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官與豪強

呼呼的北風在半空中亂竄,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雲塊紛紛散散的。

在暗藍色的天穹下,司馬懿、牛金與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戶主代表,在杜和的帶領下,來到河內郡城東麵十裏長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劃撥田地。

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蕪,野草長得和他們的膝蓋一樣高。然而,撥開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裏的泥土幹得就像灰粉一樣,輕輕一碰便碎散開來,沒有絲毫水分。這是河內郡當地人最不願耕種的、最為貧瘠的瓦片地啊!

司馬懿看在眼裏,暗暗皺起了眉頭——難道河內郡裏能夠用來招納和安置流民的,就隻有這種貧瘠荒蕪的劣質田地嗎?這些連靈龍穀周圍最差勁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劉寅他們在這裏種得了麥嗎?他正欲開口詢問,杜和已是搶先說道:“馬大人,這些便是郡府劃撥出來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橫豎是一戶二十畝的標準,您現在便可以開始主持劃分和丈量事宜,撥到他們每一家的戶頭上去。”

“這……”牛金在一旁見了,禁不住失聲驚叫,“杜官爺,您別是走錯了地方罷?這樣的土地怎麽種得出糧食來?”

司馬懿的麵色凝重如鐵,卻沒做聲,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後的流民戶主們,隻見他們個個暗暗搖頭,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邊,杜和聽了牛金的問話,臉上毫無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說道:“牛老弟——杜某怎會走錯了地方呢?這些便是我們河內郡專屬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掃了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們一眼,又不冷不熱地說道:“其實,大夥兒也應該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撥糧地讓你們來種地屯田,這已是給你們天大的恩澤了!哪裏還有什麽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裏給你們留著?多多少少有這麽一塊地劃給你們,這已經是非常便宜你們了……”

司馬懿卻沒怎麽在意他這囉囉唆唆地耍花槍,將目光往四下裏一掃,看到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頭向劉寅等說道:“罷了!罷了!這坡上的麥地的確是差了些,這坡下的稻田看起來還不錯。所謂‘世事難得兩全其美’,大夥兒可以損稻田之有餘而補麥地之不足了。”

聽到司馬懿這麽講,又見到山坡腳下稻田肥美,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代表的臉上這才放出些笑意來。

驀然,杜和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馬大人,您錯了——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們郡府所屬的官田。”

“嗯?”司馬懿心頭一震,不禁回過頭來盯住了他,“這些稻田看起來也是一直空置著的呀!這沒人耕種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麽?”

“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間的諂笑擠成了一團,“這些稻田是本郡大戶袁雄、袁渾兩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馬懿頓時微微變了臉色,據他所知,袁雄、袁渾也是這四五年間才遷到河內郡落戶的外來豪族,素無祖業根基,怎麽一下便擁有了這麽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麽,劃撥給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裏?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杜和擠眉弄眼地湊近過來,低聲向他說道:“馬大人,這安置流民、劃撥田地的詳細情形,您還得問一問我叔父杜郡丞,他自會向您細細說明白的……”

司馬懿聽在耳裏,立刻便明白了過來。他目光在杜和額頭上輕輕一點,然後倏地轉過身來,瞧了瞧正呆立當場的劉寅等流民戶主代表們,深深躬身一揖,致歉道:“各位父老,司馬懿此番慮事不精、處置不周,在劃撥屯田的事宜上有些細節還不盡不實,須得先回郡府向長官們請教之後方可施行。隻有麻煩各位父老暫且回去靜候佳音了……”

“馬大人太客氣了……”劉寅和其他流民戶主紛紛答謝著。

隻有牛金一人在一側看得清楚,司馬懿雖然看起來若無其事,然而在他揖禮之時雙拳卻是捏得青筋暴突——顯然他胸中怒潮之勃然激**實為非同小可!

烏漆大盤裏趴伏著的那隻蒸得熟透了的乳豬,全身上下黃亮亮的,看起來油汁淋淋、香氣騰騰,令人見了垂涎不已。杜傳與袁雄、袁渾兄弟在上席並肩而坐,此刻正執盞飲酒交談。

“杜郡丞,你近來可有些奇了。為何要把招納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兒,交給馬儀那個才調進郡府不久的愣頭青去做啊?”袁雄放下酒杯,有些不解地向杜傳問道,“往常這事兒不是您一直抓在掌心裏的嗎?”

“這有什麽奇怪的?這馬儀是從荷芝縣縣丞的職位上調升過來的——魏府君聽聞他在荷芝縣素有‘精敏幹練’之譽,便親自點名提拔了他。老夫兼管的這個上計署也不是什麽好差事,就讓他做一做又如何?”杜傳用右手指撚著嘴角的胡須,淡淡地說道,“這個馬儀雖是寒門出身,但他畢竟是讀過大書的儒生,將來說不定還有幾分出息,老夫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曆練曆練也好……”

袁雄聽了,卻是暗暗含笑沒有應和。他曾從自己設在郡府裏的眼線那裏得到消息:這一次考錄馬儀出任郡裏的上計掾,實則是魏種顧忌杜傳在他下麵結黨營私、一手遮天,才讓馬儀這麽一個年輕有清譽的新官來分拆杜傳的勢力的。杜傳此刻還在自我掩飾“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曆練曆練”雲雲,不過是托詞遮羞罷了!然而,此刻袁雄也隻得幹笑著,自然是不敢當麵點破他這層窗戶紙的。

“哎呀!袁兄弟,倘若杜某身在你們冀州境內當官兒,”杜傳握著酒杯仿佛漫不經心地轉了幾轉,瞧著杯中的酒轉出了一圈圈波紋,嘴裏的話卻有些不鹹不淡的,“隻怕憑著杜某這幾年來給你們所做的貢獻,袁大將軍他怎麽也不會虧待杜某的罷?”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袁雄的弟弟袁渾在側席聽了,急忙接口答道,“隻不過,現在這河內郡還是他曹操的地盤——倘若有一天,它落在了咱們袁大將軍手裏,這個河內郡太守的位置一定穩穩當當是您杜郡丞的!”

杜傳聽罷,卻嗬嗬一笑,倏一舉杯,將酒慢慢飲盡,悠悠地說道:“是啊!現在河內郡還是曹孟德的地盤,真不知袁大將軍什麽時候才能打過來啊。”

“要打下河內郡,這有何難?曹操這廝一向對我家大將軍也是懼服不已的——”袁雄臉上的橫肉跳了幾跳,冷冷笑道,“想那建安元年,陛下被曹操搶先迎入了許都,他一時頭腦發熱,便給曹操封了個大將軍之職,位在三公之上——結果我家袁大將軍說:‘曹孟德當年在兗州兵敗落難之際,還是我袁本初發兵救他脫了困!如今他何德何能,竟敢居我之上?’於是,曹操急忙連夜入宮見了陛下,把大將軍一位恭恭敬敬地轉讓給了我家袁大將軍,他自己也很識趣地隻當了一個司空!我家大將軍一怒,他曹孟德就嚇得這麽屁滾尿流的——若是我家大將軍親擁八十萬雄師南下,那他曹孟德還不得乖乖地望風臣服?”

杜傳聽到這裏,卻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慢聲說道:“袁大將軍地廣人多、兵強馬壯,這個自然是不錯的。不過,依杜某看來,這曹操近年來擒滅呂布、掃除袁術,最近又要收服張繡,也是實力暴增,不可小覷啊!袁、曹兩方真要交戰,袁大將軍要想贏他,也非得大費一番周折不可。”

“哼!你這個杜傳,既把曹操誇得這麽厲害,那你又何必投靠咱們袁大將軍?”袁渾聽得杜傳這麽稱讚曹操,心底便不大高興起來,哼了一聲,把手中酒杯往桌幾上重重一擱,不無譏諷地說道,“你莫非還想腳踏兩條船、兩麵討好?”

杜傳見袁渾這麽小心眼,一下就動了怒氣,盯了他片刻,最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款款說道:“袁二爺——瞧你這話說的!杜某對袁大將軍一向是忠心耿耿啊!怎會存有什麽別樣的心思呢?曹孟德他千好萬好,終有一條是遠不及袁大將軍好啊!——杜某瞧他自從在許都執政以來,一味要堅持貫徹那個什麽‘抑強扶弱、削富濟貧’的狗屁方略,除了朝廷因戰功而封侯賜邑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士占有五十頃以上的私田……這便有些讓杜某很是不滿了!他這一點做得哪像咱們袁大將軍?袁大將軍素來是寬仁待下,曾經公開下令允許他所轄的並、幽、冀、青等州郡之內,所有的豪門大戶都可以兼並田地、擁財自守,百頃、千頃的田地都可以擁有!這才是以寬治國的明主嘛!這樣的明主,咱們是打起燈籠也難找啊!

“實不相瞞,我杜家先前在桓帝、靈帝之時的河內郡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曾經擁有良田良地一千七百多頃,隻因這些年來戰亂頻發,我杜家這才衰落下來的……兩位袁兄弟,其實對那個河內太守之位,我是不怎麽在意的,像魏種這樣在他曹某人手下當太守,除了能多吃幾頓大魚大肉、多拿幾份孝敬錢之外,又有什麽特別的好處?哪裏比得上袁兄弟二位名下良田遍布、屋棟連綿、奴婢成群來得舒坦?所以,我杜某人很是盼著這袁大將軍有朝一日攻打過來,念在杜某多年來犬馬之勞的份兒上,若能賜還我杜家先前的那一千七百餘頃田地,讓杜某重振家業,那便感激不盡了……”

“杜郡丞!你這個要求不過是小事一樁嘛!”袁雄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豪氣地說道,“不就是一千七百頃田地麽?隻要你對我們袁大將軍一心效忠,七千頃田地他都可以賞給你!——這個,我袁雄敢代袁大將軍在這裏給你當麵打下保票!”

杜傳也舉起酒杯,向他隔空一敬,抿了一口,眯著兩眼笑道:“既得兩位袁兄弟如此保證,杜某焉敢不為袁大將軍竭誠盡力地效勞?”

正說著,隻聽得雅室的紅木門被輕輕叩響。杜傳急忙把手一擺,袁雄、袁渾等二人都會意地閉了口——卻見木門緩緩推開一條縫,露出杜和的半張臉進來:“叔父、兩位袁老爺——馬儀大人他來了。”

“好!快快有請!”杜傳滿臉堆起了濃濃的笑意,徑自站起身來,向門口迎了過去。

杜和也嘻嘻笑著應了一聲,把室門往右側一推,引著站在他身旁的司馬懿走了過來。

“杜郡丞、兩位袁老爺,儀這廂有禮了。”司馬懿一踏進這雅室中,便躬身深深施了一禮。

杜傳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雙肩,攜著他的右手,笑嗬嗬掖扶他到自己身邊坐下,顯得好不親熱:“來!來!來!馬公子,能與你這樣的青年飽學之士同席而坐,杜某實在是高興得很呐!”

司馬懿瞧著杜傳過分招搖的熱情舉動,也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恭謹非常而又感激萬分地斜著身子在杜傳旁邊的席位上坐下,連連擺手而道:“杜郡丞此言,實在是折殺在下了!”

杜傳待他坐定,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躍而起,操起桌幾上放著的一柄青銅匕首,端起一張紅漆木碟,笑眯眯地走到當中酒桌上那頭籠蒸乳豬之前,用力割下一大塊香噴噴的肘肉來,裝在碟內,轉過身來,朝著司馬懿笑道:“這些天來馬君為招納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兒辛苦了——來,來,來!本座借花獻佛,就用袁仲翁兄弟請來的京師名廚所做的這道蒸乳豬,代表郡府向你聊表慰問之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著那盛了乳豬肘肉的木碟向司馬懿送了過來。

“不敢當!不敢當!”司馬懿急忙站了起來,半躬著身體,伸出雙手十分恭敬地接過那隻木碟,“在下豈敢受郡丞如此盛情禮待?”

“坐、坐、坐!”杜傳回了自己的席位,哈哈笑著招呼他坐下,同時眼角一橫,暗暗向袁氏兄弟那邊瞥了一下。

袁雄、袁渾見狀,這才會過意來,也滿麵堆笑地拱著手奉承道:“馬君年輕有為、學識過人,我兄弟二人一直都心儀得很哪!”

司馬懿自然懂得這是袁氏兄弟與杜傳一唱一和地給自己灌迷魂湯,卻也不動聲色,便敷衍著答謝了幾句,並不多談其他事宜。

“馬君,你且先嚐一嚐這蒸乳豬……”杜傳用手中筷子遠遠地點了一下司馬懿碟中的那一大塊乳豬肘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司馬懿推辭不過,便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乳豬肘肉放進口中,這乳豬肘肉竟是肥而不膩、酥爽異常,含在口裏便似要融化成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汁順喉而下,他不禁失聲而讚:“這豚肉蒸得可真酥爽!”

“馬君,你可知道,為了你今天這口中的一時酥爽,這四海樓裏那位京師來的名廚,可在廚房裏忙活了整整五天五夜……”杜傳看著他嗬嗬直笑。

“忙活了五天五夜?”司馬懿驚問。

“這蒸乳豬的製法是這樣的:首先是選好肥壯小乳豬一頭,治淨,煮到半熟,放到豆豉汁中浸漬;再準備生秫米一升不經水,放到濃汁中浸漬至發黃,煮成熟飯,後用豆豉汁灑在飯上;細切生薑、橘皮各一升,三寸蔥白四升,橘葉一升,同小乳豬、秫米飯一起放進甑中,密封緊實,蒸上兩三頓飯的時間;最後用熟豬油三升,和著一升豆豉汁,澆在小乳豬身上——就成了你眼下這道宮廷美味蒸乳豬!你算算,這得花去多少調料、多少米油、多少工夫,才能讓馬君你嚐到它的美味?能用五天五夜的工夫做出來,這位京師名廚的手藝已是十分了得了!”

司馬懿聽了,暗暗咋舌。如此聽來,做好這一頭蒸乳豬隻怕要花費不少銖錢呐!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這些貪官、豪戶虛擲其中!他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了流民棚戶裏劉寅他們吃的青菜湯、糙米飯,鼻腔一酸,再也沒了什麽口味,那些乳豬肘肉再夾到口裏也是味同嚼蠟了。

雙方的過場禮數到了此刻,也都已走得差不多了。杜傳感到現場氣氛火候已到,這才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手指慢慢撚著嘴角的“八”字胡,向司馬懿緩緩問道:“馬君,本座聽得你今日帶了三十幾個豫州流民的戶主,到東郊去劃分屯田了,卻不知此事做得可順當?”

司馬懿聽得他這麽講,眉棱禁不住猛地一跳,目光在他臉上飛快地一掠而過,立刻又收了回來,落在麵前那隻盛著乳豬肘肉的木碟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不勝重負地深深歎道:“這些豫州流民都嫌棄咱們劃撥的那些官田偏遠貧瘠,一個個都不想在這裏安居落戶從事屯田了!在下如今也是一籌莫展啊。”

“馬君有所不知,河內郡先前的官田一直就比較少,又加上近幾年來河內郡本地流散喪亡的戶口又不是太多,所以它們也確是有點兒偏遠貧瘠……”杜傳心道:你這小子現在終於也叫苦喊難了哈!嘴裏卻嗬嗬一笑,假意向司馬懿開解道,“你可以多多勸說那些流民戶主,讓他們勉強將就一些罷。”

司馬懿聽了,隻是心念疾轉,並沒有馬上答話。此番來四海樓之前,他已到上計署檔案庫裏查過一些本郡戶口田畝的資料了:河內郡在黃巾之亂前有二十萬戶士民,而自黃巾之亂至今,河內郡有十二萬戶士民——這樣一算,在這幾年裏河內郡總共流散喪亡了八萬戶士民。那麽就有八萬戶的田地成了無主閑田,自然也便被郡府收為了官田。可是從去年的戶口田畝簿冊上來看,河內郡尚有八萬戶士民的差缺,而官田、官地的數量僅為三千二百頃。然而,這是大大的不合常理的:這八萬戶士民遺棄的無主閑田,按每戶平均三十七畝的田地推算,也就是郡府所收的官田麵積至少應有三萬頃!那麽,這戶口田畝簿冊的賬麵上看不到的那兩萬六千多頃田地,究竟到哪裏去了?這顯然是非常蹊蹺的。他一邊深深地思索著,一邊卻見到袁氏兄弟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頓時,他心底靈機一動,便緩緩開口了:“其實,要想憑著那些貧瘠田地留住這群豫州流民,隻怕任憑在下勸說得口幹舌燥,也是毫不濟事的——不過,儀卻有一條妙計,既可留下這群流民,又可順利完成今年的屯田任務,可謂一舉兩得!”

“哦?是何妙計?”杜傳撚著那對“八”字胡的右手不禁驀地一停,驚疑異常的目光倏然射了過來:這個馬儀,腦子裏的門道還不少啊!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東想西想些什麽!也罷,且聽聽他這妙計到底是什麽。

“據在下所知,兩位袁老爺在我們河內郡居然擁有兩千三百頃良田和兩千八百頃良地,其中十之七八都是荒著沒用的。”司馬懿雙目一抬,筆直地正視著袁雄、袁渾兩兄弟,滿麵漾出一片淺淺的笑意來,“依著兩位袁老爺一向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的高風亮節,可否撥出一兩百頃田地來救助這八十餘戶豫州流民?”

“這個……這個……屯田安民乃是社稷大計、郡府要務……我等布衣之士,焉敢越俎代庖?馬大人可真會說笑!”袁雄眼珠一轉,暗暗心道:他想勸我把這一兩百頃良田良地白白送給那些豫州流民安居樂業?這等賠本的傻事,隻怕白癡也不肯幹呐!這個馬儀——果真是個直冒傻氣的愣頭青!

杜傳也微眯著眼,瞟了瞟袁氏兄弟,淡淡地笑著直搖頭:這樣傻得可笑的辦法,算什麽妙計?

司馬懿卻仍是笑容滿麵,繼續不疾不徐地說道:“兩位袁老爺且莫先忙著拒絕——在下認為,這些豫州流民可以成為您二位的佃戶嘛!他們種了您二位的田地,自然是應該向您二位交租的!”

他此語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出奇的靜默。袁雄、袁渾二人都有些怔住了——急忙拿眼去瞥杜傳。杜傳也是驚了片刻,驀地兩眼放出光來:這個司馬懿倒還真是心思靈動啊——一步就進了巷來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微微一笑,咳嗽一聲,便偷偷向袁氏兄弟丟了個眼色。

袁雄反應得快,臉上應聲流露出一絲躊躇來:“哎呀!馬大人——你們郡府自有官田官地安置這些流民,你又何必把他們推到咱們的私田私地上當什麽佃戶呢?馬大人,你這個主意完全是把我們兄弟倆往火坑裏推啊……”

司馬懿在心底暗自冷笑,仍是微微笑道:“兩位袁老爺何必這般避嫌?依在下之見,若是將那些貧瘠異常的官田官地白白送給那些豫州流民耕作,一年也收割不了幾鬥穀米。倘若他們在您二位那些豐饒肥沃的良田良地裏勞作,即便交的租穀多些,但用剩糧吃個飽飯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二位袁老爺可是在為民解困呐!這等有名有實的善舉,二位袁老爺豈可輕易放過不做?”

這時候,一直裝作置身事外的杜傳覺得自己應該站出來順水推舟了——他又是一聲幹咳,手指慢慢撚著嘴角的那兩撇胡須,終於緩緩開口了:“兩位袁老爺——馬君這番話講得在理!確實如此:這等有名有實的善舉,您二位當真願意就此輕易放過?您二位要知道,河內郡中占著不少空田空地的富家翁可並不少喲!”

聽到杜傳這麽說,袁雄才假裝勉為其難地歎了一口氣,頗似無奈地答道:“既然杜郡丞都這麽訓示了,在下兄弟二人豈敢不從?”

司馬懿聽了,仿佛如釋重負一般麵露喜色:“兩位袁老爺果然是助人為樂!善哉!善哉!在下現在便去向那些流民宣揚兩位袁老爺的‘深明大義’,說服他們前來貴府簽訂契約。”

說著,他已躍身而起,便要告辭而去。

“且慢!”杜傳一聲呼喊,將剛剛躍起的司馬懿又拉回到了席位之上。杜傳喊了這一聲之後,卻沒有立時講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司馬懿,緩緩言道:“馬君先前在荷芝縣衙之時便有精敏幹練之佳譽,今日老夫見你行事,果然是名下無虛!——馬君非但精敏幹練,而且通達時務,委實難能可貴!

“這樣罷——老夫不妨向你透露一個絕密消息:今年許都的吏部,給咱們河內郡裏一幹官吏下撥了一個‘卓異’的政績考評名額。你可知道這個‘卓異’名額的價值是何等珍貴?去年那個潁川郡新上任的上計掾,歲數也就比你大五歲,名叫陳群,早些年還跟著劉備在徐州混過——就是得了這個‘卓異’的考評狀語,一下便被朝廷吏部擢拔去,當了個秘書郎,那可是何等的風光啊!但是,你可知曉?他在潁川郡得到那個‘卓異’的名額,是上麵有他們陳家的大人物給潁川太守私底下打了招呼的!你瞧一瞧,要得到這個‘卓異’的名額該有多難!”

說到這裏,他又端起了茶杯,並不呷飲,而是將茶杯口上那騰騰而起的白氣輕輕一吹,把它們吹得四散開去,撲朔迷離的。然後,他才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馬君,你若是將這事兒辦得妥當,老夫和兩位袁老爺一定使盡全身解數,哪怕魏種魏太守得不到,也一定要讓那個‘卓異’的考評狀語穩穩當當地落在你的頭上!”

“哪裏!哪裏!在下如何當得起杜郡丞這番美意?”司馬懿聽了,急忙連連擺手推辭,雖然杜傳剛才並沒把“這事兒”的意思真正挑明,但司馬懿的心裏明鏡兒似的:就是讓那八十餘戶豫州流民統統變成袁氏兄弟二人手下的佃戶!

“說那麽多客套話幹什麽?”杜傳不再在禮儀上和司馬懿周旋下去,拿起一雙筷子向司馬懿麵前桌幾上的木碟又隔空點了一點,“你再這麽拘禮下去——那塊蒸乳豬都快整個兒涼透了!”

酒過數巡之後,司馬懿終於半醺半醉地離去了。

四海樓的雅室裏漸漸靜了下來。袁雄瞧著那被虛掩上的室門,向杜傳嘻嘻笑道:“杜郡丞,這個馬儀倒也見機,沒那麽多的酸腐之氣。”

“嗬嗬嗬!本座宦海沉浮這麽多年,就沒看到過哪個貓兒不沾魚腥的!就算是剛出仕時滿身書卷氣的人,在官府裏邊日子待得久了也難免有些銅臭!”杜傳仿佛司空見慣一般淡淡而道,“話又說回來,這個馬儀,本座瞧他做事也頗為有章有法、有板有眼,悟性又高,並非等閑人物。如今你們袁大將軍與許都的曹司空正是明爭暗鬥的緊要關頭,倘若本座能在河內郡為你們袁家多多拉攏一些人才過來,豈不更好?”

“這個自然。”袁雄連連點頭,“今兒的事就這麽說定了,還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你杜郡丞幫我們拉到了這八十餘家佃戶,就按他們今後交上來的租穀分三成給杜郡丞您;另外,你幫我們袁家每拉攏一個掾吏過來,就獎賞你七塊金餅!如何?”

杜傳捧著茶杯埋下頭去呷了一口,語氣淡淡地說:“這一次還要加上馬儀那一份子的打點錢。”

袁雄還未及開口,袁渾已是冷冷說道:“袁某瞧這馬儀還是有些書生氣,可能對咱們的內幕隱情也不怎麽曉得,還送他什麽份子錢?”

“袁二老爺,你真的以為他什麽都不曉得?有書生氣並不等於就有愚鈍氣喲!他既然能悟出那條妙計來,就絕不是簡單的角色!”杜傳把掌中茶杯往桌幾上一放,神色有些不悅起來,“袁二老爺,做大事就要大氣一些,不要這麽吝嗇摳門,你們今後還想不想在他的上計署裏求人幫忙辦事了?”

袁雄急忙用肘彎暗暗拐了他弟弟一下,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杜郡丞說得沒錯——這樣吧!這事兒辦成之後,就請杜郡丞代我們給馬儀送十幾塊金餅,杜郡丞意下如何?”

“兩位袁老爺可別多心,給不給馬儀的份子錢,全憑你們的大方。不過,現在兩位袁老爺既有這一份大方,杜某代勞跑跑路也沒什麽。”杜傳又低下頭去用嘴吹了吹那盞茶杯上麵的水氣,仿佛漫不經心地說道,“哎呀!兩位袁老爺不曉得呀,這近來兵荒馬亂的,佃戶呀、壯丁呀什麽的,都越來越不好拉了呀,還有許都朝廷那邊,現在以大漢天子的名義,對下麵的地方掾吏約束得越來越嚴,你們對這個應該是清楚的,許都城的曹大司空、荀大令君,最是惱恨在他們所掌控的地盤上,居然有人另懷二心。杜某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在給你們袁家賣命呐……”

袁雄瞧著他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樣,哈哈笑道:“罷了!罷了!這樣吧,這八十多家佃戶的租穀分四成送給你;為我們袁家每拉攏過來一個掾吏,給你的獎賞增到十二塊金餅!——再就是,將來打下河內郡後,我們兄弟倆一定會讓袁大將軍論功行賞,不僅讓你當河內太守,還賞賜給你三千頃田地!”

聽到這裏,杜傳嗬的一聲輕笑,一仰脖子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連茶渣也全都吞進了肚內,然後咂了咂嘴,說道:“好茶!好茶!兩位袁老爺備下的這道茶實在是妙不可言啊!待會兒,再用油紙給杜某多包幾餅罷……”

沉穩的腳步緩緩踏在了青石地板之上,發出噔噔噔的聲響。走下犢車的司馬懿全然沒了先前在四海樓裏的那副醺醺醉色。他雙眸清澈如水,麵色凝重如岩,一派莊敬清肅之風竟是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出來!

他慢步走上台階,推開了自家府中的大門,徐徐走了進去。院壩當中,一排木墩上麵,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幾個豫州流民戶主的代表正在那裏靜坐而待。

看到司馬懿走進院來,劉寅等急忙遠遠地迎了上去。走近了,他們又看到了司馬懿那一臉肅重的表情,不禁又有些躊躇了起來。經過一番推讓之後,還是司馬懿的同窗好友劉寅自恃著舊日的情分,上前問道:“馬君回來了!你為我等之事可真是辛苦了!”

司馬懿正視著他們,臉上漸漸現出很深很深的慚愧之色來。他用牙齒緊緊咬了一下雙唇,終於向劉寅等坦然相告,道:“唉!劉兄!儀今日竟是無顏來見你們了!”說罷,不禁舉起衣袖輕輕遮掩了麵頰,略略側過頭去,隻是歎息不已。

“馬君這是為何?當真嚇煞我等了!”見到他這般情景,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都不禁慌了手腳,抓耳摸頭的,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唉!儀一直以為朝廷頒下的‘屯田安民’之策實乃天地間第一大仁政,本欲為你們豫州父老兄弟在河內郡覓得一塊樂土而安置之……”司馬懿緩緩道來,語氣顯得十分沉痛,“不料,我河內郡境中十之七八的良田良地,早就被豪強地主與貪官猾吏聯手占去,且還借著這些田地設下大大的騙局,竟想將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變成為他們做牛做馬的佃戶。唉!儀真是無顏來見你們了!”

說到此處,司馬懿的眼眶裏已是淚花忽閃忽閃的:“如今儀是斷然不會給這些豪強地主、貪官猾吏為虎作倀的!儀此刻既明言至此,何去何從還請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奪!”

“哦……原來是這樣啊……”劉寅等聽了,臉上的表情都混合著濃濃的驚愕與焦慮,急得團團亂轉。最後,他們便走到院落一角的樹蔭底下蹲成一圈商量起來。

司馬懿與牛金表情複雜地站在院壩當中,也不好再摻和什麽了。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他們的議論聲終於漸漸停息了。張二叔、田五伯向這邊望了一望,都用手推了推劉寅。劉寅向他倆沉沉一點頭,身形一起,麵色一正,向司馬懿疾步走近,竟仍是恭然問道:“馬君,你一向宅心仁厚,而且又足智多謀,我等洗耳恭聽你對此事的高見!”

“這個……恕儀難以謀斷。”司馬懿一聽,不由得滿麵通紅,急忙擺手推辭,“還請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奪罷。”

劉寅竟不退讓,依然是躬身作禮敦請他指點迷津。張二叔、田五伯等也趕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求道:

“馬公子見多識廣,必能為咱們指出一條明路的!”

“咱們相信馬公子的為人,您講什麽咱們就聽什麽。”

“您那天晚上能和咱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一起喝青菜湯,吃糙米飯——就憑那一點,咱們早就信服您了!您有什麽建議就直說罷!”

司馬懿聽得熱淚盈眶,擺手止住了他們的求告,沉吟許久,緩緩言道:“論理兒,儀本是有愧於諸位豫州父老兄弟的,實在不敢再多說什麽的了。不過,既然承蒙大家如此信任,儀便厚著臉皮再多一次嘴了。為今之計,冀州實不可去——諸君,依儀之見,不及一年,冀州必有戰亂之禍。諸君此刻投奔而去,終是不夠安妥。河內郡目前雖有豪強猾吏企圖盤剝諸君,但它畢竟是朝廷的王化直轄之境,遠比冀州那裏無綱無紀、亂象紛呈為佳。你們不妨暫時在此安下身來,先求個溫飽,且靜以俟變——隻怕日後天下時事也許會有大大的轉機亦未可知……”

“‘大大的轉機’?什麽‘轉機’?”劉寅等聽得不禁一怔。

司馬懿抬頭望向那燦爛星空,目光顯得異常深邃,語氣悠悠遠遠:“古語有雲:‘亂極而趨治,一陽而複生。’儀一直相信,這紛紜天下,總不會就這麽一直混亂下去的,隻要我等有心有力,求得河清海晏亦非什麽登天難事!”

“好!馬君!就衝著你這一番話——咱們就留在河內郡安身了!”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齊齊讚了一聲,激動萬分地說道,“河內郡既有馬君這樣憂國憂民的清流賢吏,這已是咱們天大的福緣!咱們何必還舍近求遠去冀州那裏亂投亂撞呐!”

送走劉寅等人,司馬懿與牛金回到了書房。

“公子,這個杜傳實在是太刁猾了!”牛金關上房門便對司馬懿恨恨地說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和袁氏兄弟這麽欺壓百姓?”

司馬懿卻沒吭聲,隻是徑自走到室中那架燈盞前,用木簽輕輕撥了撥燈油中的燈芯——刹那間,燈焰如同一朵紅蓮倏然綻放一般騰起,將他沉峻凝重的麵龐照得亮堂堂的。

他盯著那燈盞,雙眸裏也似跳起了兩簇熾烈的燈焰,閃閃爍爍:“這個杜傳,自以為憑著一套行賄利誘之術,便可縱橫官場無敵手了……竟敢在我司馬懿麵前這般上下其手、大耍奸態!哼!《易經》裏講:‘惡不積,不足以滅身。’這杜傳也算惡貫滿盈了!他今番碰上我司馬懿,隻怕是……嗬嗬嗬……”

他後麵的三聲冷笑,隱隱地透出了一股沉沉的無形殺氣來,顯得極其淩厲而陰鬱。饒是牛金素來藝高膽大,聽到之後亦不禁心頭一凜,全身寒毛直豎!

司馬懿剛才在憤然而言之時,心頭卻浮現了一幕幕被杜傳、杜和、袁氏兄弟用假象和謊言愚弄自己的情形:在東郊荒坡上杜和唇角那若隱若現的陰笑、四海樓中杜傳端來蒸豚肘肉時的故作殷勤、袁氏兄弟恃勢而驕的咄咄傲態……他心底的無明業火頓時躥得老高老高!他一向自負才識絕倫,素來心比天高,何曾受過這般視他為玩偶的欺騙與愚弄?隻要一想到這裏,他便暗暗地咬響了鋼牙,發誓要將他們繩之以法、除之而後快。

隔了半晌之後,牛金看到司馬懿眉宇間仍是殺機隱現,暗暗思忖了一會兒,才有些猶豫地問道:“司……司馬公子莫非是想將杜傳老賊一舉狙殺之?你若有此意,隻管吩咐下去,牛某自會下去準備。”

“不必。提三尺青鋒鋤奸去惡而快意,乃英烈俠士之舉,非我儒林清流之所為。吾乃朝廷命官,自當經綸綱紀以肅貪除惡,怎用得著動刀動槍?——隻須執奉一卷律簡便可將此猾吏製伏!”

“公子,隻怕這奸吏刁猾之極,而朝廷有司又置律法於空文,你奈他何!”

“不然。當今朝廷年號為‘建安’,‘建安’者,建律立法以求安也!如今的朝廷,已非當年大興黨錮、奸佞橫行的桓帝、靈帝之時可比了!上有聖明天子,下有剛健中正之曹司空、清峻卓犖之荀令君,豈能再容貪賄穢亂之風飆揚於世?”

“公子,話雖如此,但是在這河內郡中,杜傳、杜和叔侄與袁氏兄弟狼狽為奸、勢力甚大,實在難以對付啊!”

“你說得沒錯。這杜傳仗著冀州袁氏撐腰,自恃有泰山之安,才敢這般大肆貪墨……”司馬懿忽地轉過了身,雙目直視著牛金,眸中放出炯炯精光來,“然而,依懿之見,他所恃以為援的冀州袁氏,豈可比擬泰山之安?不過是一座日出即融的冰峰罷了!杜傳固然狡詐多端,可是貪心太重、溺於小利而又昧於遠見,終究是如同在刀尖上舔蜜——自尋死路!待我司馬懿收集齊了他的種種罪證,便上報朝廷有司,以堂堂律法將他誅之於大庭廣眾之下,以儆效尤、以塞穢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