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鬥官邪一身正氣

這天傍晚,顏真卿打馬來到醴泉縣城,估計縣令已經休息,直接去了尉司衙門。醴泉尉司在縣衙西側,本屬縣衙的西跨院,前院辦公,後院為男女牢房。大門兩側掛著一副楹聯:“整肅一縣秩序,禁衛禦道平安。”橫額榜書:“秉公執法。”顏真卿一下馬,看到高門樓前站著二十餘人,佩刀持槍,金剛怒目,一字兒排在門前。待他取出名帖交給門吏之後,門吏又驚又喜,禁不住高喊一聲:“新任醴泉縣尉顏真卿顏少府大人駕到——”喊聲一落,就見高門樓內呼隆隆擁出百十號披甲佩刀的漢子,在門前廣場上排成三隊,齊刷刷地左膝跪地,對著顏真卿抱拳拱揖,大聲說道:“歡迎顏少府大駕到任!”

在蘭台靜地的書齋中待了多年的顏真卿沒有見過這種陣勢,既像校場閱兵操練,又像教坊排戲演出,把他嚇了一跳。正不知所措,從門內大搖大擺地走出兩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身段像石滾一樣,矮矮墩墩,粗壯結實,圓盤子大臉上嵌著一雙豆豆小眼,厚厚的嘴唇四周長滿了曲曲彎彎的絡腮胡子。二人除了身體一個略大一號一個略小一號外,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他們這一副北庭突厥胡種後裔模樣,顯然,就是本縣副縣尉黑彪和他的兄弟、民團教頭黑豹。

民團是地方上為了催糧納稅和維持治安招收的服役戶丁和無業遊民。唐代戍邊士兵俗稱健兒,百姓稱民團為土健兒和土兵,集中到州郡又叫團練或團結兵。縣民團教頭不在官籍,連流外都不屬。黑豹是他哥哥請的武術教練。

黑彪老遠就抱拳拱揖,哈哈笑著說:“顏少府,黑彪等你三天了。今日總算等到了你的虎駕蒞臨。歡迎,歡迎。”寒暄罷,抬手朝門內一揚:“請!”

顏真卿屬吏部正授右尉,階位比黑彪高兩級,主理尉司工作。黑彪是縣尉的副職,官名尉佐。顏真卿被簇擁著進了尉司大堂,理所當然地落了上座。黑彪、黑豹兄弟二人坐在兩旁,一個身高馬大的捕頭坐在下首,捕快、役卒站在門外,民團有一百多人在大院操練。

黑彪對外高喊一聲:“狗子,讓南樓酒肆馬上送一桌酒肴過來。”門外的狗子應了一聲走了。黑彪又喊了一聲:“上茶。”有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子端一盤茶水上來。黑豹朝那女子屁股上輕輕掐了一下,那女子嬌滴滴地“哎喲”一聲,放下茶盤跑了出去。

黑彪對顏真卿抱拳微施一禮,說道:“顏少府,黑彪是個粗人,說話不會拐彎。有冒犯處,請多包涵。”

顏真卿笑道:“不用客氣,有話直講。”

黑彪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是開元二十二年進士,皇封蘭台校書郎。你在京城幹得好好的,不知犯了何事貶到京畿。”

顏真卿回道:“顏某沒有犯事。”

“得罪了朝貴嗎?”

“也不曾得罪哪位朝貴。”

“那是怎麽回事?”

顏真卿笑道:“參加皇上製舉,被吏部安排到了這裏。請多關照。”

黑彪“啊”了一聲,又問道:“練過武功嗎?”

顏真卿道:“在南山草堂讀書時,為了鍛煉身體,學過兩路拳術。”

黑彪叫了兩聲“好,好”,便有意尋釁地說道:“可否切磋切磋,過手一試?”

顏真卿拱揖拒絕道:“不敢,不敢,讓黑少府見笑。”

黑彪心想:“量你也不敢。”於是不無傲慢地說道:“顏少府是開元二十二年的文進士,我乃開元十八年的武進士,不客氣地說,我文不如你,你武不如我。我黑某很願與足下結為兄弟,咱們文武一心,相輔而行……”黑彪“嘿嘿”一笑,他想說“醴泉這塊地盤不就是咱們二人的嗎?”話到嘴邊,覺得太露,改口說道:“醴泉的事就好辦多了。”

顏真卿“嗯,嗯”兩聲應付道:“同心協力,保醴泉一方平安。”

黑豹想給他哥哥塗脂抹粉,嘻嘻一笑,說道:“這年頭,國人尚文不尚武,武人不如文人吃香。我哥哥為了在官場走動,也讀過不少書呢。好多人都說,黑少府是文武全才。”

顏真卿知道,黑氏兄弟出身土豪,從小舞槍弄棒,厭惡讀書,通過關係花錢買了一個從九品上銜的尉佐,冒充武進士,嚇唬老百姓。於是故意問道:“足下都讀過什麽書啊?”

黑彪支支吾吾“這個……那個……”,不知回答什麽。

黑豹讀過蒙童本子,說道:“讀過《兔園冊子》《太公家教》。”

顏真卿又問道:“讀過‘五經’嗎?”

黑彪一拍胸脯,說道:“別說五經、六經了,七經、八經都讀了。”

顏真卿心中暗暗一笑,又問:“《春秋》讀過了吧?”

黑彪頭一仰,答道:“春、夏、秋、冬都讀過了。”

“《左傳》也讀過了?”

“左傳、右傳都讀了。”

“《公羊傳》呢?”

“公羊、母羊也都讀過了。”

顏真卿看著滿臉橫肉的黑氏兄弟,有些哭笑不得。正欲問些正事,一股脂粉香氣撲了進來。十個花枝招展的女招待齊溜溜排成一隊,雙手捧著紅漆匣子進來,將雞鴨魚肉擺滿一桌。兩個小二抬來兩壇醴泉燒白。女招待齊刷刷地扭著腰肢,對著黑彪道了個萬福,說道:“二位黑爺慢用。”然後扭著肥臀走了。

黑彪將酒杯換成大碗一一斟滿,對顏真卿說道:“今日黑某為你接風,我先敬你三碗,請!”顏真卿飲下三碗,接著黑豹和捕頭也各敬顏真卿三碗,顏真卿臉頰發熱,微微酒醉。黑彪乘機又提出拜把子的事,說道:“顏少府,你出身名門世家,兄弟想攀你這個高枝,與您結拜為金蘭兄弟。不知道顏少府是否垂允?”顏真卿皺皺眉頭,借了酒勁,婉拒道:“多謝黑少府抬舉,顏某不勝榮幸。隻是初來乍到,多有不便。以後再說吧。”黑彪立馬將臉垮了下來,對黑豹擠擠眼。黑豹脫去外衣,緊了緊腰帶,對大家拱了一揖,說道:“諸位慢慢飲,我耍一套狼牙棒,給大家助助酒興。”說罷,轉身抓起兩根嵌滿了三棱尖針的木棒槌耍了起來。黑豹身材矮短粗壯,敦實有力,將兩個狼牙棒舞得像飛輪似的,如果打到身上立刻就會叫人血肉橫飛。顏真卿心想,這家夥哪裏是為他獻藝助興,分明是項莊舞劍。不由得豎起神經,暗暗提高警惕,以防不測。

黑豹像狗熊一樣耍了一陣,收了棒槌,然後打了一聲口哨,門外捕快和土健兒團的百十號人“唰”地抽出腰刀,擺開陣勢,集體耍起了刀術。顏真卿舉目觀看,尉司大院刀光閃閃,殺聲震天,很有幾分凜凜威風。心想,這幫人如果開赴邊關保家衛國,不失一支勁旅。但在地方被惡人控製,難免為害一方。顏真卿正想著,隻見黑豹一揮手,土健兒們“啊嗬”一聲,擁進大堂,一人端起一碗酒,請顏少府“賞臉”。顏真卿初來乍到不願拂逆眾意,一連喝了七八碗,就覺得頭昏腦漲,對眾人不斷抱拳拱揖,說道:“諸位,顏某不勝酒力,來日再飲。”有人不依不饒,就叫:“爺拿架子,瞧不起我?”顏真卿意識到這不是敬酒,這和耍棒子舞刀一樣,是黑氏兄弟給他施的下馬威。咬咬牙又接過兩碗仰臉飲了,就裝作酒醉,故意晃了幾晃,俯身趴到桌邊扯起了鼾聲。

顏真卿恍惚之中,聽到黑彪罵了聲“草包”,就被人背到了另一個房間,將他扔到**走了。顏真卿用力睜開眼睛,借著一盞油燈的朦朧之光四下看了一下:室內幹幹淨淨,被褥家什都新嶄嶄的,顯然是專為他布置的一間臥室。顏真卿長長噓了口氣,腦子一放鬆就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陽光射進窗內,將房間照得亮堂堂的,房內彌漫著一股脂粉香味。顏真卿睜眼一看,床邊坐著兩個嫵媚俏麗的青年女子,不由吃了一驚,骨碌一下跳到床下,穿上外衣問道:“你們是什麽人?”兩個女子起身對顏真卿行過萬福禮,一女子答道:“我姐妹二人是街口月痕樓的,奉黑爺之命,侍候顏少府。”

這時黑彪帶著黑豹一步跨進房內,笑道:“顏少府匹馬單槍來到醴泉,人生地不熟的,多寂寞啊。我讓兄弟特意到青樓為你挑選了兩個美女,侍候少府,權作丫鬟使用。”

顏真卿道:“我不用侍候,讓她們走吧!”黑彪白了顏真卿一眼,對兩個妓女揮揮手,說道:“這人是個書呆子,放著快活不會享受,你們走吧。”

兩個妓女走後,顏真卿去疊被子,突然發現枕下有一袋子錢,打開一看,裏麵裝了滿滿一袋開元金幣。開元金幣是皇上賞賜大臣的獎品,市肆很少流通。每枚雖僅拇指大小,一枚卻能抵銅錢一千。這一帶為京畿寶地,曆代不乏致仕大臣在這裏築舍定居。黑氏兄弟敲詐勒索不擇手段,今又拿贓物企圖拉攏顏真卿。若收了這十萬錢,足可以定一個抄家、配軍的罪名。顏真卿又氣又恨,強忍了心頭怒火,回頭笑道:“黑少府,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說著,將錢扔給了他。

黑彪道:“同僚共事,我黑彪略表敬意,請顏少府笑納。”說著又要塞給顏真卿。顏真卿用掌一擋,肅然說道:“無功不敢受祿。”

黑豹看顏真卿不買賬,怨道:“顏少府不識抬舉,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黑彪也有些惱羞成怒,說道:“來到鄉下還清高什麽?”

顏真卿笑笑說道:“清高有什麽不好嗎?清高、清高,人唯清才能高。顏某出身清門,大名顏真卿,表字清臣,獨愛一個‘清’字。做人要入清流,入仕要守清廉。希望人間清淨少塵,期盼天下萬世清平。活著,清清白白奉一個清節;死了,被後人諡‘清忠’二字,何怪之有……”

黑彪冷笑道:“真是一個孤芳自賞的書呆子。”

早點之後,顏真卿來到尉司大堂,讓黑彪匯報醴泉的治安狀況。黑彪胡謅了一通,說道:“我黑某一向秉公執法,光明正大。自從掌理醴泉尉司以來,醴泉縣男耕女織,人歡馬叫,一片清平。顏少府書生出身,又在書府行走多年,是個讀書人。顏少府盡管待在長安家中讀書習字、賦詩作文,高興了就到醴泉來住幾天,我陪你到山裏打打獵,散散心。尉司的雞毛瑣事,就不用您勞神了。”

顏真卿道:“這怕不行,官人各有官守,豈能以職責兒戲?萬一出了什麽事,上峰拿我是問。”

黑彪嘿嘿笑笑,說道:“皇上聖明,四海鹹寧,國泰民安,五穀豐登。能有什麽事啊?”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一片哭喊聲和吵鬧聲,黑豹聞聲走了出去。顏真卿問道:“怎麽回事?”

黑彪說道:“嘿,不是婆媳鬥嘴,就是鄰裏爭一磚之地。老百姓眼皮子淺,常為雞蟲小利鬧得不可開交。這等鳥事,讓黑豹處理去吧。”

“不行。”顏真卿起身說道,“我們看看去。”

尉司門外的廣場上停了一具白木棺材,一個白發老嫗箕坐在棺材旁邊,一邊拍打著棺木,一邊號哭道:“老天爺,你睜睜眼吧!這夥強盜搶了我家閨女,抓了我的兒子和女婿,又逼死了我家老頭子。沒法活了啊!”哭著,就用頭去撞棺材。顏真卿認了出來,這是昨天在張店自縊身亡的司馬老漢的妻子。老嫗身後跪著一個青衣女子,大概是她的長女司馬青,一邊哭一邊抱著母親,防止她頭被撞傷。棺材另一邊站著張店裏正張大和十幾個村民。

黑豹吹胡子瞪眼地吼道:“你這個老妖婆,你男人自殺身亡,與我們何幹?你兒子和女婿火燒尉司,打傷公差,該判流刑三千裏,你再胡鬧,把你也抓起來。”

老嫗擤了一把鼻涕,指著黑豹罵道:“你這個千刀萬剮的黑魔頭,你抓了我的兒子和女婿,又逼死了我家老頭子,我和你拚了!”說著,站起身一頭朝黑豹撞去。黑豹左手抓住老嫗的胳膊,舉起右手欲打老嫗。顏真卿一聲怒吼:“住手!”黑豹回頭看時,被老嫗一頭撞得朝後趔趄了幾步,因為個子矮,歪了幾歪沒有倒地。黑豹身後的十幾個爪牙拔刀舉棒衝了過來,顏真卿又一聲怒喝,斥道:“今日誰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農人動手動腳,我決不饒恕。”說罷,叫張大派了兩個人守著棺材,讓其他一幹人隨他進了尉司大堂。

顏真卿向張大問道:“你是張店的裏正?”

張大躬了躬腰,答了個“是”。

“你說,怎麽回事?”

張裏正將司馬家丟失女兒,老漢到縣裏告狀挨打,兒子、女婿被抓入牢,前前後後說了一遍。顏真卿聽罷,對黑彪說道:“黑少府,張大說的都屬實吧?”

黑彪道:“司馬家的小女司馬紅失蹤屬實,我曾派人四處尋找,但如石沉大海,沒有找到。司馬老漢和他的兒子女婿多次到尉司來大吵大鬧,捕快和他們爭了兩句,兩個小子竟然動手打人,縱火燒房,咆哮公府,無法無天……”

顏真卿道:“帶司馬勇和杜希全。”黑豹以為顏真卿要審訊兩個小子,急忙跑到後院將司馬勇和杜希全押了上來。

司馬勇和杜希全蓬頭散發,鼻青臉腫,身上還有斑斑血痕。二人披枷戴鎖一拐一跛地來到尉司前院大堂,顏真卿當即命令獄卒給二人解了木枷和腳鐐。司馬勇一眼看到母親,大叫一聲撲了過去,母子二人抱在一起號啕痛哭起來。杜希全看到妻子,也撲了過去,夫妻二人相對唏噓,流淚不止。

顏真卿讓司馬勇和杜希全坐在麵前,給他們喝了一碗水,讓他們述說被抓的原因。二人委委屈屈又激動又氣憤地說了半天,大致與張大所述相差無幾。司馬勇得知父親被逼自縊之後,憤怒得兩眼噴火,亂發戟張,大吼一聲朝黑豹衝了過去。顏真卿一把抓住了他,對他說:“你二人救妹心切,說話過激了些,尉司罰不當罪。我今天放了你二人,趕快回去安葬了你的父親,然後和我們一起打聽你家小妹下落,盡快將她救出火坑。”

司馬勇瞪著顏真卿,恨恨地“哼”了一聲,然後攙著母親準備走。正在這時,黑豹帶著幾個親信手執腰刀攔住去路。站在一旁的黑彪冷笑兩聲,對顏真卿說道:“顏少府,你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下車伊始就胡亂指揮,擅自放走欽犯,你吃罪得起嗎?”

顏真卿眨眨眼,問道:“什麽欽犯?”

黑彪趾高氣揚,說道:“司馬老漢和他的兒子司馬勇以及女婿杜希全都是妖人劉誌誠的黨餘,朝廷要犯。禦史台追問下來,你敢負責?”

顏真卿問道:“黑少府,劉誌誠案是何時的事?”

“開元二十四年。”

“今年是何年?”

“天寶元年。”

顏真卿拍案而起,斥道:“黑彪,其間整整五年時間,你竟沒有肅清劉誌誠餘黨,該當何罪?”

黑彪一時語塞:“這個……那個……”不知如何回答。

黑豹說:“賊黨十分狡猾,故未肅清。”

顏真卿又冷笑一聲,問道:“開元二十四年,司馬勇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垂髫童子,難道他也是妖人逆黨嗎?”

黑彪、黑豹兄弟二人互相看看,沒有回答。顏真卿又質問道:“你說他們是妖人餘黨,有何證據?沒有憑證,誣人反坐。”

黑彪支吾道:“憑證正在查找。”

顏真卿道:“那好,等你們有了憑證,我再把他二人抓回來,現在放人。”

黑彪又說:“他們打傷公差,火燒縣衙和尉司公廨。”

顏真卿朝捕快、衙差和土健兒們看了一眼,問道:“打傷哪位了?”

顏真卿看到公差們都低頭不語,四下瞅了一眼,又問:“公廨哪裏被燒了?”

黑豹詭辯道:“如果不是及時阻止,公廨一定會被這兩個暴徒焚為灰燼。”

顏真卿駁道:“假設不能定罪。”

黑彪跨前一步又給司馬勇和杜希全二人加了一個罪名,說道:“這兩個刁民煽動鄉民赴京告狀,擾亂京師治安。”

顏真卿冷笑一聲,說道:“黑少府,你口口聲聲說你是武進士出身。進士拜相應該去過大明宮吧?”

黑彪臉上發燒,支支吾吾搪塞道:“去……去……去過。”

顏真卿目光炯炯,盯著黑彪,說道:“大明宮含元殿是皇上聽政和百官朝參之地,殿外的朝堂門前設有肺石和登聞鼓。國朝臣民,無論貴賤,若有冤枉皆可登肺石擊登聞鼓,喊冤叫屈,申訴於朝堂,這一製度自太宗朝就已列入法規。黑彪,你身為本縣尉佐,竟敢公開違反朝廷法令,瞞上欺下,堵塞天聽,該當何罪?”

黑彪大字不識幾擔,平時隻知抓人,哪裏懂得許多朝廷規章,一時被嚇得目瞪口呆,兩腿戰栗。他的弟弟有些文化,略知朝廷中事,冷冷一笑,說道:“顏少府,你說的是猴年馬月的老皇曆了,你糊弄誰呀!”說著,唰地抽出腰刀。

顏真卿匹馬單槍來到醴泉,動武自然是寡不敵眾。他不緊不慢從懷中掏出一紙京兆府公函,高舉在手,凜然說道:“我是朝廷正授醴泉縣尉,這裏有京兆府韓府尹的手令,委托我全權處理醴泉尉司公事。凡有膽敢違抗命令或不聽指揮者,就地撤職,嚴懲不貸。”

黑彪認識韓朝宗的印文和簽字,他鼓起一雙豆豆眼,趨前看了下,頓時癱軟下來。急忙令黑豹和他的手下收了武器,讓開道路,對顏真卿高高一揖,笑道:“一切聽從顏少府指揮。”

顏真卿送走了杜希全、司馬勇和張莊的一幹人員之後,回頭提出要到縣牢看看,黑彪猶豫了一陣,無辭推托,隻好帶領顏真卿視察監獄。

顏真卿向獄吏要來犯人花名冊看了下,縣牢中押有兩百多名囚犯。顏真卿詢問黑彪:“怎麽會有這麽多犯人?”

黑彪回道:“窮山惡水出刁民,此地刁民甚多。”

顏真卿道:“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交通便利,經濟繁榮,文化發達,教育興盛,實在是一塊寶地,怎麽能說窮山惡水?”

黑豹辯道:“顏少府說得好,這裏的人重教興文,讀書人多。書讀多了,人就變得刁鑽,動則犯上,抗拒官府……”黑豹越說越激動,看到黑彪對他擠眼,這才想起顏真卿為讀書人出身,急忙閉嘴。

顏真卿翻了下花名冊,“罪名”一欄內登記的除十幾個“小偷小摸”“鬥毆打架”之外,多為“妖人餘黨”,還有不少寫著“私藏國寶”“財路不明”,這分明是憑空誣人清白,蓄意敲詐錢財。他強忍住心中怒火,起身說道:“到裏邊看看。”

獄吏打開了牢門,一股濃重的黴氣撲麵而來,牢房內每個小號都塞滿了人,一個個蓬頭垢麵,鼻青臉腫。有人高聲乞求道:“黑爺,我家那尊祖傳寶鼎,實在是被人偷走了。不然我就送來了呀……”還有人破口大罵道:“黑彪、黑豹,你們這兩個千刀萬剮的惡煞魔頭,我到了陰曹地府變成厲鬼也要挖你的心,剝你的皮,為我家人報仇雪恨!”有人看到顏真卿這張新麵孔,以為是朝廷禦史檢查監獄,擁到粗大的木柵前,高聲大呼:“大人,我輩實非妖人同夥。冤枉啊……”黑豹舉起鞭子欲抽犯人,顏真卿伸手奪過鞭子,本想對犯人講幾句寬慰的話,腦子轉了兩轉,將話咽進肚內,在監獄匆匆走了一圈,回了尉司。

次日,顏真卿來到縣衙,拜謁縣令。

醴泉縣衙門呈八字形坐北朝南,額書“醴泉縣衙”四字,兩側聳立著一對高大威猛的石獅子,雙目圓睜,大口開張,蹲在半人高的須彌座上,伴著八個手持棍棒、身佩腰刀的衙役,虎視眈眈地盯著來往行人。

顏真卿向門吏遞上名帖,門吏不敢怠慢,雙手捧著門帖,一路小跑進了公堂,縣令溫思安正在問案,門吏悄悄將顏真卿的門帖交給了坐在堂側的縣丞東方溪。

東方溪是位江南儒生,開元初年進士,勤勤懇懇在邊陲多年,後調入京畿為丞。丞是縣令的佐官,沒有多大權力。因為朝中無人,又不肯媚附權貴,遷升很慢。東方溪對醴泉情況非常清楚,隻是懼怕黑氏兄弟,遇事三緘其口,不敢多事,每天以詩酒打發時間,過著吏隱的日子。自從清名斐然的韓朝宗調任京兆尹之後,他曾趁了節假機會,多次赴京匯報醴泉情況,促使韓府尹下決心整頓醴泉縣衙。東方溪知道顏真卿是肩負韓府尹的重托而來,見到顏真卿如見親人一般十分熱情。他將顏真卿引進一間客室,說道:“溫明府正在正堂理事,我也不便耽擱太久。顏少府稍坐會兒,等溫明府下堂再行謁見如何?”

顏真卿上下打量了一眼麵容清瘦、身材細長、說話文質彬彬的東方溪,說道:“我到堂側坐一會兒吧,看看這位明府是如何理事的。”

東方溪笑道:“也好,那就一同到大堂吧。”

東方溪帶著顏真卿從後門進了大堂,安排顏真卿在堂側坐了,並讓一個小衙役送來一壺清茶放在幾上,然後對顏真卿供了一揖,笑吟吟地說了一聲“稍候”,兀自到公案旁的小桌前坐下陪審去了。

縣衙正堂又叫親民堂和牧愛堂,是縣令審案的公堂重地。麵闊五間,正中一間的木台上放置一條巨大的公案,人稱三尺法案。壁上高懸一塊雕有“正大光明”四字的木質堂匾,大堂兩側豎有“肅靜”“回避”儀牌。儀牌前立著兩排手執刑杖、滿麵橫肉的三班衙役,堂中有二十來個老丈、老嫗,有站有蹲,有跪有坐,有的箕踞哭泣,有的跏趺禱告。醴泉縣縣令溫思安坐在公案後邊的太師椅上,左手端著一個小巧的青瓷壺,右手捏著驚堂木,一邊飲茶一邊不斷用驚堂木輕輕敲著公案,斜眼睨視著堂下的一幹人等,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說道:“你們的事,我已著尉司衙門的人下去調查過了。他們回來說,大海撈針,杳無蹤跡,無從查起。奈何?奈何?你們都說女兒是在塬上勞動或行路時突然失蹤,荒郊野外的,誰看到了?你們懷疑是被歹人劫持走了,太平盛世,無冤無仇的,人家劫持你家小女兒幹什麽?出嫁時還得賠上一車嫁妝,甚不劃算。依我看,也許是她們走失了?或者跟人私奔了?抑或有什麽難言之隱,找個背處尋了短見也未可知。你們還是回家去吧,再到親戚家一個一個打聽打聽,我也再派一些人下去細細查訪。我這裏日理萬機,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也不能什麽都依賴官府吧!對不對?”

一個老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縣太爺,都兩個月了啊,怎的就毫無線索呢?”另一個老嫗接著訴說道:“就算是太爺說的自殺了、私奔了,也不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一個老丈氣憤地說道:“一個縣裏一連丟失了十幾個小女娃,分明是被歹人劫持而去。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肆無忌憚,縣尉和捕快如果認真緝拿,不會破不了案。”

有個老丈說道:“我看本縣女娃失蹤案一定和尉司的人有什麽瓜葛,不然,不會查不到一點線索。”

縣令溫思安瞪了老丈一眼,斥道:“你這個老癲子,平白無故誣蔑本縣公人清白,該當何罪?”

有人叫道:“他們本來就不清白。”

溫思安駁道:“我沒有聽說他們有什麽不清不白。”

有人頂上一句:“那是你故意包庇手下,官官相護。”

“大膽!”溫思安一拍驚堂木,怒道,“有人還說我包庇你們呢!我聽人說,你們這幾家人都和妖人劉誌誠不清不白。若為妖人餘黨,男子罪當流放三千裏,女子罪當沒為官婢。本縣年高德劭,又一向慈悲為懷,念你們丟失女兒已很不幸,不忍再查辦你們與妖人的關係。你們不但不給我送塊歌功匾、頌德傘什麽的表示感激,反而往我臉上抹黑,簡直是豈有此理!”

有個八十多歲的耄耋老漢,本來是代民請命,跪在地上乞求縣令抓緊破案,看到縣令不講道理,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指著溫思安斥道:“你……你……你這個昏頭昏腦的官鼠墨吏,你食租衣稅,不但不為民做主,反而聽信惡人挑唆,栽贓誣陷良民,枉為百姓父母……”

溫思安受到一介布衣嗬斥,不由怒發衝冠,斥道:“你這個老髦頭!我吃俸祿,是皇上發給我的皇糧,又沒有吃你的,關你什麽事?”

老丈氣道:“國庫皇糧皆我百姓血汗,國庫裏邊長不出糧食。你食租衣稅就該為民辦事,不辦事反誣百姓為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說著,脫掉一隻千層底鞋子,狠狠朝公案後邊的溫思安擲了過去。溫思安眼神不好,又年老遲鈍,還沒有反應過來,頭上就被飛來的鞋子重重砸了一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急忙縮了身子鑽在公案下邊,顫顫抖抖地大叫道:“刁、刁……刁民,反、反……反了。衙役們,快快給我抓起來,別讓那老刁棍跑了。”站在大堂兩側的持杖衙役一擁而上,將那耄耋老丈五花大綁捆了起來按倒在地上。一個肥頭大耳的強壯衙役舉杖欲打,坐在大堂側後的顏真卿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他擔心刑杖落下會要了老丈的性命,“啪”的一聲將手中茶碗摔到舉杖衙役的腳下,大吼一聲:“住手!”

舉杖衙役是個班頭,聽到有人嗬斥,像定了格似的雙手舉著刑杖,慢慢回頭上下打量了顏真卿一眼,“喲嗬”一聲衝到顏真卿麵前,用刑杖頭頂著顏真卿的前額,凶神惡煞般地說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你是什麽東西?敢來縣衙大堂逞威,找死啊?”

顏真卿麵色煞白,怒不可遏,左手抓住刑杖猛地一拽,將那班頭拽到麵前,伸出右手“啪”地一掌扇到了班頭臉上。那班頭“哇哇”地叫了幾聲,正要舉杖還擊,縣丞東方溪猛吼一聲:“放肆!此乃新任醴泉縣尉顏少府,你等以後在他手下聽差,還不快快跪下拜見。”

大堂上的十來個衙役互相看了一眼,“媽呀”一聲,急忙丟下刑杖,齊刷刷地跪到顏真卿麵前,拱手作揖道:“小的拜見顏少府。”

班頭好似當頭挨了一棒,兩腿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對著顏真卿叩頭如搗蒜一般,自罵道:“小人有眼無珠,小人罪該萬死,小人該挨耳光……”說著就朝自己臉上左右開弓,連扇數下。

顏真卿命令道:“起來,肅立兩旁,聽候使喚。”說罷,俯身給耄耋老丈鬆了綁,令人搬過來一把椅子,請老丈坐下。他對老丈拱了一揖,說道:“朝綱萎靡,法度不振,羊狠狼貪,走卒肆虐,讓老丈受驚了。”說罷,吩咐衙役給老丈端來一碗茶水。

老丈顫顫巍巍飲下茶水,長長噓了口氣,說道:“若非遇到這位官人,老朽今日小命休矣!”

顏真卿搬了把椅子,坐在老人麵前,問道:“老丈高壽?”

老人搖頭歎息道:“白活八十八歲。”

顏真卿雙眉一挑,說道:“那麽,老丈應該見過皇上。”

提起當年,老人頓時興奮起來,說道:“開元二十二年,皇上在興慶宮花萼樓召見天下耆老,老朽我有幸一睹天顏。皇上愛民如子,敬老如賓,哪像這廝……”老漢手指溫縣令,滿麵怒容。

溫思安在官場混了一輩子,判案和處理公事糊裏糊塗,甚至黑白不分。但在人事關係上精明透鑽,反應機敏。縣令本是縣尉的上峰,但他知道今日這個下屬來頭不小。他甚至估計,在這一任上也許等不到屆滿,他這個縣尊就可能會被這位下屬取而代之。因此,他一聽到“顏真卿”三字,急忙整了整衣冠,從案後趨到堂前,對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滿麵堆笑,說道:“原來是顏少府大駕蒞任,老夫有失遠迎,快快請到二堂敘話。”

顏真卿冷冷地看了溫思安一眼,抱拳回了一揖,指指大堂圓柱上的兩副楹聯,問道:“縣尊大人,這些楹聯可是你的手筆?”

溫思安戴上老花鏡,睜大雙眼去看,一聯曰:“頭上有青天,件件都要良心做去;眼前多赤子,個個須該慈愛待他。”另一聯曰:“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溫思安在這裏任令多年,剛來時,瞅了一眼,還很有感觸。後來,每天坐堂審案,司空見慣,熟視無睹,早把這東西忘在了腦後。今日重讀,像被人當頭棒喝,不由臉上熱辣辣的,支吾道:“此乃先賢、武後朝醴泉令張仁蘊手筆。本縣才疏學淺,作不出此聯,也寫不出這麽好的字,慚愧,慚愧!”

顏真卿道:“寫不出無妨,能照此去做也無愧於一縣之尊。否則,就會做出負國負民的事情。”

溫思安自知理虧,長歎一聲,囁嚅道:“負民偶爾有之,負國……”他哭喪著臉,對顏真卿連拱數揖,說道:“顏少府,本官從來不敢貪汙受賄啊!”

顏真卿一笑,說道:“縣尊,你身為醴泉上縣八千戶人家、五萬多人的父母官,剛才判事是否妥當?”

溫思安連忙點頭哈腰說道:“欠妥,欠妥。”

“那好,”顏真卿麵帶微笑對溫思安客客氣氣地說道,“古人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指指旁邊的老丈、老嫗,又道:“向他們道個歉,不失賢者風範。”

溫思安麵帶尷尬之色,對堂中的鄉民抱拳拱了一揖,說道:“本縣少讀詩書,豈不知天下百姓乃我輩的衣食父母?隻是一時昏聵,對諸鄉紳出言不遜,還望諸位父老海涵。本縣實非貪官汙吏,隻是心有難言之隱啊……”說著俯首唏噓,潸然落淚。

顏真卿抱拳對鄉親們拱了一揖,昂然說道:“本縣少女失蹤一案,拖延至今沒有破案,這是本縣的無能和一些貪官猾吏從中作梗造成的。現在京兆府已經下文,責令醴泉縣限日破案。我在這裏向諸位父老保證,此案不破,決不罷休。”話音一落,二十多位老人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笑逐顏開。

耄耋老者長歎一聲說道:“武後朝有一位狄仁傑,狄大人為民申冤,辦案如神。今日,醴泉來了顏少府,急人所難,解民倒懸,看來是雲開日出,狄公再世。各家失蹤女娃歸來有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