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感天動地禦史雨
次日，顏真卿、殷克齊、羅青鋒、司馬勇以及四位禦史武從，在縣令孫嵩派來的一位屬吏的帶領下，從後門悄悄潛入縣廨，順著廂房走廊轉了幾轉進入五原縣大牢，先是秘密見到了冤主梁濟民，然後又密審了鹽川郡下吏宋文祥和棍棍劉富貴，基本掌握了鹽川郡太守兼軍府都尉馬如龍心存異誌圖謀不軌的事實和不擇手段欲奪傳國寶璽的目的。隻是，馬如龍到底養了多少兵健，一時還無法查證落實。顏真卿感到力不從心，但又不敢向朝廷上書求援，他不知道馬如龍到底與京兆尹蕭炅私交厚到什麽程度，擔心蕭炅勾連李林甫從中作梗。再說，此時的安祿山極受皇上依賴，如果安祿山得知一個小小的監察禦史欲辦馬如龍的消息，隻要他在皇上麵前說一個“不”字，誰也動不了馬如龍一根汗毛。如果不將馬如龍繩之以法，不但梁濟民冤案難以昭雪，也必將給國家留下禍根。這對於一位剛正無私的清官廉吏來說，永世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如果要拿馬如龍，如何拿法？馬如龍手下至少有兩千兵馬和數百家兵，顏真卿總共八人，一旦走漏消息，馬如龍狗急跳牆，令馬飛、馬躍二子帶人將禦史一行拉進荒漠活活埋了，然後向禦史台打一紙報告，說是被山匪劫殺，誰也無可奈何。
這晚，顏真卿伏案匆匆給振遠軍使兼朔方軍節度副使郭子儀寫了封信，稟告了自己在五原縣遇到的難處，征詢郭將軍對馬如龍案的意見，請求支持。次日一大早，就讓羅青鋒將信密藏在夾衣之內，然後帶了兩名武從，在驛站挑選了三匹駿馬，馬不停蹄直馳三百裏外的靈武節度府。
年過半百的郭子儀將軍肩負著保衛邊疆的重任，長年奔波在河套塞外一帶，朔氣金柝，寒光鐵衣，患了寒腿及腰肌勞損，從木那山橫塞軍要塞回到靈武大本營休養。這天，突然接到顏真卿的信函，心中十分興奮，當即命令馬弁杜希全備馬，他想親自到五原為顏禦史設宴接風，以盡地主之誼。當他腳踏馬鐙偏身上馬時，腰間一陣疼痛難忍，急忙扶著杜希全回到**。郭將軍未能成行，反被兒子郭晞、郭曖埋怨了一頓，隻好讓杜希全給他捶了捶腰，伏案給顏禦史回了封信，說是馬如龍圖謀不軌他早有耳聞，讓顏真卿以社稷為重，消除顧慮，秉公執法，一切後果，由他承擔。郭子儀將信交給杜希全，說道：“你持我的節杖，速帶二百名快馬健兒趕赴五原，為禦史行轅站崗放哨，若有人敢對禦史不恭，立刻拿下。我休息兩天，後天就親赴五原，為顏禦史保駕撐腰，確保顏禦史巡行安全。”
杜希全對郭子儀高高拱了一揖，說道：“主公放心，顏禦史是我的恩人，自當盡心竭力。”說罷，即點兵備馬，跟著羅青鋒趕赴五原。
時令已至深秋。這天，太陽一如往日在昏黃的天空中冉冉升起，一臉的土，一身的沙，柔柔的光芒軟軟地射向大地，大地一片肅殺。
往年的深秋是個美好的季節，五原的坡坡坎坎到處是金的銀的紅的黃的顏色，五彩斑斕，絢麗如錦，金黃的穀子一坡抱著一坡，隨風搖曳，紅紅的高粱一溝連著一溝，笑對藍天。大豆田裏蟈蟈的歌聲此伏彼起，棉花地裏如雲如絮雪白一片。辛苦一年的農民這時候綻出了一張張紅紅的笑臉，等待著五穀歸倉，盼望吃上一頓飽飯。可是，今年的五原，從四月到八月老天爺滴水未下，五原大地旱魃為虐幾近半年，農田莊稼枯萎，湖塘水涸底裂。全縣土地顆粒未收，山坡上的榆樹、樺樹以及道路兩旁的一行行白楊樹上，焦黃的樹葉被風一吹，嘩啦嘩啦四處飄**。各類樹木都**著身子，將那瘦削如鐵的幹枝直指昏黃的天空，好像在對天怒吼——老天爺，救救五原的生靈，快快下雨吧！
老天爺依然板著一副冷酷的麵孔，滴水不落。許多揭不開鍋的農戶，已經背著鋪蓋、推著獨輪小車，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地離開五原，外逃他鄉。
天寶六載九月的一天，原本破舊不堪的五原縣衙突然打掃得幹幹淨淨，披紅掛綠，張燈結彩。衙前肅然威立著兩隊佩刀持戟的儀仗隊伍，阻車擋馬的鹿角架前豎著“肅靜”“回避”的威儀牌，高大的縣衙門樓上懸著“五原縣衙”四字匾額，匾額下臨時扯了一條橫幅，上書“監察禦史行轅”榜書六字。兩百名朔方健兒站在一杆“郭”字將旗下邊，披甲執戈，威風凜凜。禦史台監察禦史顏真卿持節銜命蒞臨五原，五原縣令孫嵩在縣衙為朝廷禦史設宴接風。為了表示隆重，特別聘請鹽川郡太守兼軍府都尉馬如龍前來作陪。
宴會的主席設在二堂。二堂很久沒有打掃過，又髒又暗。役差們特別在兩側牆上罩了一層藍色帷帳，遮住那些早已發黃了的詔旨、律條和字畫，堂中央放了一張大方桌。顏真卿是貴客，坐在麵門的主座，身後站著羅青鋒和杜希全二人。從靈武趕來的郭子儀將軍坐在主席右側的首席陪客，身後站著兒子郭晞、郭曖兩位小將。鹽川郡太守馬如龍遲遲沒有到席，五原縣令孫嵩站在縣衙門口焦急地等待著上峰的光臨。
衙門外的廣場上圍了上千觀眾，有人吐口水，有人謾罵，有人咬牙切齒，有人搖頭歎息。一位正準備外出逃荒的漢子罵道：“日他娘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沒有好東西。”
老驛長苦大說：“官人中好人不多，但還是有清官廉吏。有貪官就有清官，有墨吏就有廉吏。”
有人爭道：“十墨一廉，百貪一清。墨吏貪吏多如牛毛，清官良吏鳳毛麟角。”
這時候，鹽川郡太守馬如龍帶著一隊人馬，如狼似虎，呼嘯而至。五原縣令孫嵩急忙將他迎進了縣衙之內。鄉學塾師吳子儒對圍觀民眾說道：“等著看吧，一會兒有好戲呢！”
馬如龍一向多疑，他一聽說監察禦史巡按五原，心中就怦怦一陣亂跳，一邊派人四處打聽監察禦史到五原的目的，一邊囑咐爪牙保守秘密，交代心腹統一口徑，威脅屬吏不得胡說亂講，賄賂士紳多多褒獎。還未等探子們探得什麽消息，就接到五原縣令為禦史接風請他作陪的請柬。本來，他以四品之尊不想出席為一個八品監察禦史舉行的接風酒宴。但聽說朔方軍節度副使、金吾大將軍郭子儀從三百裏外的靈武帶病趕來赴宴，不得不勉強出席。為防不測，還特別帶了馬飛、馬躍兩個兒子，四位裨將、二十名武藝高強的家兵。
馬如龍來到二堂之後，先與郭將軍寒暄了一陣，才與監察禦史拱揖招呼。在禦史左下的陪席落座之後，就四下瞟來瞟去，尋機繞到屏風後邊掀起罩牆的帷帳，看看藏了什麽沒有。然後示意兩個身佩腰刀的兒子提高警惕不離左右，好像參加鴻門宴似的狐疑不安。
縣令孫嵩坐在背門麵客的下席，等著酒菜上畢，他起身對監察禦史和兩位上峰一一拱揖一拜，致過歡迎詞，就向禦史敬酒。
顏真卿端起酒杯，看了眼站在馬如龍身後的馬飛和馬躍，故意問道：“這二位小將，應該是馬太守的公子吧？”
馬如龍捋捋兩撇翹尾巴小胡，嘿嘿一笑，應道：“犬子，犬子。”
顏真卿道：“請兩位公子入座。”
馬飛、馬躍二人道了聲“謝禦史賞座”，各人拉了個凳子，坐在父親兩側。馬如龍左右看了一眼兩個愣頭愣腦的兒子，眼一瞪，斥道：“放肆，這裏哪輪到你們二人就座？”
馬飛道：“！不就是歡迎一個監察禦史嗎？有什麽了不起？”馬躍也說：“就是。”說著，兄弟二人各端了一杯酒，仰臉就喝起來，喝著，還咂咂嘴，稱道：“好酒，好酒。”
這時顏真卿看了一眼身後的羅青鋒和杜希全，舉起手中的酒杯，“啪”一聲摔到地上，輕輕喝了一聲：“將馬家父子拿下！”
馬如龍和馬飛、馬躍父子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藍色帷帳後邊呼啦一聲擁出二十多名快刀手，十幾把鋒利的鋼刀迅速架在了馬家父子的脖頸上，三人的雙臂被身後的大漢反剪著，高高地架了起來。杜希全手持一把鋒利的腰刀，刀刃對著馬如龍的喉頭說道：“馬閻王，你敢拒捕，我就割下你的腦袋。”
馬如龍感到脖子上已經在滴血，嚇得麵色慘白，沒有再敢掙紮。回頭看看兩個兒子，正被一群官健摁在地上，連手帶腳五花大綁被捆起來。馬如龍大叫一聲“護兵，護兵！”他的二十名養子護兵在縣衙大院的一間廂房飲酒，手捧大碗，一個個喝得昏天黑地，早被郭子儀的百人衛隊解除了武裝。轉眼之間，五原縣歡迎監察禦史的接風酒宴變成了公審逆賊馬如龍的審判大會。
消息像風似的很快傳遍了五原縣城，本來圍在縣衙門外的上千名觀者已經罵罵咧咧地四散而去，聽說馬家父子被監察禦史繩之以法，很快又都轉了回來。許多扶老攜幼外出逃荒的人已經出城很遠，聽到風聲之後，也都迅速轉了回來。數千鄉民圍在五原縣衙門外，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忘記了饑餓和苦難，一個個像過節似的眉飛色舞、喜笑顏開。討飯花子著竹籃、提著打狗棍也興高采烈地擠在人群後邊，唱道：“抓了馬閻王，鹽川無饑荒；殺了馬如龍，百姓不受窮。”
突然，縣衙大門洞開，幾個差役搬開了橫在門外阻人入內的鹿角，披堅執銳肅立門外的兩百名朔方軍健和幾十名守門衙役退到了大門兩側，五原縣縣尉站在門外大聲宣布道：“奉監察禦史口諭，今日公審鹽川太守馬如龍私養兵馬圖謀不軌、製造冤案迫害鄉民、抗拒朝廷為害百姓的滔天罪行，歡迎五原縣鄉親父老入衙旁聽。”縣尉宣罷，隻聽到“走啊”一聲呼叫，幾千百姓潮水一般衝進了縣衙，擠擠擁擁站在大堂內外，兩百名朔方軍健維持著秩序。
五原縣衙正堂之上，監察禦史顏真卿威嚴地坐在公案後邊，身後站著羅青鋒和杜希全二人。正堂右邊一案，後邊坐著朔方軍節度副使、金吾大將軍郭子儀，郭將軍身後站著郭晞、郭曖；正堂左邊一案，後邊坐著五原縣令孫嵩及本郡白池縣縣令，後邊站著兩縣的屬吏。顏真卿抓起驚堂木朝案上“啪”地一拍，輕聲說道：“升堂！”
禦史判官殷克齊坐在禦史旁側的一張小桌上，起身高喊一聲：“升堂了——”大堂兩側二十名執棒差役齊聲發威地高聲應道：“升堂了——”威嚴的聲音在大堂回來**去，嗡嗡震耳，兩架一人多高的升堂鼓被敲得聲震雲霄。
五原縣令孫嵩霍地起身，大喊一聲：“帶犯官馬如龍上堂！”
馬如龍行伍出身，多年來一直土皇帝似的作威作福，稱霸一方，口含天憲，說一不二。這時突然披枷戴鐐，成了階下囚，被差役推搡著進了五原縣正堂，他哪裏受得了這等窩囊氣！抬頭橫了一眼往日像巴兒狗一樣對他點頭哈腰的孫嵩，又蔑視地瞪了一眼坐在正堂的監察禦史顏真卿，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將頭朝旁邊一扭，直挺挺地站在大堂中央。
顏真卿輕輕喝了一聲：“跪下！”
馬如龍一動不動，像馬樁一樣立在那裏。
顏真卿抬頭看了一眼馬如龍，聲音稍大了一點，喝道：“跪下！”
馬如龍又“哼”了一聲，仍然立在大堂中央，紋絲不動。
顏真卿抓起驚堂木“啪”的一聲拍到案上，厲聲喝道：“馬如龍，跪下！”
馬如龍眯著雙眼，盯著顏真卿，說道：“你一個小小的八品監察禦史，有什麽資格審我？”
顏真卿笑笑，說道：“顏某官職不大，階位也不高，職事前需加一個‘行’字，小小的行六品監察禦史。”
“哼哼哼——”馬如龍仰頭冷笑一陣，說道，“加一個‘行’字也隻六品而已，老子為鹽川太守，兼折衝府都尉，正四品上階封疆大吏，豈能跪一個小小的六品監察禦史。”
顏真卿也冷笑一聲，說道：“在我堂下隻有犯官，沒有品官。來人，將他的官服給我扒掉，先打他二十大板，看他還擺幾品的架子。”
堂上差役啊喝應了一聲，一擁而上。馬如龍眼冒凶光瞪著差役，斥道：“放肆，小小衙役膽敢無禮，小心我剝了你們的皮！”差役們互相看了一眼，急忙退回原地。
這時，顏真卿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馬如龍，你犯了十惡不赦的朝廷大法，還想著官複原職，作威作福？你做夢吧！”
這時，大堂內外的鄉民**起來，邊擠邊揮著拳頭大聲叫道：“打，打，打他狗日的！”軍健們急忙張開臂膀，圍了一圈，阻止鄉民向前擁擠。杜希全衝到堂前，站在馬如龍身後，對著馬如龍的兩個後膝窩，一邊踢了一腳，馬如龍猝不及防，兩膝一軟撲通跪到了地上，杜希全指著差役喝道：“給我打，狠狠地打。如果打虛棍子，我處置你們！”
十個差役道一聲“遵命”，遂將馬如龍按在地上，輕輕道了一聲：“馬大人，對不住了。”扯下他的官服，掄起策杖朝那肥大滾圓的屁股上打起來，一杖，兩杖，三杖……一氣打了二十杖，馬如龍齜牙咧嘴地哼哼著，說道：“你們這些賤奴，待我出去之後，待我出去之後……”大堂內外哄然大笑起來，隻聽四周有百姓叫道：“馬閻王，你惡貫滿盈，出不去了。”
馬如龍挨了二十棍殺威棒，囂張氣焰頓時被打去了一半。他被人按著跪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郭將軍，氣呼呼地叫了一聲“郭子儀”，說道：“我在你麾下多年，一向唯命是從，唯求得到你的保護和提攜。我犯了什麽事，你竟讓一個小小的監察禦史如此整我？”
郭子儀一拍桌子，怒道：“混賬東西！你犯了什麽事，還用問我嗎？”回頭對顏真卿說道：“宣他的罪狀。”
顏真卿拿起驚堂木輕輕一拍，說道：“馬如龍，你犯了五大罪狀。第一，你於去年冬天和今年春，擅自撥勝甲高足和上筋腳馬三千匹送到範陽，你可知罪？”
馬如龍說道：“顏使君，那安胡兒在皇上麵前除了那把龍椅和楊貴妃之外，要什麽給他什麽。他向我要三千匹戰馬，我敢不給他嗎？”
顏真卿質問道：“為什麽既不報兵部，也不報朔方軍府？”
馬如龍辯道：“安胡兒不讓我報，再說，我報了，上邊能批準嗎？”
顏真卿又問：“他給了你多少錢？”
馬如龍吞吞吐吐，說道：“一萬貫。”
郭子儀指著馬如龍斥道：“你私販國家軍馬，僅此一條，就是死罪。”
顏真卿一拍案子，又問：“馬如龍，你和安祿山還有什麽交易？”
馬如龍支支吾吾，說道：“沒有，沒有別的交易。”
安祿山這時正受皇上寵幸，宰相李林甫和國舅楊釗都拿他無可奈何，滿朝文武無人敢惹。郭子儀看到顏真卿還想追問，擔心顏真卿遭受安祿山迫害，急忙搶在顏真卿前邊，說道：“宣馬如龍第二條罪狀。”
顏真卿一拍驚堂木，說道：“馬如龍，你多次指示州兵化裝成土匪，前後劫掠鹽池官鹽十萬擔，該當何罪？”
馬如龍爭道：“誣蔑！我堂堂一州太守，要那麽多鹽幹什麽？”
顏真卿一招手，四名官健從堂側押上來兩名鹽監。一名鹽監哭喪著臉，說道：“馬如龍，你派人搶了官鹽，為了封我二人之口，給我二人每人二百貫錢。現在錢沒了，烏紗帽也丟了，你這個官匪民賊，你害得我二人好苦啊！我二人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找你算賬！”
顏真卿揮揮手，讓健兒將兩個鹽監押了下去，接著宣道：“第三條，今年丁亥，皇上祭太廟，不久又祭天地於長安南郊。祭罷，皇帝當即宣詔大赦天下，免除百姓今年夏季田賦。五月壬午，朝廷百官為皇帝上尊號曰‘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皇上大悅，再次下詔，免除天下百姓今秋租庸。皇恩浩**，澤及草木。可是，馬如龍，你身為鹽川郡太守，是怎樣對待轄內百姓的？今年鹽川郡的五原、白池兩縣遭遇百年難遇的嚴重幹旱，民有饑色，路有餓殍。你不但不開倉濟民，反而私壓皇詔，秘而不宣，照收鹽川百姓的全年田賦，使得大批鄉民扶老攜幼外逃他鄉。馬如龍，你視民如草芥，抗旨不宣，該當何罪？”
馬如龍“哼”了一聲，說道：“那是五原、白池兩縣的縣令幹的，幹我鳥事？”
五原縣令孫嵩和白池縣令氣得咬牙切齒，霍地站了起來。孫嵩衝到堂中，指著馬如龍斥道：“馬閻王，你指示馬飛、馬躍兩個王八羔子，帶著一百名州兵，每天像押犯人一樣，押著我們兩個縣令，強迫我們帶著縣尉和差役下鄉收租。馬飛、馬躍動不動就抽出腰刀在我麵前晃來晃去，威脅說：‘你是交租，還是交腦袋……’五原的尉、簿、典吏以及三班衙役都可以為我做證。馬如龍，你瞞上欺下，抗旨逼租，罪責難逃。”
郭子儀一拍桌子，怒道：“就這一條，也該殺頭。”
馬如龍心中不服，口中咕噥道：“皇上一高興，就免了百姓一年的租稅。我手下三千人馬喝西北風嗎？”
顏真卿聞言，一拍驚堂木，霍地站了起來，指著馬如龍，追問道：“馬如龍，你再說一遍。”
馬如龍猛地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急忙支吾道：“我是說，百姓不交租，我拿什麽供給朔方軍健？”
顏真卿揚手指指四周聽眾，問道：“大家都聽到了，他剛才說什麽？”
眾人齊聲回道：“他說他手下有三千人馬。”
顏真卿抓起驚堂木朝案上“啪”地一擊，說道：“馬如龍，朝廷規定下州軍府隻準養兵八百，你卻養了三千人馬。這就是你的第四條罪狀，該當何罪？”
馬如龍大聲叫道：“沒有三千，我隻有八百府兵。”
顏真卿道：“你不承認也由不得你了。”說罷，舉手朝後邊側門一揮，朔方軍中郎將渾釋之及其兒子渾瑊立即押上來十來個馬如龍的裨將和司馬參軍，一個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為首的一員裨將對馬如龍說道：“麾下，看你那熊包樣子，還想成就王業呢，好漢做事好漢當，到這時候還隱瞞什麽？大不了挨上一刀。”
馬如龍罵道：“日你娘的，你們都背叛了我。”
郭子儀指著馬如龍斥道：“混賬東西！你私養士卒圖謀不軌，這一條你該千刀萬剮。”
顏真卿揮揮手，讓渾氏父子將馬家兵的將領帶了下去，又宣道：“馬如龍，挺身跪好，現在宣布你第五條罪狀。你道聽途說，勾連宋文祥、劉富貴兩個混子，向五原鄉紳梁濟民索要所謂傳國寶璽，以聚眾謀逆牽連三十餘人，又慫恿惡子將梁濟民家產據為己有。國法規定，謀逆死罪，誣人謀逆者反坐。這且不說，我問你，你下這麽大的功夫，索取一個謠傳中的傳國寶璽有何企圖？”
馬如龍支支吾吾，許久才道：“沒有企圖，獵奇，好玩……”
五原縣令孫嵩怒不可遏，衝到堂中，朝著馬如龍“呸”地唾了一口，斥道：“你對我說，有方士占課，占出讖語，預言天將有變，要有所準備。又說，傳國寶璽失蹤了數百年，近日聽說藏在五原，這是玉皇大帝助你奉天承運。你給我十金、十銀，讓我千方百計找到傳國寶璽，強迫我將梁濟民抓入大牢，抄了他的家。馬如龍，你奉什麽天？你承什麽運？你分明想以此作為祥瑞，等得時機，犯上作亂……”
郭子儀沒等孫嵩講完，拍案而起，大聲喊道：“杜希全，把這個謀逆的畜生拉出去，給我就地砍了！”
杜希全道一聲“遵命！”帶著兩個健兒衝向了馬如龍。顏真卿急忙攔住杜希全，對郭子儀抱拳拱了一揖，說道：“將軍，不可。”
郭子儀道：“我身為右金吾大將軍、振遠軍使兼朔方節度副使、並知朔方節度諸事，我有權殺他這個鹽川太守。”
顏真卿急忙走到郭子儀麵前，低聲說道：“麾下，我知道你手持雙節，有權殺他。如果我不在這裏，你可以行使皇上賦予你的權力。可是，今天你既然將他交給了我這個監察禦史進行審判，我就必須上報刑部，再由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三司進行三複審，然後才能執行死刑，否則我就是知法犯法。”
郭子儀說：“顏使君，我擔心朝廷中有人幫他開脫。萬一皇上赦了他放虎歸山，豈不是誤國害民，遺患無窮？”
顏真卿輕聲對郭子儀說道：“馬如龍犯謀逆之罪，皇上不會赦他，其他人……”顏真卿“哼”了一聲，肯定地說：“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郭子儀朝顏真卿臂上輕拍一下，很信任地說道：“好，那就聽使君安排吧！”
顏真卿回到公案前，提筆擬了一份公告，讓判官殷克齊當堂宣布道：“皇朝監察禦史顏真卿告鹽川郡五原、白池兩縣百姓書：
一、鹽川郡原太守馬如龍夥同其子馬飛、馬躍，無視國法，抗旨殘民，私養兵馬，圖謀不軌。茲判處馬如龍、馬飛、馬躍死刑，上報刑部核準，押監候斬。
二、五原士紳梁濟民及其受牽連的親朋好友三十人，無故蒙冤，無罪釋放。被馬家父子抄沒財產如數歸還。
三、遵照皇帝詔旨，免去五原、白池兩縣百姓今年田地賦稅。已經被迫上交租賦，如數退還。
四、鑒於鹽川地區幹旱肆虐，夏秋兩季農田嚴重減產，百姓家無存糧，日不果腹。從明日起，五原、白池兩縣開倉放糧，並於鄉鎮廣設粥廠，賑濟饑民，幫助災民度過寒冬。
五、聘請鄉先生吳子儒為縣學學官，掌理五原縣學政，同時負責監督和檢查五原、白池兩縣縣吏的放糧和粥廠事務。
六、鹽川郡及五原、白池兩縣官人必須堅守本位，恪盡職責，如有違法，嚴懲不貸。
殷克齊大聲宣罷《監察禦史告民書》，縣衙大堂一時間鴉雀無聲。突然，有人振臂高呼：“馬閻王倒台了！冤案昭雪了！鄉親們有飯吃了！”接著大堂內外及縣衙大院上千民眾一齊振臂歡呼起來。呼聲震天，聲遏行雲，歡呼聲突然化為一條青龍，挾雲拖霧，繚繞翻騰，很快將那昏黃的天空攪得陰沉沉的。一陣冷風嗖嗖吹過，天上開始下起了雨。先是淅淅瀝瀝，逐漸變成瓢潑一般，像是天河被青龍撕開了一道豁口。接著，滂沱大雨傾盆而下，老天爺似乎要將半年來虧欠鹽川百姓的雨水一下子都還給人間。
有人就說：“這是監察禦史顏真卿為冤獄裏的百姓平反昭雪感動了上蒼，老天爺方為五原灑下甘霖玉露的啊！這場雨是救命雨，是禦史雨啊！”
眾人應道：“對呀，老天爺下的是禦史雨啊！”
縣衙內外的上千民眾振臂高呼道：“禦史雨萬歲！萬歲！萬萬歲！”
半個時辰之後，河漲湖滿，大地被澆得透透的。突然又雨住天晴，雲消霧散，太陽也露出了喜悅的笑靨。幹枯的樹葉慢慢泛出了綠油油的光澤，萎蔫的莊稼漸漸抬起了頭，站直了身子，經過洗禮的大地晴空萬裏，煥然一新。
日子過得平平安安的五原善人梁濟民萬萬沒有想到，一輩子行善積德的他，在耳順之年準備慶祝六十壽辰之前，突然之間遭到一場飛來橫禍。他恨那個無賴女婿劉富貴，也恨那個一百三十年前給他留下禍根的伯祖梁師都，他也恨自己。那是什麽“傳國寶璽”啊！分明是一個興風作浪的害人妖孽。他見都不曾見過的勞什子，卻差點兒為它丟掉了一家人的性命。他恨自己糊塗，恨自己最終還是貪財而遭此滔天大禍。兩個被馬家兄弟搶去的寶貝女兒，因為不從，撞牆上吊，尋死覓活，頭上包著傷口，每天臥床啼哭。兩個懦弱的兒子驚魂未定，常常呆呆地站著發愣，又突然抽搐著失聲痛哭。一夜之間急得滿頭白發的老夫人，除了落淚就是歎息，過了許多天一家人還沉浸在劫難的悲痛之中。
這天，梁濟民聽說為他平反昭雪的監察禦史顏真卿受郭子儀將軍邀請要到靈武和其他朔方軍轄區巡視民情，急忙吩咐家人備了一桌菜肴，又邀了被聘為縣學學官的鄉先生吳子儒作陪，請郭子儀將軍和監察禦史顏真卿到府上做客，當麵表示謝意。郭子儀忙於整頓鹽川軍府，留下杜希全帶了二十名朔方軍健護衛顏真卿，自己先回靈武去了。顏真卿本想避嫌，謝絕梁善人的邀請，想到心中還有個疑竇沒有解開，便欣然赴會。
梁濟民為五原縣的鄉紳耆老，從小飽讀詩書，以耕讀傳家，一向喜與儒士和清吏交往。他聽吳子儒說，顏真卿乃複聖顏淵和《顏氏家訓》作者顏之推的後人，心中崇敬得五體投地，就帶著兩個兒子恭恭敬敬地給顏真卿叩了三個頭。顏真卿驚慌得直叫：“不可，不可！”雙手攙起梁濟民。梁濟民說：“恩公救了我的全家及受我牽連的三十幾位親友！梁某感恩戴德，沒齒難忘。待家產清退之後，定為恩公建一座生祠，一座佛塔，樹德政碑一通。”
顏真卿聞言，大吃一驚。他對梁濟民抱拳拱了一揖，板了麵孔說道：“梁公欲斷我前程嗎？”梁濟民眨眨眼，愣愣地望著顏禦史，不知何意。顏真卿說道：“我身為朝廷監察禦史，取的是俸祿，吃的是皇糧。巡按郡縣，糾視刑獄，監察百官，嚴肅國法，此乃我的天職，幹了自己應幹的事。再要別人道謝，雖不同於敲詐勒索，但無異於貪汙受賄。所以萬萬不可為我築塔建祠和樹碑立傳，常言道‘為善最樂’。梁公是位善人，若有餘資，不妨多建一座草堂義學，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梁濟民點點頭，應了一個“善”，又道：“我自知祖上有負於鄉民，所以一生都在行善積德。我想必是功德不夠圓滿，或是祖上造孽太深之故，老天爺才要懲罰我吧！”
顏真卿笑道：“上蒼懲罰你，不是因為你行善積德，而是因為你自己埋下了禍根。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讓你差點丟了性命的傳國寶璽？”
梁濟民點點頭，說道：“有。我今天請監察禦史蒞臨寒舍，就是想將此事做一個了斷。”
顏真卿半信半疑地笑笑，問道：“那東西是真是假？”
梁濟民歎道：“我壓根就沒有見過那勞什子，鬼知道它是真是假。”
顏真卿覺得蹊蹺，問道：“此話怎講？”
梁濟民又長歎一聲，說道：“隋末，梁師都在夏州起事時，向天下宣布得傳國寶璽，聚眾祭天時，雙手抱著它舉在頭頂晃了幾晃，就說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哄得起義士卒歡聲雷動，拚死效命。當時天下大亂，誰管一個大印是真是假？梁師都被殺之後，我的五世祖梁洛仁率兵歸唐，不久即棄官為民遷居五原。至於那傳國寶璽，祖上怕給後人招來禍端，偷偷埋到了地下，隻在瞑目之前才偷偷告訴長子一聲。我父親落氣之前，說那東西就埋在後院老榆樹的北側十步地下，密封在一個青瓷罐內，上邊壓了一塊頑石。先父也認為，此非吉祥之物，讓我處理掉它。也是我疏忽大意，沒把它當回事兒。可能是在大女兒的孩提時代，有次與夫人閑聊說走了嘴，被大女兒無意間聽到，婚嫁之後她又說給了劉富貴那個害人蟲，於是招來這場滔天大禍。”
吳子儒歎口氣說道：“人心不如水，平地起風波。”
判官殷克齊問道：“為什麽不早些交給朝廷呢？”
梁濟民道：“這就要怪我私心作祟了。你想那東西在我家藏了幾代人，如果它是真的，就犯了私藏國寶之罪；如果是假的，上交之後，我不又犯了欺君之罪？這真是老鼠進風箱，兩頭為難哪！”
顏真卿問道：“馬如龍把你打得死去活來，又為什麽不交給他呢？”
梁濟民又“唉”了一聲，說道：“馬如龍那逆賊，我早就發現他心存異誌。我不交給他，他無法定我的罪，也不能殺我，我的家人和受我牽連的人都可保全性命。要是交到他手中，如果是假的，他會一刀將我殺了；如果是真的，他就會以為符應，加緊招兵買馬，伺機起事。那樣我豈不成了助紂為虐貽害國家的千古罪人了嗎？”
顏真卿點點頭，又問：“你今日為什麽要說給我聽呢？”
梁濟民雙手抱拳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恩公是位正人君子，也是個明白人。我今日要當著恩公的麵把那東西找出來。若是真的，請恩公獻給皇上，恩公自然會幫我開脫；若是假的，我就當著恩公的麵當場擊碎，不能讓它再貽害後人，從此也就去了我一塊心病。”
顏真卿笑笑問道：“梁公對傳國寶璽了解多少？”
梁濟民說：“據史書記載，此物乃楚人卞和於荊山之麓所得寶玉，人稱和氏璧。後來落入趙國，秦昭王欲以十五城交換未曾得手。秦始皇滅趙之後得到此物，鐫刻為璽，遂成傳國之寶。”
顏真卿點點頭，說道：“對。據說此璽方圓四寸，鈕交五龍。正麵印文鐫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乃丞相李斯親書玉箸篆文。秦亡歸漢，漢傳二十四帝，之後就渺無蹤跡了。後代帝王爭相模擬偽造，以為符應，都為了求一個奉天承運的吉利，以此蒙蔽天下，愚弄士卒效死疆場。今梁公所藏，我看十有八九也是偽造。”
吳子儒說道：“既然梁公對顏使君如此信任，是真是假，還是請顏禦史看看吧！”說罷，就取了鐵鏟，讓梁濟民帶路來到後院，在一棵老榆樹北邊，搬開一塊青石挖了起來。吳子儒身強力壯，揮動鐵鍬，三下五除二地鏟去枯草，朝下挖了三四尺深，就起出一個青瓷罐。梁濟民有些激動，雙手顫抖著打開罐蓋，從罐內慢慢取出一個發黃的油布包裹，油布內是兩層紅色錦緞。輕輕一觸，錦緞變成了一堆灰土，露出來一個半朽的雕花木匣，匣子內臥著一方玉印。大家聚首圍觀，還真是一枚四寸見方的碧玉龍鈕方印，印文鐫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仔細一看，玉質粗糙，雕工拙劣，字畫軟弱無力，絲毫不見李斯手筆的剛勁與挺拔。而且，玉印質地不是青綠透亮的荊楚碧玉，而是距本地不遠的賀蘭山出產的一種質地斑駁的墨綠色雜玉。顏真卿拿在手上反複看過，他雖然沒有見過秦始皇的傳國寶璽，但是斷定梁家密藏的這東西屬偽造無疑，不由“撲哧”一笑，說道：“這不過是梁師都為了糊弄世人，爭霸天下，學了南北朝諸侯們的伎倆，命人偽造的罷了，沒有任何價值。”說罷還給了梁濟民。
梁濟民雙手捧著偽印，像捧了一堆狗屎一樣，他禁不住心中一陣惡心，恨道：“孽物，你害得我好苦！”對著身旁那塊半人高的青石，狠狠摔了下去。隻聽“啪”的一聲，一方令許多人差點丟掉性命的偽印被摔得粉碎。
這天，顏真卿在梁家喝了幾杯酒，梁濟民敬求墨寶，顏真卿想起梁濟民由於德行高尚被鄉民稱為梁善人，被難之後眾多百姓為他上書鳴冤，提筆為他寫了七個字：“善人者人亦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