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賢淑女韋弦娘相夫

天下城市,多隨了地勢的高低和河流的彎曲自然形成各式各樣的不規則形狀。長安城則不然,作為大唐首都、天下中心之地,自唐建都起,就在隋代京城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認真的規劃,所以方方正正,規規矩矩。長安城北部為皇帝居住的宮城禁苑以及朝廷百署所在的皇城,老百姓統稱其為皇宮。皇宮以南方圓十裏為民居,大體上東西十四條街,南北十一條街。中國人崇尚九,俗稱長安九衢十三街。街道縱橫交錯,切割出一百一十多個方塊,名曰裏坊。裏坊有的一分為二,有的又合兩坊為一坊,百姓取了個吉利數字,習慣說一百〇八坊。如果從空中俯瞰長安,儼然一個巨大的圍棋棋盤。這個大棋盤以皇城正門朱雀門前的十裏長街——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將長安城分為東西兩城,東城屬萬年縣,西城屬長安縣。

長安縣轄區除長安的西城之外,還包括周邊郊區,約有五萬戶人家、五十多萬人口。長安城東北部靠近皇城、大明宮和興慶宮一帶為貴族區,屬萬年縣。長安城西南一帶為貧民區,屬長安縣,長安縣比萬年縣人口複雜,黑社會猖獗。世界上最大的國際貿易市場——西市,又恰在長安縣境內,出任維持地方治安的長安縣尉,不那麽容易。

顏真卿已經延誤了規定的報到時間,若非妻子的伯父韋述公從中周旋,幾乎丟官。這天,當他持了吏部侍郎李彭年重新給他開的報到信函來到京兆府之後,司錄參軍李琚陪他一同找到京兆少尹辦了報到手續。李琚問他,是否拜見新任京兆尹蕭炅時,顏真卿學著醴泉農夫罵人的髒話,脫口說了個“操!”他知道,越是這種胸無點墨的不學無術之輩,越是喜歡在下屬麵前裝腔作勢,拿架子擺譜,與德高望重、滿腹才學的賀知章、崔沔、韓朝宗諸公相比,殊如蘭艾,差若天淵。李琚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示意這位出言無忌的年弟說話謹慎。然後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今非昔比,現在的京兆府簡直就是一座閻羅殿。”

李琚將顏真卿送到京兆府大門口,又悄悄對顏真卿說,他已經接到吏部調令,擬於近日到洛陽赴任,對顏真卿表示感謝。

顏真卿拉著李琚的手,感慨萬端地歎了口氣,說道:“走時告訴我一聲,我到灞橋為你餞行。”

長安縣署設在京兆府南邊僅隔兩個裏坊的長壽坊內,繼柳升之後的長安縣令叫劉儀之。劉儀之是河東人,年輕時明經舉仕,在河南山區一個小縣幹了幾十年令丞小吏,年逾半百看出了做官的門道,常常對朋友說道,做官要是寡婦上床——上邊沒人,想擢升比登天還難。於是想方設法結交有來頭的權貴大員。其實他的胃口並不大,隻想能從山區敝縣調到一個好一點的縣裏就行了。不料,當他將一套從一個土財主那裏弄來的金銀器皿送到時任河南府尹的蕭炅手中之後,蕭炅一紙公函將他推薦到了京兆府長安縣署,跟著蕭炅衣錦入京,被授予“知長安縣令”,從一個從七品下縣令一下擢為正六品的京城縣令,連升六級。“知長安縣令”前的“知”字很有講究,雖然放在官職前邊,卻是個官尾巴。意思是讓你在這個位置上先待著,試試看,一看你政績如何,二看你會不會來事,三看你上邊有沒有人幫你說話。三者能得其一,即可去掉“知”字,改為正授正五品上銜的京城縣令,衣服顏色也可以由寒素的青碧改為高貴豔麗的朱緋色了,甚至有可能躋身於朝堂文列之尾。劉儀之為自己沒有花冤枉錢常常暗自竊喜,多次睡到半夜笑醒。為了報答蕭炅的知遇之恩,也為了早日將頭頂那個“知”字改為“正授”二字,特意派人到江南買了一個小歌伎,連同一尊鎮宅的小金佛送到蕭炅府上。劉儀之心術不正,才不及中庸,有人送他一副對聯:“言事唇長三尺,判案手重千斤。”諷刺他會說不能幹。

這天,劉儀之正坐在長安縣衙二堂公案後邊翻閱案牘,因為眼睛近視,就趴在案上,前邊又有兩大摞文件擋了他的腦袋。顏真卿一步跨進門檻,東張西望地找了許久也沒有看到縣尊大人的影子。跟著進來的縣主簿輕輕叫了一聲:“劉明府,劉大人,顏少府前來報到。”這時,一個滿麵皺紋的小圓腦袋慢慢從兩摞文件後邊伸了出來。顏真卿急忙雙手抱拳,對劉儀之拱了一揖,說道:“下官顏真卿拜見劉明府。”

劉儀之先是揉揉眼睛,對著顏真卿看了會兒,然後點點頭,手朝旁邊指指,道了一聲:“坐。”

顏真卿取出吏部告身和京兆府文件,雙手呈到劉儀之麵前,然後在堂側的一張椅子上落了座。抬頭打量劉儀之,這下他看清了縣尊的真容:小頭小腦,小鼻子小嘴,單眼皮的小眼睛,身子又瘦又長,好似一根削去了葉梢的細竹竿,病怏怏的樣子,老氣橫秋,一臉麻木。顏真卿突然感覺到,坐在這位猥猥瑣瑣的縣尊麵前,好像坐在一隻大獼猴麵前似的,渾身都不自在。劉儀之隨便溜了一眼顏真卿呈上的文件,就將兩紙擱置一邊,挺挺胸,清了下嗓門,拿腔捏調地說道:“你就是顏少府啊,今日見麵,幸甚。”他端起茶碗,哧溜小飲一口,接著說道:“你既然來做我的屬下,我就不把你當外人了。老夫為官多年,有兩句做官箴言願意奉告:一要聽話,二要懂得識時達務。聽話就是聽從上峰的指示。你的政績是優是劣,秩滿評語是上上還是下下,全憑了上峰一句話,我就不贅述了。識時達務就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安分守常,不越級僭位,幹好自己的事情。一縣之尉,職責就是維持本縣治安。縣民按時納糧完稅、應征服役、無人鬥毆、無人告狀,你我幸甚,朝廷幸甚。不要惹事,不要找事,有事要設法息事。俗話說,女人無才便是德,官人無事便是福。”說罷,劉儀之很得意地捋捋兩撇稀稀拉拉的小胡須,抬頭看了顏真卿一眼,問道:“顏少府,我的話聽明白了嗎?”

顏真卿如墮五裏霧中,眨眨眼不知如何回答。

劉儀之口中咕噥了一句:“愚鈍。”隻好解釋道:“京師之地乃天子腳下,能在這塊寶地上行走的皆非等閑之輩。且不說皇親國戚、王公貴族、朝廷文武和各衙長官,就是在東西兩市開行設肆擺地攤的,估計不少人都和皇室沾親帶故。退一萬步講,即便是那些走街串巷吆喝著賣胡餅、豆漿、針頭線腦,甚或平康裏下等勾欄的優伶妓女,恐怕也都會交下幾個高門鼎貴。為此,你們尉司的人外出公幹,要識時達務,小心謹慎,不要給我惹麻煩,明白嗎?”

顏真卿搖搖頭,心說:“不明白。”

劉儀之又咕噥了一句:“不開竅。”遂道:“我給你說白了,京城官多,官員的關係戶也多。我們小小衙門,遇事能不管的就不管,能少管的盡量少管。要學會春風化雨,遇到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平安安,無事最好。總之一句話,平安無事就是業績。如果你們給我添亂惹事招來麻煩,你縱有天大的功勞也一風吹了。明白嗎?”

顏真卿明白了,這位縣尊為了持盈保泰、守成待升,讓大家寧可不幹事,也不要去找事,更不能得罪權貴,影響他的遷升。心中一笑,故意問道:“縣尊,照你這麽說,那些敲詐勒索、坑蒙拐騙、貪贓枉法、欺行霸市乃至於殺人放火、攔路搶劫之徒,我們尉司就聽之任之,放手不管了?如果這樣,國家還養我們這些人有何用?讓我們吃喝玩樂養尊處優不成?”

“誤會,誤會。”劉縣令敲敲公案,白了顏真卿一眼,說道,“該管的當然要管,管不了的就要回避。不要捅馬蜂窩,不要引火燒身。我這都是為你好,應該正確領會上峰意圖。”

顏真卿點點頭道:“我懂了。凡是有錢有勢的,凡是有後台的,凡是和當朝權貴有瓜葛的,聽憑他們去殺人放火,胡作非為……”

“歪曲,歪曲。”劉儀之氣急敗壞,拍案而起,指著顏真卿道,“你……你進士出身,怎麽就不識好歹。”說罷,拂袖而去。

顏真卿在醴泉多年,每年掌理收租納稅事務。他明白,糧食是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大唐上上下下一萬八千八百多名官員的口糧都是從農民家中征收來的,人世間是民在養官,而不是官在養民。所以,國家應當以民為本,士人則應入仕為民。可是,曆朝曆代卻恰恰相反,作為官員衣食父母的老百姓卻要叫官員為老爺,稱縣令為父母官。中國的老百姓太老實、太憨厚,也太純樸、太愚昧。官員每為百姓做一點善事,老百姓就會千恩萬謝、感激涕零,以至於歌功頌德、銘碑千古,但若受到屠戮卻束手無策、哭天無淚。像劉儀之這樣的民賊墨吏,世世代代多如牛毛。

顏真卿聽了劉縣令的施政訓示,心中不是滋味,心想:王丘和裴耀卿兩位外公生前多次教導我一定要學會韜光晦跡,和光同塵。這辦得到嗎?《論語》曰:“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裝傻瓜也不容易啊!

顏真卿憂心忡忡,胡思亂想中信步走進了縣衙附近的永泰寺。

長壽坊永泰寺是因牡丹而聞名的京師佛寺,寺院牡丹妖冶嫵媚、姹紫嫣紅,而且碩大如缽,僅次於延康坊西明寺和晉昌坊慈恩寺的牡丹。此時牡丹花已經敗謝,石榴正滿樹火紅。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依然摩肩接踵,絡繹不絕。顏真卿隨著人群,信步來到寺後花園的月亮門前。抬頭一看,門楣匾額上鐫刻的“國色天香”四字,正是他當年做探花使時,應永泰寺老方丈之請揮筆所書,那時他的字還較秀媚瘦挺,不似近來的豐腴穩健。不幸的是老方丈已經圓寂,如果健在,他一定會為永泰寺重書一幅匾額。顏真卿輕歎一聲,感人生苦短,生死莫測,隨便溜達了一圈出了永泰寺。他站在寺門外邊,正東張西望,猶豫著是到尉司看看,還是回家休息,忽聽有人喚道:“顏少府,你讓我找得好苦。”顏真卿回頭看時,原來是長安縣尉司的尉佐狄龍。

長安縣原有兩尉。正尉霍仙奇因為收受賄賂、貪贓枉法流配幽州,經過多次大赦,赦了苦刑,淪為布衣。狄龍是長安副尉,原是武後朝被儒士們頌為“鬥南一人”的著名清吏狄仁傑族兄的後人。狄龍方正大臉、絡腮胡須,性格剛正不阿、耿介無私。他辦案主張法不阿貴,繩不繞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恰與縣令劉儀之相抵牾,因此屢受申斥,耿耿於懷。狄龍與顏真卿意氣相投,聽說他來任長安縣尉,非常高興,一連多次登門拜訪都未見麵。這日坐衙,聽一個書吏說,顏真卿報到來了,急忙跑到縣衙去找,沒有找到便一路追了出來。

顏真卿看到狄龍非常高興,一把拉了他興奮地說道:“我也正想找你呢!”

狄龍很委屈地埋怨道:“我等你兩個多月了,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都把我急死了。你若再不來,我就辭官不幹了,免得在這鳥衙受窩囊氣。”

顏真卿是狄龍的上峰,不敢在下級麵前隨聲附和,勸道:“辭官於國何益?天不轉地轉,山不轉水轉。我們且幹好自己的事情,勿負了民脂民膏。”

狄龍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跟著顏兄,我心中也就踏實了。走,到京華樓去,我請客。邊飲,我邊匯報長安縣衙和尉司情況。”

顏真卿四下看看,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輕聲說道:“外邊不是說話之處,走,到我家去。”

敦化坊顏家老宅經過顏真卿幾次修葺,早已煥然一新。高門樓上白牆青瓦,厚實的朱漆大門還嵌上了一排排核桃大的乳釘,門前設置了雕花石鼓、下馬石之類,很有幾分京城小吏的派頭。韋弦娘的兩個陪嫁丫鬟,胖丫頭紫硯嫁給了門人成順子,瘦丫頭紫毫嫁給了順子的弟弟——鳳棲原的看墳人成和子。這年,成順子和紫硯的兒子已經六歲,顏真卿為他起名成方。順子三口住在顏宅的兩間廂房內,夫妻二人管理著顏家的日常雜務,日子過得也還順暢和殷實。這天,門人順子見主人回來,急忙上前接了兩匹大馬,牽到後院飲水喂料去了。顏真卿喚來弦娘見過狄龍,讓紫硯溫了一壺酒,炒出幾盤小菜端進書房。顏真卿和狄龍二人將門一關,一邊小飲,一邊商量長安尉司今後工作。

狄龍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執法官員,對於劉儀之徇私枉法、欺軟怕硬、視大唐律令如兒戲的行為義憤填膺,忍無可忍。但因劉儀之背後有京兆尹蕭炅撐腰,自己窩了一肚子氣也無可奈何。長安縣衙正不壓邪、人鬼不分、陰陽顛倒的結果,直使長安縣轄內盜賊猖獗,市棍橫行,惡人張勢,平民吞聲。狄龍三杯酒下肚,大罵劉儀之不是東西。

顏真卿長歎一聲道:“我在南山草堂讀書時,總以為:芸芸眾生,一年四季為一家三餐的溫飽焦思苦慮,累斷筋骨,餓極時免不了小偷小摸,失節喪誌,被人稱為蟻民或草民。官宦之家,高樓廣廈,衣食不愁,應當知書識禮,修身養性。官品越高,理當人品越高。後來方知,這人品和官品原來竟然是風馬牛不相及。有些人因了有錢有勢,反而更加肆無忌憚、橫行不法。人品之低下,連一介走卒販夫、山村野老都不如。有些國賊大憝,篡居高位,秉政當國,左右天下。久而久之,國家豈有不亡之理!”

狄龍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說道:“侍禦史王摩詰近日作《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科頭箕踞長鬆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我們且拭目以待,看那些奸宄能橫行多久。”

韋弦娘聽到了丈夫與狄龍的談話,為丈夫依然肝火亢盛、心氣難平而憂心忡忡,惴惴不安。狄龍走後,韋弦娘給丈夫泡了一杯熱茶,然後取出一卷手卷放在丈夫麵前。顏真卿輕輕打開之後,卷首赫然寫著“韜晦”兩個楷書大字。筆畫工整,秀媚遒勁。顏真卿一眼認出,這是妻子伯父韋述公的手筆。卷首題額後邊是全篇老子五千言,伯父似乎經常披覽,在“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還有“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成若缺”“大盈若衝”“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以及“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和“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許多著名的格言警句下邊都用朱筆圈圈點點,十分醒目。這時顏真卿突然明白了妻子的良苦用心,抬起頭深情地朝韋弦娘看了一眼。

韋弦娘坐在丈夫身邊,柔聲細語地說道:“伯父到江南考察去了,他讓我將這個手卷交給你,讓你認真讀幾遍。伯父說,這世界很複雜,士人要學會韜光晦跡。有些事心裏明白就行了,不可鋒芒畢露,亦不能牢騷滿腹。伯父說,天下的道理有時可講,有時不可講,有時甚至無處可講。無處講時就要沉默自處,三緘其口,無須與人爭一時短長。爭死理論短長的人成不了聖人君子,能夠沉默和忍讓是人生磨礪的最高境界……”

顏真卿看了妻子一眼,問道:“伯父還說什麽?”

“伯父還說……”韋弦娘接了丈夫的話剛張開口,突然“哎呀”一聲,朝丈夫身上狠狠捶了兩下,難為情地掩口而笑,說道,“我成了伯父的傳聲筒了。”

顏真卿笑笑,誠懇地說道:“沒關係,這比我當麵挨剋強多了。”

韋弦娘也赧然一笑,接著說道:“伯父還說,目下是才士韜光、賢人遁世的時候。我們都是吃五穀雜糧的俗人,既下不了決心步司馬承禎、吳筠、李白和元丹丘輩歸隱山林之後塵,也學不了侍禦史王摩詰半官半隱、亦官亦隱之舉,隻能以韜晦之計,夾了尾巴,力避不測。”韋弦娘看了丈夫一眼,又說道:“伯父說,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牢騷滿腹也是學問淺薄的表現,伯父讓你抓緊時間多練練字,多做點學問。你已近不惑之年,伯父希望你不要浪費了大好時光。”

韋弦娘偎在丈夫身旁不停地說,聲音溫柔清朗,猶如一溪泉水從山上潺湲而下,點點滴滴溶進顏真卿的心田,使他那顆火山一樣時刻都可能爆發的心得到滋潤。顏真卿一把抓住妻子那雙白皙豐腴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熾熱而焦躁的心慢慢安靜下來,一肚子的憤懣不平頓時也煙消雲散。聽到妻子讓他抓住時間練字、做學問,不由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我又何嚐不想如此?無奈俗務纏身,瑣屑無數,令人十分惱火。”

韋弦娘笑道:“夫君難道比伯父還忙嗎?伯父身任兵部職方郎中、右庶子兼充禮儀使,集賢、弘文兩院學士,還負責史館兼修國史,每天要參加朝會,退朝入閣要處理數司雜務。伯父雖非待詔,皇上詔問的次數比翰林待詔多得多。皇上一人還好對付,南衙百司官員有不懂的事也常登門請教,伯父被人稱為國朝第一忙人,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耽誤過讀書、作文、吟詩、習字,所以伯父校訂家藏圖書兩萬卷,著述兩百卷。夫君是否想知道伯父是如何抓住時間的?”

顏真卿眼睛一亮,點點頭回道:“願聞其詳。”

韋弦娘故意清清嗓子,挺胸拿了架子,說道:“要洗耳恭聽喲——”

顏真卿道了聲:“遵命。”急忙拿起毛巾擦了擦兩隻耳朵,然後如蒙童學子聽塾師授課一樣,規規矩矩地坐到椅上。

“知道‘三餘’嗎?”韋弦娘故意拿腔捏調問了一句。未等丈夫回答,說道:“三餘者,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此乃三國魏人董遇常教導學子的讀書三餘說。意思是說,人生苦短,各有職守。要想多讀點書,做點學問,就要抓住三餘時間,鍥而不舍,持之以恒,積銖累寸,積土成山。否則,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則將一事無成。”

顏真卿點點頭,忙說:“對,對,至理名言。”

韋弦娘輕輕敲了下書案,又故作姿態說道:“顏生想知道兩院學士韋述公是如何利用‘三餘’的嗎?”

顏真卿回答道:“恭聽夫人教誨。”

韋弦娘道:“伯父每日出閣回到家中,稍作休息,就將自己關進書房。先是盤腿入定片刻,待心血下沉丹田,頭腦冷靜下來,馬上伏案疾書,一氣作文兩個時辰。累了,稍稍活動手腳,接著習練書法日課。伯父常說,讀書要抓住零碎時間,見縫插針。例如朝堂等待朝會,返家時騎在馬背,以至於茶餘飯後,都手不離書。所以被皇上和百官戲稱書蠹。”韋弦娘看了丈夫一眼,又道:“不怕夫君見笑,伯父夜寐不忍釋卷,連如廁出恭都在看書呢!就這樣還常常抱怨,說自己學問差甚。”韋弦娘說罷,臉頰紅紅的,先自不好意思,捂著臉哧哧地笑起來。

顏真卿聽了夫人一席言語,急忙起身正冠彈衣,恭恭敬敬地對妻子作了一揖,說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韋弦娘看到丈夫如此認真,不由撲哧笑出了聲,前仰後合,樂不可支,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時,顏真卿的長女顏梅已經十歲,二女顏蘭滿五歲。韋弦娘再次身懷六甲,已有七個多月身孕。因為開懷大笑引起胎動,似乎被胎兒踢了一腳。韋弦娘吃驚地“哎喲”一聲,輕輕撫摩著肚皮,說道:“這小東西,八成是個小子,這麽有勁。”

顏真卿又驚又喜,急忙扶了妻子,愛撫地看看弦娘那慈眉善目,又看看弦娘那隆起的肚子,禁不住大聲喊道:“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在院內玩耍的顏梅和顏蘭姐妹二人聽到父親興奮的叫聲,急忙跑進書房,圍著母親又跳又叫:“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一家人沉浸在幸福的歡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