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下禍根

一切都與薛娘子所說的吻合。傍晚時分,一艘紅漆斑駁的船出現在海麵上,朝港灣內駛來。這艘紅船體型較大,行駛至離碼頭十幾丈遠的淺水區,便停了下來,落錨泊定。

紅船上很快升騰起了炊煙。看樣子船上的人並不打算靠岸上陸,而是要在海上度過一宿。

此時的胡客,坐在碼頭上的一間食店裏。他平靜地注視著海麵。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須等到天色黑盡。畢竟聽薛娘子所言,禦捕門此次來了十五六個捕者,胡客不敢掉以輕心。

夜幕很快降臨了。

伴隨黑夜而至的,還有一場雨,一場又急又密的大雨。這場雨澆走了一切。碼頭上很快寂靜了人聲,落寞了繁華,連夜色也跟著寒涼了起來。

與碼頭上的情況正好相反,從始至終,紅船上都十分熱鬧。

船上一直燈火通明,船窗上投射著觥籌交錯的人影,船艙內正在進行的,一定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酒局。

胡客已經在暗處等待了許久。他一直盯著紅船上的窗戶。隻要還有人影在晃動,動手的時刻就沒有到來。

時間慢慢地流逝著。

很長一段時間後,碼頭上的燈火已經熄滅得差不多了,紅船上仍然亮著光,隻是船窗上已經沒有了來往走動的人影。

看起來,船上的人要麽已經喝醉,要麽就已睡下。

胡客仍不放心,又耐心等了一陣,確定船上真的沒有任何動靜時,這才開始了行動。

他熟練地操控船槳,將一艘小舟從碼頭的側灣裏劃出,朝沐浴在雨幕中的紅船劃近。

雨聲完全蓋過了槳聲,小舟得以停靠在紅船船頭的右側,而不被人發現。紅船的甲板上空空****,無人看守。胡客輕鬆地勾住錨鏈,用嫻熟敏捷的動作,向船舷攀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連串劇烈的咳嗽忽然傳來。一束光落在了甲板上,一道人影由短變長,從船艙裏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胡客不得不停下攀爬的動作,抓住錨鏈懸於半空。此時他離船舷隻剩下一條手臂的距離。

從船艙裏走出來的人,一步步地走到了船頭,幾乎就在胡客的頭頂上方停了下來。這人沒有撐傘,任雨水淋在身上。他似乎是想淋雨。他在雨中歎息,顯得心事重重。

胡客等了片刻,頭頂上的人沒有半點要走回船艙的意思。一股濃烈的酒氣鑽入了胡客的鼻孔。胡客憑借這股酒氣的濃厚程度,判斷頭頂上的人即便沒有完全醉,也至少暈了七八成。

胡客不能再等了。他懸吊在半空,分分秒秒都在白白地浪費力氣。他抽出了問天,並在心中計算好了接下來的一擊。他必須保證,這一擊出手,便能置對方於死地,同時不弄出過大的響動。

胡客抓緊錨鏈,忽然在船身上用力地一蹬,借著這股由下而上的力道,如一隻蒼鷹般騰空而起。問天似一道赤虹,切斷雨線,朝船舷邊站立的人斜斬而去!

那人下意識地往後一縮,胸口傳來了一絲刺骨的涼意,痛楚隨即而至。但這千鈞一發之際的一縮,使得問天並沒有立即奪走他的性命,隻是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傷口。

胡客的腳踏在了甲板上。問天一擊未果,後續的攻擊,便如摧山覆海般源源不斷地湧出。

甲板上那人的醉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腰間抓起一個黑色的東西,對準了胡客。

在看見對手掏出武器時,胡客已經做出了閃避的動作。當“砰”聲響起,子彈從槍口裏射出,胡客已經成功避到了左側。咫尺之間,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肩頭飛過。

那人還沒來得及第二次扣下扳機,問天的鋒芒已經迎麵逼來。刺耳的哢嚓聲中,手槍硬生生地斷成了兩截,隨即如雷似電的快八刀接踵而至!

那人已經沒有反抗的機會了,一絲一毫也沒有。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雙腿便彎曲了,略顯臃腫的身體,跪立在雨幕中,然後緩緩向前撲倒,最終重重地砸在甲板上,激起四濺的水花,以及咚的一聲悶響。

直到此時,聽到槍響的人,才從船艙裏七扭八歪地衝了出來。

這些人全都拿著槍。他們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竟忘了朝胡客開槍射擊。

麵對的既非刀,也非劍,而是十幾支槍。胡客不是打不死的神仙,該如何選擇,他心知肚明。他以最快的速度躍過船舷,一頭紮進了冰寒刺骨的海水裏。

衝出船艙的人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撲到舷邊,朝水花炸開的地方射擊。胡客以最快的速度潛向紅船的船底,以圖躲避子彈。然而他的右小腿還是傳來了疼痛,一顆子彈已經擊中了他。其餘的子彈,紛紛射空,沉向海底。

一通子彈打光後,衝出船艙的人飛快地將被胡客擊殺的那人抬入船艙,企圖搶救,然而無濟於事。

這群人赤紅了眼睛,撲回到船舷邊,盯住水麵,要看胡客何時冒頭。

“在那!”一個人忽然指向碼頭,大吼了一聲。

胡客已經半潛半遊,趁黑遊到了岸邊,翻爬上了碼頭。胡客的位置,已經超出了子彈能殺傷的範圍。紅船立刻起錨,飛速靠岸,不等搭上踏板,十幾個人便跳落下地,一邊放槍,一邊朝奔逃在前的胡客追去。

胡客的右小腿中彈,腳步遲緩了不少,這給了後麵十幾個人追趕的機會。但是這幾天中胡客所下的苦功夫,此刻終於收到了回報。如同進紫禁城前,胡客將皇城布局圖爛熟於心一樣,他對東京的城區地圖,同樣熟悉到了極致。他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間輕鬆自如地往來穿行,仿佛行走在生活了數十年的地方。依靠夜色的幫助,在三四條街之後,胡客已將身後追趕的十幾人拋沒了蹤影。

胡客回到了位於赤阪區的民宅樓。

在樓下的街口,杜心五正撐著傘,站在一扇窗戶漏下來的亮光裏,神色焦急地等待著。

“出事了!”見到胡客歸來,他急忙迎上前說,“那女的跑掉了!”

原來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杜心五有事去了一趟錦輝館,讓光複會的人幫忙看守薛娘子。薛娘子想辦法磨斷了手腕上的繩索,將負責看守的龔保銓擊倒,若非陶成章聽到叫喊聲,拿著手槍及時衝入房間,恐怕龔保銓早已丟了性命。薛娘子見陶成章有槍在手,急忙翻窗逃走。

對於薛娘子的逃脫,胡客並不怎麽在意。他徑直上了二樓。

杜心五發現胡客的小腿受了傷,打算去請醫生,卻被胡客斷然喝止。如果請來了醫生,治好槍傷固然是好,但如果紅船上的那群人尋醫館一家家地打聽,總能尋到這位治傷的醫生,從而得知有人受了槍傷,順藤摸瓜地尋來。

胡客讓杜心五走了,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他檢查了小腿上的槍傷,情況比想象的要樂觀。子彈在射中他之前,被海水抵消了部分衝擊力,所以子彈沒有傷到筋骨,隻是射穿皮膚,陷在腿肚子上的肉裏。

胡客用酒清洗了傷口,做了簡單的消毒,然後用問天切開了槍眼,用彎曲的刀尖挑出了陷在肉裏的子彈。他又用酒清洗了一遍,然後才用紗布包紮妥實。整個過程,胡客沒有在嘴裏咬上什麽東西,他甚至從始至終麵無表情,仿佛這條腿根本不屬於他。

弄完這一切後,胡客在**躺了下來。

他開始回想剛才的經曆,並隱隱約約猜到自己殺錯了人。

當船艙裏衝出十幾個拿槍的人時,胡客便已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他和禦捕門的捕者打過不少交道,知道這些捕者遵循祖製,墨守成規,向來隻使用冷兵器,而棄火槍不用。船上那群人在追趕他時,表現得也十分差勁,如果真是擅長緝拿的禦捕門捕者,絕不可能在三四條街的距離,就被小腿中了槍的胡客徹底甩掉。

一定是薛娘子說了謊,胡客暗想。紅船上的人,壓根就不是禦捕門的捕者。

但薛娘子能說出紅船清晨外出巡海傍晚歸來,說明她的確盯梢過這艘船。那麽這艘船上的人,即便不是禦捕門的捕者,也至少是盯住孫文的幾撥人之一。在南幫、保皇黨和洪門等勢力中,胡客覺得,南幫最有可能。

胡客的猜想沒有錯,紅船上的那撥人,正是南幫的暗紮子。

暗紮子以秦嶺淮河為界,分南劃北。北方人尚武,所以北幫的暗紮子大多是練家子出身,走的是傳統意義上的江湖路,通常使用冷兵器行暗殺之事,冰冷而無情;南方多黑幫,所以南幫的暗紮子或多或少都擁有黑道的背景,暗殺時多使用槍械,簡單而直接。幾年前,南北幫為搶奪賞金榜上的單子,結下了不少血仇,後來兩幫約法三章,隻揭各自地界內的賞金榜,從此各走各的生意,互不幹涉。盡管如此,兩幫並未化敵為友,關係仍處得十分緊張。孫文常年避居海外,既不屬於北幫的地界,也不屬於南幫的範圍,所以這一次揭孫文的賞金榜,南北幫都來了人。兩幫人一到東京,還沒怎麽管孫文的事,倒先盯上了對方,畢竟當年為了爭奪賞金榜而頭破血流的往事還曆曆在目,是以不得不防。兩幫人都把對方視作最具威脅的競爭對手,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對方的動靜。

薛娘子是北幫的暗紮子,被忽然殺出的胡客端了巢穴,隨行的幾個暗紮子傷的傷,死的死,再想暗殺孫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她向來看不起使用槍械的南幫同行,如今她被胡客端了巢穴,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如何從胡客手底下逃脫,而是絕不能讓南幫撿這個現成的便宜。所以她誤導胡客,讓胡客去尋了南幫的晦氣,即便胡客鬥不過南幫,至少也能殺一殺南幫的銳氣。無巧不巧,被胡客殺死在甲板上的暗紮子,正是這十幾個南幫暗紮子的領頭。對於這些事,胡客雖然隻能猜想,卻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背傷未愈,又添新傷,且傷在腿上,這直接限製了胡客的行動能力。他不得不暫時停止尋找禦捕門捕者的行動,盡管他心中很不情願這麽做。

在胡客受傷後的第三天,一條消息突然傳來。

杜心五接到王潤生發來的急電,說孫文的行程已經改變。因為在去歐洲的輪船上被人跟蹤,為保證安全,孫文已在中轉港悄然下船,現已在返航途中,並計劃將從台灣乘坐“信濃丸”號貨客輪,於六月初九左右,抵達日本東京。

對於胡客而言,這條消息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好的方麵,胡客不用等兩個月那麽久,離六月初九隻剩下半個月的時間,胡客可以更快地解決孫文的安危問題,從而自杜心五處得到天道的代碼,盡早回國;壞的方麵,胡客新受了槍傷,要趕在半個月之內痊愈,從時間上來講,有一些緊。

由於東京灣碼頭上的命案,以及薛娘子等人祭祖房間的被發現,東京警視廳派出了所有能調用的警力,展開全城搜捕行動。整個東京城區,隨處可見往來穿梭的警察,可謂是滿城風雨。正因為如此,那幾路視孫文為目標的人,仿若冬眠的蛇般深居洞穴,潛伏得更加深了。杜心五親自帶人查找過幾次,沒有任何發現。

與這幾路銷聲匿跡的人正好相反,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聚集於東京的革命黨人,越發多了起來。

這些革命黨人,要麽來自國內的山堂和會黨,要麽是留學於日本其他府縣的學生。這其中既有革命黨內德高望重之人,如蔡元培、章太炎、胡漢民等;也有小有名氣者,如陳天華、吳玉章、徐錫麟等;當然也不缺乏滿懷一腔熱血的年輕後輩,如汪兆銘、方君瑛、秋瑾等。

在革命力量與日俱增之際,杜心五也沒閑著。他和內田良平、各會黨黨首多次密會商談,最終選定了三條路線中偏左的一條,並擬定好了沿途保護孫文的方案。黑龍會和各會黨都答應一定盡全力組織人手,保護孫文從東京灣碼頭安全到達錦輝館。

在方案敲定後,杜心五來到赤阪區的民宅樓,準備詳細講述給胡客聽。

“陸上走不通。”胡客隻聽了一個開頭,便打斷了杜心五的話。

被一口否定的杜心五,擰起眉頭望著胡客。

“禦捕門隱伏不出,南幫槍械厲害,半個月也足夠北幫再組織人手,此外還有其他幾路人馬,”胡客指著地圖上的三條路線,“這三條路必定危險重重,如果對方在途中埋下炸藥,勉強走的話,難保不會有閃失。”

“陸上走不通的話,那依你之見……”杜心五語氣上揚,“走水路?”

胡客搖了搖頭。

在東京灣碼頭和錦輝館之間,胡客伸出手指,劃出了一道向東麵凸出的弧線,隨即又沿著這道弧線反劃回來。

杜心五的目光隨著胡客的指尖在地圖上遊移。當他明白過來胡客的用意時,霎時間眉舒目展。

六月初九,一個分外晴朗的日子。

這一天,杜心五等人一大早就來到東京灣碼頭上,早早地等候。

可是一直等到中午,海麵上仍然沒有任何輪船的影子出現。

杜心五不禁抬頭看了看天,已經日上三竿了。他又扭頭看了看四周。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碼頭上聚集的人並不見增加,甚至與往常的同時段比起來,還要稀少一些。杜心五不得不加重了擔心。作為在蜀身毒道上走過鏢的老江湖,他深知這種情況意味著什麽。

平靜如鏡的水麵下,往往是洶湧的暗流;看起來越是安全的地方,往往潛伏著越大的危險。如果說企圖對付孫文的幾路人,全都聚集在明處,倒還容易對付,可現在這幾路人全都暗伏不出,反而增加了變數。

當杜心五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等待時,站在他右側的胡客,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杜心五時不時會瞧上胡客一眼。和心感焦急的杜心五不同,胡客一直麵色平靜,仿若無思無欲一般,雙眼凝望著墨藍色的海麵。

“來了。”胡客忽然嘴唇微啟,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杜心五忙攤開手掌遮住眉額,舉目遠眺。

日頭已過,海麵上陽光微傾。

在湧疊著金光的水天相接之處,一艘輪船的輪廓正在慢慢成形。載著孫文的“信濃丸”號,在如瘋似顛的汽笛聲中,正朝著東京灣碼頭的方向,劈波斬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