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陰霾下的天寶盛世

天寶五載(746)春,三十八歲的顏真卿在醴泉縣縣尉任上任職期滿,受到醴泉縣令東方溪及黜陟使韋見素等人的舉薦,負責官員考銓的吏部侍郎李彭年給顏真卿寫了“勤政、幹練,親民、廉潔”八字評語,將顏真卿擢為京師長安縣縣尉,散官加通直郎,從六品下階官銜。

顏真卿從畿縣調入京師,地位高了,俸祿厚了,權力也大多了。按理說應該高高興興上任才是,但是他高興不起來。不但是他,天下所有忠君、愛國、正直而有血性的儒生士子一時間都陷入了憂國憂民的忡忡不安之中。顏真卿的助手、同年閻防已經被任為正授醴泉縣尉,副尉閻寬也已奉命到任,可是顏真卿卻遲遲沒有辦理交接手續赴京上任。

天寶元年正月,皇帝駕臨勤政務本樓接受朝賀,赦天下,改元;二月又改州為郡,改刺史為太守,大赦天下。天寶三年正月,天子又下令改年為載。載有多義,其中一義說載與年同。《爾雅·釋天》中說:“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先人如此說了,改又何妨?但因載字中有車、有戈,載又與表示災難的烖字同音,而且又有同義之處,於是民間紛紛傳言:“載年必災。”不久,有星如月墜於東南,聲震百裏,驚天動地。國人頓時倉皇失措,驚恐不安,巫婆、神漢、占卜、術士以及唯恐天下不亂的棍徒們推波助瀾,謠言四起,說是天將降大難於人間。朝廷欲以長安、洛陽東西兩京一百個童子的心肝祭祀天狗,祈天禳災。頓時兩京百姓人心惶惶,驚恐萬狀。凡家有四至十歲兒童者皆遠避他鄉。皇帝為了辟謠,連下三道聖旨,官府告示滿天飛,街使、裏正每天敲著銅鑼沿街喊叫著辟謠,一連折騰了幾個月才平息下來。

不久,宮內又傳出消息:老皇帝李隆基精神空虛,閑極無聊,每天到大明宮長生殿焚香禱告,欲求長生不老之術。開元九年(721),李隆基在洛陽見過嵩山逍遙穀道士司馬承禎,司馬道長曾經教他食鬆葉、飲清泉,修煉長生不老之術。那時李隆基正勵精圖治,日理萬機,無暇於道術。如今年過花甲,垂垂老矣,迫切希望得到長生不老之術。遺憾的是,司馬承禎已於開元末年去世。於是,李隆基令高力士到嵩山去請司馬承禎的弟子吳筠入京傳授長生之道。

吳筠於開元二十二年科舉落榜,遍遊天下,看破紅塵,出家入道。先在南陽倚帝山修煉,後入嵩山逍遙穀。吳筠是個文人,修道隻是為了拋棄功名利祿,遠離紫陌紅塵,找一塊清淨之地,探索老子五千言真諦,窮究宇宙萬物的本源。故而他不入全真教派,而受正一之法,人稱俗家道士。吳筠不相信方士、巫祝那一套裝神弄鬼、唬人混食的狂言虛語。他在興慶宮大同殿內擺下道場,對玄宗說道:“天下各道五花八門,道法之精,無如老子五千言,其他都是扯淡,不可相信。至於神仙的長生不老之術,那是無所事事的山野閑人幹的事,不適宜人君所為。陛下為一國之主,應當以社稷為重,勵精圖治、強國富民才是大事。”

吳筠劈頭蓋臉給李隆基潑了一盆冷水,希望喚醒昏頭昏腦、沉迷不悟的大唐國君。

李隆基癡心不死,又打聽到河北道平原郡厭次縣神頭鎮有一個叫東方鋤非的老叟,是漢武帝的侍從顧問、太中大夫東方朔的後裔,號稱東方真人。東方朔曾著《海內十洲記》,有人說東方鋤非根據先人著作遍尋天下十洲,還登上了秦始皇夢寐以求的蓬萊、方丈和瀛洲三神山,入黃金闕,拜謁仙人,得長生不老之術。李隆基派人到平原郡神頭鎮去請東方鋤非,東方鋤非死活不肯入京。使者無奈,就讓地方官將東方鋤非捆了,綁在馬車上強行拉到長安。李隆基讓東方鋤非住在大明宮蓬萊池旁的望仙台上,封官許願,饋贈百金,請他獻出不老秘方。

東方鋤非是一個俗家道士,清瘦矍鑠,精明幹練,年過花甲,詼諧樂觀。他不想死,但也不怕死。他對皇上說:“世上沒有長生之術,但有長壽之術。”

李隆基問道:“壽長多久?”

東方鋤非回答說:“一百至三百歲不等,但看造化而定。”

李隆基無奈隻好說道:“不能長生,但求長壽。”

東方鋤非又道:“心誠則靈,不誠則罔。”

李隆基點點頭沐浴更衣,焚香拜過道祖老子,又豎起左掌對東方鋤非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然後說道:“朕心虔誌誠,天地可鑒。”

東方鋤非想了想,提了個條件,說道:“我是個道士,一不要官,二不要金。我留下長壽秘方,放我出宮。”

李隆基點點頭,道了一聲“可”。

東方鋤非又道:“聖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李隆基又點點頭,說道:“朕不食言。”

東方鋤非要來筆和絹,將長壽秘方寫好之後,又要來一個三層套裝錦盒,將秘方裝進盒內,上了鎖,然後將錦盒放在老子像前,燒了三炷香,叩了三個頭,大搖大擺地出了大明宮。李隆基打開三層錦盒,展開雪白的細絹,定睛一看,絹上寫著八個字:“粗茶淡飯,清心寡欲。”李隆基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派人追拿東方鋤非,仰靠在龍榻上長長歎了一聲,自語道:“天不佑我也。”

李隆基沒有求到長生不老之術,食不甘味,臥不安席,心中空空****無所寄托。一日在溫泉宮泡澡時,向身邊的宦官高力士問道:“天下女子哪個最美?”

高力士道:“奴才充任花鳥使跑遍了天南海北為陛下選美,見過美女成千上萬,閱盡人間春色。唯有一女令奴才過目難忘,可謂天賜絕色,人間無雙。”

“人在哪裏?”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誰?”

“十八郎壽王瑁哥兒的妃子楊玉環。”

李隆基愣愣地發了會兒呆,才吞吞吐吐地問道:“聰明嗎?”

“嘿!”高力士回道,“不但聰明伶俐,乖巧可人,而且還多才多藝,琴棋書畫,詩詞歌舞樣樣精通,真可謂當今天下第一奇女子。陛下後宮妃子三千、宮女四萬,無一能夠與之媲美。”

李隆基心中怦然一動,抓耳撓腮地感歎道:“天下真有這等奇女子?”

高力士道:“老奴不敢欺君罔上。”

人雖然進化成了高級動物,但仍屬動物一科,骨子裏殘留著許多低級動物的本性。正常情況下,被社會文明四字掩蓋了起來。當一個人的權力達到無人約束又不能自律的時候,這種不文明的低級動物的本性便暴露出來。

壽王李瑁是李隆基的第十八子,武惠妃所生。楊玉環是李隆基的兒媳,公爹霸占兒媳,百姓俗叫“扒灰”,士人叫作“鳥獸行”,史家寫作“**”。傷風敗俗,為人不齒。李隆基心生邪念,不能不有所顧忌。他雙手捧起一掬溫水撩到臉上,以掩其心頭的躁動和臉上的尷尬,聲音輕輕地向高力士問道:“如果……朕將她召到溫泉宮來,公公以為如何?”

高力士吃了一驚,支支吾吾說道:“這個……大概……沒問題吧。”

“壽王和楊妃會願意嗎?”

“可能……願意吧。”

“朝廷百官會不會說三道四?”

高力士又吞吞吐吐說道:“應該……不會吧。要不,征求一下李相國的意見?”

李林甫為了獨攬朝政,一手遮天,經常鬼頭鬼腦、居心叵測地對李隆基說:“朝中瑣事交哥奴去辦,不勞陛下費神操心。”他為了將李隆基的心拴在禁宮之內,先後派出大批花鳥使到全國各地為後宮選美。每天令大群美女擁著李隆基馳馬飛鷹,鬥雞走狗,唱歌跳舞,吆五喝六,變著法兒引誘李隆基沉溺於醉生夢死的享樂之中。另外,還找些神巫方士攛掇李隆基煉丹、食藥、辟穀、入定,追求長生不老之術。這天入宮,聽說皇上欲將壽王的妃子楊玉環納入後宮,兩個黃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對李隆基說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看中了壽王妃,那是壽王及楊妃的福氣啊!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能不從呢?至於朝廷百官,此乃陛下家事,誰敢說三道四?”

李隆基聽了,很開心地笑道:“李愛卿真是朕的心腹大臣啊!若韓休、張九齡輩,又該叨叨不休了。”

年逾花甲的老皇帝李隆基早已經性功能退化,而且精神變態,他對一般女子已無絲毫興趣。一生英明氣盛而且多才多藝的李隆基,到了桑榆暮年一心想玩玩高雅和情調,需要非同一般的超強刺激才能激發他心中那一點點即將熄滅的火花。若非身懷絕技的奇女子,實在難以打動老家夥的心,楊玉環正是李隆基需要的女人。於是,他棄倫理道德於不顧,毅然下詔將兒媳婦楊玉環用一乘小轎抬進了溫泉宮內,據為己有。高力士擔心朝臣不滿,先將楊玉環安排在後宮的一座道觀之內,改名楊太真,以塞眾人之口。不久即正式抬入禁宮,天寶四載八月冊為貴妃,宮內呼為娘子,享受皇後待遇。這在崇奉儒教、講究禮義廉恥和仁義道德的中華民族,實在令國人瞠目結舌。如果姚崇、宋璟、韓休、張九齡諸位賢相秉政,絕不允許皇帝如此胡作非為。李林甫不但事事順了皇上,而且還慫恿、教唆,火上澆油,推波助瀾,直使大唐江山被他一步步推向日暮途窮、天下大亂的深淵。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玉環被冊封貴妃之後,很快全家老少及其同族的叔伯兄弟一個個都受恩獲寵,賜爵封官。其父楊玄琰雖然去世,但贈拜兵部尚書,封齊國公。叔父楊玄珪先封光祿卿、銀青光祿大夫,無幾,又升為工部尚書。其兄楊銛先封殿中少監,不久擢為三品上柱國鴻臚寺卿。堂兄楊錡封駙馬都尉,娶武惠妃之女太華公主為妻。楊玉環還有三個妖豔嫵媚的叔伯姐姐,大姐封韓國夫人、三姐封虢國夫人、八姐封秦國夫人,分別被皇上呼為大姨、三姨和八姨。三個年輕漂亮的姨娘,整天在後宮圍著李隆基唱歌、跳舞、飲酒、博戲,打打鬧鬧、尋歡作樂,有時鬧得忘乎所以,狐媚大膽的三姨娘虢國夫人,一把就將老皇帝掀翻在鋪著厚厚的波斯毯的地板上,三個姨娘瘋著笑著一擁而上,這個撓他的胳肢窩,那個抓他的下身,逗得老皇帝一邊打滾躲閃,一邊嘻嘻哈哈開懷大笑。這時,除了他的江山和龍椅之外,三個女子任要什麽他都會滿口答應。先是每個女人每月賞賜十萬脂粉錢,不久又賜三個女子和楊銛、楊錡每人豪宅一區,五座大院,一字兒排開,集中在宣陽坊內,被長安人稱為五楊坊。每家的朱漆門前石獅昂首,雙戟衝天,拒馬當道,金吾把門,高貴顯赫,天下無比。從此,李隆基每天和楊貴妃及其三個姐妹廝混在一起,沉湎於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溫柔旖旎之中。民謠唱道:

生男勿喜女勿悲,

君今看女作門楣。

身為基層小吏的顏真卿並不了解太多的宮中秘聞,但他知道,自從壽王妃楊玉環被冊為貴妃之後,皇上就很少臨朝問政了,國家大政以及朝廷百事皆交李林甫一人拍板定奪。而李林甫是何等樣人,除了昏聵的李隆基一人之外,朝野上下則無人不知。

曆史上的奸臣賊子,原則上都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策略。李林甫比曆史上所有奸臣都更心狠手辣,“毒”高一籌。他不但要打擊像張九齡、嚴挺之、李適之這些膽敢在他麵前不躬身俯首的政治強敵,還要打擊所有德高望重、才大功顯的臣僚。無論你順我、逆我,也無論同黨、異黨,隻要稍稍威脅到他的地位和權力,或者將來有可能得到皇上青睞而對他構成威脅,都被他列入黑名單中,尋找機會,揪住辮子,或以“朋比為奸,惑亂朝政”,或以“勾連東宮,圖謀不軌”這些最令老皇帝悚懼擔憂的罪名,將其逐出京城,置之死地。特別是對於那些進士出身而又德才兼備的精英才子,絕不手軟。

先前,李林甫任尚書和副相時,每欲加害於人,他就獨自一人龜縮在平康坊南街廢蠻院私宅後院一間名叫月堂的密室之內,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廢寢忘食,苦思惡想,製定出一套嚴密的方案,然後再甜言蜜語地、笑容可掬地引誘被害人步步邁進他的圈套之內,人稱口蜜腹劍。自從他出任右相獨攬朝政之後,要想害誰,再也用不著像先前那樣勞神苦形了。

李林甫為了鎮住皇親國戚和朝廷百僚,殺雞給猴看,首先拿皇位的繼承人太子開刀。他勾結後宮的武惠妃,誣蔑太子李瑛和兄弟李瑤、李琚三人圖謀發動宮廷政變搶班奪權而將其殺害。性格豪放喜結文人的汝陽王李璡及大小王爺們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躲在家中噤若寒蟬。

開府儀同三司兼兵部尚書李適之,時任政事堂左相,官位僅在李林甫一人之下。因為才高八鬥,德高望重,很有晉升右相的可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李林甫首先炮製出一個“兵部官員受賄案”,一夜之間將一大批兵部官員捕拿入獄,給兵部尚書李適之當頭一棒。接著又編造出一個“華山金礦”的謊言,誘騙李適之觸犯皇家大忌,從此失去皇帝信任,被罷知政事。李林甫為了堵塞邊關將帥入相之路,向皇帝提出一個“重用胡人,以胡治胡”的惡策,他以為胡人沒有文化,很難入相,即使入相,因頭腦簡單,容易糊弄,對他構不成威脅。於是對李隆基說:“文臣出任將帥,大都膽小怕死;武臣出任將帥,容易圖謀不軌。胡人勇猛善戰,憨直剛烈,頭腦單純又不易結黨。陛下略施小惠,胡人必能為大唐盡死效忠。今後朝廷應多提拔胡人為邊關將帥,陛下可以高枕無憂矣。”

李隆基聽了很高興,於是拜胡人出身的安祿山為平盧和範陽節度使,手握十萬大軍。

李林甫打倒李適之之後,接著又給戶部尚書裴寬等一大批德才兼備的大臣羅織罪名,貶謫出京。更可笑的是,兵部侍郎盧絢僅僅因為在興慶宮勤政樓下騎馬路過時,被站在樓上觀看街景的李隆基無意中看到,覺得這個官員風度翩翩,騎姿儒雅,脫口說了一句“真乃偉丈夫也”。李林甫妒火中燒,次日便將盧絢放逐出京,最終使他客死異鄉。一時間南衙各曹上千名官員家破人亡,死於非命,充軍流配者啼泣顛沛不絕於道,京城上空陰雲密布,空氣中飄**著一股腥風血雨的氣息令人窒息。

八十六歲高齡的太子賓客賀知章,無奈於皇帝李隆基的昏庸和李林甫的跋扈,再不願留在京師給皇上歌功頌德、塗脂抹粉,於天寶三載正月辭官回到家鄉江南四明(今浙江寧波),度為道士。三個月後,在長安待了一年零五個月的國朝大詩人李白多次經曆權貴小人的嘲諷和排擠,令他認識到皇上留他在京,不過是為了“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而已。京師雖好,無奈滿街是“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的可悲現實。明主不明,相國不賢,至今哪裏還有大唐盛世的影子啊!他那滿腔的愛國熱忱和盡節報主的理想頓時化為泡影,於是在一次朝參之後,毅然上書辭官,返歸山林。

在顏真卿的社會圈子中,德高望重功績卓越的裴耀卿和王丘兩位外公,早在開元末年就被李林甫剝奪實權,身居閑職。天寶三載二老相繼辭世,壽終正寢。

顏真卿的伯嶽父韋述是國朝大儒,本是李林甫打擊的重點對象。李曾多次向皇上提出將韋述貶謫邊城,但未得到批準。在皇帝眼中,這個小個子大腦袋的韋學士簡直就是個百事通,是一部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活辭典,李隆基時不時就要召他入宮,問人問事,問山問水,問上古前朝,問國內外風俗。有時楊氏姐妹無意間說句小巷俚語,一時鬧不明白,也要叫來韋述詢問一番。一天,他又召韋述入宮請教問題,事畢感到非常高興,就提筆為韋述寫了一首頌讚,曰:“職參山甫,業纂玄成;六藝述作,四始飛英。”落款“禦書”,最後還用一枚小葫蘆金印蓋上了“天寶”兩個古篆印文。皇帝給臣子寫頌讚,這無疑給臣子頒發了一道不死的金書鐵券。從此,李林甫再也不敢動加害韋述的邪念。

韋述這個腦袋機敏的當代鴻儒與人交往,不卑不亢也不張揚,真正做到了上交不諂,下交不傲,禮貌、謙恭、坦然、大度,無論朝堂議政還是入閣理事,抑或是僚友聚會,不該他講時,他閉口不吐一字;該他講話時,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嚴謹縝密,無懈可擊,人稱謙謙君子。韋述從來不登李林甫的宅門,無事也不入宰相政事堂閑聊。偶然路遇李林甫,心中恨恨地罵一句“國賊大憝,大唐早晚要毀於汝手……”及至到了麵前,還是禮節性地滿麵微笑著輕輕道一聲:“相公,安……”這時李林甫會眯起雙眼,傲慢而得意地對韋述點點頭,心說:“這些臭文人,背後諷我為白字大王。當了本相的麵還不是要畢恭畢敬,低頭下拜?哼!人有降龍伏虎的大本事,認那麽多鳥字何用?”最終李林甫認為,小個子韋述隻不過是個被皇上戲為“書蠹”的書呆子而已,留在朝中翻不起大浪,同時又可表明他宰相肚裏能撐船,因而在朝堂之上給韋述留下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

顏真卿的嶽父韋迪,是一位長期不可能擢升的太子府舍人,正六品上階,屬於連朝參都沒有資格參加的中下級京官。韋迪自己一向安身樂命,為人恭而有禮,敬而無失,被人稱為愷悌君子。他的座右銘是“安心立命,安常處順,安弱守雌,安不忘危”,書齋門額自題“四安居”,教育子女也常說:“得暇但看花開謝,閑談勿論他人非。”李林甫因為韋述而知其弟韋迪官微人輕,也從來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韋家老二、劍南道采訪黜陟使韋逌和其他幾個弟兄都在外地,無詔不能入京。隻要韋述在朝中安然無恙,兄弟們都會平安無事。

顏真卿的座主孫逖是個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天寶三載官居中書舍人,權判刑部侍郎,位居權尊勢大、炙手可熱的要職。孫逖公聰明機敏,識時達務,自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下野之後,他除了偶爾鑽進韋述的書房埋怨幾句時乖命蹇之外,經常閉門謝客不與外人接觸,朝堂議政也是三緘其口,噤若寒蟬。不久之前,借口風疾,主動辭去實職,求居閑位。李林甫看他頗識時務,遂消除了對他的加害之心,很快在他的呈書上批了一個“可”,將他打發到東宮太子府出任左庶子,和顏真卿的嶽父韋迪一起,陪同無權無勢又謹小慎微的太子李亨讀書聊天去了。

李林甫對朝廷官員按親疏分類。為排除異己,他發起了一場大抓捕、大貶謫、大囚禁、大迫害行動。受害人中對顏真卿影響最大的,是他的頂頭上司、京兆尹韓朝宗。

京兆尹位列九卿,屬於朝廷重臣。韓朝宗本人又十分廉能功幹,竭智盡忠,正身率下,老成持重,因為樂於獎掖後進,被天下士子視為伯樂,很受皇上器重。又因為開挖金光門漕渠,令小海池這個臭水坑一變而為可供百姓遊憩的風景勝地,並使江南的糧油、木材從渭水直達西市,為京師立下大功,受到京民極大擁戴。一年半載,很可能入主政事堂,嚴重地威脅了李林甫的權力和地位,令李林甫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恰在這時,長安縣令柳升受賄一事東窗事發,李林甫立即給韓朝宗扣了個“引人不當,監管不力”的罪名,將其貶為高平太守。

國初,太宗以仁政治國,常以慈悲之心推恩四海,每有大小喜慶或災難就大赦天下,除欽犯之外,或罪減一等,或無罪開釋,以後各代照辦不誤。天寶元年改元,天寶三年改年為載,太子李紹更名為李亨,群臣為皇帝上尊號……都曾宣布大赦天下,原來獲罪的萬年縣主簿閭丘曉和長安縣尉霍仙奇,經過幾次大赦,回到長安淪為布衣,正在到處活動尋求東山再起。聽說原上司韓朝宗遭貶,遂落井下石,上書指責韓朝宗聽信“不久天下將亂”的流言蜚語,並在終南山築建別館。於是,李林甫又以“別有用心”之罪,將韓朝宗再貶為吳興別駕。名重朝野的韓朝宗鬱鬱寡歡,含恨而死。

終南山地處京城南郊,山清水秀,景色優美,大小官員及各色名流的別墅、別業、別莊、別館以及各式各樣的閑居鱗次櫛比,偏一個韓朝宗別有用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繼韓朝宗之後的京兆尹叫蕭炅。蕭炅是李林甫的親戚,早在開元末年李林甫掌吏部時,蕭炅就被引薦為戶部侍郎。蕭炅和李林甫一樣,也是個不學無術的官棍棍,張口就念錯字,動筆就寫白字,將“破綻”讀為“破定”,將“居心叵測”寫作“居心巨測”。一次,他當著中書侍郎嚴挺之的麵將“伏臘”讀為“伏獵”,嚴挺之對中書令張九齡說:“朝廷之中豈容有‘伏獵侍郎’?”為此,蕭炅被出為岐州刺史。嚴挺之才高氣傲,鋒芒畢露,他將李林甫和蕭炅二人朝議和奏書寫錯和讀錯的錯別字編為一本小冊子在朝官中傳閱。這是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秉政時的事。不久,李林甫入主政事堂,嚴挺之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蕭炅在岐州沒待多久,李林甫一上台就將他擢為隴右節度使,希望他能建尺寸之功,伺機將他調入朝廷。隴右常遭吐蕃侵擾,蕭炅貪圖安逸,唯利是圖,又膽小怕死,戰必敗北,隴右百姓慘遭**,四散逃亡。為此,蕭炅受到皇上責問。李林甫無奈,又將蕭炅調到河南尹任上。蕭炅為了報答李林甫的知遇之恩,將他在隴右和河南搜刮來的金銀財寶大半送到了李林甫的廢蠻院,並上效忠信一封,表明心跡。韓朝宗被逐出京城之後,李林甫一紙調令將蕭炅調入京師,出任京兆尹。

蕭炅和李林甫是一丘之貉,自己不學無術,並對進士出身的官員忌恨如仇。蕭炅入主京兆府之後,聽說屬下的司錄參軍李琚為開元二十二年的金榜狀元,不由心中酸溜溜的,一股無名怒火直衝腦門,以接見下屬為名召李琚談話。

蕭炅紮著姿態,拿著腔調十分傲慢地問道:“聽說你是開元二十二年的龍頭狀元?那好,今天我來考考你,看你是否有真才實學。”回頭對在座的京兆法曹參軍吉溫詭秘地笑笑,向李琚說道:“門內一橫曰閂,門內一豎念什麽字?”

李琚看出新上司蕭炅居心不良,輕輕道了一聲“不知道”,麵孔嚴肅地坐在椅上拭目以待。

蕭炅看著李琚嘻嘻一笑,又道:“口內一橫曰日,口內一豎念什麽?”

李琚盯著蕭炅,緊閉雙唇,一語不發。蕭炅突然現出一臉痞相,指指自己的下身胯襠,戲弄道:“屍下一個吊字,念屌。狀元郎,我問你,去掉這個‘口巾’吊字,屍下加一豎畫,你說是什麽字?”他看李琚紅著麵孔答不上來,很得意地晃著腦袋笑了笑,說道:“答不上來吧? 那麽,屍字頭下加個小字呢?”他看看李琚仍然閉口不答,又問:“大字下一點念太,人字下加一點又念什麽呢?”

李琚萬萬沒有想到,新來的頂頭上司竟是一個不知廉恥的市井無賴,不由臉上一陣陣熱辣辣地感到難堪和氣憤。他鄙夷地白了蕭炅一眼,輕輕道了一聲:“無聊!”

“哈哈哈——”蕭炅身後的法曹參軍吉溫仰著肥頭大耳開心地大笑起來,望著李琚諷刺道,“你還龍頭狀元呢,連屌字的幾種寫法都不知道嗎?真是一個屌頭狀元啊!”

吉溫是武則天時著名酷吏吉頊的侄子,家中排行老七。他為人陰毒奸詐,詭譎殘忍,害人不擇手段。吉溫碩大的盤子臉上長著酒糟鼻子,癩蛤蟆口,鼓凸暴眼,禿鬢頭,麵目可憎,奇醜無比。幾年前有人引薦他謁見皇上,李隆基對引薦者說:“這個人麵目可憎,出言不善,一看就不是好人。入仕必為害群之馬,朕不用他。”

世上的許多事都怪誕不經,令人匪夷所思。比如,要說通人情,貪官最通人情;要說好辦事,汙吏那裏最好辦事。隻要錢送足了,沒有辦不成的事。開元末,吉溫花重金買通了大宦官高力士,並將高力士認為義父,竟然弄到了一個新豐縣丞的職位,數年之後又調入京師擔任萬年縣尉。

說來也巧,吉溫在新豐時,曾與禦史台一起辦理過一宗河南府官員受賄案。吉溫將府尹蕭炅整得死去活來,後來宰相李林甫出麵說情才不了了之。蕭炅擢為京兆尹之後,成了吉溫的上峰,心中一口惡氣沒有吐出來,找了個機會,當眾糟蹋吉溫說道:“吉騾子,你娘懷你時跟了多少醜男人,將你雜交成了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在我京兆府走動,丟我京兆府的人。”

吉溫聽了,心不氣餒,麵無沮喪之色,滿臉媚態對蕭炅說道:“大尹,我醜才越發襯得您高大和英俊啊!”

人不知恥,天下無敵。吉溫無恥厚顏比秦長城還厚,令蕭炅大吃一驚,心說:“此鳥修煉到這等功夫,絕非等閑之輩。”從此不敢小瞧於他。蕭炅知道吉溫從他叔叔吉頊那裏學會了一套折磨人的本領,於是捐棄前嫌,將吉溫提為京兆法曹參軍,介紹給了正在大興冤獄的李林甫。吉溫有奶便是娘,很快成了蕭炅的心腹爪牙,並為李林甫製造冤獄、排除異己大展身手。

吉溫取媚於蕭炅,狐假虎威,侮辱李琚,發泄心中對科舉取才的極大不滿。手指不斷指著李琚譏諷道:“你這個狀元,八成是瞎貓碰到死老鼠,疵毛!疵毛!徒有虛名。”吉溫伸出大拇指,在蕭炅麵前一豎,吹道:“蕭府尹一肚子真才實學,所以為國之重器,朝廷棟梁。當年,蕭府尹如果參加大比,那科甲龍頭哪輪到你小子啊!”

蕭炅不屑地搖搖頭,長長地“唉”了一聲,對吉溫的話加以否定,說道:“考什麽鳥進士嘛!我沒有參加科考,今天照樣是朝廷三品大員,李相國也未參加科考,堂堂的柄國宰相。皇上一人之下,天下萬眾之上。科考不過是草民的進仕之途,真正的國家棟材哪裏用得著那塊敲門磚哪……”

性格孤傲而又體弱多病的李琚受不了小人的愚弄,一拍桌子辭官不幹了。說來也怪,蕭炅這個不學無術的府尹還不準他走。他要留李琚這個科考魁甲在自己麾下當綠葉,來襯托他這棵狗尾巴草呢,李琚一氣之下臥病不起了。

這天,顏真卿提了一籃子水果到京兆府廨舍看望李琚,同年好友,無話不說。李琚靠在病榻之上,將蕭炅和吉溫一夥結黨拉派、打擊異己、貪贓枉法、胡作非為的言行痛斥一番,顏真卿聽了不由怒火中燒,拍案而起,怒道:“煌煌天朝,朗朗乾坤,竟然小人張焰,正人氣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琚急忙指指門外,輕聲說道:“小心隔牆有耳。”他拉顏真卿坐到身邊,又道:“自從韓府尹走後,府內勢利小人都投靠了新主,京兆府的空氣都凝固了,令人窒息得難以喘氣。我決意要離開這座墳墓。”

顏真卿問道:“到哪裏去呢?”

李琚說道:“我們的同年韓液君上月調任洛陽縣尉,他來函說,洛陽還缺一員縣尉,正幫我聯係。如果去不了洛陽,我就幹脆棄官歸田,回頓丘老家種地算了,這個鳥官幹著憋氣。”

顏真卿歎了口氣,說道:“若任洛陽縣尉,年兄從正七品階一下降到從八品上,中間差了五級,如何使得?”

李琚搖搖頭,歎道:“奸人當道,時局動**不穩,還求什麽仕進?隻要有碗飯吃就行了。顏少府背景雄強,前途無量,您多保重吧!”說著,眼角淚水潸然而下。

顏真卿拍拍李琚的臂膀,安慰道:“年兄如果決心要離開京師,我就到洛陽去一趟。洛陽縣令楊慎名與我二哥交厚,我讓二哥找他談談,問題不大。天高皇帝遠,年兄離開長安也許是件好事。”

李琚起身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那就拜托年弟了。”

中午,李琚備了幾盤小菜,打了壺酒,二人又邊飲邊聊,說到賀知章返鄉出家和李白辭官歸山,顏真卿從衣袋中掏出一張坊間流傳的《京師雜抄》,上麵大字登了一首李白的新詩《鳴皋歌送岑征君》,說道:“李白雖然是一位豪放詩人,但看問題卻十分尖銳。眼下形勢正如他這首詩中寫的——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顏真卿念得激動,用指尖朝案上輕輕點擊了兩下,又道:“蝘蜓,壁虎也;嫫母,醜女也。如此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一個世界,每天竟然有那麽多官員昧著良心,恬不知恥地為李林甫歌功頌德,評功擺好。長此以往,盛世光環輝映下的大唐天下距離崩潰還會遠嗎?”

顏真卿告辭了李琚,第二天即奔赴洛陽。他先找到同年韓液問了下情況,韓液正為此事感到棘手。顏真卿即請二哥顏允南備了禮物,一同拜訪洛陽縣令楊慎名。

楊慎名和哥哥楊慎餘、楊慎矜為隋煬帝玄孫。自從祖父楊正道歸唐之後,幾代人皆在唐廷任職,而且清嚴守正,卓有功績,很受皇上器重。父親楊崇禮誌潔行芳,秉公無私,官居太府卿。楊慎名沉毅幹練,任氣尚友,時任洛陽令兼含嘉倉出納使。應顏允南請求,當即上書吏部侍郎李彭年,向吏部要人,並且寫信給時任禦史中丞、京畿采訪使及諸道鑄錢使兼太府出納的哥哥楊慎矜,請他出麵從中斡旋。

顏真卿辦完了李琚的事,想起老師張旭公。次日,他買了一束幹肉,提了兩壇燒春來到金吾衛大街向先生請安。顏真卿一臉的頹廢和沮喪之色,對先生說道:“孟夫子曰:治則進,亂則退。目前朝廷亂糟糟的,學生想辭去官職,跟了先生專攻書藝。”

“胡鬧!”張旭麵露慍色,斥道,“仕進與書道並不矛盾,怎麽能將二者對立起來呢?你數數,從古至今有哪位大書家是靠專職寫字為生的?沒有一個。李斯、張芝、蔡邕、鍾繇、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直到本朝的歐陽詢、褚遂良、李邕諸公,凡書法有大成就者皆身負官職,孝忠於國家,書法不過是官守之外的業餘嗜好而已。如果專以書道為業,豈不成了街頭巷尾、市肆坊間代人書信或為人抄經的寫字匠了嗎?寫字匠又有幾個能做出大成就呢?沒有一個。”

顏真卿不敢頂撞先生,吞吞吐吐囁嚅道:“學生隻是想從先生這裏學到筆法秘訣……”

張旭又板了麵孔,嗔道:“天下隻有刻苦習練,沒有什麽筆法秘訣。”

顏真卿唯唯諾諾,但是賴著不走,在張旭的廂房客室住了下來,寫了幾張字請先生指點。張旭看了,麵有不悅,諄諄說道:“練字要心如止水,腦無雜念,凝目屏聲,聚精會神。這樣筆畫才能不飄不浮,沉穩凝重,剛勁雄強,力透紙背。心浮氣躁,滿腦子俗務,寫出的字如風擺柳,索然無味。”

顏真卿心事重重,哪裏能沉靜下來?他在張旭宅中住了幾天,每天腦子中亂糟糟的,一邊在房後的竹園散步,一邊仰天長歎。終於有一天,顏允南來到張宅,將兄弟帶回家中。

顏允南讓妻子陳氏燒了一條黃河鯉魚,打了一壺名揚東京的騎驢酒,兄弟二人坐在一起飲了幾杯。允南說道:“兄弟這次到洛陽來,肚裏窩著火,心中不淨。我不怪兄弟,隻怪二哥我無能。小時讓兄弟吃了太多的苦,入仕之後,二哥我官微人輕,也幫不上兄弟。每想起兄弟在南山草堂讀書時一天兩碗稀粥,二哥心中就有愧……”說著,淚水就簌簌地流了一麵。顏真卿看二哥一眼,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顏允南歎口氣,又道:“兄弟們好不容易懸鈕入仕,誰知好日子沒過幾年就碰上了奸人張勢,朝綱紊亂……可是,兄弟們都是下吏,似這等國家大事,我輩又如之奈何……”顏允南給兄弟斟滿一杯酒,二人碰了一杯,接著說道:“人生多舛,仕途坎坷。兄弟不能遇到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啊!奸人再奸,總還是要有人做事的。我們隻要精忠奉國,正身守位,埋頭幹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別的不要管,他們也奈何不了我們……”

顏真卿道:“奸人張勢,國家遭殃啊!”

顏允南道:“我們都是無權無勢的下吏,能管得了國家大事嗎?”

顏真卿又道:“久而久之天下大亂啊!”

顏允南笑道:“將來天下大亂,自有高人出來扭轉乾坤。”

顏真卿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好,明天我就返回西京。先到醴泉辦了移交手續,然後到長安縣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