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匪兵

前行了四五裏,他們來到了靈龍穀出口的那條吊橋處,司馬懿等人正要邁步過橋,已跑到對岸的牛金突然身形一停,向他們擺了擺手。

司馬懿麵色一變,停住了腳步,卻見牛金已是飛快地趴伏在了地上,側耳貼著地麵聽了起來。

“伏地聽音?”周宣一見,不禁吃了一驚,“牛金啊牛金!看來你這段日子在師父座下很是學到了一些上乘武學功夫……”

司馬懿沒有和往常一樣接話,隻是緊緊地盯著索橋那邊穀口外麵的情景,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態。

過了片刻,牛金從地下一躍而起,從索橋那邊疾奔而回,向司馬懿拱手稟道:“公子,穀口外一裏左右處,跑來了兩三個人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聽起來很急促淩亂。”

“唔?!”司馬懿聽了,目光一轉,連忙向索橋這邊道路旁的灌木叢中一指,帶著他們匆匆閃了進去,隱藏起來,靜靜地透過樹葉縫隙觀察著索橋那邊的響動。

隔了一盞茶左右的工夫,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呼喝叱罵。司馬懿等人從灌木叢裏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頭破血流、滿臉傷痕的中年農夫已惶惶然跑上了索橋,身後有兩個身披盔甲、頭戴氈帽、手舞長刀的西涼士卒正追殺而來!

“救命!救命!救命啊!”中年農夫一邊慌不擇路地逃跑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匪兵來了!匪兵殺人劫糧來了……”

伏在灌木叢中觀察的司馬懿聽得真切,右手一下捏緊了腰際的劍柄,急忙向身旁的牛金遞了個眼色。牛金無聲地點了點頭,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執在手中,和司馬懿一道伺機而動。

待得那農夫逃過索橋奔到他們藏身的灌木叢畔,而那兩個西涼士卒也堪堪撲近時,司馬懿主仆二人同時一聲勁叱,揮劍執刀,斜刺裏猛衝而出,越過那農夫,橫身擋在了兩個西涼士卒麵前!

當的一響,火花飛濺,那個追在前麵的西涼士卒手中長刀竟被牛金劈空一刀斫斷,同時重重一記鐵掌擊在他胸口,打得他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狂噴而出,倒跌開兩丈之外,哼哼嘰嘰地掙紮著爬不起來。

那後麵的西涼士卒見勢不妙,正欲轉身拔腿就跑,卻見眼前寒光一閃,司馬懿手執長劍疾刺而來,劍刃已然橫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下!

“壯士饒命!壯士饒命!”那西涼士卒嚇得兩腿一軟,慌忙丟下手中利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司馬懿苦苦哀求道,“我們也隻是餓得想搶一口飯吃,並沒做什麽殺人放火的壞事啊。”

牛金卻一腳踏在那被打翻在地的西涼士卒的胸膛上,手中短刀在他眼前一晃,直指他的咽喉,冷冷問道:“老實交代,你們後麵還有多少同夥跟來?——倘若不說,我一刀要了你的命!”

那士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痛得臉色發青,幾乎答不出話來。

被司馬懿橫劍製住的那個士卒要機靈一些,急忙答道:“我……我倆是為了撈點兒橫食才追著這……這個農夫到這山穀裏來的。他叫孫平,我叫趙甲,都是涼州校尉韓健大人的手下,在洛陽被關東諸軍打散了,這才倉促逃到這裏的……”

“少廢話!”牛金扭頭向他喝道,“你們一共來了多少同夥?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是是是!我講,我講,韓……韓校尉還帶著那些弟兄們在……在山穀外那個村子裏吃午飯。”趙甲嚇得有些結結巴巴的。

“吃什麽午飯?——搶我們村裏的午飯和糧食還差不多!”那農夫在前麵聽得心頭火起,也不顧滿身是傷,跑回來指著趙甲的鼻子就罵開了,“你們這些天殺的匪兵!一進村就跟餓狼似的抓雞宰狗、搶豬殺羊,全都是一群強盜!”

聽著這農夫的痛罵,趙甲和孫平都垂下了頭,不敢多言。

“這位大伯,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司馬懿心念一轉,向那農夫問道,“您是哪個村的?離這裏有多遠?這些匪兵什麽時候會追來?”

“這些天殺的畜生一共來了八九百人,正在咱們西河村裏搶東搶西地鬧騰著!”那農夫氣呼呼地說道,“小人瞧這情形不對,才急忙逃來向你們紫淵學苑報信的。他們離這兒隻有二三十裏地,大概在我們村裏折騰完了便會殺到這靈龍穀來。”

“西河村?唔……這樣算來,我們還有一個多時辰做準備。”司馬懿在心頭暗一思忖,當下喊過周宣、方瑩,指了一指那農夫,吩咐道,“孔和、瑩弟,你們倆且帶著這位大伯速速趕回學苑裏,將一切情形詳細稟報給師父。請師父把學苑裏能夠執兵對敵的同學都召集起來,由桓範君統領指揮,快快趕到索橋這裏與我和牛金會合……讓他們多帶些箭矢、鑼鼓,待會兒自有用處。”

“哎呀!看來今天早上我這‘師’卦當真是靈驗!”周宣在一旁驚得咋舌不已,半晌方才定下神來,又忍不住向司馬懿嘮叨道,“仲達,他們可有八九百匪兵呢!咱們學裏算上那些老弱婦稚,一共也才三四百人,這可如何抵擋得住?”

“虧你也曾讀了那麽多兵書,豈不知‘用兵之妙,存乎機變’?兵勢之強,全在我等如何指揮調度。調度得當,其兵勢堪能以一敵百;調度失當,其兵勢必會淪為以百敵一!”司馬懿瞪了他一眼,匆匆而道,“這調度同學前來護穀之事,師父和桓範君自會安排妥當的。你們倆和這位大伯趕快回去向師父報訊,我和牛金留下來先守著這座索橋。”

周宣被他這一番勁喝喚回了神,聽得連連點頭,轉身扶起那農夫,匆匆忙忙地便往學苑那裏跑。跑出了十餘丈遠,忽地一回頭,卻見方瑩還停在原地不動,便喊道:“方瑩!你……你不跟我一道回去嗎?”

司馬懿一聽,也急忙回頭看向方瑩,揮了揮手,連聲道:“瑩弟!你還待在這裏幹嗎?快走快走!”

“司馬兄!方瑩雖弱質乏力,卻也不願拋下你和牛金兩人避險而去。”方瑩麵容一正,竟是毫無懼色,凜然說道,“方瑩甘願留在此地全力幫助你們應付這場危厄!”

“唉!方瑩!這……這時候,你……你……”周宣瞧了瞧方瑩,又拿眼瞥了瞥司馬懿,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好吧!周宣,你且帶著這位大伯快去罷!”司馬懿見方瑩滿麵毅然之色,知他心意已定,自知勸不動他,為了避免耽擱時間,隻得向周宣一擺手道,“方瑩就留下來協助我和牛金,你快回學苑去。”

周宣聽了,拉起那農夫匆匆往來路趕去。

司馬懿也不再耽擱,便和牛金將兩個西涼士卒扯進了樹林深處,分別綁在了兩棵大鬆樹上,繳了他倆的兵刃,又拿布團塞了他倆的嘴。然後,他才回到方瑩身邊,盯了他片刻,隻淡淡一歎:“你何必留下來冒這個險?!這可不是兒戲!”

方瑩雙頰泛起一片紅暈,輕輕一咬牙,眼神滾燙滾燙地迎了過來,道:“怎麽?隻許你一個人去逞英雄,就不許人家留下來陪你?!”

司馬懿心頭一暖,不知怎的竟有一種隱隱的喜悅,仿佛隻要方瑩站在這兒,自己的膽氣騰地就又壯了幾分。他略一沉吟,將從趙甲身上繳來的長刀遞給了方瑩,吩咐道:“那好!瑩弟,你便拿著這刀將他倆看著——誰敢亂動,你就砍了誰!”

方瑩蹙起清眉,仿佛有些害怕那刀刃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一般,微側著臉頰,左手輕掩著瓊鼻,右手慢慢握住了那刀柄,強忍著胸中一股幾欲作嘔的感覺,拚命點了點頭。

司馬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微微笑道:“別怕!別怕!隻要咱們師兄弟團結一心,必能一舉擊潰這群匪兵——你且小心把他倆看緊!”

說也奇怪,不知為何,聽到司馬懿那一番話,方瑩的心底竟是漸漸鎮定了下來,那股隱隱的懼意隨之緩緩淡去。他向司馬懿點了點頭,真的就鼓起勇氣執著利刀守在了那兩個西涼士卒身邊。

司馬懿和牛金出了樹林,站到了索橋的橋端處。他沉吟片刻,對牛金吩咐道:“這樣吧!咱倆去找些樹枝、枯葉來,堆在這邊橋頭上,把火折子準備好!萬一匪兵追殺過來,而同學們還沒趕到——咱倆就把這索橋燒斷!讓他們一時也闖不過來!”

“公子想得就是周全!”牛金讚了一聲,便和司馬懿急忙奔入樹林中尋找起木柴來。沒過多久,他倆便在橋頭上堆了一大堆柴木枯枝。同時,他倆又在橋頭這邊八尺開外的空地上也燃起了一簇火焰。倘若匪兵猝然而至,他二人隻消把那些燃著的柴木往橋頭的木柴堆一擲,然後掄刀劈斷索橋的吊索,匪兵們一時便難以闖過橋來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隻聽得“嘩嘩嘩”一陣陣腳步聲從靈龍穀棧道裏傳了過來。司馬懿回頭一看,隻見桓範、周宣、胡昭等帶領著兩三百名同學執棍持刀疾奔過來,轉眼間已到了他們麵前。

桓範衝在最前麵,滿臉凝重,一見司馬懿便呼道:“仲達!那些匪兵呢?”

司馬懿迎上前去,揮手示意他們輕聲,然後走近桓範低低答道:“此刻匪兵尚未襲到——桓兄,咱們同學一共來了多少人?”

“二百七十八人。”桓範隨口而答,同時目光如電,往司馬懿臉上一掃,直通通地便問他,“仲達胸中可有了應敵之策?”

司馬懿微微一笑,也不與他爭言,淡然說道:“桓兄素來熟讀兵書,通曉兵機——隻怕此刻胸中必有良策,弟願聞其詳。”

桓範一聽,毫不謙讓,接過他的話頭,正色答道:“依桓某之見,此時可將這二百七十八名同學分為兩批:一批由桓某率領,守在這橋頭之上,待得匪兵上前,扼住橋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讓匪兵們進攻不得;另一批由仲達率領,隱在這重重樹叢之中,待到匪兵欲攻之際,聽我號令,鳴鑼擊鼓以張我勢,放弩射箭以壯己威,擾亂匪兵的心誌,讓他們摸不清咱們的虛實,從而不敢輕舉妄動——然後,桓某乘機以三寸不爛之舌向他們曉以利害,自信一定能讓他們知難而退!——反正他們也隻是想求個飽飯罷,又不是真的想和我們拚命!”

“桓兄好計策!你之所見正與懿相同。”司馬懿含笑點頭而讚,忽地話鋒一轉,問道,“不知師父今日指定了何人統領這次抗匪護穀之事?是桓兄麽?”

“這……這……”桓範麵露尷尬,一時語塞。

司馬懿目光向周宣臉上一掠。周宣瞥了瞥桓範,微微垂下了頭,也是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胡昭在一旁見狀,卻是挺身上前,肅然說道:“仲達……師父臨行之前,鄭重吩咐:今日抗匪護穀之事由你全權指揮,咱們要像聽從師父的安排一樣聽從你的調度。”

“那好!時間緊迫,拖延不得。一切就按桓兄所講的這條計策切實去做。”司馬懿向胡昭投了一個萬分感激的眼神,順手拿過他的話頭就當起了令箭,馬上吩咐起來,“但是,我要對這個計策做一個小小的調整:橋頭上就留我和牛金二人,其餘的同學全部由桓範君統領,盡行隱蔽到樹林深處。大家要嚴守紀律,不得擅動,以免擾亂大局——同時,務必小心謹慎,緊密配合,不得怯退慌張,更不能貿然行動!”

“是!”眾人齊刷刷地應了一聲。

“唉……師父既然將這指揮調度之權交給你了,桓某自當遵從。”桓範雖有些不服氣,卻也隻得點頭聽命,“仲達,我等必在後麵全力護持你們!倘若那匪兵硬闖索橋,桓某第一個衝出來為你們助陣。”

司馬懿看著桓範滿臉的殺氣,心底暗暗一歎:《孫子兵法》裏講:“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講:“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我司馬仲達可是希望能不傷分毫地將這群匪兵驅出穀去啊!

他轉身往橋頭上一看,忽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向正準備進入樹林隱蔽的同學們大聲問了一句:“我剛才忘了一件事兒——有沒有膽大的同學,願留下來陪我和牛金在橋頭這火堆旁烤野雉吃啊?”

“我!”兩個沉勁有力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司馬懿一瞧,隻見其中一位正是胡昭,另一位正是那個拾金不昧的大孝子劉寅。

他微一沉思便答道:“胡兄且進樹林裏協助桓兄及時保護我們——劉君就留下來陪我和牛金一起吃烤野雉吧!”

雖然好不容易在靈龍穀外麵的西河村搶到了一頓午飯吃,也算是馬馬虎虎緩解了自己和手下這八九百名西涼殘兵數日來的饑餓之苦,然而涼州校尉韓健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們從西河村裏搶到的糧食最多隻能供大家再吃半個月,挨過這半個月後又該怎麽辦呢?這搶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啊?

韓健本是涼州武威郡孝廉出身,當初跟著董卓太師殺到洛陽,據說還是奉了天子陛下的詔命,前來“鏟除閹宦,肅清君側”的——那個時候的韓健多興奮啊!當真以為是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不曾想到,數年之間風雲際變——當年帶著他們進京勤王、“肅清君側”的董太師,後來竟被打成了“竊國逆賊”,被砍了頭後,屍身還被當街曝曬三日,而韓健等西涼將士也被視為天下公敵,遭到朝廷公卿和關東諸侯的兩麵夾擊!末了竟淪落為人人唾罵的匪兵……韓健隻要一想到這些往事就煩悶至極,幾乎要拿刀對著蒼天亂砍一通以發泄心中的壅情。然而,麵對自己手下這些從涼州一路奔波出來的兵卒們,他又不能就此撒手而去,隻得拖著他們一邊以劫掠為生,一邊往故鄉涼州逃遁而回。

正在他鬱鬱苦思之際,在村東頭一戶農夫家中吃飽喝足的副將胡猛滿嘴油光地跑來稟道:“韓校尉,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韓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可別又拿什麽道聽途說的東西來哄本校尉白高興一場!”

“這一次是真的!”胡猛興奮得滿臉都發出了紅光,“聽村裏的農夫講,離這個村二三十裏外有一座靈龍穀,那靈龍穀裏有一所紫……紫什麽學苑,裏邊住著三四百個儒生。估計他們那裏的存糧一定不少——不然這兵荒馬亂的,他們哪還有閑情逸致餓著肚子去讀書習經?若是那穀中沒有存糧,就算隻有三四十個儒生,恐怕都要餓得跑光了。”

“哎呀——是這事兒啊!”韓健還當是什麽天大的好消息呢,聽了之後把嘴一撇,冷冷道,“這個消息本校尉早就聽一些兄弟們報告了,本校尉也問過一些村民——聽說那靈龍穀裏住著一位儒學大師、世外高人,手下有三四百弟子,德行和學問都很了不得,你想去搶他們的糧食,隻怕會有些紮手。”

“嘿!管他什麽儒學大師、世外高人,說到底不過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酸秀才罷了!”胡猛本想罵他們是“臭書生”,一想到眼前這位韓校尉就是孝廉出身,不敢過分,話到嘴邊就換成了“酸秀才”,“咱們西涼大兵天下無敵,還怕他咋的?”

“酸秀才有時也不可小視——你忘了咱們涼州人氏的同鄉、李傕將軍的謀主賈詡賈文和大人啦?”韓健眉頭一皺,向他掃了一眼,“他的計謀、他的手段,那是何等的厲害,誰惹得起他?”

“賈詡大人當然是厲害角色咯,不過,這儒生當中徒有虛名的也多得很,韓校尉倒不必猶猶豫豫的……”胡猛咽了咽唾沫,仍是很不甘心,“放著靈龍穀那麽多的存糧不搶,弟兄們將來餓肚子咋辦?咱們還是要去較量一番再說——打得贏就搶,打不贏就跑嘛……”

韓健聽了,覺得這事兒也隻能這樣辦了,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你傳令下去:這村裏且留下兩百兄弟守著,剩下的弟兄全部整裝出發,到那個靈龍穀去闖一闖、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