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含元殿犯顏直諫

國舅楊國忠原本在中書、門下、尚書中央三省擔任諸多要職,天寶十一載(752)四月初,禦史大夫王因為其弟王凶險不法,策劃煽動守衛皇宮的龍武軍將殺害朝廷宰輔,圖謀不軌,事泄之後,王及其同夥被殺,王自縊,王之子、衛尉少卿兼內宮鬥雞官王凖死於流放途中,王擔任的禦史大夫、京兆尹以及京畿、關內采訪使等二十多職全部由楊國忠接管,而且依然遙領劍南節度使。楊國忠兼職太多,每日積案如山無暇處理,在吏部侍郎韋見素的勸說之下,這才將兵部侍郎權知禮部貢舉的李麟召回兵部,主持兵部的日常工作。不久,又將瑣務繁雜的京兆尹一職讓給了對他恩重如山的鮮於仲通。

天寶十一載,四十四歲的顏真卿正處在春秋鼎盛的成熟時期,親曆了李林甫、楊國忠兩個巨奸大猾獨權專政的囂張氣焰,深深感受到小人當道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不幸。他以敏銳的目光,透過太平盛世這張華麗的帷幕,隱約看到了刀光劍影下的血肉橫飛。他再也不想在朝廷混官階、混俸祿、混個人的榮華富貴,遂抱了進則治國齊家、退則修身養性的誌向,希望有所作為。

一日,兵部侍郎李麟找到顏真卿,二人促膝交談。顏真卿開誠布公、激昂慷慨地談了自己對朝廷當前的看法,痛斥了李林甫、楊國忠和安祿山三奸鼎立、各懷鬼胎、置民族安危於不顧的惡行,埋怨朝廷百官裝聾作啞,明哲保身。他提出:要在自己的職權之內,對國家的兵情和防務進行調查,然後上書進諫,希望躺在國家這輛危機四伏的馬車上呼呼酣睡的大唐皇帝能夠聞而頓悟,懸崖勒馬。

李麟一向器重顏真卿,對顏真卿非常支持,但因自己出身於宗室,深受楊國忠的忌恨。他擔心楊國忠給他扣“結黨”之罪,不敢親自參與顏真卿的調查,隻勸告顏真卿,小心謹慎,勿被人抓了辮子。

顏真卿以兵部員外郎的身份,經過數月的奔波和努力,終於完成了對全國軍情和防務的調查工作,比較深入地了解到兩京十六衛禁軍和國家邊防、關津駐軍情況,也較詳細地了解到各地節度、將帥、軍使、兵馬使、校尉等武職官員的建製和思想動態。顏真卿就此向李麟打了一份報告,請李麟朝會時麵呈皇上,以便引起皇上注意,加強國內和邊疆防務,防止內憂外患。不料,李麟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將顏真卿的報告送到皇上手中,楊國忠就懷疑李麟在兵部結黨拉夥,迅速將李麟調出兵部,改任國子監祭酒,讓他管太學去了。新任兵部侍郎叫蕭華,顏真卿與他不熟,不敢推心置腹,奮筆寫了一篇《陳社稷安危書》交夫人韋弦娘過目。韋弦娘看罷,不由杏目倒豎,拍案而起,怒道:“現在舉國上下一片歌功頌德的太平之聲,你卻大談社稷危機四伏,與朝廷唱反調。顏真卿,你活膩了!逆鱗犯上會是什麽結果,難道你不明白嗎?”韋弦娘先找到二哥顏允南,又請來韋述伯伯,發動親友阻止丈夫去幹有違聖意的蠢事。

顏允南規勸弟弟說道:“今非昔比,今日之天子非昔日之天子,更非當年從諫如流的太宗皇帝。你呢,既當不了魏征,也當不了韓休,何必無事生非,自找麻煩?”

伯父韋述勸道:“有理須向明理人去講。今皇上昏聵,身邊寵臣皆蠻橫不講道理,你一片好心,在他們看來,你就是在給他們添亂,貿然上書就是自尋死路。”

顏真卿不敢頂撞二哥和伯嶽父,韋述走後,顏真卿一跳老高,指責妻子婦人之見。韋弦娘一氣之下,帶著四個孩子回了娘家。

十一月的一天,長安城上空像是一口倒扣著的大黑鍋,黑沉沉地令人壓抑。傍晚,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一夜之間整個長安城變成了白皚皚的銀色世界。

次日上午,顏真卿踏雪來到兵部衙門,官員們都將自己關在房內,圍著火盆飲茶聊天。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上吏神神秘秘地議論什麽,一看到長官到來,急忙讓座。一位主事告訴顏真卿,上相李林甫已經病入膏肓,躺在**奄奄一息。遙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因為南詔再次開戰,劍南留後李宓連連敗北,又派時任司勳員外郎的崔圓趕赴劍南。崔圓也控製不了劍南局麵,敦請楊國忠親自赴鎮指揮。楊國忠不懂兵法卻好大喜功,時至今日騎虎難下,隻好硬著頭皮到益州赴任。這天,李隆基在大明宮召開朝會,商討邊事,由左相兼兵部尚書陳希烈領班朝謁,讓剛調國子監的前兵部侍郎李麟匯報國防情況。由於李林甫和國舅二人不在,大臣們膽子大了許多,朝會爭論非常激烈。朝議進行了四五個小時,時至巳時(上午九點)尚未散朝。

顏真卿一聽說朝議邊事和國防,心中不由一陣激動,心想:當今天下還有誰比我顏真卿更了解國家的軍事情況呢?可是,既沒有人願意聽我匯報,也不請我參加朝議,那些大臣憑空能議些什麽?想到這裏不由怒火中燒,拍案而起,從抽屜中取出《陳社稷安危書》直奔大明宮。

唐律規定,參加朝議的人,除了為朝會服務的供奉官和常參官之外, 必須文在五品以上、武列三品以上。兵部員外郎顏真卿為從六品上銜,距離正五品還差好幾級,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他在被罷黜殿中侍禦史之後,連進入大明宮的門籍都被取消了。當他來到建福門時,兩個監門衛武士橫戟將他攔在門外。顏真卿任殿中侍禦史時,負責維持朝堂秩序,在大殿內外,挺胸昂首走來走去,守衛大明宮建福門的監門長和金吾衛士都認識他。這天被人拒之門外,不由怒發衝冠,大聲申斥道:“放肆,你們不認識我嗎?”坐在門房的監門校尉急忙跑過來,對顏真卿一揖,笑道:“顏郎官,你現在不是殿中侍禦史了,這裏也注銷了您的門籍,莫怪衛士對您失禮。”

顏真卿對監門校尉拱了一揖,笑道:“我有急事入朝麵君。”

“有內侍省的腰牌嗎?”

“沒有。”

監門校尉笑道:“顏郎官開什麽玩笑?我違禁放人入宮,輕者罰半年薪俸,重者拉西市斬首。你不是故意為難卑職嗎?”

顏真卿臉一板,說道:“你不知道我是兵部司長官嗎?邊關十萬火急,事關國家危亡,誤我軍情,拿你是問!”

監門校尉看到顏真卿耍橫,雙目一豎也橫了起來,說道:“那是你的事,關我個鳥!”

顏真卿無奈,氣鼓鼓地在建福門口徘徊起來。他朝含元殿抬頭一望,忽見朝堂外邊鼓亭內懸掛的登聞鼓,眉梢一挑,叫道:“有了。”

深受中國文人歌頌的上古聖明君主堯和舜,為了廣泛地聽取民聲,堯置敢諫鼓,舜立誹謗木。或立之於朝堂,或置之於通衢路口,征詢民意,以求下聞,後人稱頌他們為聖道明君。堯舜之後,曆代帝王為了聽取下層臣民的建諫之言或冤抑之情,皆以堯舜為榜樣,於朝堂前邊,左置石,右懸鼓。石稱肺石,鼓曰登聞鼓。唐朝西內的太極殿朝堂前,東內大明宮含元殿的朝堂前,以及東京洛陽上陽宮的朝堂前皆置肺石和登聞鼓。外臣或五品以下京官有要言向皇帝陳述,無處申冤的黎民百姓要告天狀,都可以入宮猛擊登聞鼓以求上聞。也可以站在高高的赤色肺石上,連站三日大呼冤枉,要求晉見皇上,控訴地方官吏,門監和禁衛皆不得幹預。顏真卿指指登聞鼓,對監門校尉說道:“足下,我要擊登聞鼓了,校尉無權攔阻。”

監門校尉撲哧一笑,譏道:“迂腐,擊鼓上朝是哪輩子的老皇曆了?行不通了。”

顏真卿怒道:“這是高祖和太宗學習古代明君定下的規矩,什麽時候宣布廢止了?”

監門校尉紅著臉道:“廢就廢了,你管得著什麽時候廢的?”回頭看到右金吾衛將軍韋由帶著一隊禁兵巡邏來到建福門,伸手推了顏真卿一把,吼道:“站開,站開!韋將軍來了。”

韋由是韋述的族兄,早就認識顏真卿,武庫救火時還和顏真卿打過交道。他下馬詢問顏真卿在此何幹,顏真卿說明原因,韋由怒目一瞪,對監門校尉嗬斥道:“混賬,自高祖在朝堂之前設置肺石和登聞鼓,無論官吏還是黎庶,凡是擊鼓和喊冤者一律放行,不得阻攔。”監門校尉受到訓斥,急忙躬腰退後幾步,口中連說:“是,是,是是。”

這時,顏真卿看到朝堂外有身穿緋衣的高官走動,估計皇上要退朝回興慶宮了,急忙謝過韋由將軍,小跑來到登聞鼓前,舉起鼓槌猛擊起來,咕咚咚——咕咚咚——越擊越響,越擊越快。鼓亭旁邊的金吾衛右仗房內迅速跑出一隊手持陌刀的金吾衛士,將登聞鼓亭子團團圍了起來。

李隆基朝議結束,正欲退朝返回興慶宮,忽聞含元殿外傳來登聞鼓聲。登聞鼓聲不同戰鼓那樣高昂急促令人振奮,也不像樂鼓那樣時緩時緊富於節奏,聽了讓人歡快。登聞鼓聲音低沉而不炸耳,柔和而能致遠。李隆基多年沒有聽到登聞鼓聲了,乍一聽,新鮮而令人驚異,回頭問高士力:“高公公,誰擊登聞鼓?如此急驟,莫非有什麽要緊公事要向朕稟報?傳進來問問。”

這天值班的兩位殿中侍禦史一位叫魏中犀,是張旭的書法弟子,顏真卿的同窗;一位叫李華,開元二十三年孫逖知貢舉時的進士,與顏真卿為同座主門生。魏仲犀和李華一路小跑下了含元殿,一眼看到顏真卿,二人都大吃一驚。問明原因之後,隻交代了一句“見君如見虎,多加小心”,匆匆帶領顏真卿上了含元殿。

顏真卿在文武百官眾目睽睽之下,快步趨入大殿,對著皇上行過大禮,輕輕報了一聲:“前任殿中侍禦史、現任尚書省兵部司員外郎顏真卿叩見陛下。”然後起身站在大殿中央,抬頭望了一眼高坐在龍案後邊的當今天子,但卻默默不語。

這年,已經六十八歲的李隆基精力不濟,兩目昏花,丹陛前邊的金香爐內又煙霧繚繞,他看不清下邊站的什麽人,也沒聽清顏真卿自報家門,心中詫異,回頭向高力士問道:“誰呀?”

高力士一時也沒有記起顏真卿,急忙碎步趨到階前,用拂子指指陳希烈,問道:“陳相公,堂下站的這個人是誰?”

陳希烈對高力士拱拱手,說道:“兵部司員外郎顏真卿。”

高力士“啊喲”一聲,笑道:“他不是八載的殿中侍禦史嗎?”

“是。”陳希烈回道,“從東都回京之後,調進了兵部。去年八月武庫救火,他立了大功呢!”

高力士興奮起來,又用拂子指指顏真卿,說道:“顏真卿,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是你寫的吧?那筆字寫得好著呢!”說罷,回到李隆基身旁,對著李隆基附耳嘀咕了一陣,李隆基“啊,啊”兩聲,麵露笑容,看著顏真卿說道:“顏卿,你擊登聞鼓要求見朕,本來應該先打你二十杖驚駕之罪,念你去年救火有功,今夏又為千福寺寫了《多寶塔感應碑》,為宣揚佛法立下功德,這二十杖就給你免了。你說,你是有什麽要事,還是受了什麽委屈,非要擊登聞鼓見朕?”

顏真卿對皇上高高一揖,開口說道:“臣久未麵君,今日有幸得瞻天顏,有一大發現……”

李隆基撲哧一笑,說道:“你是不是也投到陳希烈門下,學習了易經八卦和相術?”

顏真卿道:“不是。”

“那你在朕臉上發現了什麽?發現朕老了吧?”

顏真卿搖搖頭:“不是。”

“發現朕瘦了?”

“不是。”

李隆基長臉一板,麵有慍色,嗔道:“這不是,那不是,你今日見朕,到底想說什麽?該不是學了黃幡綽上殿來獻媚取寵,故意奉承朕返老還童了?”

顏真卿對皇上又拱了一揖,說道:“請陛下恕臣無罪,臣才敢言。”

李隆基口中咕噥道:“你這個郎官,給朕賣起關子來了。好,朕恕你無罪,什麽話,說吧!”

顏真卿傻傻地一笑,說道:“微臣今日有幸一瞻天顏,發現陛下龍體欠安。”

顏真卿話一落音,含元殿立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大殿中的文武百官、殿廷兩側佩刀侍立的千牛備身以及皇帝身後一大群執扇的供奉女史,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淚流滿麵。朝會時一向很少麵露笑容的李隆基,這時竟也忍俊不禁,仰起龍頭胡盧大笑。維持朝堂秩序的殿中侍禦史魏仲犀和李華急忙阻止道:“肅靜,肅靜,不得喧嘩!”

李隆基開懷大笑了一陣,指著顏真卿說道:“顏卿,我記起來了。你們顏門子弟世代都是耿介之士,沒想到你卻學會了黃幡綽的奉承之術。你今日冒著廷杖之險,擊鼓上殿難道就是為了給朕說這句話嗎?”

顏真卿一直板著麵孔,忍受著皇上的譏諷和百官的冷眼,又回了一句:“不是,陛下。”

李隆基眼珠骨碌一轉,臉色也嚴肅起來,問道:“顏卿,你是說,朕身體有病嗎?”

“正是,陛下。”

顏真卿一言出口,堂下百官頓時又變得惶恐不安起來。顏真卿的妻伯韋述時任正四品工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封爵銀青光祿大夫、方城縣侯。他站在文列中間,早已按捺不住一腔怒火,大步走到侄婿麵前,壓低聲音訓斥道:“跪下,跪下!快跪下謝罪。”

高力士站在丹陛前沿,用拂子指著顏真卿,嗬斥道:“放肆!普天之下人人盼皇上千秋萬歲、健康永壽!你竟敢胡說八道,不想活了?”

李隆基揮揮手,呼退高公公,脖子伸得長長地看著階前的顏真卿,問道:“顏卿,朕患何病?”

顏真卿道:“陛下患了健忘症。”

顏真卿說罷,大殿中又引起一陣輕聲嬉笑。李隆基也虛驚一場,朝身後的禦座仰身一靠,笑道:“朕還以為顏卿看出寡人患了什麽不治之症呢,將朕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是健忘症。不錯,朕的確患了健忘症,許多宮女都埋怨朕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了。顏卿剛才上殿,朕一時也沒記起你的名字。古賢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朕已近古稀之年,怎麽能不健忘呢?”

文武百官看到皇上沒有怪罪顏真卿,緊張的臉色也都鬆弛下來。韋述又出列指著顏真卿教訓道:“不知天高地厚!還不快快謝恩退下!”

顏真卿沒有理會伯父,又對丹陛高高一揖,說道:“陛下,東西兩京禁宮之中有宮女四萬,每日供奉陛下的不下三千。陛下忘記了宮人姓名沒有關係,忘了微臣姓名也無所謂。但是,陛下身為一國之主,有些事是萬萬忘不得的。如果忘了,就會禍國殃民、危及江山啊!”

顏真卿一言既出,李隆基及朝廷百官頓時又緊張起來。高力士怒不可遏,站在丹陛前厲聲斥責道:“顏真卿,放肆!皇上一世英明,天下長治久安,舉國四海鹹寧,你胡說什麽亡國之危,簡直是危言聳聽,一派胡言。”回頭對殿側的佩刀禁衛喊道:“備身,備身,千牛備身,將顏真卿轟下去!”

一群手持千牛刀的禁衛軍官一擁而上去拉顏真卿。李隆基對千牛備身們揮揮手,命他們退下,向顏真卿問道:“顏卿,你說,什麽事這麽嚴重?”

顏真卿說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陛下願聽逆耳忠言否?”

李隆基點點頭:“好,你說。”

顏真卿又道:“明君敬直臣,昏君寵奸佞。陛下乃一代明君,請赦臣直言之罪。”

李隆基又點點頭:“朕赦你無罪。”

顏真卿整整衣冠,挺挺胸脯,對著龍墀高高拱了一揖,正色說道:“開元元年,陛下初登大寶,心懷天下,高誌淩雲,撥亂反正,勵精圖治,遍訪天下賢士,下詔薦賢舉能。陛下看中了同州刺史姚崇,欲拜為相。姚崇當時向陛下提出《十疏》作為條件,否則拒絕出相。這《十疏》陛下尚記否?”

姚崇“十疏”的大意是:一、以仁義治理天下;二、三十年內不對外發動戰爭;三、禁止宦官幹預朝政;四、不準外戚在朝廷擔任要職;五、堅持依法辦事;六、杜絕苛捐雜稅;七、禁止建造寺觀宮殿;八、對臣下以禮相待;九、鼓勵大臣敢言直諫;十、將本朝外戚專權橫行的劣跡書於史冊,以儆效尤。

“姚崇十疏”不但李隆基不會忘記,滿朝文武百官都不會忘記。正因為李隆基接受了“姚崇十疏”,遂有之後二十多年的開元盛世。這“十疏”盡管沒有完全推行,也沒有堅持多少年,但它不但將大唐王朝推到了中國曆史的鼎盛時期,也將中國推到了世界文明的最高峰,此後的中國在世界之林再無此壯舉。

李隆基聽到“姚崇十疏”不由老臉發紅,耳根發燒,麵露尷尬之色。他坐在龍椅上,對丹陛下邊的顏真卿微微點了點頭,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姚崇十疏’朕怎麽會忘記呢?隻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朕垂垂老矣,不能事必躬親了。身邊總得有幾個貼心的人代朕操持朝政才行啊……”李隆基喘了口氣,又道:“我知道,朝中有不少人對楊國忠有看法。楊國忠既不喜讀書屬文,也不會撫琴吟詩,字也寫得鬼畫符一樣幾近白丁。可是,治國施政也不能靠琴棋書畫、詩詞文章啊!朝中許多進士出身的人瞧不起他,你們對楊國忠有偏見啊!古人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依我看,楊國忠還是很能幹的嘛,執政中有些偏差在所難免,他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讓人滿意吧!”

顏真卿心中不悅,口中咕噥道:“陛下是兩耳塞豆不聞雷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話不少大臣都聽到了,頭腦機敏的高力士也聽到了。他對楊國忠也有看法,用手指朝著階下的顏真卿狠狠戳了兩下,沒有作聲。

李隆基沒有聽清顏真卿咕噥什麽,他畢竟曾為一國明主,生性也較仁厚大度,隻是年老怠於朝政,貪圖享樂有些昏庸,但也沒有昏庸到像夏桀、商紂、隋煬帝楊廣那樣暴戾恣睢亂殺無辜的程度。他對顏真卿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道:“好了,朕今天累了。你要是沒有什麽要事,就退下吧!”

顏真卿急忙從懷中取出《陳社稷安危書》,說道:“陛下,臣承恩澤多年,天下將有難,臣安敢不言?這兩年臣在兵部行走,關於南詔之戰以及國朝的軍事部署,臣有疏要呈陛下禦覽。”說罷,將《陳社稷安危書》呈給了通事舍人,舍人交給高力士,高力士雙手捧著放到了李隆基麵前。

李隆基隨便翻了下《陳社稷安危書》,說道:“朕老了,雙目昏花,就不看了。顏卿,你就簡略一點說給朕聽吧。”

顏真卿應了一聲“是”。挺挺胸,清了下嗓門,說道:“古賢曰,為君者以信禦下,為臣者以忠奉上。信不可失,忠不可虧,君臣同心,天下大治。然而,為君有明主、昏君之分,為臣有忠良、奸佞之別,自古以來,人主莫不好忠正而惡奸佞。然而,忠正者常疏,奸佞者常親,以至於覆國危身而不悟。原因何在?實在是忠正者多忤聖意,奸邪者多順旨迎奉。積忤生憎,積順生愛,這就是親疏區別的關鍵之處啊!

“古代的聖明君主有堯舜二帝,堯置敢諫鼓於朝堂之側,舜立誹謗木於通衢路口,廣泛征詢民意,以求下聞。太宗不愧為一代明主,求言賞諫,廣開言路,明察秋毫,洞悉四方,愛臣卿之忤以收忠賢;惡官吏之順以去佞邪。官不虛設,財無枉費,朝廷大臣個個功勳昭著,內官外官人人品德高尚,於是乎,風調雨順,物阜民康,河清海晏,四夷敬服,遂有貞觀之治二十餘載。陛下以太宗為楷模,高瞻遠矚,雄才大略,清心虛己,求賢若渴。先後得宋璟、姚崇、韓休、張九齡、裴耀卿諸多賢相,並下《令百官言事詔》,鼓勵官人敞開胸懷,諍言直諫。人主聖明,必出賢相,一相正則百官正,百官正則天下治。君臣同德,上下一心,遂得開元盛世二十多年,於是乎天下太平,四海鹹寧,國泰民安,萬國來朝。國人皆曰:陛下真乃一代明主、有道聖君也……”

顏真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到開元盛世,李隆基神采奕奕,連連點頭,自豪地應道:“那是,那是……”手捋胡須,嘿嘿地笑笑,指著顏真卿催道:“繼續說,繼續說。”

“可是……”顏真卿話鋒一轉,接著說道:“自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裴耀卿兩位賢相被罷知政事,執事者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妒賢嫉能排除異己,屢起大獄誅逐大臣,先後有李適之、嚴挺之、韋堅、皇甫惟明、楊慎矜、楊慎名、王忠嗣、杜有鄰、韓朝宗、李邕……幾十位大臣慘遭屠戮,受株連者一千多人。執事者為了堵塞言路,明令兩省言官以立仗馬為榜樣,隻可俯首帖耳,不得開口言事。於是滿朝文武皆不敢言,明哲保身,以避禍端。黎民百姓有大冤者,連宮門都進不了,欲謁天顏難似登天,直使肺石長苔,鼓釘生鏽,上聞之器形同虛設。陛下一人孤立於萬乘之上,深居於禁宮之內,常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可憂。政事悉委於宰臣,軍事悉委於胡將,國家軍政要事唯聽三二幸臣之言。太宗臨政,幾乎每日一朝,有時甚至一日三朝。陛下盛年尚可,近十年來卻沉湎於後宮,久不視朝,以阿諛迎奉為快,以聲色犬馬為樂。偶爾臨朝問政,舉朝無犯顏直諫之人,陛下所聞之事,皆臣子敢言之事,臣子不敢言之事,陛下焉能知之?天下要事,陛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以奸宄為賢才,以巨猾為忠貞,以妄言為實,以實言為妖,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直使朝中眾多官員德不稱位,能不稱職,賞不抵功,罰不當罪。無能而祿者一千多人,無功而封者數百家,動輒賜豪宅大院,且不惜財力,但求壯麗。奪百姓口中之食以養貪殘;剝萬人身上之衣塗繪木石。人怨神怒,天地唏噓。古賢曾說:‘國之亡,魚爛而亡。’陛下,不祥將至而不覺,大難臨頭而不醒,社稷將亡於魚爛也。陛下,陛下……”

顏真卿越講越激動,不由痛心疾首,兩目簌簌淚下。顏真卿抹了把眼淚,突然長跪於地,又低聲說道:“陛下不以臣愚,令臣忝列兵部郎官之位。臣在南衙行走多年,耳聞目睹朝廷的諸多惡行弊政,直使朝綱紊亂,國步艱難,矛盾重重,危機四伏。臣今日逆鱗忤君,冒死上諫,若能諫得陛下頓悟,國家幸甚,社稷幸甚,朝廷幸甚,黎民幸甚。臣死而無憾也。”說罷,伏在地上頓首而泣。

這天朝會,站在丹陛之下的太子、諸王、三公三孤以及文武百官,先是為顏真卿以小小郎官擊鼓登殿,驚擾聖駕,譏笑他狂妄自大,有出風頭之嫌,聽了顏真卿激昂慷慨的陳言,又為他大義凜然置生死於度外,言百官不敢言之言,矛頭直指李林甫和楊國忠而對他肅然起敬,並不斷感歎唏噓,拊掌稱善。待顏真卿話一落音,含元殿內突然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掌聲。高力士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胖乎乎的圓臉擰成了歪把南瓜。他用拂子指著顏真卿,氣洶洶地吼道:“顏真卿,你危言聳聽,一派胡言,該死!該死!”朝殿側望望,喊道:“千牛衛士,把他綁了!”韋由將軍看到高力士耍威,急忙對千牛衛士命令道:“站住,不許動。”

李隆基坐在黼扆前的龍椅上,從雷鳴般的掌聲中聽出了顏真卿言中了朝廷百官的心聲。老皇帝的心也怦然一動,有所感悟,對高力士揮揮手,說道:“高公公,站開。朕很久未聞逆耳之聲了,顏郎官的話讓朕聽著新鮮有趣,也很提神。顏真卿這番話雖然過激了點,但他是憂朕之憂,為朕的江山社稷著想啊!”回頭又對顏真卿說道:“顏卿,朕知道,這些年朕疏於朝政,對國事關心不夠,李林甫主持政事堂,許多事處理失當。不過,朕雖然談不上明君聖主,但也不是無道昏君。許多事,朕也是萬般無奈啊!你也不用講大道理了,朕恕你無罪,你站起來講幾件具體的事讓朕聽聽。”

顏真卿挺身站了起來,對丹陛上的李隆基抱拳拱了一揖,說道:“臣曾在禦史台供職多年,對全國各地郡縣有所了解。近兩年又行走於兵部,對駐京禁軍和邊防做過調查,臣有五憂欲稟奏陛下。”

李隆基道:“顏卿,你朝前走走,離朕近一些。你有哪五憂,一一道給朕聽。”

顏真卿朝前邁了幾步,站在丹陛邊上,分別對文列之首的左相陳希烈和武列之首的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各拱了一揖,然後抬頭看了一眼玉案後邊的天子,說道:“當前,全國有多少長征健兒,陛下知否?”

李隆基眨眨眼,搖搖頭。

顏真卿道:“陛下,天下十五道,三百六十五郡,共置兵府六百三十所。自天寶八九載間,兵府名存實亡,朝廷停發魚符。軍防健兒由役兵改為職業募兵,四海之內共有官健六十二萬,除鎮守京師的十二萬禁軍之外,戍邊鎮兵計有五十萬眾。五十萬鎮兵之中,安西節度府二萬四千,屯兵西域;北庭節度府二萬,屯兵北庭;河西節度府七萬三千,屯兵涼州;隴右節度府七萬五千,屯兵鄯州;朔方節度府六萬四千,屯兵靈州;嶺南五經略府一萬五千,屯兵廣州;劍南節度府三萬,屯兵益州;範陽節度府九萬二千,屯兵幽州;平盧節度府三萬八千,屯兵營州;河東節度府五萬五千,屯兵太原……”

李隆基打斷顏真卿的話,問道:“顏卿,你羅列這些數字有什麽意義?”

顏真卿道:“陛下,當今中國乃天下第一大國,東起東海之濱,西至波斯都督府,南達安南的州,北到北海窟說部,東西一萬六千裏,南北一萬二千裏。泱泱大國,幅員遼闊,寰宇之內,無與倫比,可是國防部署卻嚴重失當,特別是中原腹地竟無重兵鎮守,萬一發生兵亂,陛下何以製之?此為微臣一憂。”

李隆基“嗯”了一聲,顏真卿繼續說道:“執事者曾以‘胡人勇決無謀,不易結黨’為借口,提出一個‘以胡治胡’的邊防策略,大量起用胡人為將帥。例如:河西節度使安思順,突厥人;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高麗人;朔方節度使李光弼,契丹人;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突厥人;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突厥人。駐邊五十萬官軍,有四十多萬控製在胡將之手,其中,安祿山一人就手掌十八萬。其麾下大將五百多員,中郎將兩千多員,十之八九都是胡人。臣不能說胡人不好,也不敢懷疑胡將有什麽不軌。但是,有一點大家都有目共睹,那就是胡將雖勇,因為沒有文化而野蠻不馴,僅以勇決驅兵死戰,不知計謀,其傷亡慘重,令人發指。如取石堡,俘敵四百餘人,我大唐健兒卻犧牲四萬餘眾。陛下,四萬條生命啊!而且,邊將之中濫殺無辜及吃空餉現象十分普遍,此為卑職二憂。”

李隆基又點點頭,“嗯”了一聲,顏真卿接著說道:“守衛京師的中央十六衛禁軍曾明文規定,內府衛士應由五品以上達官貴族子弟充任,這些人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成年之後多為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好逸惡勞、頑劣不馴的紈絝子弟。他們在禁軍之中依仗父輩權勢,經常外出賭博酗酒,宿妓嫖娼,敲詐勒索,惹是生非。駐紮宮外的禁軍,有不少市井擔販和流民無賴出身的人,練兵習武吊兒郎當,不時外出偷雞摸狗,欺男霸女,在京民中造成惡劣影響。京畿駐軍中有不少出身貧寒的子弟,多被牙將、校尉、隊正這些基層軍官視為奴仆,任意驅使打罵。這些士卒在忍無可忍之下棄兵出逃,軍官為吃空餉瞞而不報。臣曾派人明察暗訪,長安禁軍南北二衙有名籍者一十二萬,實際隻有八九萬人。這些人僅可作為儀仗列隊於禁宮九門,或者巡街放哨,嚇唬京民,沒有多大實戰能力,一旦實戰,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此為臣三憂。”

丹陛下的武官行列站在含元殿西側,聽到顏真卿批評軍隊,有人點頭,有人搖頭,議論紛紛,各抒己見。一位禁軍大將氣得吹胡子瞪眼,衝向顏真卿舉拳欲打。維持秩序的殿中侍禦史李華衝上去攔住那個將軍,斥道:“回去,回去,不得出列!”

顏真卿回頭看了一眼李華,對皇上拱了一揖,繼續說道:“第四,南詔係我華夏後裔的一支,開元二十六年(738)在陛下支持下建立南詔國,封首領皮羅閣為國王,以陽苴咩城為首都,年年派使到長安進貢,從來沒有不軌之舉。九載,閣羅鳳繼承父位,雲南太守張虔陀見其妻年輕貌美,屢起歹心欲據為己有,並且上書誣蔑南詔王有不軌之心。閣羅鳳怒而發兵攻打善闡府,斬殺張虔陀。如果朝廷派使安撫,事情到此也就結束。可是,執事者偏聽偏信,發兵八萬攻打南詔,南詔王上書求和反遭拒絕,遂將南詔推進大唐強敵吐蕃的懷抱,造成親者痛、仇者快的惡果。不義之戰,必然導致失敗的結果。去年四月,南詔一戰而喪師六萬,再戰又喪師四萬。執事者貪圖邊功,以邀聖寵,竟然顛倒黑白,欺君罔上。以敗北為勝利,以逃竄為凱旋,混淆視聽,邀功請賞。中原大地十萬家庭舉喪悲泣,朝中百官卻滿朝祝捷開懷暢飲。南詔之戰何捷之有?現在執事者又欲征兵發動南詔之戰。陛下,國家之憂不在南詔,以臣愚見,若有禍端必發於北疆。陛下不罷南詔之戰,是為微臣四憂。”

李隆基從高力士口中聽說過楊國忠虛報戰功的事,對顏真卿輕輕點了下頭,隻道了聲“我知道了”,心中沮喪,微微閉了雙目。

顏真卿以為皇上在閉目細聽,接著道:“邊將盤踞一鎮日久,上下將官皆沾親帶故,或拜為兄弟,或認為父子。將軍家兵少者數百,多者上千。上下其手,串通一氣,極容易結為私黨,不聽調遣,作奸犯科聚夥鬧事。為了防患於未然,未雨而綢繆,抑製奸宄不逞之心,臣建議:各府節度、鎮帥、軍使、兵馬使、守捉、都督以及各地經略等,凡手握重兵的將帥均應定期調防或互相調任……”顏真卿說到這裏,似乎聽到丹陛上傳來細細的呼嚕之聲。顏真卿抬頭一看,高力士正示意他不要講了,殿廷百官竊竊私語,小聲議論。高力士稱皇上為“大家”。他附在李隆基耳邊輕輕喚道:“大家,大家……”

李隆基被喚醒了,伸了個懶腰,說道:“朕昨天晚上與虢國夫人對弈,玩了個通宵,沒有睡好,困極了。”抬頭看到顏真卿還站在殿內,說道:“顏卿,剛才你說的幾件事朕都知道了。不過,李林甫重用胡將也是為社稷著想,為朕分憂,並無惡意。楊國舅也不是奸宄之臣,他年輕氣盛,急於建功立業,做錯些事也情有可原。安胡兒憨頭憨腦,對朕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顏真卿一聽到皇上為他的幾個寵臣開脫,心中著急,抱拳拱了揖,大聲說道:“陛下天聽四達,靈鑒昭遠,臣所言五事,望陛下三思……”

李隆基心下不耐煩,說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也是憂朕所憂,深思遠慮,為社稷著想。不過我老了,不能事必躬親。李林甫重病在身,住在昭應別墅,已經不久於世了,你這份奏書就交陳相公處理吧。”說罷,讓高力士將《陳社稷安危書》交給了文列之首的陳希烈。他從龍椅上起身之後,又長長打了個哈欠,對高力士吩咐道:“顏郎官一番好心,不辱官守,賜他一柄牙板,以示獎勵,免得軍人找他的麻煩。”說罷,邁步下了丹陛。女史們急忙上前扶著皇上,前呼後擁,出了含元殿,請皇上坐上步輦,順著一條從大明宮通向興慶宮的夾城通道,回南內的花萼樓去了。

左相陳希烈征求了前任兵部侍郎李麟、現任兵部侍郎蕭華及十幾位禁軍將領的意見,大家都認為顏郎官心係國脈民命,高瞻遠矚,冒死上書,針砭時弊,書無虛言。“五憂”之事,事事關係國家安危,社稷存亡。陳希烈、李麟、蕭華和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金吾將軍韋由一齊入宮,請求皇上重視顏真卿的《陳社稷安危書》。李隆基無奈,隻好下了一道《禁戰功虛冒詔》。胡將問題,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剛剛兵敗大食,損兵三萬,撞到了刀刃上,被李隆基一道聖旨撤了節度使,調入京城改任負責巡街禁軍的右金吾衛大將軍。李麟和陳玄禮提出,將幽州的安祿山也調入京師,李隆基不聽,拂袖到臥室去了。

正在臨潼昭應別墅養病的李林甫,聽說小小的兵部員外郎顏真卿向他發難,上書奏了他一本,沒有指名地批了他一通,頓時氣得渾身發抖,大叫道:“去,去,把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兵部郎官給我抓來,我要看看他長了幾個腦袋。”

李林甫的大兒子、將作監李岫和李林甫女婿楊齊宣站在床邊,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輕輕歎息一聲,低下了腦袋。楊齊宣讀書出身,時任諫議大夫,深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多次規勸嶽父不要依仗權勢,濫殺無辜。李林甫不聽,時至今日病入膏肓,一旦斷氣,樹倒猢猻散,一家五十多頂烏紗、數百名黨徒親信、幾千口家眷,即將麵臨男子流放邊疆、女人淪為奴婢的下場。此時此刻李家的人都成了過江的泥菩薩,誰還敢出門去招惹是非?蠻橫了幾十年的李林甫連兒子、女婿都指揮不動了,頓時氣得急火攻心,腦袋發脹,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李隆基看著楊國忠,嗔道:“南詔之戰的實情高公公早就告訴了我,朕考慮到你在朝廷的威信,沒有問你欺君之罪,與顏真卿何幹?”

楊國忠兩隻小眼滴溜溜四下一睃,沒有看到高力士,心中恨恨地罵了一句:“該死的閹豬。”

李隆基耳背,眼一瞪,問道:“你咕噥什麽?”

楊國忠急忙跪在李隆基麵前,拱揖說道:“國忠雖為國舅,陛下卻將國忠視同兒子一般。國忠一定忠心耿耿,輔讚洪業,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李隆基長歎一聲,說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你心胸如此偏狹,讓朕如何能放心地委任你入主政事堂執掌國柄?常言道,宰相肚裏能撐船,邦國大臣應當學會團結官員才行啊!”

楊國忠聽了皇上這番恨鐵不成鋼的怨言嗔語,不由心花怒放,五體投地連叩十幾個響頭,然後兩腿長跪。挺胸昂首發誓說道:“臣一定牢記陛下聖教,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天寶十一載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夜晚,陰風淒厲,寒氣侵骨,關中大地一片肅殺。氣息奄奄、苟延殘喘的李林甫蜷縮在一輛四輪馬車上,咕隆咕隆地從臨潼回到長安平康裏廢蠻院家中。子夜時分,他躺在後院月堂的一張小**,雙目圓瞪,直直地盯著頭上的天花板。他看到被他無辜殘殺的李適之、韋堅、皇甫惟明、王忠嗣、李邕、趙奉璋以及楊慎矜、楊慎餘、楊慎名兄弟等一大批朝廷大臣,一個個鮮血淋淋地提著自己的頭顱,站在他的牙床四周向他索命。門外的大院內,還站著二千名被他枉殺的無頭鬼,蹦著叫著向他討還血債。李林甫渾身抽搐,喉嚨裏不斷地喊叫著:“對不住!對不住!”聲音越來越小,當他看到牛頭馬麵將一副鐵索哐啷一聲緊緊地套在了他的脖頸上時,他兩眼噙淚,一聲哀號,被拉進了陰曹地府。

李林甫斷氣的次日,廢蠻院高大的門樓突然塌了一角,一條巨大的黑鱗毒蛇從門樓上摔了下來,慢慢蠕動著爬進了附近的漕渠。同時,有一千多條小毒蛇四處逃竄。很長時間,平康裏南街無人再敢來往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