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屍八命
原本預想的是十天,可隻用了四天的時間,胡客就辦完了所有該辦的事情,返回了北京城。
賀捕頭奉索克魯之命,每日從早到晚在城門前等候。胡客一出現,等候多時的賀捕頭就迎了上來,一邊將胡客引上一抬轎子,抬至鴻賓酒樓,一邊派人前去通知索克魯。
當晚,索克魯包下鴻賓酒樓的整個二樓,命賀捕頭親自看守樓道,不許任何人上樓來打擾。他在二樓位置最好的雅間裏設宴,親自款待歸來的胡客。
胡客心情不好,胃口也就不好,隻隨意動了動碗筷杯盤,就不再理會滿桌的美酒佳肴。他知道,索克魯包下整個二樓共八間雅間,絕不僅僅隻是為了吃一頓飯。所以他停下筷子後,就安靜地靠著椅背,等待索克魯把話題引入正軌。
酒過半晌,索克魯取出兩張票樣,對胡客說:“這是半個月後去日本的船票,事成之後,你可以帶上她去海外避一避風頭。當然,如果你們不想遠走海外,我會給你們安排國內的去處。你先把這兩張票拿著。”
待胡客接過船票,索克魯又說:“自從‘庚子西狩’的途中遇刺之後,老太婆從此學了個乖,減少了在大場合露麵的次數,再加上最近幾個月京城發生了不少怪事,如今紫禁城守備森嚴,除了極少數心腹親信外,大多數人連入宮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麵見老太婆了。”雖然包下了整個二樓,但畢竟身處人多混雜的酒樓,不是禦捕門大獄裏的秘密石室,所以索克魯不敢直言慈禧二字,代之以“老太婆”三字,倒也含了譏諷之意在其中。
“想接近老太婆,唯有等到她過壽之時。那時百官朝賀,歌舞鬥豔,雖有禁軍保護,但人員複雜,是以有機可趁。可她的壽辰在十月,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可等不了那麽久。不過,”索克魯語氣一變,“最近京城發生了震驚朝野的‘三大案’,雖然令紫禁城加強了守備,卻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胡客想起一個多月前,押著鐵良進京那天,城裏滿大街的告示牌上,貼滿了通緝“三大案”凶手的懸賞令。胡客雖然來北京城有一段時日了,但進城當天就遭遇黑衣人的算計,後得索克魯救命,此後一直被關在禦捕門京師大獄裏養傷,出來後就直接去報仇,所以始終沒有機會了解“三大案”是怎麽回事。這一次通過索克魯的講述,總算得知了“三大案”的來龍去脈。
當初胡客在北方接連刺殺七位朝廷命官後,禦捕門奉旨緝拿凶手。當賀捕頭和曹彬率領一批捕者南下追捕胡客時,遠在北方的京城,接連發生了三宗撲朔迷離的滅門凶殺案!
第一宗案子,發生在弘騰煙館。崔承德夫婦在三號私房的煙**,被刺身亡。
第二宗案子,發生在孟家飯莊。崔延壽一家三口在此用飯時,全部中毒而死。
第三宗案子,發生在光華戲院。柳青及其妻子餘湄兒在後台被殺,一刀斃命。
這三宗案子,發生在短短的三天之內,相互間隻間隔一天,前後總共有七人被殺,其中餘湄兒死的時候懷有身孕,所以實際上又是七屍八命。
按理說,三件凶殺案的死者,既非朝廷重臣,也非皇親國戚,沒有理由激起太大的波瀾。但實際上這三件案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製造出了無與倫比的轟動,究其原因,是因為這三件案子相互間休戚相關,並且共同指向了同一個人——崔玉貴。
崔玉貴,時任宮中的二總管太監。此人早年淨身進京,在慶王府當過太監,後來宮中為迎合慈禧,成立了升平署戲班,崔玉貴因身手不錯,被推薦入宮,進入戲班子演戲。因他演得討好,博得了慈禧的歡心,再加上又是李蓮英的同鄉,所以從此得以發跡,很快平步青雲,升任二總管太監,授三品銜,成為慈禧身邊的紅人。
自古以來,太監就沒有生育能力,隻能靠收養義子,使自己名義上得以傳宗接代。崔承德和崔延壽二人,就是崔玉貴所收的義子。而柳青和餘湄兒,則是跟隨崔玉貴學京劇的徒弟。
三天內接連發生三件凶殺案,死者都與崔玉貴有關,很難說這隻是巧合。坊間猜測,凶手定與崔玉貴有深仇大恨,隻因崔玉貴常年在宮中行走,極少露麵,且出行都有眾多護衛保護,不好下手,所以這才接連殺死與崔玉貴最親近之人,連小孩和腹中的胎兒也不放過,大概是覺得讓崔玉貴家破人亡還不夠,要他“斷子絕孫”才甘休。
這等人倫慘劇從天而降,年近半百的崔玉貴如何承受得住?他日夜慟哭,數日不振,竟險些因此一命嗚呼。
死去的三家人,平日裏仗著崔玉貴的權勢,驕橫自大,死了倒也沒人覺得可惜,甚至有不少人拍手稱快。
但官府的反應就不同了。
因死者係崔玉貴的親屬,官府追查凶手時相當賣命,但始終查不到線索。凶手就像是一陣風,來去無影,過往無蹤。
眼看三件案子就要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平息,偏偏在這時候,紫禁城裏發生了詭異的“鬼影事件”,一下子令三件案子再度被炒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不知從哪一天起,紫禁城內忽然有風聲走出,說接連數日,宮中都有女鬼出沒。據說有宮女在宮牆下看見過一個穿白色滿服的女子出沒,還有看守瀛台的太監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在中南海的冰麵上飄**。傳言者言之鑿鑿,聽受者將信將疑。於是乎,珍妃冤魂不散的說法,在北京城內不脛而走。
說起這位珍妃,那倒真是一出人間慘劇,也難怪一出現冤魂鬼影,宮中的宮女太監們第一個就會往她的身上想。
這位大名鼎鼎的珍妃,就是當朝皇帝光緒的寵妃他他拉氏。
七年前,戊戌變法失敗後,光緒被慈禧囚禁於頤和園的玉瀾堂,後遷囚於中南海上的瀛台。作為光緒最寵愛的妃子,珍妃的下場和光緒一樣,也遭到了囚禁,先是囚禁於紫禁城內的北五所,後遷囚於景祺閣。
由於光緒長久以來的不合作,慈禧在囚禁光緒後,產生過廢帝另立的念頭。然而,自從戊戌變法之後,西方列強一直高度關注中國的政局。對西方列強而言,一方麵,保持中國政局的穩定,有助於他們從中國攫取利益,而皇帝的更換,無疑隻會造成政局的動**,製造不穩定的因素;另一方麵,讓年輕而又開放的光緒當政,不再實行某些排外或閉關的政策,更有利於他們從中國獲利。因此,早在戊戌變法剛剛失敗時,英國公使竇納樂就直截了當地向李鴻章發出警告,不可對光緒輕舉妄動。在這種壓力下,慈禧雖有廢黜光緒的想法,但也隻能采取溫和的手段徐徐圖之,不敢操之過急。
光緒二十五年,慈禧將端郡王載漪的次子,十五歲的溥俊封為大阿哥,實際上就是立其為皇儲,作為大清的皇位繼承人。接著,為了給大阿哥繼位做鋪墊,慈禧對外大張旗鼓地宣布光緒已經病重。
各國公使不相信慈禧的話,要求派一位醫術高超的西醫為光緒看病。慈禧起初不同意,但後來迫於廣泛的輿論壓力,勉強同意讓法國名醫德對福入宮,為光緒看病。這位法國醫生在看完病後對外宣稱:“皇帝血脈正常,沒有任何病症。”並將診斷結果公布在報紙上。
如此一來,慈禧的騙局被徹底戳穿,冊封大阿哥的決定遭到了所有外國公使的強烈反對,並一致表示絕不承認溥俊的大阿哥身份,甚至有傳言稱,洋人要“勒令太後歸政”。這讓慈禧惱羞成怒,對各國公使懷恨在心。
恰巧在此時,山東地界的義和團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如火如荼地開展反洋教鬥爭。慈禧從中看到了機會,密令直隸總督裕祿放義和團入京,利用義和團來攻打各國使館,在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勝利後,慈禧竟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發布《宣戰詔書》,言道:“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正式對英美法等十一國宣戰。
在經曆最初的小範圍失利後,西方列強調集了多達三萬人的軍力,組建八國聯軍,對清廷展開反擊。
一旦動起真格的來,在那個武器裝備足以決定一切的年代裏,腐朽落後的八旗軍和赤膊上陣的義和團脆弱得不堪一擊。
於是,在短短兩個月後,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
慈禧慌忙攜光緒從西華門出逃,駕幸西安,史稱“庚子西狩”。臨行前,因珍妃跪求皇帝留京,主持京城事務,觸怒了絕不可能讓光緒掌握實權的慈禧,慈禧遂對珍妃動了殺心。
慈禧是一個隻要敢想就一定敢做的女人。
於是在庚子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崔玉貴從慈禧那裏獲得了命令。這位綽號叫“催命鬼”的太監,將珍妃從景祺閣後麵的小院裏放出來,以“洋人入城,免受汙辱”為由,將珍妃架到八寶琉璃井前,活生生將她推入井中,因怕珍妃爬出,竟在井口上壓了一塊巨大的圓石。
珍妃死後,屍體在井裏泡了一年有餘。直到第二年辛醜回鑾後,經瑾妃再三請求,慈禧才派人移開八寶琉璃井上的圓石,打撈起珍妃的屍體,重新裝殮厚葬,並將殺死珍妃的罪責一古腦兒推到崔玉貴的頭上,象征性地削去崔玉貴二總管太監的職務,送還慶王府,但不久後又將他召回宮中,官複原職,仍留在身邊伺候。
這件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隻因當事人涉及慈禧,人們隻敢竊竊私議,不敢公開談論。
轉眼四年過去,此事已經告一段落,偏偏此時“三大案”發生,偏偏被殺的人都與崔玉貴有關係,偏偏紫禁城中又出現了冤魂鬼影,所以京城一下子就熱鬧了,“三大案”的輿論影響也隨之急劇升級。人人都在說,“三大案”的凶手是珍妃的冤魂,是珍妃的冤魂回來找崔玉貴報仇索命了!
這還沒完。
據崔承德家中的仆人說,自從崔承德夫婦死後,一到晚上,崔承德的臥房裏就會傳出窸窸窣窣的奇怪響聲,嚇得仆人們一到晚上就鎖在自己房裏不敢出來,而崔延壽家中的仆人更是發現,後院一口水井裏的水,不知為什麽竟變成了鮮紅色,水質粘稠,帶著一股腥味兒,根本無法飲用。
這些風言風語全都傳入了慈禧的耳中,作為害死珍妃的幕後推手,年事已高的慈禧不免有些疑神疑鬼。她命令相關官員火速查辦此案,但左查右查,一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頭緒。
和慈禧一樣,崔玉貴同樣擔驚受怕到不行。因義子崔承德家中一到夜晚就不安寧,坊間傳言是崔承德的鬼魂在作祟,為了讓義子的亡靈安息,崔玉貴命仆人前去九虛觀,將道士田景池請來,準備在崔承德的臥房裏做一場法事。
這位道士田景池,在京郊一帶久負盛名。早在“三大案”發生之前,田景池就因替九虛觀附近的鄉民尋龍點穴、驅魔除災而聲名遠播,連直隸總督袁世凱都曾請他到府中開壇祈福。所以崔玉貴打算做法事時,第一個就想到了田景池。
田景池來到崔承德的家中,往臥房裏灑了九把送神米,又燒了十盤赤色香,閉門熏足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崔成貴的臥房竟徹底安寧了,連日來一到夜間就傳出的奇怪響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崔玉貴見田景池果然如傳說中那般神通廣大,於是又請他去崔延壽的家中看看水色變紅的水井。田景池第二天就去了,揭開密封的井蓋看了看,聞了聞,往井裏倒了一包白色的粉末,蓋上竹笆封住,三天過後,揭開竹笆一看,井水竟重新恢複了清澈。
崔玉貴常在慈禧身邊走動,見慈禧為鬼影事件憂心忡忡,於是就向慈禧推薦了神通廣大的田景池,說隻要讓田景池在宮中做一場大型法事,徹底把珍妃的魂魄震住,她就沒法再興風作浪。
慈禧正躊躇無措,一聽之下,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當即點頭應允。
因珍妃的事見不得光,慈禧沒有直接宣旨召田景池入宮,而是讓崔玉貴私下去找田景池,務必將此事做得秘密。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田景池入宮一事,還是被索克魯探知,並且探得田景池在挑選黃道吉日時,選定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節這天,入宮開壇做法。
聽完索克魯的講述,屈指一算,離端午節隻剩下十天的時間,胡客明白了,田景池入宮,就是索克魯所說的由“三大案”創造的絕佳機會。
“我得到準確的線報,宮中已經開始在八寶琉璃井前搭建禦覽台,這說明田景池入宮做法,老太婆一定會親自前往觀看。”索克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這絕對是一個值得利用的機會,隻要把握好,不愁大事不成。”
索克魯啜了一小口清茶,潤了潤有些發幹的嗓子,直起輪椅裏的身子,微向前傾,正要向胡客講述刺殺的計劃。這時,雅間的門忽然響了。
“誰?”索克魯神色一緊。
門外一個聲音回答:“總捕頭,是我。”
“有什麽事?”索克魯聽出是賀捕頭的聲音,不由鬆了一口氣。
“有急電!”
索克魯把身子倒回輪椅裏:“進來吧。”
賀捕頭推門而入,看了胡客一眼,附在索克魯的耳邊,低聲說:“總捕頭,駐日公使楊樞發來急電,逆犯孫文,昨日已由橫濱赴港,恐謀滋事。”
索克魯心頭頓時一震!
孫文上一次從橫濱秘密趕赴香港,還是在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城的時候。那時因為清廷不聽話(慈禧公然向十一國宣戰),洋人想直接覆滅清廷,有立李鴻章當中國皇帝的意思,劉學詢和港督卜力也極力地鼓動李鴻章以兩廣獨立。劉學詢是李鴻章的心腹幕僚,他秘密聯絡遠在日本的孫文,以李鴻章欲以兩廣獨立為由,邀孫文回國協助。孫文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與平山周、宮崎寅藏等人秘密抵達香港,密商此事。隻可惜李鴻章最後放棄了兩廣獨立的想法,選擇了北上代表清廷與列強交涉,繼續做大清的“裱糊匠”。如今孫文再次由橫濱赴港,必定又有重大圖謀。
索克魯的眉頭不禁微微擰起,問:“我們派去的人呢?”
“沒有一個回來,想必都失手了。”
“知不知道他這次赴港要做什麽?”
“不知道。”
索克魯的眉頭擰得更加厲害了,凝思片刻後問:“此事袁總督知道嗎?”
賀捕頭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此事容後再議,你先且退下。”索克魯說,“記住,看緊樓道,勿放任何外人上來。”
賀捕頭應了聲“是”,拉上門出去了。
賀捕頭一走,索克魯就衝胡客很不自在地笑了笑:“總是公務纏身,連吃飯都不得空。”他把一整杯茶都喝盡了,收整心情,盡量不被孫文赴港的消息所影響,然後向胡客逐步講述了端午節的刺殺計劃。
索克魯講了大約有半個時辰,不過最後歸結起來,整個計劃大體上分為四步。
第一步:入宮。
借田景池入宮開壇做法的機會,想辦法混進田景池的法事隊伍,隨田景池的隊伍進入紫禁城。
第二步:刺殺。
慈禧會在端午節當天親臨現場觀看法事,這是難得的與慈禧麵對麵的機會,胡客尋找最佳的機會動手,刺殺慈禧。
第三步:潛伏。
白天紫禁城內眼線很多,想逃出紫禁城是很困難的事,所以胡客在刺殺後,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趁亂逃離現場,趕到宮中相對隱僻的慈寧花園潛伏,等待夜晚的來臨。
第四步:脫身。
潛伏到夜間子醜時分,胡客溜出慈寧花園,趕到紫禁城的西華門。索克魯已經買通當夜值守西華門的一名守門禁軍。胡客隻需在附近的城牆下學三聲鳥叫,這名守門禁軍就會悄悄從宮牆上拋下繩索,助胡客越牆脫身。出紫禁城後,繞道往東,趕到東安門,禦捕門會有人在東安門接應胡客出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