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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司馬懿正在郡府上計署中處理公事,卻見杜傳提著一個藍布包袱,滿臉的笑意,施施然跨進屋來。
“杜郡丞尊駕光臨,在下失禮了。”司馬懿急忙向書案上擱下毛筆,起身迎去。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杜傳臉上笑得一片粲然,慌不迭趕上幾步,伸手扶起了司馬懿。他瞧著司馬懿,微微頷首道:“馬君當真是才幹不俗,辦什麽事兒都能馬到功成——老夫適才從袁府那邊過來,袁家兩位老爺說,昨日那八十餘家流民戶主已到他們府上簽下了佃戶書契。他倆對馬君的耐心說服之功甚感滿意,特讓老夫代他倆前來向你致謝。”
司馬懿一聽,臉色微微泛紅,躬身推辭道:“杜郡丞,這都是那些豫州流民信得過兩位袁老爺的恩澤。在下何功何能敢受您和兩位袁老爺的謝禮?這可是折殺在下了。”
“馬君實有大功大勞於他們兩位袁家老爺啊!他們的謝禮,你受得起,受得起的……”杜傳不由分說,便將那藍布包袱直往司馬懿懷裏使勁塞來,“那些豫州流民戶主們都對袁雄、袁渾他們說了,若不是你馬君殷勤開導、耐心勸說,他們是不會留居在河內郡租種袁家兄弟那些田地的……這一切不是你的大功大勞,又是什麽?”
司馬懿在推辭之際,感到那藍布包袱沉甸甸的,想來這裏邊必是一塊塊厚重的金餅!看來,袁氏兄弟對自己的酬謝真可謂豐厚異常了!他心念倏動,將那包袱推回到杜傳手上,恭敬至極地說道:“這樣罷!這些謝禮,便當在下借花獻佛,算是送給郡丞大人您一點兒小小的心意,您且笑納了罷!”
“這怎麽行?這怎麽行?”杜傳卻是毫不領受,幹脆抱著那藍布包袱從司馬懿身邊一繞而過,衝到他的書案前一股腦兒地放了上去,“老夫知道馬君你才出仕不久,拿的俸祿也沒多少——袁家兩位老爺的這份薄禮,你還是可以拿回去孝敬孝敬家中父母吧。”
“這……這……”司馬懿見他如此堅持,也隻得由他去了,搖頭歎道,“杜郡丞如此體恤下官,儀隻有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心底卻想:收了這些金餅也好,待會兒讓牛金把它們拿去分給劉寅、張二叔、田五伯他們買穀種和糧食……
“哎……就是這個樣子才好嘛!你隻要不見外,老夫心頭就很高興!”杜傳舉手投足之間透出的那股親熱勁兒,任誰見了心田裏也要暖得開花。
他慢慢走下堂來,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扭頭對司馬懿說道:“對了!老夫曾經聽聞,這批豫州流民當中,有三四個戶主是你馬君當年在外求學時的同窗好友。這樣罷!他們幾個戶主的田租,老夫便叫兩位袁老爺悉數免了罷!”
“這……這……”司馬懿眼眶裏綻放了朵朵淚花,嘴也變得笨了起來,“儀若是將這大好消息告訴那些豫州的同窗們,卻不知他們該當如何感激杜郡丞才好!”
杜傳一臉微笑,用手拈著嘴角的胡須,慢慢撚了又撚,過了片刻,複又正色言道:“不過,這事兒老夫覺得還可以辦得更周詳一些,為了避免引起別的佃戶的疑心與不滿,袁家兩位老爺今後可以在明麵上,收取你那幾個豫州同窗的田租,然後私下裏再悄悄返還給他們。現在的佃戶也實在是有些難管,不能給其他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口實啊!”
司馬懿聽到這裏,心頭暗暗一凜:這杜傳籠絡人心、處置庶務的能力果然非同尋常!難怪他能在這河內郡中曆事數任太守而始終不倒!隻可惜他的種種謀算雖是精明透頂,卻終究偏了大道、離了正途,全都運用在了歪門邪道的地方——大節一失、大略一誤,一切便不足道矣!
他在心底深深歎了一氣,恭然笑道:“不錯,不錯。杜郡丞處事圓融老到,實在令在下佩服不已。”
郡府衙署的後院,便是郡中的牛馬官廄。然而,這官廄之中,幾乎沒有圈養一匹馬駒,隻有屈指可數的幾頭老牛病怏怏地伏在櫪中。
前來調查統計來年官田客戶春耕犁田用具的司馬懿和牛金,一道進了官廄,見此情形,不由得眉頭緊皺。
看守官廄的皂吏是年過五旬的胥二爺,看到這新任上計掾突然到來,還不知出了何事,急忙賠著笑臉迎了過來:“馬大人!是什麽風兒把您吹到咱們廄院裏來轉悠了?您有什麽事兒,讓牛金過來傳喚一聲,小的自會登門受教……何苦勞您到這牲畜汙穢之地來呢?”
司馬懿見胥二爺一顛一顛地小跑過來,便也滿臉帶笑地說道:“胥二爺,儀是特地到廄院裏來瞧您的——您可是咱們郡府裏待人最熱心的老前輩了!儀有什麽事兒還得向您多多請教呐……”
說著,他轉頭向牛金使了個眼色。牛金會意,從腰袋裏掏出一大把銅銖來,塞進了胥二爺的手裏,又拍了拍他的肩頭,親熱而又豪氣地說道:“胥二爺,這是馬大人給您的一點兒小小心意,您且拿去買幾壺好酒喝——馬大人說了,多年來您一直看守這廄院,最是辛苦不過的,您自個兒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胥二爺假意推辭了幾番,見牛金執意要給,便接了那一大把銅銖握在手裏,立刻抱拳躬身向司馬懿連連作揖答禮:“哎呀!馬大人不愧是讀過聖賢書的大善人,對小的真是體貼入微啊!得!小人明日一定到城南孔廟去給您燒上一炷高香,求孔夫子保佑您富貴雙全、飛黃騰達!”
司馬懿連忙擺手口稱不敢,同時拿眼往廄舍那邊一掃,淡淡地問了一句:“胥二爺,這可有些奇了,這廄院裏的官牛官馬怎麽這麽少?上計署的簿冊裏不是登記著廄院裏有一百多頭官牛和八十餘匹官馬嗎?”
胥二爺聽了,不禁有些狐疑地看了司馬懿一眼,詫異地問道:“馬大人進郡府這麽久了,不會不知道這些官牛官馬到哪裏去了吧?”
司馬懿心念一動,忽然想起這官廄先前是由杜傳主管的,假裝恍然大悟的樣子,用手一拍腦袋,呀的一聲叫道:“儀真是太沒記性了——這些官牛官馬好像是被杜郡丞這個……這個……”
“對嘛!這廄裏稍為健壯一些的官牛,早在去年年初便被杜郡丞全部借給四海樓的兩位袁老爺了嘛……”胥二爺素來講話風風火火,接口便道,“所以,咱們這個廄院也就成了鳥不拉屎的地方!馬大人今天竟然會光臨此地,實在是稀客!稀客呀!”
司馬懿見自己居然一下便猜中了這個謎,不禁暗暗一歎,臉上卻毫無異樣。他嗬嗬笑道:“杜郡丞對兩位老爺可真是大方得很哪!他竟然把這朝廷明令用來專門送給屯田流民客戶耕作犁田的官牛,盡行借給了兩位袁老爺,實在是慷慨大方。”
胥二爺聽罷,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對司馬懿稱讚杜傳“待人慷慨大方”這個讚語甚是不平,心想這杜傳從來也沒給過自己這個空廄守吏什麽大方的好處,便也老大不客氣地戳穿了杜傳的老底:“哎呀!馬大人,杜郡丞這麽做自然是很‘大方’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兩位袁老爺對他的答謝也很‘大方’啊!這一百多頭官牛一借出去,杜郡丞一家老小四五十口人用不著花一分錢的俸祿,便能整年整年地在四海樓裏吃香喝辣了嘛!袁家兩個老爺的那個四海樓的廚房,不就成了他杜府的夥房了嘛……”
“嗬嗬嗬……不過,兩位袁老爺也不會虧的。儀聽說,他們袁府的佃戶若是要借他倆一頭牛去犁田,就得拿三鬥穀米去租借,不然,年底就多收一成的田租來抵數……”司馬懿聽到胥二爺這麽說,並不感到十分意外,“說到底,反正也是老百姓負擔這一切,杜郡丞和兩位袁老爺自然是坐享其成、其樂融融的了。開句玩笑話,這一百多頭官牛、八十餘匹官馬,倒不如說是兩位袁老爺的私牛、私馬!”
“馬大人倒是看得分明——唉,誰讓人家是堂堂的郡丞大人呢?不用擔心,馬大人您再當幾年官兒,也一定能得到這一份待遇的。那時候,我這把老骨頭就說不定能厚著臉皮托您的福,跟著您到四海樓吃香喝辣的了……”胥二爺嘻嘻笑著點了點頭,又隨口奉承了他幾句。
“胥二爺這話可說得離譜了、離譜了……馬某哪裏會有那一天的光景?咱們今兒這些話可隻是開玩笑喲!哪裏講完了,就丟哪裏了,今後莫要再提!莫要再提!”司馬懿慌得連忙擺手將他的話打斷。
胥二爺瞧著他這一副著急的模樣,仍是嘻嘻笑著:“馬大人,您放心——胥某這張嘴是加了鎖的,不會在外麵亂講什麽的。不過,聽您剛才的話,您可能有一點還不清楚:這一百多頭官牛成了兩位袁老爺的私牛不假,但那八十餘匹官馬可沒成為兩位袁老爺的私馬……”
“哦?”司馬懿眼神一亮,卻隻在胥二爺臉上瞟了一下,並不主動去追問什麽。
“您不知道,咱們郡府裏的魏太守一向是個裝聾作啞、不問下情的和事佬兒,但那個郡尉梁廣大人卻最是個橫拗的人——他好像也並不怎麽買杜郡丞的賬,在聽到杜郡丞把那些官牛租借出去的第二天,他便帶了幾十個兵卒過來,把那八十餘匹官馬全牽到他的軍營裏去了,說是要用來練戰。杜郡丞和他交涉了幾次,甚至說動了魏太守去壓他,他硬是頂著沒答應!所以呀,馬大人,您別看杜郡丞和梁郡尉在外人麵前都是笑臉相迎的,其實他倆暗地裏關係僵著呢。”
司馬懿聽完,暗暗記下了這一切,哈哈一笑,順勢便把那話頭帶了開去,依然和胥二爺十分親熱地說道:“哎呀!咱們做屬下的談論他們上司做什麽?這些話咱們在這裏隨便扯一扯也就隨手丟個幹淨了!說實在的,儀今兒就是想到胥二爺一個人在廄院這邊守著太清苦了,順便過來看望看望您的。今兒瞧您這身子骨還挺硬朗的,可別窩在這廄院裏把您悶壞了——有空便到前院上計署裏來坐一坐,儀一定請您喝一壺那並州老窖釀的老酒。”
胥二爺此刻早被他這一席話感動得心頭一陣陣發熱,抱起拳頭躬身向他作揖個不停:“哎呀!衝著您馬大人這席話,小的今天下午就到孔廟去給您燒高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