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南山可移不改判書

顏真卿幫助弘福寺僧人討回磨坊之後,當天晚上就從李寡婦娘家兄弟那裏打聽到:流民周無行從楊四輪手中弄到錢之後,帶著李寡婦跑到了鄠縣渼陂鎮,在鎮上開了爿小飯館。

渼陂在長安西南一百多裏外的深山之中,因其風景名勝而名聞京師。杜甫《渼陂行》中寫道:“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說的就是此地。顏真卿一行五人快馬加鞭連夜趕到鄠縣,在鄠縣縣尉源洧的協助下,很快將周無行抓捕歸案。

周無行是個典型的兵痞子,人高馬大,凶神惡煞,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他到渼陂不久,就潛回長安,到平康裏芙蓉樓挑了一個三等妓女帶到渼陂收為小妾,三個多月就將騙來的八萬錢花得所剩無幾,氣得李寡婦整天摔盤子砸碗,鬧得天翻地覆,飯館生意十分蕭條。周無行被抓時,李寡婦咬牙切齒地指著他罵道:“該殺,該殺,省了我這一刀。”

周無行很快就交代了他與楊貴丁勾結害死磨坊的憨和尚,然後將磨坊賣給楊四輪的經過。當顏真卿將周無行押回長安,到楊錡的駙馬府去抓捕楊貴丁時,楊貴丁早已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顏真卿隻好將周無行交長安縣法曹鞫審。

楊四輪回到駙馬府,向駙馬都尉楊錡匯報了新購的磨坊被長安縣尉判還弘福寺的情況,還添油加醋激怒楊錡。楊錡當即寫了張條子,附上自己的名帖,讓楊四輪到京兆府去找蕭炅,企圖讓蕭炅出麵,迫使顏真卿重新判決。

蕭炅看了楊駙馬的條子,口中咕咕噥噥罵了一句“瑣屑鳥事也來煩我”,當即在條子上批了“轉長安縣衙酌辦”幾個字,就將楊四輪打發走了。

長安縣令劉儀之懼怕楊家勢力,在楊四輪麵前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答應責成長安縣尉重下判牘。劉儀之將楊四輪送走之後,迅速派人將顏真卿叫到縣衙後堂,他怕顏真卿不服,先給顏真卿戴頂高帽子,說道:“顏少府,我知道你為人耿介無私,辦事敏而公允,為本衙的人鏡吏師。不過……”他看了顏真卿一眼,接著說道:“我們作為基層的親民之官,在處理民事案子中應當懂得識時達務、通權知變方才妥當。”

顏真卿對劉儀之拱了一揖,問道:“縣尊,下官處理木塔寺磨坊一案,難道判得不對嗎?”

劉儀之道:“對,不一定就妥當。天下事情都很複雜,有些案子可以秉公而斷,有些案子則要根據情況靈活處理。”

顏真卿又對劉儀之拱了一揖,請教道:“以縣尊高見,此案應當如何靈活才算識時達務、通權知變呢?”

劉儀之看到顏真卿態度謙恭,心中高興,仰起瘦小的鴨蛋腦袋,捋了捋頷下稀稀拉拉的幾根胡須,說道:“受理一樁案件,首先要弄清楚孰重孰輕,認真權衡利弊和各方關係,然後才能做出判語。似木塔寺磨坊一案,按理應當判給僧人,若按輕重關係,就必須判給楊府。這就叫識時達務、通權知變。”

顏真卿勃然變色,說道:“你這叫欺善淩弱,違法曲斷。縣尊難道不知道親民之官應當懂得法不阿貴、繩不繞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的道理嗎?”

劉儀之白了顏真卿一眼,嗔道:“迂腐!道理歸道理,實情歸實情。這樣處理首先穩住了楊府這個大頭,不至於把事情鬧上朝廷,影響你我前程。至於木塔寺方麵,可以沒收流民周無行的財產,為木塔寺另建一座新磨坊嘛。如此這般,豈不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

顏真卿說道:“周無行已經沒有什麽財產可以沒收了。”

“迂腐!”劉儀之又白了顏真卿一眼,申斥道,“楊駙馬皇親國戚,家大業大,揮金如土,手中有的是錢。他們這號人在外邊隻想耀武揚威仗勢橫行,我們既然給了他麵子,就讓他出點血。你去與楊管家商量商量,讓他們出資為僧人另建一座磨坊,這對他們來說,九牛一毛而已。”

顏真卿哈哈大笑,說道:“豪門巨富雖然揮金如土,日食萬錢,但是,如果讓他們拔一毛而利窮人,猶如剜心割肉一般。他們若肯出資新建磨坊,哪裏還會讓家奴勾結棍棍弄一間一百多年前的老磨坊呢?”

劉儀之眨巴了幾下三角小眼,又出餿招,說道:“京城多善男信女和在家居士,出一張文告,說明是給木塔寺僧人建磨坊,讓那些佛門信徒發慈悲之心,出些香火錢。如果不足,再向社會各方募捐一些,也可以解決問題嘛!”說罷,將楊四輪退回的判書又交到顏真卿手上,命令似的說道:“改判吧!將舊磨坊判給楊家,然後想辦法給木塔寺建座新的。”

顏真卿將判書“啪”一下拍放到劉儀之麵前的公案上,說道:“要改你改吧,木塔寺僧人絕不會答應。”

劉儀之又道:“和尚以慈善為本,怎麽能如此不通情達理呢?”

顏真卿霍地起身駁斥道:“木塔寺磨坊本來就應該物歸原主,你欺軟怕硬,助紂為虐,空口許願,愚弄寺僧,你就是這樣通情達理的嗎?”

劉儀之一拍公案,斥道:“顏真卿,你竟敢藐視本縣?我要到蕭府尹那裏辦你目無上峰、忤逆長官之罪,立馬將你撤職查辦,繩之以法。”

顏真卿針鋒相對,怒道:“劉儀之,你竟敢徇情枉法,媚強淩弱?我要向朝廷上書,彈劾你蔑視皇詔、目無王法之罪,立馬將你拿入大牢,革除官職,永不敘用。”

劉儀之氣得小胡子抖抖地顫了許久,想到顏真卿身後有兩院學士韋述和太子舍人韋迪作盾,而且又站在理上,頓時態度軟了下來,放低聲音問道:“顏少府,我哪裏蔑視皇詔、目無王法了?”

顏真卿也態度緩和下來,指著牆上用綠紗籠罩著的一道皇詔說道:“劉明府,這裏貼的這道皇帝敕令你可曾看過?”

劉儀之朝牆上的綠紗籠瞟了一眼,說道:“老夫兩眼昏花,看不清楚。”

“那好,”顏真卿說道,“縣尊既然目光不濟,我來念給你聽。”說罷,從牆上輕輕取下綠紗籠,拂了下敕命上的浮灰,念道:

誡勵京畿縣令敕

諸縣令等親百姓之官,莫先於邑宰;成一年之事,特要於春時。卿列在王畿,各知人務,宜用心處置,以慰朕懷。農工不可奪,蠶事須勿擾。獄事任簡,典政宜肅,徭賦須平,豪強勿恣。朝廷律令,社稷之本,法頒天下,人皆與共。

皇朝開元八年七月,皇帝親敕

顏真卿一口氣讀罷皇帝敕令,又特別將“典政宜肅”“豪強勿恣”“朝廷律令”“人皆與共”四句大聲念了一遍,說道:“劉明府,木塔寺磨坊一案,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去判,難道不是目無王法、蔑視皇詔嗎?”

劉儀之支支吾吾,口中咕噥道:“這是哪年的老皇曆了?”

“什麽?”顏真卿吃了一驚,對著劉儀之質問道,“縣尊是說,皇上的敕令過時了嗎?”

劉儀之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被下屬抓了把柄,麵色煞白,氣急敗壞,說道:“顏真卿,你,你,你……你是個聰明人,為何將老夫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如果惹惱了楊駙馬,你我都可能失去前程。一旦丟掉官職,難道能靠那些念經拜佛的僧人養活我們不成?”

顏真卿冷笑道:“我們不能為了烏紗,丟了良心。”

“良心?”劉儀之搖搖小腦袋,不屑地冷冷一笑,說道,“顏少府,你真是不諳世情!我告訴你吧,手軟不能帶兵,心慈不能當官。良心是老百姓之間的做人規則,在官場上不興這一套。”劉儀之不想讓顏真卿再和他爭辯,手一揮,又道:“好了,今天算是老夫求你了。磨坊一案,你就改判吧!”

顏真卿正顏厲色,說道:“三尺法頒行天下,王者尚與天下共守,何況一個外戚?要改你改吧,我決不違法曲斷。”

劉儀之陰陰地一笑,說道:“好,你有骨氣。就請你在判書上簽個字,我也好向蕭府尹和楊家交代。”

顏真卿“哼”了一聲,提筆在原判書上寫道:“南山可移,此判不改——顏真卿。”寫罷,拂袖而去。

天寶五載,楊家勢力還不很強大。楊玉環是四載八月被冊封為貴妃,其後一年之中因為妒悍不遜數逆皇上,多次被逐出宮,送至其族兄楊銛府上。此時,楊玉環的另一族兄楊釗還剛入京不久,盡管經常在宮中自由走動,但其官職還僅是一員正八品階的監察禦史,要想步步高升,還須仰仗宰相李林甫的提攜和扶植。駙馬都尉楊錡位從五品下階,因為帝婿關係,隻有名分沒有實職。李隆基對自己的寵妃百依百順,但對自己的三十個女兒和女婿卻說不上有多麽寵愛,所以後來發生虢國夫人的女從鞭打公主,李隆基卻聽之任之,並不派人查辦的事。駙馬都尉楊錡沒有要到木塔寺磨坊,不敢去告禦狀,隻好又派管家楊四輪到京兆府去找蕭炅。蕭炅是李林甫黨夥的中心人物,壓根就沒有把楊錡放在心上。楊四輪到京兆府去了多次都被拒之門外,當他在門房拉大旗作虎皮大吵大鬧時,蕭炅竟命令門衛將他趕了出去。

楊四輪是楊錡的親叔,也是蒲州人。蒲州出杮子,楊四輪從小就知道買杮子要找軟的捏。於是,他就跑到長安縣衙,朝正堂的太師椅上一坐,兩腳交叉著,高蹺在縣令的公案之上,抖抖擻擻,耍賴不走了。

劉儀之賠了笑臉,對楊四輪連連抱拳拱揖,說道:“楊大管家,這成何體統?我長短是根棍兒,大小也是個官兒,你得給我留點麵子。快快下來,請到客室敘話。”

楊四輪白了劉儀之一眼,斥道:“你這個軟蛋,連一個下屬縣尉都降不住,當什麽鳥令?今天你若不把磨坊重判給我,四爺就在你這大堂上安營紮寨,吃喝拉撒都在這裏。”

劉儀之又對楊四輪連連拱了幾揖,乞求道:“大管家,解鈴還須係鈴人嘛!容我再和顏少府商量商量,請大管家回府靜候佳音。”

楊四輪頭一仰,用腳在公案上嘭嘭地磕了兩下,說道:“四爺今天就坐在這裏靜候佳音。”

劉儀之不敢得罪楊四輪,無可奈何之下,背了雙手邁著方步在公堂上踱來踱去。突然看到顏真卿朝大堂走來,大聲說道:“好了,顏真卿來了,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商量。”

楊四輪一聽到“顏真卿”三字,急忙縮回雙腿,跳到地上,朝縣衙大門望了一眼,顏真卿真的帶著羅青鋒、司馬勇和四個捕快雄赳赳地朝大堂走來。楊四輪對著劉儀之拱了一揖,說道:“劉明府,你們商量吧,我還有要事辦,回駙馬府靜候佳音。”說罷,匆匆地帶著兩個家奴從大堂後門溜走了。

大唐年間,縣衙裏的令、丞、尉、簿都歸吏部銓選,由皇帝任命。政績優劣又由各道采訪黜陟使調查核定,縣令雖為縣尉的上峰,卻左右不了縣尉的命運。這樣就有效地避免了縣級官員粘連一體,鐵板一塊,瞞上欺下,為非作歹。顏真卿法不阿貴,繩不繞曲,執法如山,鐵麵無私,沒有把柄可抓,劉儀之既抱怨顏真卿,又惱恨楊府仗勢欺人,遂成了鑽進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這使他深深體會到,在京師當一個五品京令,雖然俸高位顯,卻遠遠比不上當年在河南山城小縣當從七品下階縣令時那樣為所欲為,說一不二。京師的五品縣令在那些皇親國戚和王公貴族眼中,簡直還不如他們家中的一條狗。“娘那個腳!”劉儀之常常背後罵駙馬楊錡和他的管家楊四輪。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又施出了他的殺手鐧——拖。

劉儀之一拖拖了一個多月,就在這時,弘福寺的名譽住持、大德高僧不空金剛奉敕出使南天竺師子國返回長安。

不空金剛本是南天竺師子國人,師子國又稱僧伽羅,也即後來的斯裏蘭卡,公元前3世紀曾是佛教文化的中心之一。不空金剛十五歲出家,隨師父金剛智來到中國,與善無畏和金剛智並稱“開元三大士”,也是中國佛經的四大譯師之一,譯有《金剛頂經》和密教經典七十七部計一百二十卷。天寶二年,不空金剛到天竺各地廣求密藏,曆時兩年多,五載夏末返回長安,向皇帝李隆基進獻師子國國王師羅米伽進貢的《般若梵》聖物、金寶瓔珞、白玉菩薩、珊瑚如來以及梵本大小乘經論和密教經法儀軌百部,共一百二十卷。李隆基龍顏大悅,就在興慶宮高築一座金碧輝煌、五彩燦爛的曼陀羅壇場,並派出宮廷儀仗和禦輦,將不空金剛從城南郊的弘福寺迎入興慶宮內,舉行了一場隆重的佛教大典儀式——為皇帝灑水灌頂。之後,皇帝為不空金剛賜法號“智藏”,並賞紫袈裟一襲、絹二百匹。

五載春夏,關中地區一連數月無雨,旱情十分嚴重,而且時有狂風肆虐,沙塵漫天,遂致稼禾不長,菜蔬枯萎。農人成群結隊地光著膀子大跳大叫,焚香禱告,摶土龍祈天降雨。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李隆基擔心饑民流亡,天下板**,就在興慶宮龍池南岸的龍堂之上又設置孔雀王祭壇,請不空金剛施法求雨。不空和尚穿上禦賜紫袈裟,一手持金剛杵,一手持銀瓶,率領京師弘福寺、香積寺、淨影寺、慈恩寺、青龍寺、華嚴寺等九宗一百四十多座寺院的方丈、住持、大德高僧三千人眾,雙手合十,趺坐在孔雀王祭壇之上,一連念了三天三夜的祈雨靈經。終於,狂風被禳止住了,雨水也淅淅瀝瀝地從天而降,並且連下了兩場。雨不甚大,卻明顯地扭轉了旱情。關中百姓感恩戴德,殺豬宰羊禳災祛難,齊集興慶宮勤政樓,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李隆基不忘不空金剛的大德,下詔請不空移居大明宮佛堂。不空嫌出入禁宮不自由,自己要求住到距興慶宮不遠的敦化坊淨影寺內,李隆基當即恩準在淨影寺內為不空布置一間豪華臥室,由不空的弟子含光和惠果二僧照料大德的日常生活,責成淨影寺住持妙知負責不空的起居和膳食。

不空金剛生於神龍元年(705),僅長顏真卿四歲。經淨影寺妙知介紹,顏真卿和不空金剛二人很快成了朋友,顏真卿得空就到淨影寺聽不空金剛講經,不空也常向顏真卿請教書法、漢字以及詩、賦、韻律各方麵知識。

官場上的人大都長著一雙勢利眼,楊錡靠了堂妹楊玉環在後宮受寵而得勢,自然要盯著皇上的臉色行事。不空金剛在天寶二年之前還僅是洛陽廣福寺譯場的一名外籍譯經小和尚,經常來往於東西兩京之間。為了到長安有個落腳之處,由高僧嵩影推薦,兼了弘福寺名譽住持,這次出使師子國回長安之後扶搖直上,一躍成了皇上的座上貴客,被皇上看成了傳達佛國如來意旨的天使,並被皇上拜為師父,與皇上親密得不亞於一天到晚跟在皇帝屁股後邊的大宦官高力士,但地位又比高力士高得多。駙馬都尉楊錡看在眼裏,心想:到底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不空即為皇上的師父,由不空兼任住持的弘福寺僧人的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此後,楊錡再沒敢讓楊四輪到長安縣衙去討要木塔寺磨坊了。

長安縣令劉儀之最終沒有硬過自己的屬下顏真卿,從此,每見到顏真卿反倒增加了三分敬意,再沒了往日的傲慢。又因為最終沒有屈服於楊駙馬的壓力,在屬吏眼中倒成了一個有骨氣的賢令。為此,劉儀之得意揚揚,獨自一人到附近酒樓痛痛快快地飲了一壺常樂坊九釀京燒。然後,又到朝廷百衙聚集的皇城天街,挺胸昂首地走了幾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