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成宮觀碑受拘

醴泉縣尉顏真卿為解救二十一個被搶的民女,辛苦奔波了幾個月,終於取得了圓滿成果。市棍楊貴丁、劉矮丁以及與他們狼狽為奸的萬年縣主簿閭丘曉、長安縣尉霍仙奇、醴泉縣尉黑彪及其兄弟黑豹等人,都受到了國法懲處。醴泉前縣令溫思安因為昏庸無能,聽憑手下為非作歹,被罷黜官職,貶家為民。罪案告破,人心大快,惶惶不安的京畿百姓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生活。醴泉縣民為了感激顏真卿,把他當作親人一樣,這家請了那家又請,弄得顏真卿連天寶二年的春節都沒能回家去過。

開元末,顏真卿的嶽父、太子舍人韋迪將二女兒韋弨娘許配京郊杜曲世家、京畿道高陵縣令杜惠之第三子杜濟為妻。杜濟於天寶二年春進士及第,受到吏部侍郎李彭年賞識,授山南西道梁州南鄭縣主簿。夏初,杜濟攜妻離京赴任,顏真卿急忙從醴泉趕回京城,為襟弟杜濟夫婦設宴餞行。宴罷,顏真卿提了兩壇醴泉燒春到京兆府看望京兆尹韓朝宗。韓朝宗看到顏真卿,“哎喲”驚叫一聲,劈頭問道:“顏少府,你怎麽回京來了?”

顏真卿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將兩瓶燒春放到一張小幾上,對著韓朝宗抱拳一揖,反問道:“醴泉出什麽事了嗎?”

韓朝宗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赧然一笑,解釋道:“這半年你忙著偵破醴泉的案子,我忙著疏浚小海池和挖掘潏水漕渠,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國朝大詩人李白來京已經三個多月了,我忘記告訴你了。今天上午京兆府接到公函,明天汝陽王李璡邀請李白遊覽九成宮,命我陪同前往。汝陽王是太仆寺卿,他已讓太仆寺下牒,命令九成宮總監和沿途的長安、鹹陽、醴泉、麟遊四縣做好接待和警蹕工作。醴泉在長安和九成宮之間,中午大家必在醴泉小憩。這時候你不在醴泉,我怎麽能不著急?”

顏真卿聽說李白來京,心裏非常高興。他對韓朝宗抱拳一揖,問道:“明天陪同李白出遊的隻有汝陽王和韓府尹兩位大人嗎?”

“哪裏,人多著呢!除了汝陽王李璡和我之外,還有左相李適之、太子賓客賀知章、左金吾長史張旭、侍禦史王維和崔宗之,另外還有王江寧。”

韓朝宗又道:“李白到京不久,就寫信將王夫子邀了回來。王夫子每天陪著李白參加酒會,隻到我這裏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好極了。”顏真卿激動地說道,“我馬上返回醴泉布置明天的接待事宜,不過……”顏真卿又抱拳對韓朝宗拱了一揖,笑道:“韓府尹,明日到了醴泉,勿忘介紹我與李白認識啊!”

“忘不了。”韓朝宗輕輕朝顏真卿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即使我不開口,還有王江寧嘛。王昌齡和李白交情深厚,他曾經答應過你,絕不會食言。快回醴泉去吧!我警告你,接待中若有閃失,小心汝陽王拿你是問。”

顏真卿又對韓朝宗高高一揖,道了一聲“大尹放心”,然後飛身上馬,匆匆出了金光門,上了官道,抬頭看看路上行人不多,便揚鞭朝坐騎後臀輕輕一撩,騏龍馬昂首噅噅一聲長鳴,奮起四蹄向北飛馳而去。

天寶元年冬,經太子賓客賀知章、汝陽王李璡、京兆尹韓朝宗以及李隆基胞妹玉真長公主的群薦,大唐皇帝李隆基一封詔書將時居江南宣州南陵縣的詩人李白召至京師,並在大明宮金鑾殿隆重地接見了李白。李白的詩歌、文章驚天地泣鬼神,天下士子無不爭相傳抄。他那飄然若仙的瀟灑英姿被賀知章讚為天上謫仙下凡,國朝儒生無不以一謁李白仙姿為榮。李隆基經常雙手捧著李白的詩賦華章,仰臥在一張羅漢**,含英咀華,品評感歎,愛不釋手。在一次朝會時,李隆基將李白請到丹陛之上,讓他坐在禦座旁的七寶**,親自給李白端了一碗什錦美味羹湯,小心翼翼地調了兩下,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李白麵前,看著李白慢慢飲下,然後,當著滿朝文武百官之麵,盛讚李白的高尚品德和博學多才,並將李白拜為翰林院待詔學士,專為皇帝草擬文誥和詔書。最後,還賞賜給李白一匹內宮飛龍廄的天馬駒和一掛珊瑚杆的禦用馬鞭。大唐皇帝如此高規格地接見一位以文才名世的儒生,史無前例。

李白進京,不僅使沉悶而壓抑的朝堂氣氛活躍了許多,還給京城平添了三分光彩。詩人們唱道:“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李白的滿懷豪情和浪漫生活,首先感染了京師的皇親國戚和高官顯貴,每天邀請李白參加酒宴和詩會的請帖如雪花般飛到李白麵前。李白到京三個多月,每天都泡在讓他眼花繚亂的酒宴和遊樂之中,心中雖然有點膩煩,但有賀知章、張旭和王昌齡陪同也就沉浸其中,樂此不疲。這年賀知章八十四歲,張旭六十八歲,王昌齡四十五歲,李白四十二歲。李白與王昌齡算是同齡人,互敬互愛,親如手足。李白在賀知章和張旭麵前屬於小輩,但由於李白在國人心目中的名聲和地位,賀知章和張旭從來不把李白視為晚輩,當了麵不稱“詩仙”即稱“足下”,李白隻好將二位視為老兄。三個人都是國朝著名的大詩人、大書家、飲中仙人,論酒量孰高孰低沒有定論。若論詩歌和書法,李白的詩天下第一,字則不如張旭和賀知章;張旭的字天下第一,詩則不如李白和賀知章;如果詩、書並論,賀知章則為天下第一。三個人年齡相差懸殊,能結忘年之交,除了“緣分”二字,對詩、書、酒的共同嗜好是他們談不盡的話題,發不完的感慨。三個人在一起經常是醺醺然半醒半醉,昏昏然似在夢中,朗朗然笑聲不斷,飄飄然宛若神仙。

在李白的朋友中,還有一位名叫李適之的人,宗室出身,原任三都府之一的河南府尹,朝廷的從三品重臣。李適之因為治理洛水有功,被擢為禦史大夫兼刑部尚書。天寶元年八月,李林甫的搭檔——左相牛仙客故去,李適之接任左相,同時身兼兵部和刑部兩部尚書。在朝廷之中位高權重,僅在李林甫一人之下。

李適之清廉正派,政績卓著,為人又寬厚大度,仁慈友善,深得天下士子擁戴。在國人的口碑之中,除了嗜酒,別無微辭。多年來在李林甫高壓之下忍辱含垢、飲恨吞聲、怨氣衝天的朝廷百官都暗自將希望寄托在李適之身上,盼望著有朝一日李適之能將李林甫這個老奸巨猾的元惡大憝取而代之。

李適之所以能與李白交厚,除了能詩能書之外,飲酒也屬海量,傳言“一鬥不亂”,被人譽為國朝的飲中八仙之一。

第二天上午,醴泉縣縣尉顏真卿、尉佐閻防和縣令東方溪一道,帶領全縣官員及兩百名民團土健兒,早早來到城南官道兩側,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布置警戒,清道斷行,並在南樓準備了十桌筵席。中午時分,汝陽王李璡帶著李白、李適之、韓朝宗、賀知章、張旭、王維、王昌齡、崔宗之等人,在三百禁衛驃騎的護衛之下,浩浩****、威風凜凜地來到了醴泉。路上,王昌齡早向李白和李璡王爺介紹了醴泉縣尉顏真卿的家世、人品和才學,京兆尹韓朝宗則向左相李適之介紹了顏真卿醴泉捕盜的政績。酒宴之上,王昌齡又特意將顏真卿拉到李白麵前介紹了一番。

槃槃大才的李太白早已是顏真卿心目中的一尊偶像。這位令顏真卿傾慕已久的人物,今日終於與他麵對麵地站到了一起。顏真卿懷了無限崇敬的心情舉目打量,那李白風流瀟灑如江畔之竹,俊秀挺拔似高山青鬆,心底純淨像清溪流水,光明磊落猶日月行空。內懷冰清外含玉潤,胸中無一點私,身上無一點汙。見到李白,頓時使人忘記了人間的肮髒和齷齪,更不知天下還有許多的俗人俗事。於是,顏真卿雙手捧起一杯醴泉燒春,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白麵前。

李白長顏真卿八歲。他在顏真卿這個小縣尉麵前沒有擺大詩人的派頭和翰林院待詔的架勢,他知道顏真卿是好友張旭的入室弟子,曾任過恩公賀知章的屬僚,又是七絕聖手王夫子的好友。為此,他也將顏真卿視為小兄弟一般,滿腔熱情,和藹可親,一連和顏真卿碰了三次杯,噓寒問暖,鼓勵後進。

汝陽王李璡與職方郎中韋述交厚。當他得知顏真卿還是大才子韋述的侄婿時,對顏真卿也格外熱情。王昌齡趁機向汝陽王提出,請顏真卿一同遊覽九成宮。李璡一連聲地說:“可,可。”京兆尹韓朝宗擔心顏真卿貽誤公事,悄悄對顏真卿搖了搖頭。這個小動作被李璡看到眼裏,手指到韓朝宗的鼻子上,笑道:“韓尹公,你對屬下太苛刻了吧?今日我是東道主,有意駁我麵子不成?”

韓朝宗急忙抱拳對汝陽王拱了一揖,笑道:“不敢,不敢。隻是屬下在執行公務,豈能擅離職守?”

左相李適之說道:“既然王爺開了口,就不算擅離職守。顏生,快快謝過王爺,隨我們上路。”

顏真卿對李璡抱拳拱了一揖,大聲道了一聲:“謝王爺。”轉身又對韓朝宗拱拱手,嘻嘻地笑道:“大尹,宰相發話了,下官不敢違命。”

韓朝宗抬手朝顏真卿點了兩下,假嗔道:“你小子出了差池,我拿你是問。”

顏真卿又對韓朝宗嘻嘻一笑,說道:“大尹放心,今日我醴泉實行嚴刑峻法、寬政濟民、抑強扶弱、布德施惠的利民政策,再現了開元中牛羊被野、道不拾遺的清平局勢,絕不會出什麽問題。”宴罷,顏真卿向縣令東方溪和尉佐閻防交代了一番,跨上騏龍馬跟隨韓朝宗西行而去。

九成宮在與醴泉交界的麟遊縣境內,原是隋文帝的仁壽宮,貞觀五年唐太宗下令大興土木,修葺一新,將仁壽宮辟為唐王室的避暑離宮,因為山巒九重,改名九成宮。

九成宮三麵環山,一麵向水,群山疊秀,重嶺幹霄。從山麓到山巔,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千廈萬棟,巍然壯觀。樓閣之間有長廊曲繞、虹橋連接,廊橋之側又有台榭聳峙、亭軒翼然。放眼望去,滿目的瓊樓玉宇和金殿寶閣雄踞於濃鬱的參天古樹之下,無數的金鋪宮門及雙闕嶢觀掩映於蔥翠的秀竹佳木之間。上有九峰,下有九澗,山腰有白雲縹緲,山腳有煙嵐氤氳;奇石含煙罩霧,異卉滿山溢香;地上有宮女輕歌曼舞,空中有鸞鳳翩翩翱翔。九成宮之雄偉壯麗敢和秦王的阿房宮比美,奇異精巧又可與隋煬帝的迷樓並肩。

九峰之間有穀,雨過天晴,穀底成溪。九溪潺潺匯聚入壑,攔壑築壩,斷水成潭。潭闊數十畝,名曰龍潭,龍潭西岸有高台十丈,名曰天台。天台又稱東台,王勃在《九成宮東台山池賦》中寫道:“……其鬆峰桂壑,紅泉碧磴。金石千聲,雲霞萬色……仰瞻赬嶠,傍窺黛壑,複嶂煙回,攢溪霧錯……”天台之上突兀一座九層六麵的皇皇高閣,紫瓦朱甍,雕梁畫棟,重簷九脊,彩繪鬥拱,名曰金台閣。金台閣坐西朝東,兩側長廈如翼,遠遠看去猶如雄鷹振翅一般,巍然屹立於九成宮的中心位置,昂然雄視著東方日出之地的京師長安。

關中多旱,每旱則龍潭幹涸,九成宮索然寡味。貞觀六年(632)四月,忽於丹霄宮右一棵千年銀杏樹旁的凹地中湧出一股泉水,冰凝鏡澈,流淌不竭,甘甜清冽,天賜瓊液。九成宮總監帶人將泉導入龍潭,從此之後,龍潭四季不涸。太宗察看之後心中大喜,以為是天命所歸,天保九如,特賜名“醴泉”,命九成宮總監為醴泉砌白玉欄杆,築彩玉寶室,每日派兩名羽林軍健兒守衛。同時命秘書監魏征撰《九成宮醴泉銘》一篇,由弘文館學士、太子率更令歐陽詢書丹上石。碑成之後立於泉室一側。然後,太宗又令少府監拓碑能手諸葛貞和弘文館的馮承素將醴泉銘碑文精拓了十份裝訂成冊。除留兩冊自己把玩外,又分出兩冊,分別珍藏於蘭台書庫和集賢殿書院,下餘六冊分贈給了學有成就的兩館學士。

這天,顏真卿跟隨汝陽王李璡一行來到九成宮。小憩之後,即由九成宮總監、副監、宮丞、主簿等人陪同,帶領李白及眾位友朋在宮中遊覽。大家先在龍潭轉了一圈,登上金台閣四方瞭望了一番,然後下閣,穿過一道青瑣門,繞過雙闕來到丹霄宮前。九成宮總監本想請大家到丹霄宮內小憩片刻,久聞醴泉銘大名而無緣一睹真容的李白,一眼看到不遠處聳立著一通高大的石碑,急忙詢問總監,是不是歐陽詢書的醴泉銘。總監一個“是”字出口,李白拉了李璡就朝碑奔去。眾人見狀,一個個也都興衝衝地追了過去。

醴泉銘石碑有兩人多高,碑額鐫刻“九成宮醴泉銘”陽文篆書六字,字周高浮雕雙龍盤繞。碑座為人稱“霸下”的龍首龜背負重龍子圓雕,正麵碑文鐫楷書一千一百零八字,二十四行。大家圍著石碑,看看摸摸,摸摸看看,感慨噫嘻,驚歎不已。九成宮總監潤潤嗓門,將碑文輕聲讀了一遍。李白手扶著碑側,連連稱讚醴泉銘石碑文好,字好,雕工精致,於是,請東道主汝陽王品評書法。李璡回頭看看左相李適之,手一指:請左相帶頭。李適之對賀知章抱拳拱了一揖,笑道:“賀賓客在此,我豈敢班門弄斧?”賀知章四麵望望,看到張旭公站在不遠處正在給弟子顏真卿介紹歐陽詢的學書事跡,於是將張旭拉到碑前,說道:“若論書道,貞觀年間歐陽率更天下第一,虞世南、褚遂良次之;開元以來以張九公為天下第一,北海太守李邕次之。世有公論,毋庸置疑。此碑為歐陽率更七十六歲時奉敕而作,一絲不苟,人稱天下第一楷書。今日張九公在此,我輩豈敢侈談書道?見笑於大方之家。”說到此,賀知章又將張旭朝碑前推了一把,大聲說道:“大家鼓掌,歡迎開元、天寶書法聖手品鑒貞觀書法聖手的絕世佳作。”賀知章話音一落,眾人一齊鼓掌歡呼起來。長年寂靜冷落的九成宮,頓時有了生氣,棲息在樹上的一群鳥兒撲撲棱棱地飛了起來。

張九公在熱情的掌聲中站到了石碑左側。他看了大家一眼,心想,在這一大群官人之中,論官職,除了弟子顏真卿和貶外的王昌齡之外,其他人都比自己的官階高,不要說王爺、宰相、京兆尹和太子賓客這幾位三品大員,就是九成宮的監、丞這些閹去**的宦豎也比自己官高數階,想到此,難禁心中一陣淒惘。但是,若論書道,老友賀知章把話都說到了,眼下,國朝尚無人能與我張九抗衡。想到此,心中又不免激**起幾分欣慰。於是,他清了下嗓門,胸脯一挺,說道:“張九於蒙童時代除習學二王書法之外,也曾攻習歐陽公書體,略略得其堂奧。《九成宮醴泉銘》為歐陽公晚年力作,用筆方圓兼備,險勁峭拔,指法沉實,力貫毫端。故而鋒鍔森森,凝重沉穩,精氣內含,奇巧間發。高簡之中蘊藏雄渾,方正之內又含姿媚,勁健而不失婉麗,奇險得別有韻味。結體上覆下承,左揖右讓,疏密斜正,恰到好處,虛實變化,渾然天成。字形雖易方為長,卻沉穩肅穆,平整端莊。全篇一千多字,無一字鬆塌,無一筆紊亂,字字嚴謹得體,筆筆起訖分明。諸位……”張旭說到這裏,將手一揚,止住眾人的議論,問道:“諸公請將雙目稍閉片刻,待氣沉丹田,心靜猶如秋水,再細看此銘,有何感受?”

眾人真的都閉了雙目,低頭靜默了會兒,然後瞪大雙眼再看碑銘,突然就大聲地噫嘻感歎,嘖嘖叫好,互相看看,不知如何形容這奇妙的現象。張旭將目光落到王昌齡身上,對他點點頭,喊了一聲:“王江寧……”

王昌齡笑笑,說道:“我覺得歐陽公這字倒像是一位精神矍鑠的深山老人,瘦硬清寒卻又精神勃勃,神氣昂然。”

汝陽王李璡看了眼賀知章,對賀老頭高高一揖,笑道:“諸位,王江寧說的清瘦老人不就是賀賓客嗎?”大家一齊看著賀知章,禁不住哄然大笑起來。賀知章像一個老頑童似的,憨生地嘿嘿一笑,說道:“敢情好,我成歐陽公筆下的國寶了。”張旭笑著點點頭,說道:“比得好。”又將目光落到弟子顏真卿身上,張旭想考考學生,問道:“顏生有何感受?”

顏真卿躲在眾位長官身後,突然被老師點了名字,不由吃了一驚。他臉上一陣發熱,猶豫了一下,挺胸向前跨了一步,說道:“先生,晚輩不敢在諸位大人麵前誇誇其談。”

張旭笑道:“無妨,隨便說說。”

顏真卿不敢拒絕,悄悄用力吸了口氣,壯了壯膽子,對大家拱手一揖,說道:“顏生覺得歐陽率更的字猶如正人執法,麵折廷爭,凜然一股正氣撲麵而來,若有儼然不可淩犯之勢。”

大家聞言,紛紛稱讚顏真卿比喻恰切,體會深刻。若非行家慧眼,道不出如此珠璣。

李璡笑道:“聞顏少府之言,令我想到了關雲長。歐陽率更的字好比是關羽坐帳,正氣逼人啊!”大家一齊鼓掌讚道:“李王爺比得也很貼切。”

張旭很滿意地對大家點點頭,說道:“好,現在請諸公退後幾步,再看看醴泉銘的全篇陣勢如何?”

顏真卿眯了雙眼看了會兒,失聲說道:“先生,顏生突然感到此碑書法肅肅然有種廟堂神威,森森然好似武庫之矛戟。”張九公擊掌說了一個“好”,眾人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翰林待詔李白公拉了顏真卿的手,說道:“真是名師出高徒啊!顏少府這麽一講,我也深深感覺到此碑真正有一股廟堂神威。”

王昌齡雖為一個中縣的八品縣丞,官微人輕,但他從來不媚附權貴。麵前這好幾位朝廷高官,在他眼中僅僅是朋友而已,朋友則平等相處,言談舉止從來不謹小慎微。他趨前一步說道:“諸公,歐陽率更的字寫得這麽美,想來,歐陽公的人一定長得很帥氣了。”

賀知章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王江寧此言差矣!人道是練書者字如其人,這是從字的精神麵貌和人的品行、氣質而言,如顏真卿說的瘦硬清寒、正氣凜然,若從表麵形式而言則不盡然。我聽前輩人講,歐陽詢長得極其清瘦矮小,麵相也十分醜陋。諸公不信有史可證。太宗的起居注上曾經記載:一日,太宗設宴讓大臣互相戲謔取樂,太宗的大舅子、趙國公長孫無忌作打油詩嘲笑歐陽詢道:‘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令麟閣上,畫此一獼猴?’太宗及眾臣聽了禁不住捧腹大笑。歐陽公因為長得醜陋,決心寫出一筆好看的字,讓後人想象他一定是一位美男子。王夫子的看法倒是如了歐陽的心願。”

大家說說笑笑,玩得非常開心。九成宮總監怕累著了汝陽王和賀知章諸位大臣,便帶領大家到丹霄宮飲茶去了。

關於《九成宮醴泉銘》,以前顏真卿隻聞其名,未見真容,甚至連拓本都未曾見過。這天目睹此碑,如見到了歐陽詢公一樣,激動感慨,踟躕徘徊。眾人走後,他一個人仍留在碑室,雙手扶著碑身,弓著腰,圓睜著兩眼,細細地上下觀察。先是粗略地看了一遍,感到不過癮,從頭至尾又細細看了一遍。先前他看著如矛如戟的字,這時忽然又感到那麽藹然可親,刹那之間忘掉了自己身在禁宮,竟雙手抱了石碑兩側,頭拱著石碑,一字一畫地琢磨起來。顏真卿麵對一塊兩米見方的巨碑,將一千多字反反複複看了三四遍,從整通碑文的結構布局、氣勢、神態,到每個字的結體、筆畫、筆勢、筆意以至於粗細走向都細細品味、斟酌,熟記於心。顏真卿細細地看著,琢磨著,用右手中指在碑石上比畫著。歐陽率更的字實在是寫得太絕了,令人越看越過癮,越看越入迷。顏真卿興致大發,竟然不知不覺搖晃著腦袋輕輕地念出了聲:

其清若鏡,味甘如醴。南注丹霄之右,東流度於雙闕,貫穿青瑣,縈帶紫房,激昂清波,滌**瑕穢。可以導養正性,可以澄瑩心神。鑒映群形,潤生萬物,同湛恩之不竭,將元澤之常流……

顏真卿頭拱石碑,一字字一畫畫聚精會神地看著、琢磨著,得意揚揚地朗誦著,如見良師,有請教不完的疑惑;似遇益友,有道不完的滿腔感慨。不知不覺間暮色降臨,九成宮內好像籠罩了一層紗幕一般。朦朧之中,顏真卿仍在用手指摸著碑文那刀刻的筆畫,興致勃勃地比比畫畫,臨習不輟。

開元、天寶年間,皇帝李隆基喜歡驪山腳下的溫泉宮(天寶六載改名華清宮),很少行幸九成宮。每年除皇親國戚將或到此一遊之外,長久寂如冷宮,年長日久,時有鄉間無良翻牆越脊入室行竊。雖有羽林軍守衛,畢竟士卒有限,偌大一座宮苑,照東難以顧西。這天黃昏,一隊宿衛宮苑的羽林衛士身佩腰刀、手舉火把巡邏來到醴泉銘碑室,帶隊校尉遠遠看到碑室內有人影晃動,以為有竊賊潛入禁苑,急忙讓衛士熄了火把,拔出腰刀悄悄包圍過去。一聲呐喊,將猝不及防的顏真卿撂翻在地,不由分說將他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

太宗、高宗親政期間,經常於夏季臨幸九成宮,因而在九成宮中心建築的金台閣翼廈,設朝廷各署衙值班室。這天晚上,汝陽王李璡在金台閣東台署設宴招待李白翰林及其同遊諸朋,另外還請了宿衛九成宮的左羽林軍將軍孫老奴。酒宴開始,九成宮禦廚房送來幾壇子他們用醴泉水自釀的禦酒,喜壞了這夥見酒不要命的酒仙。特別是李白,他走遍天下,飲過鬥酒十千的新豐酒,飲過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東京杜康,飲過琥珀光的蘭陵酒,還用夜光杯飲過各色葡萄美酒,在興慶宮禦宴上還飲過大內禦廚釀製的宮廷禦酒。今日又品嚐到九成宮釀酒博士用大名鼎鼎的醴泉釀製的美酒,其醇厚濃鬱之風味,頓時令他感到躬逢其盛,不虛此行。朋友們正一個個歡天喜地地開懷暢飲,王昌齡突然叫道:“顏真卿哪裏去了?”大家吃了一驚,這個叫“顏少府”,那個喊“十三郎”。左尋右看,果然不見了顏真卿。京兆尹韓朝宗是顏真卿的上司,在這宮禁重地,顏真卿稍有差池,他都難辭其咎,禁不住氣道:“荒唐!荒唐!”一時急得額上也浸出了冷汗。正在這時,巡邏的羽林校尉來到宴會廳,對孫老奴將軍報告說,在醴泉銘石室抓到一個賊。校尉說罷一揮手,四名羽林健兒推推搡搡將五花大綁的顏真卿推到廳內。大家一看都大吃一驚,詢問怎麽回事兒。顏真卿搖頭晃腦,對著王昌齡大聲嗯嗯了幾聲,王昌齡急忙跑過去將塞在顏真卿口中的帕子扯了出來。顏真卿尷尬地笑笑,囁嚅道:“我在醴泉銘前細細觀賞歐陽公書法,沉迷其中,不知諸公何時都走了。突然之間就被人捆了……”大家一聽,禁不住哄然大笑起來。孫將軍對著巡邏校尉劈頭就是兩個耳光,斥道:“混賬東西,你捆的是汝陽王的貴客,還不快快給他鬆綁。”

巡邏校尉沒有討到好,反討來兩個耳光,以為自己闖了大禍,急忙給顏真卿鬆了綁。然後站在顏真卿麵前,高高拱了一揖,畏畏縮縮地乞求道:“卑職有眼無珠,求長官高抬貴手,赦敝人冒瀆之罪。”

顏真卿說道:“你嚴於職責,何罪之有?”揮揮手讓校尉走了。

賀知章道:“當年歐陽率更騎馬出遊,路遇索靖碑,曾臥碑前,觀碑三日乃去。孜孜以求,苦學不懈,遂成一代大師。今日顏生觀歐陽詢碑,物我兩忘,樂而忘返。有此進取精神,不消十年,必為我大唐一代大師,後生可畏啊!”

李適之上前讚道:“可欽可佩,可敬可賀。”

王昌齡趨前說道:“十三郎欲追書聖王羲之不成?”

賀知章笑道:“後生可畏也,焉知顏生不如二王?”

李白道:“有誌者,事竟成也。”

顏真卿對李白拱了一揖,說道:“顏生曾聞李翰林童年遇老嫗磨杵,得老嫗度世箴言:‘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可有此事?”

李白笑道:“此為傳聞。但是曾見賣油翁用油勺將油倒入細口瓶中一滴不漏,曾受到啟悟,遂刻苦進取,這是事實。”

汝陽王拉了顏真卿,對大家說道:“諸位入席說話。顏少府觀碑誤宴,姍姍來遲,罰他三杯。然後再讓他為大家各敬三杯,好不好?”大家興致勃發,一齊鼓掌讚同。

顏真卿酒量不大,在這群高官麵前也不敢放肆,他看看上峰韓府尹。韓朝宗因汝陽王李璡和左相李適之都興高采烈,並未介意顏真卿的唐突和失當,於是也轉怒為樂,笑著對顏真卿說道:“咎由自取,受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