式各樣奇特衣物的參觀者,他們在展館中仿佛是來自小人國的居民。在巨大樹葉下搭建的展台前參觀,臉上無不洋溢著驚奇和歡樂的表情。

筆直通天的巨大樹木和穿梭於其中的各種生命形態,構建了一個奇幻逼真的小世界。這讓簡墨立刻想到他的那本老舊閱讀器裏,東方神話故事所記載的建木[1],以及西方魔幻小說裏描述的魔法師和精靈等。

那本老舊閱讀器是簡墨識字後簡爸給他的,裏麵存儲了上萬本電子圖書。雖然他爸從來沒有提過這本閱讀器的來曆,也禁止他向任何人透露閱讀器和裏麵記錄的東西。但是簡墨知道,閱讀器裏存儲的,都是大洪水前地球上曾經有過的書。

據說那個時候有很多很多的書,多到一個人幾十輩子都看不完。但因為大洪水的到來太過迅猛,除了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科學技術作品外,隻有一些最經典文學作品勉強得到了保留。絕大多數的文學作品都湮沒在了那一場全球性的大災難中。

這本閱讀器裏的圖書對於個人來說不算少,但對大洪水前的舊紀元,隻是浩瀚星空的一角而已。然而這不多的書,已經是他童年最愛的,也是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閱讀器裏的書種類比較雜,小說故事居多,有部分自然科學與曆史軍事類的書,還有少數工具書。從他開始認識這個世界起,這些書就像無數個擁有獨立思想卻沒有任何私欲的老師,從各個方向各個層麵影響著他、引導著他,讓他學會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維方式看待這個世界,讓他體會各式各樣的人生經曆和情感曆程。

簡墨很喜歡這些書,其中特別喜歡的,他甚至能夠背下來。因為簡爸的要求,簡墨從來沒有把書裏的內容講給其他人聽,但不可否認,這些書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會讓他身邊的人時常覺得他的想法太過另類,甚至無法理解,比如三兒,有的時候還包括簡爸。

而那些別人看來天真或者荒誕的想法,簡墨卻覺得,世間一切本該如此。若硬要說有什麽不對,那也是這個時代的不對。

首先有一樣不對的地方,就是對文學創作的態度。

全球複興的進程中,落地幾乎就是現成勞動力的紙人,無疑能夠發揮極大的推動作用。為了讓世界盡快回到災前水平,新紀元的人們逐漸形成了這樣一個觀念:所有的文學創作,不,所有的文字創作,如果不是為了造紙,就是一種罪大惡極的浪費。

簡墨從小擁有這本閱讀器,並沒有感受到這個觀念給整個社會帶來怎樣難以逆轉的後果。等到他長大了才發現,不僅僅是六街,整個木桶區,乃至木桶區之外的世界,幾乎沒有任何文學作品:小說、散文、神話、童話、話劇、詩歌……

新紀元裏絕大部分文字創作,都隻有一個目的——造紙。也就說,除了造紙原文,簡墨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再看到與閱讀器中的書相媲美的文字了。

而簡墨從來沒有機會見一見造紙所用的原文。

能夠造出紙人的文字,會是多麽美麗、多麽奇妙、多麽有趣呢?

那些勇敢無畏的、靈動狡黠的、溫和儒雅的、桀驁不馴的、純真無邪的、孤傲不群的……靈魂,那些上天入地、操控萬物、白骨生肉、變換萬千……窮極人類之想象力的能力,那些賁張有力的、纖細柔軟的、高大結實的、苗條曼妙的……軀體和相貌究竟是如何通過文字,一點一點構築、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呢?

反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簡墨目不暇接地看著展館的奇幻景象,十分有信心地斷定,造紙原文至少不會遜色閱讀器裏的書篇,否則,何以舊紀元造不出紙人來,新紀元卻能夠?

他的眼睛在一個個造型獨特的展台上掃過,大腦幾乎來不及將這些綺麗美妙的異景完整地記錄下來。驚喜和讚歎如同海邊的浪花,一重一重卷過心頭。簡墨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非法入侵者,在這個神奇的國度裏,偷偷地享受著不屬於自己的短暫歡樂時光——無論是從物理層麵上,還是精神層麵上。

真想親眼去看一看一名紙人是怎麽被創造出來的!那些文字是如何通過魂筆、點睛與誕生紙結合在一起,然後在孕生水中孕育出一個新的生命?可是簡墨想,為什麽他偏偏是紙人呢?

從有造紙之術的那天起,無數次試驗證明:紙人是不能造紙的,原人才擁有造紙的可能。

原人中擁有造紙天賦的人被稱為天賦者,占原人總數的10%左右。而天賦者中又隻有約5%能夠通過造紙師認證,成為真正的造紙師。其他天賦者可以從事與造紙相關的工作,比如造紙工具的生產、造紙行為和紙人事務的管理等。

隻占原人總數大約0.5%的造紙師按照造紙的能力劃分為普、特、異三大等級,分別對應能夠製造出普級紙人、特級紙人和異級紙人的造紙師。其中普級造紙師占造紙師總數的85%,特級造紙師占14.5%,異級造紙師占0.5%。

按照這樣的比例算,每10萬個原人中,大概會有1萬個天賦者,500個造紙師。這500個造紙師中差不多會有425個普級造紙師,72個特級造紙師。而位於頂級的異級造紙師,不會超過3個。

也就是說,能夠製造出今天他看到的這些奇妙異象的異級紙人是由10萬原人中僅有的3名異造師寫造出來的。

就算他是原人,也不一定就是天賦者。就算是天賦者,也未必能夠成為造紙師,更不用說是最令人向往的異造師了,簡墨又自嘲地想。

簡墨和封三進入大廳沒多久就走散了。好在他早有準備,進來前已經與封三約好碰頭時間地點,因此並不著急。

然而,當他正準備向另一根樹枝出發時,封三從不知道哪個角落匆匆跑來,拖了他就走。

起初簡墨還以為是兩人的身份暴露了,心慌下一問,才知道這家夥是想拉自己英雄救美。

“你瘋了吧!”簡墨不可思議地瞪著封三,“你是嫌自己沒有機會暴露嗎?老毛病又犯了?”

他這個死黨機敏滑頭又非常識時務,但唯有一個破毛病:看到漂亮女孩就走不動路。這讓這家夥時不時要惹些麻煩上身。簡墨不用問就知道,這家夥看到的那個被人刁難的女孩肯定長得很漂亮,不然這家夥是不會多管閑事的。

“咳咳,我承認那個小姐姐是挺好看的。但是人家也真是很可憐,一個安檢門三個電工師傅修了一個小時都沒修好。這又不是她的錯,人家確實也盡力了。”封三故意提了一句,“那個小姐姐是個紙人,被上司和李氏的造紙師輪流地罵。罵得可難聽了。”

簡墨的抗拒心確實因此有些動搖,可是——

“三個電工都修不好的東西,你覺得我就一定能修好?”他還是不太想去。

“你爸不是這方麵的高級工程師嗎?你平常聽得多看得多,肯定比一般人有辦法。”封三哀求道,“你先去看看,先去看看嘛!又沒有一定要你動手,你看了之後覺得有把握再動手。不行的話我們不管就是了。”

簡墨無奈地歎了口氣,被半拖著向前走:真是遲早要被這個色令智昏的家夥害死!

這根樹枝與主幹連接的地方就是主會場的入口之一。

一小時之前,入口的安檢門就開始莫名發出警告的鳴叫,可一直都沒有解決。

好在附近的展台並不多,參觀者雖然略顯煩躁但並沒有特別的抱怨。可在追求盡善盡美的李氏負責人眼裏,這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一個淺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麵色不悅地站著,另一個對著他點頭哈腰的男人一看便知是會展中心的高級管理人員。旁邊還有一個神色難堪、滿麵羞愧的年輕女孩,應該是男高管的下級職員。男高管一麵對著中年男子態度謙卑地道歉,一麵色厲詞嚴地責罵著年輕女孩。

簡墨一邊從男高管的話中了解事情原委,一邊仔細觀察著被拆開的安檢門和三個滿頭大汗的電工師傅手上的動作:“這三個電工師傅很專業……基本上已經把這類故障發生的原因都排除掉了。”

封三急問道:“那你看出什麽問題來沒有?”

“讓我想想。”簡墨對這種古怪的異常也開始產生興趣,輕輕咬著手指,腦子裏將從小到大簡爸給他講過的特殊案例回憶了一遍,把握慢慢上升到五六分。

“……這年頭長得漂亮的紙人女孩要多少也有多少!我請你來不是為了你這張臉的,是要你用頭腦和心思做事的,明白不明白!再給你二十分鍾,搞不定就自己打辭職報告吧!”男高管厲聲訓斥道。

年輕女孩低著頭,眼圈紅紅,一個字沒有反駁。

簡墨心裏有了底,從安檢門上收回目光,抬眼端詳這女孩:確實長得不錯,很符合三兒的審美偏好。

他考慮了一下,走了過去對年輕女孩道:“我懂一些電器知識,讓我試試吧。”

年輕女孩對著簡墨愣了一會兒,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清潔工會突然跳出來提這個請求。

男高管見到簡墨身上深綠色的清潔服也是一怔:“一個清潔工想要在這裏搞電工,專業跨度挺大的。”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露出疑惑的目光,“你們兩個我以前好像沒見過?”

“老黃那麽……節儉的人,這次居然也舍得招臨時工?”男高管警惕的神色這才放鬆,卻沒忘記繼續諷刺,“可要是清潔部隨便招來的兩個臨時工就能夠搞定,設備部請的幾個特級豈不都是廢物?”

“我隻是正好對這個型號了解得多一點。”簡墨耐心解釋。

“行了!”男高管翻了個白眼,“不知道天高地厚,瞎搗亂。滾遠點!”

說完,他向簡墨揮了揮手。

簡墨頓時感覺到一股強大到無法抵抗的氣流襲來,好像一輛表麵不太堅硬的大卡車迎麵撞在身上,然後自己就向後飛了過去,像一隻毫無分量的風箏一樣。

這是一個紙人,異級紙人!簡墨在空中驀地明白了這一點。

不知道是他的運氣好,還是封三太倒黴。簡墨先撞到封三,然後兩人一起摔到五六米外。有人做墊背,他並沒有摔得太狠,但封三的叫聲卻有點慘。

簡墨慌忙爬起來,跪在封三旁邊急問道:“你怎麽樣?”

封三躺了好一會兒,皺成一團的臉才慢慢鬆開,喘著氣說:“真是好心沒好報!明明是來幫忙,結果還要挨打。哎喲,我的腰!”

“還敢強詞奪理!”男高管厲聲嗬斥,上前一步,想要再教訓兩人。

“等等。”中年男子瞥了簡墨一眼,“先讓他們修吧。修不好,你再處理。”

修不好,你再想怎麽教訓他們就怎麽教訓他們——簡墨在心裏還原了這位李氏造紙師的話中話,嘴緊抿成一條線。但最後在三兒催促的眼神中,他還是把滿腔憤怒壓了壓,向一名電工師傅借了工具,開始檢查。

簡爸曾說過,當實力不及對方的時候,如果隻有忍耐才能緩解危機,那就忍耐。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做無謂的反抗,尤其是占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口頭便宜。積蓄實力,尋找機會,讓對方百倍相還,才更能解恨。

之前簡墨綜合考慮了各種可能後,腦子裏已有一個大膽的猜測。他原打算先裝模作樣做兩次失敗的試探,但中燒的怒火消耗這份耐心,上來便直接斷了安檢門的電,拆了懷疑度最高的部分,要了一塊強力磁鐵。三分鍾後,簡墨從一處不起眼的凹槽裏取出一根細小的大頭針。

安檢門裏為什麽會有這個?所有人麵麵相覷。

簡墨將所有部件還原,再打開電源。安檢門安靜了。

在場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封三的臉上更是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然而他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男高管在鬆了一口氣後,開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簡墨:“這可真是本事。別人折騰半天都沒個結果,你一上去就發現裏麵有一根針了。”

“你——”封三握緊了拳頭,正要反駁。

簡墨按住他的手臂,冷靜回答道:“我不知道裏麵的東西是針,也不知道為什麽裏麵會有針。安檢門是密封的,通常情況下不可能有外物進入。但我剛剛在一邊看這幾位師傅已經將常見的故障因素都排除了,這說明安檢門本身故障的概率非常低。所以我猜測,有能引起報警的東西‘意外’地出現在報警器的探測範圍,卻又藏在一般人看不見的位置,比如報警器的內部……現在結果證明,我的猜想是正確的。”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完:將一根大頭針強行穿透密封的安檢門外殼,藏在內部,顯然不是自然條件下會發生的事情,而是有人蓄意為之。而在眾人無所察覺的情況下完成這一舉動,唯有異級紙人。這位異級這麽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總不會就是為了單純的惡作劇吧?

能混進李氏造紙研究所的人除了一身造紙技術,腦子的敏銳程度也都不差。中年男子聞言臉色頓時一變,帶著身邊的保鏢匆匆向樓上奔去。

3 謀殺

看見休息室裏女研究員依舊安坐在沙發上翻著雜誌,中年男子暗自舒了一口氣。

他離開這裏時帶走了一半保鏢。休息室位置較偏,真有居心不良的,他這位同事很可能會出事。

不過既然什麽都沒發生,也可能是他想得太多了。

“怎麽了?許老師。”女研究員見狀問道。

中年男子略頓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剛剛發生在下麵的事情說出來。

女研究員也覺得有點不大對勁:“許老師,要不把展館的人叫來問問,有沒有什麽可疑人物?”

中年男子想想,也有可能是對方還沒有來得及出手,於是讚同道:“也好。距離展覽結束還有好幾個小時,我們還是謹慎一點。”

李氏造紙師突然離去,讓男高管錯愕了一秒。但他也很快意識到,展館危機已解決,後麵不是他能插手的了,表情便徹底放鬆下來。然而,目光掃到解決這場危機的簡墨、封三等人,男高管臉上並沒有什麽讚賞之意。

“真是小看你們!”男高管陰沉的目光依次掃過年輕女孩、簡墨和封三,仿佛在看一群妄圖挑釁大象尊嚴的螞蟻,“看在問題解決了的份上,暫且放你們一馬。但是特級而已,就覺得能夠在我麵前沒上沒下了嗎?”

他用眼神表達了“日子還長著呢,你們最好給我小心點”的意思後,傲慢地離開。

三個電工師傅收拾好地上的工具,趕緊撤離,避免無辜波及。

年輕女孩臉上的陰雲卻並沒有消散,隻不過男高管的離開讓她沒有繼續壓抑自己的情緒,抽噎的聲音也大了些。

封三趁機靠近年輕女孩,安慰道:“小姐姐別擔心了,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封三接收到女孩不領情的信號,卻不明白為什麽。他摸了摸腦袋,有些莫名其妙的尷尬。

年輕女孩見他不離開,索性直接開口:“你以為你們今天是好心幫我嗎?你們還不如不幫我呢!本來被副總奚落一頓這事就算完了,反正平常他也沒少奚落我。但是今天被你們當著這麽多人下了麵子,他以後怎麽可能善罷甘休……你們倒可以一走了之,最後還不都是遷怒到我身上!”

封三大概沒有想到,雖然英雄救美是救成功了,但漂亮小姐姐反而不高興。

“你們其實是特級吧?以為在普級麵前有幾分體麵,就可以在異級紙人麵前無所顧忌了?”年輕女孩琥珀色的眼睛盯著他們,毫不客氣地教訓道,“你們最好記住了:異級和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連原人都不放在眼裏。我們這些特級,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比普級稍好一點的劣等品而已。得罪了他們,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原人歧視紙人,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實,但紙人這個族群的內部也並不是完全平等的。像簡墨這樣的普級紙人之上,還有兩個等級:擁有一技之長的特級紙人,以及擁有原人都沒有的異能的異級紙人。

簡墨在六街認識的紙人幾乎全是與他一樣的普級——天賦與原人的平均資質水平相仿的紙人。而他的父親作為普級,在不斷地學習和鑽研下,技術水準也並不弱於一般特級。所以簡墨雖然一直羨慕異級紙人能擁有不凡的能力,卻從來沒真切感受過紙人之間等級差別帶來的壓力。

今天,他終於知道了,這種等級差別不僅僅是無形的優越感,還有生殺予奪的威脅。最現實的是,他自己是紙人族群這個大金字塔裏最底層中的一員。

簡墨開始還想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是特級紙人,但聽完年輕女孩的話,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可他雖然不滿,卻又無法反駁,索性閉了嘴。

封三倒是想反駁幾句,但看著年輕女孩梨花帶雨的模樣,又不太忍心,隻好自認倒黴地扶著簡墨的肩膀打算離開。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才離開的男高管又回來了。

他瞥了簡墨兩人一眼,然後轉向年輕女孩,抬起下巴示意一下:“跟我去見下李氏的人。”

簡墨見男高管雖然不悅,眼裏卻沒有驚惶之色,心裏微鬆一口氣:看來目前還沒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不過事情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就結束了,他們還是趕快離開的好。

封三對這裏卻還有些念念不舍,簡墨耗費了許多口舌差點就要發火了,才說動他同意離開。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定躲得遠遠的。”封三不甘心地回頭望了主會場大樓一眼,“阿墨,我們好不容易才進來的,半途而廢不可惜了嗎?”

簡墨左手猛地握住藏在衣服裏的銀鏈,深吸一口氣:“行了,趕快過來!”他翻過圍欄,穩穩地落在地上,回頭看一眼主會場大樓,莫名感覺其中幾扇窗戶上突然多了點什麽,“再不走就要有大麻煩了。”

封三大概也從簡墨焦躁的情緒中察覺到了什麽,當下閉上嘴,跟著翻過圍欄。

走進李氏研究員的專屬休息室,男高管態度恭敬地向兩個研究員問了一聲好。然而還來不及將年輕女孩介紹給兩人,他便見眼前數條雪亮的銀色弧線交叉劃過,有若黑夜中閃過的電光一般,接著是什麽金屬製品掉落在地的聲音。

男高管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熱熱的**就迎麵噴到他的身上、臉上,以及天花板、牆壁、玻璃窗、地板、茶幾……隻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原本溫馨潔淨的房間變成了血色的潑墨畫室。

正欲開口說話的許研究員圓瞪著眼睛,雙手捂著滲血不止的脖子,眼裏閃著求救的光芒,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便倒了下來。黃研究員手上的咖啡杯驀地翻倒在她的衣裙上,褐色的**浸汙了質地優良的白色布料,又繼續向下蔓延至沙發。而自他進門,就一直警惕地打量兩人的兩名保鏢,也在同一時間摔倒了下來,血濺滿地。

這是……都被殺死了?

男高管眼球暴出,嘴唇哆嗦著,腦子一片空白。過了好幾秒,他的腦袋如同缺少潤滑油的機器一樣,顫抖著一格一格地轉向自己身左。因為驚恐而收縮的瞳孔將年輕女孩那抹如看螻蟻的輕蔑完全接收。

“她”根本不是會展中心的人。

“救命——別殺我!”男高管上下排牙齒打著戰,全身僵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舌頭並沒有聽從大腦指揮,把這句話完整地表達出來。在他顫抖的雙膝快要支持不住前,對方就從視線裏消失了,男高管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發出尖叫。

門外的保鏢立刻衝了進來,裏麵的情形一目了然。

他們此行保護的兩名對象,還有正副保鏢隊長,正橫七豎八地歪倒在地上。他們頸部全部被一刀切開,血濺滿室。隻有會展中心那名衣著體麵的高管跪在地板上,西裝褲的襠部被水漬染成深色。而一同進來的女主管,則整個人都消失了。

凶手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動了手,他們能力最出色的兩位隊長甚至來不及反應。所有的保鏢臉色都難看得要命——為對方強悍驚人的實力,也為對方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裏的輕視。

一個年輕的小個子保鏢輕聲道:“韜哥,現在隊長和副隊長都不在了。這裏您的能力和資曆都是最高的。您拿個主意吧!”

眾保鏢都沒有反對。

“現在開始,整個展館立刻封閉,許進不許出。”謝子韜下指令。

“女主管嫌疑最大,重點搜索她的下落。安撫唯一的幸存者,讓他盡快把事情經過說出來……把這一周監控調出來,搜尋線索。”

“我來上報研究所,看他們是否派人過來主持大局。”

直到踏上六街,簡墨才緩下狂奔的腳步,雙手扶著膝蓋,努力平複著呼吸。他看著胸前**來**去的銀色項鏈,緊張和不安慢慢地消散。

銀鏈是簡爸撿到他時就掛在他身上的,上麵還掛了個木質魂筆墜子,樣式是隨處都可以買到的款式。若說有什麽不同,就是鏈子非常長,足夠在他脖子繞上兩圈。

他爸說,這或許是造師留給他的一個念想,讓他一直戴著不要取,所以簡墨洗澡也不曾拿下過。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一遇到舉棋不定或者感到危險的時候,簡墨就下意識想摸摸它。好像手裏隻要拽著它,心裏就有底氣。

“我說,我說……你,你跑什麽快到底幹嗎?”封三也跟著扶著膝蓋喘氣,“你不知道我的腰剛剛摔了啊。”

簡墨剛才腦子裏隻想著趕快離開那個不祥之地,完全忘記封三剛剛摔過,眼下見他抱怨,不由得有些擔心:“你,現在還好吧?”

“還好。”封三在路邊一屁股坐下,一副快死了的模樣,“還活著。”

簡墨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一起看著路上車來車往發呆。十分鍾後,兩人才恢複如常,想起今天的經曆,不由得相視一笑。

“雖然最後出了一點點意外,但我們沒驚動任何人就混進去,又毫發無傷地跑出來,中間還在李氏造紙師的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遭——我覺得我們真是太厲害了!小爺現在都覺得,以前太小瞧自己了。”封三一把攬住簡墨的肩膀,驕傲地說,“這事要是讓六街那群混蛋知道,豈不是要羨慕死他們!!”

簡墨瞥了得意忘形的死黨一眼,開口讚賞:“李氏的展覽確實很厲害。”

“我說吧!那可是李氏造紙研究所!”封三得意地說,“你先前還怕你爸不敢來!現在知道了吧!不來才後悔呢!”

“是啊。”簡墨雙眼放空地望著馬路對麵,“可他到底是我爸。”

“我說阿墨,你該不會想著回去怎麽跟你爸認錯吧?”封三把頭湊到簡墨麵前,“別傻了!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我姐我都沒跟她說實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簡墨斜眼瞥著他:“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都四個人了,你會數數嗎?”

“打你的,敢說小爺我不會數數——”封三故作惱怒翻身向他撲過來,簡墨連忙向旁邊躲去。

簡墨記得,封三七歲那年,和十一歲的姐姐封玲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六街。

木桶區的紙人和原人比例大約是八二開,遠遠高於其他地區。因為不能像原人那樣自然繁衍,又無法造紙,所以成年紙人常常會收養一個小孩作為晚年陪伴。這也是為什麽很多原人小孩被遺棄在這裏的原因。隻是成年紙人多半更樂意收養一個不知事的嬰童,從小培養感情,比如像簡爸和簡墨這樣的。可封玲那時已經不算小,加上封三不願意和姐姐分開,所以他們一直都沒能找到收養他們的人。封玲剛開始帶著他沿街乞討,小偷小摸,還能弄到點東西果腹。等到封三大些懂事了,六街被遺棄的原人小孩也越來越多。“競爭”一大,生活雪上加霜,收養的事情就連提的人都沒有了。

封玲迫於無奈,隻能去四街陪酒。可那種地方怎麽可能容得下單純的“陪酒”女。

簡墨不知道最艱難的那段時間他們是怎麽過的,即便是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三兒也一次都沒有提起過。他隻知道封玲現在有一個小公司老板的兒子做“男朋友”,時不時能拿到些“零花錢”,勉強維持著現在的生活。

封三最大的願望,就是早點到十六歲,到了法定勞動年齡,找到一份工作。無論什麽工作,至少能夠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或許付完房租,就所剩無幾,但好歹是一份希望。

“明天上班一起走啊。”簡墨向三兒揮手說。

“嗯。”三兒抬了下手,向街對麵的小樓走過去,“明天見!”

[1] 建木是上古先民崇拜的一種聖樹,溝通天地人神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