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拒諛碑再逆國舅

李林甫去世之後,一如世人所料,被楊國忠以竊國篡權之罪,削去一應官爵,開棺鞭屍。子孫五十餘人褫奪官職,流配嶺南,女人全部趕入掖庭,淪為官奴。楊國忠挺胸昂首趾高氣揚地坐上了政事堂的第一把相椅,出任中書令,執掌國柄,人稱上相、右相、宰輔或邦國。

楊國忠一行書不讀,也未為國家立過尺寸之功,僅以國舅身份封爵魏國公,以宰相兼任吏部尚書,並為集賢殿大學士、崇玄館大學士兼修國史,同時還掌領四十多個國家使職,權大位尊,威震四海,氣焰赫赫,炙手可熱。天下士子皆曰:“峨眉山猴子入相也,看他如何發號施令。”

楊國忠入主政事堂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震驚朝野,天下大嘩。

尚書省吏部是掌管全國官員任免、考課、升降、調動的中央人事機構。士人經過科舉、製舉、門蔭、勳功或者重臣舉薦諸門路取得入仕資格之後,首先要在吏部備案,等候分配官職,這些人被稱為候選官人。除此之外,每年在吏部等候分配官職的,還有許多任期屆滿之後需要重新安排新職的各種官人、為父母守孝三年期滿的官人以及隻有虛銜沒有實職的官人和因故開缺起複的官人。這批人被稱為候補官人,候選和候補二者統稱選人。唐製規定,取人原則有四,為身、言、書、判。身要體貌豐偉,言要詞語辯證,書為楷法遒美,判需文理通順。四者皆優,又以德為先,計資量勞而授官。考察順序為: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詢其便利;已注而唱,集眾告之。然後分甲、乙兩類,各給以符,謂之告身,就是任命書。

開元年間,選人每年在吏部集結一次,聽候分配。天寶中,李林甫嫌麻煩,讓選人三年集結一次,由吏部侍郎和郎中組成專門班子,根據選人的體貌、口才、書法、文章以及以前的職位、資格、政績和人品等條件,經過反複多次的評定和權衡,定下之後,還要呈交門下省審核同意,由門下省上報天子簽一個“可”字,最後再由吏部頒發一張上邊蓋有“尚書吏部告身之印”的任命狀,這才完成了一個官人的任命程序。文官告身由吏部頒發,武官告身由兵部頒發,官人拿到告身就可以走馬上任了。因為選拔嚴格,手續複雜,每選一次,由春到夏要經過三四個月才能結束。關於選人的任命和安排,大唐的典章還規定,凡宰相兼任吏部或兵部尚書者必須采取回避製,以限製宰相的權力,選事全權委托侍郎、郎官以及負責銓選的主事們審理定奪。楊國忠知道自己在朝廷中威望不高,為了籠絡一批官人,他剛剛入相一個月,就將國家的典章製度置於腦後,將吏部選事一把抓在自己手中。時,吏部侍郎仍然是韋見素和張倚,丁憂期滿的王維被韋見素薦為吏部郎中。天寶十二載正月的一天,楊國忠將左相陳希烈以及理應負責官人選事的韋見素、張倚、王維等人通通集中到尚書都堂,宣布說:“以前選人太煩瑣、拖遝,效率低下。從今日起,朝廷要施行改革,凡事都要雷厲風行,快馬加鞭。吏部選人,不必管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不必查他的政績和才幹,主要根據他的資曆,以資排輩,據缺安排。”說罷,就令主事唱名,楊國忠一人拍板,三百選人,一日而定,無人敢出麵反對。其中,德才兩可、略有政績者百無二三,大多是給楊國忠送足了金銀珠寶的官痞子、官癩子、官惡棍、官流氓、官貪、官邪、官棍棍。這些人莫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大讚國舅英明絕世,齊呼“楊國忠千歲!千歲!千千歲!”

楊國忠召集朝廷百官講話說:“我楊國忠既掌國柄,坐鎮政事堂,就敢以天下為己任,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怕人罵我祖宗八代,也不怕人挖我的祖墳。以後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以及所有朝廷署衙,都必須講究公幹效率。如今日吏部選事,三月之事一日而畢,大膽用人,大膽幹事,天塌下來我來頂……”百官聞聽,莫不震懾。也有人說:“還是貪官汙吏好,不但通人情,而且辦事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隻要把錢送足了,立竿見影給你封官。”有人就發出倡議,凡本屆入選官員,大家湊錢,為國舅爺立功德碑一通,傳之千古,流芳萬世。

數天之後,楊國忠找到京兆尹鮮於仲通說道:“三百選人聯名向朝廷上書,說我今年為選人做了件利國利民的壯舉,選人們自願集資,要為我刻頌立碑。我再三拒絕,選人不聽,折子送到皇上那裏,皇上禦覽之後說,立功德碑比立恥辱柱好,明令我接受選人美意。皇上本欲親自為我提筆作頌,後來又說,他是我的妹夫,妹夫不便歌頌舅子,就推薦了你,說是京兆尹鮮於仲通妙筆生花,讓我轉達口諭,這篇頌文就勞您大駕了。”

楊國忠經常手握王爵,口含天憲,假冒禦旨糊弄百官。身材魁偉又略顯肥胖的鮮於仲通身不由己,不敢追問真假。心想,皇命不可違,寫就寫吧,寫好之後,就說是奉詔而作,呈給皇上禦覽。如果是楊國忠拉大旗當虎皮,看他如何下場。於是,當晚即揮筆而就,題曰《大唐中書令兼吏部尚書——國舅楊國忠頌》。次日早朝,鮮於仲通真的將《國舅頌》交給高力士,放到了龍案之上。

李隆基於頭晚攜楊貴妃和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韓國夫人觀看教坊新排的歌舞百戲,一直看到醜時雞鳴,剛剛在**躺了一會兒,就到了朝會時間。李隆基昏昏沉沉來到朝堂,隻盼朝會早些結束,回興慶宮接著睡覺。他拿起《國舅頌》看了一眼,壓根就不知道什麽內容,提筆就批了個“可”,被幾個宮女攙著退朝走了。

禦筆批“可”的東西就是恩準了,鮮於仲通急忙將《國舅頌》交給楊國忠,以為完事了,扭頭就走,楊國忠一把抓住鮮於仲通,道一聲“勿急”,讓鮮於仲通坐下。他先是自己看了一遍《國舅頒》,心中美滋滋的,心想,這可是給我楊門長臉的大事,需找一個書法大家書版,碑不朽,字不朽,我楊國忠豈不就千古不朽了嗎?於是向鮮於仲通問道:“請教鮮於公,當朝書法誰最好?”

鮮於仲通回道:“隸書皇上第一,草書張旭第一,篆書李陽冰第一,行書李北海第一,楷書顏真卿第一。”

楊國忠又問:“碑版用什麽書體最好?”

鮮於回道:“正文自然用楷體,碑額篆、隸皆可。”

楊國忠道:“我不懂書法,問了好幾個人,都說當今楷書顏體最好。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揭碑典禮那天,有一個白發老僧說,千福寺和多寶塔不久都將毀於戰火,多寶塔碑卻能因字而傳之千古。看來顏郎官的字的確是不錯了。”

鮮於仲通憨而愚鈍,因為日子過得不自由,又常借酒澆愁,整天醉眼蒙矓,頭腦昏昏沉沉。聽到楊國忠誇獎好友,便來了興致,說道:“顏郎官三歲習書,至今四十載,其間又得書法大師張旭親授筆法,功力之深,天下無敵。《多寶塔感應碑》落成之後,觀碑者比肩接踵,爭睹為快,至今立碑將近一年,全國各地儒生到長安來觀碑的人仍然不絕於道。”

楊國忠一聽大喜,對鮮於仲通拱了一揖,說道:“我聽說鮮於公與顏郎官交厚。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勞駕鮮於公給顏郎官說說,您這篇大作就請顏郎官書版好了。鮮於文章顏真卿的字,不失兩絕美譽。”

鮮於仲通這時才恍然大悟,自己說漏了嘴,招來了大麻煩。他知道顏真卿一向瞧不起國舅,讓顏真卿為國舅書碑,怕不容易。他一臉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

楊國忠麵有慍色,嗔道:“什麽這個那個的?”

鮮於道:“楷書的書家很多,刑部都官郎中徐浩,殿中侍禦史魏仲犀,河東太守韋陟,吏部侍郎韋見素……”

楊國忠道:“這些人都給我寫過門額和屏風,唯顏真卿沒有給我寫過一個字,這篇頌文就讓顏真卿來寫。我楊國忠身為國家首輔,自然要用天下第一楷書大家來寫宰相頌。若用第二、第三,豈不跌了我的身份!”

鮮於仲通仍然猶猶豫豫,支吾道:“我怕……”

楊國忠怒道:“你怕什麽?怕我不付他潤筆不成?你放心,我以十倍之資謝他。”

鮮於仲通心想,你給他一座金山,他也不一定願意為你寫字。但是鮮於仲通沒有敢說出口,隻說道:“京兆府積案如山,卑職今日還有許多急事要辦……”

楊國忠臉一耷拉,橫道:“鮮於公,你心中明白,你這個三品京兆尹是怎麽當上的?當年你以小恩小惠饋我,今日我以大富貴回贈於你,我夠仗義了吧?難道說你這點小事都不願給我辦嗎?”

威武高大的鮮於仲通站在楊國忠麵前像是矮了一截似的,胖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唇上的兩撇小胡須一翹一翹地顫動著,心中罵道:“龜兒子,說什麽小恩小惠和大富貴,你現在翅膀硬了,對老子頤指氣使,當初在閬州新政縣,不是老子拉你一把,現在你還得像喪家犬一樣乞食吃呢!”但他哪裏敢說出口,隻好聽從楊國忠的驅使。

楊國忠讓他的大秘書宋昱將《國舅頌》抄了一個副本交給鮮於仲通。然後帶著鮮於來到國舅府,令管家備錢二百千,雲錦二十匹,裝了滿滿兩箱,令家人抬著,跟著鮮於仲通去換顏真卿的字,臨行,鮮於仲通又猶猶豫豫,望著楊國忠說:“李林甫的《嵩陽觀記聖德感應頌》一碑,是請徐浩寫的字,徐浩是顏真卿的師兄……”

楊國忠臉一垮,怒道:“我就要顏郎官的字。鮮於公身為三品朝廷大臣,坐鎮京兆府,如果連顏真卿的一版字都弄不到手,我要你何用?辦不成事勿怪我楊國忠翻臉不認人,自動辭去京兆尹好了。”說罷,“嘭”一聲將門關了。

鮮於仲通憂心忡忡地騎在馬上,帶著四個抬箱子的楊府家奴和自己的兩個隨從,邊走邊想:“龜兒子!無情無義、翻臉不認人,簡直就是小人得誌,狼心狗肺嘛!沒有老子當初關照你,哪有你小子的今天?要我辭職,老子還不想幹了呢,免得每日看你那牛頭馬麵三角角眼……”鮮於仲通心中嘀嘀咕咕,不覺到了敦化坊顏宅,下馬之後,掏出一張名帖,讓門人順子進去通報。不料,順子進門打了一轉,回到門口對鮮於仲通說道:“抱歉,主人剛剛到兵部去了,不在家。”

鮮於仲通眼一鼓,斥道:“混賬!不在家你通報什麽?”

順子對鮮於公抱拳拱了一揖,笑道:“小人剛才如廁方便,沒有看到主人出去。”

鮮於仲通心想,今天朝會結束得早,這時天才剛剛平旦。一般官員離入閣時間還早呢,哪能就走了呢?分明是顏郎官不願見我,氣煞我也!於是令隨從牽了坐騎,一把將擋門的順子推了個趔趄,氣洶洶地直奔顏真卿的書房。

顏真卿正在伏案寫什麽,看到鮮於仲通,急忙起身招呼。鮮於仲通朝案上猛擊一掌,怒道:“十三郎,楊國忠那龜兒子欺侮我,你也欺侮我嗎?”

顏真卿對鮮於仲通抱拳拱了一揖,笑道:“不敢,不敢,我何時欺侮過鮮於兄呢?”

“為何要拒我於門外?”

顏真卿又笑道:“我正在趕寫一份奏書,熬了一夜,還沒有睡覺呢。門人隻道了聲‘有客’,不知是京兆尹大人駕到,得罪,得罪!”說著,搬了把椅子,請鮮於落座。

鮮於仲通惡氣未消,又道:“啥子京兆尹大人嘛!我這京兆尹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

顏真卿學著鮮於的川腔,說道:“你又開啥子玩笑嘛!”

鮮於道:“不開啥子玩笑,我今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要事請十三郎幫忙。”

顏真卿道:“有事請講,隻要能辦到,決不推辭。”

鮮於道:“對你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就是前途攸關的大事了。”

顏真卿笑道:“賣啥子關子?到底什麽事,說得這麽嚴重。”

鮮於道:“請十三郎給我寫一版字。”

顏真卿道:“這還不好辦?寫什麽,現在就寫。”說罷,打開硯盒,抓起水注朝硯池滴了幾滴水,研起了墨。

鮮於仲通看了顏真卿一眼,忐忑不安地將《國舅頌》推到了顏真卿麵前。

顏真卿一看文題就吃了一驚,眉頭一皺,瞪了鮮於一眼。文章沒看到一半,已經氣得麵色發白,怒不可遏,將《國舅頌》揉成一團,朝著鮮於頭上狠狠砸了過去,斥道:“糊塗,糊塗!鮮於公堂堂八尺大丈夫,竟然卑躬屈節、諂權媚勢,為一個小人寫出這等令人作嘔的諛頌,你就不怕臣僚戳你的脊梁骨嗎?”

鮮於仲通臉上發燒,無地自容,連連歎息道:“皇上指示仲通撰文,仲通不敢違旨。”於是將他撰寫《國舅頌》的前後情況講了一遍。

顏真卿道:“既然這樣,我不怪你。但是這碑我決不給他書版,你另請高明吧!”

鮮於仲通失望地喊道:“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

“什麽完了?”顏真卿問道。

鮮於仲通哀歎一聲說道:“你若不寫《國舅頌》,楊國忠就要撤掉我這個京兆尹。”

顏真卿埋怨道:“鮮於公,你長我數歲,我一向以兄長待你,今天勿怪我出言不遜。楊國忠是什麽人啊,你為他寫諂碑諛頌,就不怕遺臭後世嗎?裏諺曰: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百年之後,你有何臉麵去見你鮮於先人的在天之靈?你又讓你的子孫後代如何立足於世?鮮於兄,對不住你,我不能跟著你令世人不齒,也不想拿我的名譽去保你的三品烏紗。你也曾飽讀聖賢之書,明白何謂禮義廉恥。乞丐尚不受嗟來之食,你身為劍南巨富,何必受此人間窩囊,甘作一個不齒於人間的向火乞兒?你要是有骨氣,這個京兆尹不當也罷。”

鮮於仲通被顏真卿數落得脖頸發燒,麵如豬肝,仰天長歎一聲,恨恨地罵道:“楊國忠,你個龜兒子,害得老子在朋友麵前丟人現眼,無地自容,老子我……”說著,抓起《國舅頌》抄本,嚓嚓嚓幾下撕了個粉碎,丟到地上又用腳一踩,罵道:“日你娘的祖宗八代!”

顏真卿看著鮮於仲通沮喪的樣子,說道:“鮮於公,你何必非要跟著楊國忠跑呢?最近長安邸抄上曾傳,華陰主簿張彖說:‘有些人將楊國忠視為泰山登門投靠,我則以為楊國忠就是一座冰山,一旦東方日出,立刻就會完蛋。’為了躲避楊國忠的魔爪,張彖毅然棄官到嵩山歸隱去了。而你至今仍然執迷不悟,京人都將你視為國舅黨夥,避之唯恐不及。”顏真卿抱拳對鮮於拱了一揖,又道:“對不起,鮮於公,以後你不要再到我這寒舍來了,帶上楊國忠的兩箱禮物走吧,不然,四鄰的儒生寒士就要用汙水潑我的大門了。”

鮮於仲通吃了一驚,霍地起身問道:“十三郎是要與我絕交嗎?”

顏真卿背對鮮於仲通,痛苦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想遭受千人所指。”

鮮於仲通說道:“好,我走!我今天做了諂媚權貴的事,讓朋友不齒,我不怪你。我現在就將楊國忠這些穢物退給他龜兒子。不過,我寧願與楊國忠絕交,也決不與顏清臣絕交。我今日明白了,顏真卿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真君子也!楊國忠區區一個小人罷了。我不能遠君子而近小人受人唾罵,我現在就去找楊國忠那龜兒子,辭了京兆尹這個鳥官,回山南新政縣做我的寓公去,格老子有的是錢花。”說罷,命令隨人抬著楊國忠的兩箱禮品走了。

鮮於仲通走後不久,門人順子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書房,報告說:“主人,不好了。門外來了三百武騎,將敦化坊戒嚴了,一位從官說是右相登門造訪。”

顏真卿心中一驚,很快冷靜下來,說道:“不要驚慌!你去告訴夫人,讓家人和孩子都回自己屋內,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許出門。”

順子應了一聲,剛出門,楊國忠一步跨進書房,對著顏真卿作了一揖,滿臉堆著奸笑,拿腔捏調地說道:“顏郎官不肯屈尊登我楊府宅門,我楊某隻好厚著臉皮來顏府造訪了。不揣冒昧,得罪!得罪!”說罷,四下瞅瞅,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了,朝門外一揮手,說道:“將潤筆抬進來。”

楊國忠的長隨秘書宋昱已經被擢為正五品上階的中書舍人,在中書門下政事堂負責為皇帝起草詔書。楊國忠的話就是皇詔聖旨,宋昱仍像哈巴狗一樣整天跟在楊國忠身後,聽候主子使喚。

宋昱指揮著十來個隨從,將五個禮箱抬進書房,然後打開箱子,向顏真卿一一介紹說:“第一箱是上等蜀錦二十匹,第二箱是宮錦綢緞二十匹,第三箱是金銀器皿百件,第四箱、第五箱是青錢二百貫、開元金幣一千枚。另外,還帶來兩匹禦廄五花龍駒,一經驗訖,請郎官笑納。”

顏真卿對著楊國忠拱了一揖,故作驚訝地說:“楊邦國是想以重金換卑職一紙書嗎?卑職的字可是一文不值啊!何勞閣下興師動眾,送來這麽貴重的禮品,卑職承受不起啊!”

楊國忠道:“聽顏郎官的口氣,這些東西仍不能換郎官一紙書嗎?”

顏真卿笑道:“卑職從不賣字。”

楊國忠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天下之交易,皆以金錢衡量其價值大小。中國自古有‘捐納’一說,指的是用錢可以買官,本朝法律有‘贖刑’一項,指的是斬刑可以用錢換來不死。這花花世界,有什麽東西不是用金錢進行交換的呢?如果顏郎官嫌我的潤筆不夠豐厚,我可以再加一倍,我不信金銀財寶打動不了你的心。”

顏真卿心如枯井,冷冷一笑,又道:“卑職說過,自入仕以來,從不以書換人財貨。閣下今日就是將後宮瓊林、大盈二庫的金銀財寶全部給我,我也不換。”

楊國忠碰了釘子,兩隻疤瘌眼兒急速地眨巴了一陣,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說道:“楊郎官的字不換金銀財貨,那就是想換別的東西了。好啊!我以正四品銜的兵部侍郎一職或者是三品京兆尹一職與顏郎官交換,顏郎官意下如何?”

顏真卿哈哈大笑起來,心想:這就是當今的邦國宰相,一行書不讀,身封萬戶侯,手握國柄,權傾天下,拿國庫財貨和朝廷官職做兒戲,沐猴而冠,無法無天。我若敢要,他真敢給。可是,從此我顏真卿也就成為千人指、萬人罵的無恥小人了。他對楊國忠說道:“晉代黃門侍郎阮孚以金貂換酒,展示出他不以官高為榮的名士風度;本朝賀知章大人以金龜換酒,表現了他對好友李白的深情厚誼。閣下以上相身份拿朝廷官職和國庫錢財來換區區一紙墨字,你不覺得是對朝廷的褻瀆和**嗎?”

楊國忠也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眼珠子朝上翻著,昂首扼腕,不可一世,說道:“當年我流落川東,受盡人間淩辱,來到長安還受你等文人白眼。今天國柄握在我手,我就是朝廷,我拿朝廷的東西換我欲求之物,無什麽不可。”

顏真卿道:“我明白了,今日閣下登門是來羞辱我的。”

楊國忠道:“你們這些臭文人,拚死拚活一生奮鬥,不就是為了功名利祿嗎?今天我都可以給你。我以我手中的權力,換你的一技之長,你還擺什麽清高?”

顏真卿“哼”了一聲,駁道:“不錯,文人都在追求功名利祿。不過,功名要取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利祿要來得清清白白,幹幹淨淨,正所謂寧可清貧,不可濁富。假公濟私,巧取橫奪,皆如攔路打劫,人所不齒。”

楊國忠拍案而起,發威道:“豎儒,你什麽意思,我的官來得不正大光明嗎?我的錢財不幹淨嗎?”

顏真卿笑道:“閣下是什麽東西,自己心中明白。”

楊國忠一臉憤怒,問道:“顏郎官,我無暇和你廢話,我的頌碑你到底寫不寫?”

顏真卿仍然不卑不亢,說道:“卑職曆來隻給死人寫碑,世人戲為諛墓。還從來未給活人寫過碑,給誰寫,誰倒黴,人以為不吉利。”

楊國忠兩眼一豎,怒道:“千福寺的楚金和尚不是沒有死嗎,你不是給他寫了碑嗎?”

顏真卿道:“楚金禪師是一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僧人,而非官人。再說,《多寶塔感應碑》並不是頌揚楚金其人,而是宣揚佛的大慈大悲,勸人積德行善。閣下若看不懂碑文,可以請宋舍人解疑釋難。”

中書舍人宋昱心下不耐煩,說道:“右相這座頌碑要用天下最美的玉石,請匠作監優秀石匠鐫刻,字上嵌金,立於尚書省衙門前,傳之百世,永垂不朽。顏郎官的大名不就隨之流芳千秋了嗎?顏郎官僅僅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顏真卿白了宋昱一眼,笑道:“我不想不朽,隻想留一掬清白於人間。”

楊國忠朝案上猛擊一掌,怒道:“顏真卿,我看你是不想在南衙行走了。”

顏真卿冷冷說道:“丟官無所謂,唯不可丟掉人格和節操。”

楊國忠“哼”了一聲,拂袖出了顏真卿的書房。宋昱看到主子生氣走了,急忙指揮隨從抬上五箱禮品,牽上兩匹禦馬跟著走了。出門之後,又回頭指著顏真卿說道:“這些潤筆足夠你吃一輩子了,名利雙收。多少能書人主動上門要求為國舅的頌碑書丹上石,都被他拒絕了。國舅看得起你,誰知你竟不識抬舉,不識時務。愚昧,迂腐!”手指對著顏真卿戳了半天,匆匆追趕主子去了。

半月之後,《大唐中書令兼吏部尚書——國舅楊國忠頌》石碑在皇城天街東側尚書省衙門牌樓前的要衝之地豎了起來,筆文為刑部都官郎中徐浩隸書,漢白玉碑石,字畫嵌金,陽光一照,亮閃閃的刺人眼睛。每天來來往往入閣公幹的六部官員走到這裏,無不扭頭而過。有些膽大之輩則朝碑上猛吐一口濃痰,匆匆離去。有人趁五更上朝、天色昏暗之機,將一團狗屎摔到了碑上。

顏真卿的大師兄徐浩曾於天寶三載春為右相李林甫書寫《嵩陽觀記聖德感應頌》一碑,由河南府司錄參軍調入京師,升為尚書省掌管國家庫藏錢幣的金部員外郎,品階由七品升為從六品上,連升兩級。這次寫《國舅頌》,不但得到了巨額潤筆,官職也由管理奴婢配役的刑部都官郎中調為掌管天下武官升降的兵部郎中兼任司農少卿,官階由從五品上提到從四品上,連提三級,不久即擢為從三品國子祭酒。

徐浩是越州人,明經及第,於開元十五年在他二十五歲時投奔張旭門下,正、隸、行、草寫得都還可以,因為有些俗氣,遂被大眾認可。入仕之後,善於趨炎附勢,以書媚上,人品甚差,常為先生張旭不齒,每提起徐浩,張旭就會搖晃著腦袋,罵一句“不肖之徒”,心中恨恨不已。

楊國忠惱恨顏真卿不依附自己,令宋昱秘密調查顏真卿的言行,為顏真卿羅織罪名。顏真卿克己奉公,廉明守正,高風峻節,口碑載道,無辮子可抓,在尚書省同僚之中頗得人望。宋昱有些左右為難。他有位叫宋清的族叔,在長安開了一間“一清堂”藥坊,常為窮人舍藥診病,長安謠頌曰“人有義聲,賣藥宋清”。宋清多次警告侄兒宋昱說:“不要助紂為虐,不要為虎作倀。給自己留條後路,免得報應子孫,李林甫下場之悲足以警世。請賢侄三思。”吏部侍郎韋見素得知之後,也暗暗交代宋昱說:“對待國舅,能應付的應付他,不能應付的可以拖著不辦,切不可跟著他胡作非為。”宋昱最終沒有敢構陷顏真卿,使顏真卿免遭一劫。楊國忠咽不下這口惡氣,不久即找到一個機會將顏真卿逐出了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