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努力是一種天分,一種,最可靠的天分。
1
秋高氣爽的天氣,樹青業餘體校門口那棵大國槐開始落葉了,硬幣大小的橢圓葉片,零星飄揚著,撒錢一般。地上積了薄薄一層葉子,沒有人掃。
土語說“千年鬆,萬年柏,不如老槐一賴呆”,說的是槐樹生命力強,活得夠久。衛校長剛調任樹青體校時很喜歡這棵老槐樹,認為它預示著樹青體校能夠枝繁葉茂、蒸蒸日上。後來他感覺自己這個想法太腦殘——樹已經茂盛了幾百年,學校的下坡路卻還是走得所向披靡。
這幾年中國經濟像一鍋不斷加熱的水,從沒停下來過,GDP上去了,人民收入上去了,物價也上去了。經濟發展帶來的好處是,衛校長的零花錢從二百塊漲到了二百五十塊。
衛校長開著一輛紅色的夏利,夏利車也不知是幾手的了,洗得很幹淨。衛校長平時是不會開車上班的,倒不是他低調,而是現在油價漲得太瘋狂了。衛校長對石油公司懷有一股無法磨滅的敵意。前兩年他也是看好石油公司的,還趁著股票大熱,用全部的私房錢買了中石油的股票,後來,那隻股票就跌破發行價了。
那段時間衛校長一蹶不振,十分低落,每天擺一張生無可戀臉。校長夫人怕他想不開,零花錢給漲了五十塊。
衛校長狠狠心,不過了!從此把白沙升級到了紅塔山。
今天衛校長舍得開車出門,是因為教育局要開會,他好歹是一校之長,不能落下麵子。
從教育局出來,衛校長開車經過了繁華的金融中心和商業區,然後畫麵一轉,就到了他的老巢。大門口安靜得有些荒涼,幾年前這裏還會有老頭兒推著小車賣麥芽糖和糖葫蘆,現在連這個都沒有了,畢竟,做那個還不如掃大街賺得多呢。
停好車之後,衛校長不想回辦公室,反正回去也沒事做。他溜達著去操場視察。
操場上練乒乓球和羽毛球的學生最多,其次是田徑,人最少的是網球,隻有兩個。
四年半了,一直都是這兩個。偶爾有陪練過來,來來去去地換了不知多少撥。
四年半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比如樹青體校的取消終於被教育局正式討論,比如兩個小孩子現在長成大姑娘帥小夥兒,比如衛校長的地中海又擴大了那麽一圈……唯獨不變的似乎隻有南風。
他還是老樣子,話不多,禮貌而疏離,目光淡然又犀利,偶爾毒舌一句,能讓人血槽全空。歲月也不曾在他臉上留下什麽。
哦,還有,他還是抽黃鶴樓。
衛校長站在南風身邊,視線在他指間燃了一半的香煙上停了一下。
南風沒說話,掏了煙盒扔給他。
衛校長道了個謝,沒羞沒臊地抽出兩根,點一根,另一根塞進自己的紅塔山煙盒。
南風眼睛盯著場上徐知遙和陸笙的對打,問一旁的衛校長:“會開得怎麽樣?”
衛校長吐了個煙圈,旋即歎氣:“唉,其實樹青的取消是早晚的事。”
“定了?”
“差不多吧。”
“沒想過法子嗎?”
衛校長覺得他話裏有話,於是湊近些,神秘兮兮地看著他:“你有路子?”
南風有點兒嫌棄地向旁邊挪了挪腳步。他不喜歡和人離太近,尤其男人。他答道:“沒有。”
衛校長有點兒失望,狠狠地嘬了一口煙:“要是咱這裏能出一兩個好苗子也行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咱學校風水有問題,自打我來了之後就沒有打出名堂來的。”
南風不語。
衛校長有些不甘心,問:“你說陸笙能不能打出來呢?”
南風的眸子終於動了動,他的視線追著場上奔來跑去救球的女孩子,思考片刻,終於微不可察地歎一口氣:“陸笙在時間上太吃虧了。”
她比同齡人少學四五年甚至六七年,這麽大的時間差距,不容易彌補。
衛校長也望著場上那個女孩子。女孩身材高挑纖細,皮膚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她在場上東奔西跑的,衛校長看著都替她累。
衛校長問道:“陸笙現在多高了?”
“一米七。”
“不錯不錯,牛奶沒白喝……徐知遙呢?”
“一米八三。”
衛校長又看徐知遙,小夥子長得真快,雨後冒尖兒的竹筍似的,一天一個樣。他保留了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打球的時候碎碎念,幸好陸笙沒有學壞,理也不理他。
衛校長看了一會兒,奇怪道:“陸笙怎麽這麽瘦?”
“不清楚,她怎麽吃也不胖。”
衛校長有些擔憂:“太瘦了怎麽能有力氣打球呢?”
“也不至於太瘦,她的肌肉評估很好,體力也不錯。之所以看著瘦,可能是骨骼的原因。而且瘦也有瘦的好,她在場上的跑動很靈活。這點比徐知遙強。”
徐知遙不夠靈活,倒也不是身材有問題,而是因為,這貨太懶了……
衛校長聽得半懂不懂,不過為了校長的威嚴,他還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上午訓練結束時,南風在一旁看著陸笙和徐知遙做恢複活動。
陸笙紮著馬尾辮,烏黑濃密的頭發隨意往腦後一梳,就是青春洋溢活力四射。一張小臉,滿滿全是膠原蛋白,臉上五官已經長開了,眼睛的形狀有了變化,以前偏圓,現在長成了窄杏核眼,眼底卻還是那樣清澈,仿佛這孩子的心靈永遠是一塵不染。她的膚色比時下女孩子流行的白皮膚要深一些,這樣的膚色會顯得五官立體清晰。
南風有些恍惚。時間過得真快,仿佛她打輸比賽哭鼻子要吃冰激淩的事兒還是在昨天。
相比陸笙,徐知遙就比較詭異了,這貨好像光長個子不長臉了……徐知遙的臉似乎從十三歲以後就沒怎麽變過。小時候是娃娃臉,現在還是娃娃臉;小時候是圓眼,現在還是圓眼。認真說來,這樣一張臉也不難看,安安靜靜往那兒一坐,走過路過的都覺得這是一個乖寶寶。
隻有了解他的人才會有一巴掌把他拍進水泥地的衝動。
做完肌肉的拉伸和放鬆,兩人趴在毯子上等著南教練幫他們按摩。專業運動員由於訓練量大,訓練完後通常需要按摩一下恢複身體。這幾年這項工作一直是南風在做。
徐知遙說:“教練我今天後背有點兒累,肩膀也累,腰也累,您幫我多按一會兒啊。”
南風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了。
他按徐知遙的時候下手比較重,徐知遙疼得嗷嗷叫,不敢再要求“多按會兒”了。
南風丟開徐知遙,來到陸笙身邊。
陸笙趴在地上乖乖的,不動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她的背影很漂亮,修長勻稱,像姿態優美的海豚。南風的目光從她頭頂開始往下掃,經過窄窄的肩膀,纖細的後腰,挺翹的臀部,修長勻稱的雙腿,直至細膩的腳踝……突然不知道從哪裏開始下手了。好像不管碰哪裏,都有點兒尷尬,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不知不覺間,小姑娘長大了啊,變成大姑娘了。
陸笙等了半天沒等到教練的動作,她有點兒奇怪,扭頭看一眼南風:“教練,怎麽了?”
“沒什麽。”南風說著,隨意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好了。”
他的動作太敷衍了,陸笙抗議道:“沒有好呀教練,我腰還酸呢!”
南風看著她的腰,那腰肢有著獨屬於女性的纖細柔韌。他幹咳一聲,麵上有些赧然,幸好無人發現。他起身說道:“今天就到這裏,我還有事。”
哪知徐知遙立刻接過來:“教練你有事就先忙,我來幫陸笙按。”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起身,蹲在陸笙身旁。
南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扔出兩米開外——笑話,我不碰就讓你碰了?
按摩行動就這麽不了了之,三人一起去食堂吃飯。南風一邊走一邊心想,該給兩個孩子請個醫師了,要醫術好的,會按摩的,以及……女的。
2
吃過午飯,衛校長回辦公室找丁主任八卦去了。
丁主任近些年把樹青體校當養老院待,整天屁事兒沒有,招來一兩個學生就和見到親爹似的,好的孬的也顧不上了,都給領進來。這直接導致了樹青體校學生整體水平的下降——不愧是“業餘”體校,小運動員們一個個業餘得不能再業餘了。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曾經作為中國網壇一哥的南風,然而南教練太任性,除了陸笙和徐知遙,他不招新學生。
這也不能怪人家南風,樹青體校給他發的那點兒工資不夠一條煙錢的,讓他怎麽可能有積極性呢?能待這麽多年已經算仁至義盡了,多半還是看在孩子們的分上。
總之樹青體校氣數將盡、回天乏力。丁主任是聰明人,也想過另謀高就,甚至有一次他調職申請書都寫好了,路子也找了,可是看著衛校長站在窗前看夕陽時那個憂傷孤獨的背影,他腦子一殘,又把申請書扔了。
算了,反正這破學校要完蛋了,他不急這一時三刻,再等等吧,也算有始有終了。
這會兒衛校長找到丁主任,問他:“南風說要給陸笙和徐知遙找個醫師,你有路子嗎?”
丁主任的腦袋搖得很幹脆:“沒。”
衛校長卻又問:“你女兒不是學的運動醫學專業嗎?早畢業了吧?”
丁主任心內默默吐槽:老子栽在這破地方已經夠可以了,還要把我閨女搭進來嗎?
然後丁主任一臉遺憾地對衛校長說:“前年就畢業了,不過她進省隊了。”頓了頓,他的神色有一點兒驕傲,“省乒乓球隊。”
中國的乒乓球隊宇宙第一,能進省乒乓球隊那必須是相當有前途,也相當有格調。
衛校長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
丁主任從兜裏摸了摸,掏出一個空煙盒,他隻好朝衛校長一攤手:“有煙嗎?”
衛校長把紅塔山遞給了他。
丁主任摸出一根紅塔山,煙盒還給校長。他把煙點著了,抽了一口頓時驚訝:“喲,現在紅塔山的味兒這麽正啦,不比黃鶴樓差呢!”
衛校長突然明白了什麽,然而已經悔之晚矣,他悲憤地捶了捶桌:“那就是黃鶴樓!”
丁主任笑眯眯地抽著煙:“校長您對我真好。”
你大爺。
衛校長憂鬱的心情大概過了五分鍾才得到緩解,緩解之後,他不死心地問丁主任:“你女兒當初不是南風的粉絲嗎?我好像聽你提過,南風出事兒那天她難受,你還哄她呢。”
丁主任不以為意:“小年輕追星有什麽,南風當年粉絲遍布大江南北呢,現在還剩幾個?”
似乎……就剩陸笙一個了。
衛校長歎了口氣,又問:“那她知道南風就在咱學校嗎?”
“我沒和她說。”
3
陸笙下午的訓練隻持續到一點半,然後她去洗了個澡,換上校服。
是的,沒錯,她除了訓練,還是要上學的。
徐知遙比她快一些,陸笙下樓時,看到他已經扶著自行車在等她。藍白相間的校服很寬鬆,徐知遙身材修長挺拔,肩膀寬闊,倒也能撐起來。
中國的高中生校服一般是沒有“好看”這個選項的,能把高中校服穿出玉樹臨風的感覺來,就說明這人的身材是真的好。
他站在秋天的豔陽下,挺立如一棵茁壯的小白楊,笑得像朵迎風招展的狗尾巴花。
有一段時間,陸笙無法接受徐知遙長那麽快。畢竟,剛認識的時候兩人一樣高,導致陸笙潛意識裏覺得她和他一樣,結果沒多久之後,徐知遙就像田壟上的野草,無所顧忌地瘋長了,現在他比她高出半個頭。
於是他更加理直氣壯地叫她“師妹”了,尤其是在三中。
三中的全稱是“樹青區第三中學”,是距離樹青業餘體校最近的一所中學,分初中部和高中部。當年陸笙和徐知遙小學畢業時,兩人的免試學校都不是樹青三中,後來為了能方便訓練才擇校到這個地方。擇校時衛校長和丁主任幫了不少忙,跑前跑後的。當然,擇校順利的另一個原因是,樹青三中也是個學位長年空缺的渣學校。
學渣和渣學校簡直是天作之合,他們倆幾乎沒有課業壓力。遙想剛升初中那會兒,陸笙覺得自己畢竟是要打大滿貫的人了,上課時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她還在徐知遙的慫恿下把數學書給撕了,導致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都隻能和徐知遙共用一本數學課本。
南風知道這事兒之後直接氣樂了,他用球拍輕輕點陸笙的額頭,說道:“你傻不傻?怎麽就不想想,為什麽徐知遙勸你撕,他自己卻不撕?”
陸笙並不是真傻,她隻是覺得無所謂。她小學六年一直在被數學虐,有朝一日終於可以不用把這個倒黴催的學科放在眼裏了,她的心情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收都收不住。
那段時間真是陸笙最叛逆的時候了。
後來南風一盆冷水潑下來,讓她當即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說:“其實,學好數學和物理,對打好網球是有幫助的。很多技術用科學的原理解釋了,你能更好地理解和運用。”
教練,你為什麽不早說……
從此以後,陸笙就一門心思地學習數學和物理了。她每天還要訓練,時間和精力都有限,別的學科顧不上,幹脆就隻盯著數學和物理。
這幾乎是全世界最邪惡的兩個學科了。
還好,她還有徐知遙。
徐知遙簡直是個奇葩。他上課不認真聽講,總是搞小動作,或者和陸笙說悄悄話;下課也不認真做作業,有時候還抄陸笙的。就這麽一個貨,幾乎每次考數學或者物理都是滿分,偶爾會因為思維太跳脫丟幾分的步驟分。
有好幾次,他們的考題太難了,渣老師知道最後答案卻想不通具體怎麽解答,還要找徐知遙商量。
麵對這樣的徐知遙,陸笙總是很難相信“天道酬勤”這四個字。
有一次,陸笙故作老成地對南風說:“努力過後,才知道天分的重要性。”
南風的回答能讓她記一輩子。他說:“努力也是一種天分,一種,最可靠的天分。”
隻學數學和物理的優良傳統一直保留到現在,兩人都升入了高二。在高中,陸笙和徐知遙是作為“體育特長生”存在的,比較搞笑的是,樹青三中並沒有“網球”這個訓練項目,所以他們倆並不和本校的高中生一起訓練,下了課就回樹青找南教練。
離上課還有十分鍾,兩人已經坐在了課堂上。
進入高二之後,數學和物理課都變得麵目猙獰了,有一次陸笙上課時稍微打了會兒盹兒,後麵的愣是聽不懂了。
再次感歎,幸好她還有徐知遙,以及……幸好徐知遙是個變態。
陸笙和徐知遙同桌,坐在最後一排,他們前桌之一是個瘦瘦的戴眼鏡的男生,正捧著一本書刻苦攻讀。
徐知遙捅了捅他,問道:“你看什麽呢?”
“《笑傲江湖》,你要不要看?我第一本已經看完了,可以借你。”
徐知遙猛搖頭:“不看!”
眼鏡男有點兒奇怪:“你不愛看《笑傲江湖》呀?現在可流行了!”
徐知遙輕輕扯了下嘴角:“不喜歡。”
連陸笙也覺得奇怪:“為什麽?”男生不都喜歡武俠小說嗎?
徐知遙有點兒憂傷:“因為令狐衝和嶽靈珊沒有在一起,這是個悲劇。”
眼鏡男點點頭:“是挺可惜的……那你喜歡《射雕英雄傳》嗎?”
“不喜歡。”
“為什麽?”
“郭靖和華箏沒有在一起,悲劇。”
“呃……那《神雕俠侶》呢?”
“不喜歡。”
“為什麽?”
“楊過和郭芙沒有在一起,悲劇。”
眼鏡男有些同情地看著他,站錯隊伍確實很心塞,何況是連續站錯。他安慰徐知遙:“我推薦你看《還珠格格》,最後該在一起的都在一起了。”
徐知遙有些悲憤:“胡說,小燕子和柳青沒有在一起!大悲劇!”
眼鏡男看神經病一樣地看著他:“你覺得該在一起的標準到底是什麽?”
“當然是……”徐知遙突然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碰了碰身旁的陸笙,笑問,“小師妹,你說應該是什麽?”
“應該是洛侖茲定律。”陸笙早已進入了學習模式,正在翻物理課本。
徐知遙無語地把她翻開的書合上。
陸笙抬起頭看他,目光有些迷茫:“怎麽了?”
“陸笙,你喜歡令狐衝還是林平之?”
“我喜歡東方不敗!”
“……”徐知遙一口老血哽在喉頭,他捂著心口默默地轉過頭,低聲罵了句“笨蛋”。
4
徐知遙上課時從桌子裏翻出一封情書。情書是用粉色的信紙寫的,信紙上印著卡通圖畫,還噴了香水,有點兒濃鬱。
由於他在學校露麵的時間比較少,導致本校師生對他的認知停留在比較膚淺的層麵上:娃娃臉帥哥、練網球、身材好。
憑著這幾點優勢,這貨也頗是吸引了一些追求者,隔三岔五就能收到情書或者禮物。
這會兒徐知遙把情書打開給陸笙顯擺,陸笙正低著頭飛快記筆記,鼻端陡然浮起香氣,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擦了擦鼻子,她責備地瞪了一眼徐知遙。
徐知遙愣是從這一眼中找到了嬌嗔的感覺,他:“嘿嘿嘿嘿……”
陸笙:-_-#!
說來,陸笙以前也收到過情書,後來她掰手腕單挑全班壯男,情書就絕跡了。
“全班壯男”不包括徐知遙,陸笙知道自己掰不過他,因此也不和他掰。
下課了,徐知遙單肩背著包,一手抄兜,目不斜視,酷酷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走在陸笙身邊,儼然一個護花使者。
周圍熙熙攘攘,嬉笑的打鬧的,這些聲音卻像是被他隔絕了,他隻看著她。
這時,物理老師把他叫住了:“徐知遙,你們班主任讓你下課去辦公室找他。”
徐知遙猜不出班主任找他能有什麽事兒,不過按照他的經驗,應該不會有好事。他輕輕拍一下陸笙的肩膀:“班主任找我。”
“嗯。”陸笙點點頭,側頭看他,馬尾辮跟著甩了一個小小的幅度,“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喂!”徐知遙有點兒不滿,“陸笙你不夠意思啊,還不知道班主任要怎麽對我呢,你都不關心一下?”
陸笙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兒怪,班主任又不是壞蛋,能怎麽對他呢?她眨著眼睛看他。
徐知遙的眼睛挺大的,雙眼皮兒,長睫毛,比陸笙的好看。陸笙有一次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形容徐知遙,導致徐知遙生了半天悶氣。
雖如此,這雙眼睛瞪得溜圓的時候,還是相當有氣勢的。
他鬱悶地瞪著她,搞得好像她剛剛非禮了他似的……她就有點兒“惻隱之心”了,於是問道:“那你說怎麽辦呀?”
“你跟我一起去唄。”
班主任談話……也是可以作陪的嗎……
徐知遙卻不由分說地抓著她的手腕,拉著她一起走向辦公室。
陸笙有些無奈,跟在他身後邊走邊說:“我不能陪著你啦,老師會罵的,不過我在外麵等著你,行了吧?”
她卻是沒發現徐知遙微微彎起的嘴角。
最後,徐知遙直接把她拉進了辦公室。
班主任是個老頭兒,姓康,教數學,職稱很高。他雖年紀大,倒也不古板,看到徐知遙把陸笙一起帶來了,也沒說什麽,就讓倆人一起坐下。
徐知遙問:“康老師,您找我有什麽事?”
“嗯,是有點兒事。徐知遙,我知道你在練網球呢,你練得怎麽樣了?明年能拿到二級運動員的資格嗎?”
“咳,不知道。”
康老師搖了搖頭:“怎麽能不知道呢,二級運動員以上才能有高考加分。”
徐知遙抿著嘴也不說話。陸笙有點兒奇怪,她也是運動員呀,康老師怎麽不關心一下她呢……
康老師等不到回答,又搖頭:“唉,其實,我說實話,以你的成績,就算有加分也考不上好大學。最多上個專科體院,練體育辛苦不說,還很難出頭。”
徐知遙終於聽出意思來了,他扯扯嘴角,問道:“康老師您不會也想勸我放棄網球吧?”他此前經曆過的班主任幾乎無一例外都這樣勸他,希望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徐知遙全當耳旁風了。
老師們怎麽就那麽肯定,他數學學好了就意味著別的學科也能學好呢?這麽多年的成績表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康老師聽此,愣了一下,接著笑起來:“我勸你放棄你就會放棄嗎?恐怕答案恰好相反吧?”
徐知遙沉默。
康老師:“但是你的天分留著不用也挺可惜的。這樣,我這裏有一套題,你拿去做一下,看看有多少題會做,做完過來找我。”說著,拿起桌上一張卷子遞給他。看來康老師早就準備好了。
徐知遙不是很想接。他連作業都不喜歡做,怎麽可能願意做附加作業。
“徐知遙,相信我,我是過來人。現在這張試卷,關係著你的一輩子。”康老師語速緩慢,顯得很鄭重。
“一輩子”這個話題沉甸甸的,徐知遙偏頭看了一眼陸笙。陸笙好奇的目光停留在試卷上,沒有發覺徐知遙看她。
康老師又下了一劑猛藥:“天才,隻有做到極致,才會備受矚目,才會……更受女孩子歡迎。”
徐知遙囧囧的,感覺康老師的邏輯有點兒跳啊。
他最後還是接過了那張試卷,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出於什麽考慮。
徐知遙回到樹青體校時看了一眼那試卷,本以為又是一眼能看出答案的試題,結果這次他看了好幾眼,連第一題都沒看出答案。
有點兒意思,他提起筆,在草稿紙上“唰唰唰”地運算起來。
這張試卷就跟有毒似的,一做就停不下來,陸笙下午的訓練結束後上樓給他送了次晚飯,見他坐在桌前一邊寫一邊碎碎念,神神道道的,兩隻眼睛賊亮,黃大仙兒上身一般。
於是晚上的訓練徐知遙也缺席了,陸笙獨自一人在球場做發球的落點練習。
南風站在樹影下看她,時而提點一句。
樹青體校沒錢搞室內網球場,所以晚上的訓練他們還是要在室外。前後兩排的高大路燈把場地照得很亮,對比之下樹影更顯黑暗,他幾乎與這黑暗融為一體。
他看著她不斷重複發球動作,跳起來時身體舒展,像一隻輕盈的天鵝,擊球動作標準又優雅,此外還帶著一股子氣勢逼人的淩厲。
和他一樣。
看了一會兒,南風走出陰影,對陸笙說:“你打球太厚道了。”
“啊?”陸笙有些迷茫。
“兵法說‘兵者,詭道也’。‘詭道’這兩個字,在其他幾乎所有領域都適用。”
陸笙有點兒慚愧:“教練,我聽不懂……”
南風稍微檢討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得太深奧,然後他直白地解釋道:“‘詭道’就是說,你的行為要出乎對手的意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你剛才的發球,從你的發球動作中,對手就能判斷球的落點,做好充分的準備,這樣發球的威脅力會大大降低……聽懂了嗎?”
陸笙重重點頭:“明白了。”
“嗯,不隻是發球,其他時候也需要多一些變化,必要的時候可以做一些假動作誤導對方。”
“教練你真奸詐呀!”
“陸笙,不要用崇拜的口吻說這種話。”
陸笙不知道,幾年前南風在網壇呼風喚雨的時候,他的外表是那樣幹淨,他的球路是那樣猥瑣,人送綽號“魔鬼之手”。跟他打球的時候,對手們總會有把球拍往他臉上打的衝動。幸好,大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
晚上訓練結束時,陸笙做完恢複活動,照例趴在毯子上等著南風給她按摩。這次南風又沒給她按,甚至連敷衍都沒有,隻說她今天訓練量小不用按摩。
陸笙突然有些難過,趴在地上小聲說:“教練,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沒有。”
“那……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沒有。”
她回頭小心翼翼地看他:“那為什麽不幫我按摩了?”
南風低頭看著她。晚風吹來,空氣清涼,她額上的汗水還沒散,清新潮濕的,像一朵晨露中的百合花。
她一臉的鬱悶,目光直白而坦**。
這傻孩子。南風突然有了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憂心,這一秒他不再是老媽子,他是老爸。他摸了摸她的腦袋瓜,溫暖的掌心摩挲著她柔軟的發絲。
“陸笙,你長大了。你……不能隨便讓男人碰你,明白嗎?”
陸笙腦子一熱,慌忙辯解:“我沒有讓男人碰我!”
“我不是男人嗎?”
陸笙啞口無言,瞪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氣氛有一點兒微妙,南風站起身,拉了她一把:“走吧,回去。”
回去時陸笙一路沉默。南風看到她的臉紅紅的,像蘋果。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他突然明白了她為何害羞。
——他今天不碰她了,可是昨天、前天、大前天……一直在碰她!
一想到這些,南風也不能好了,臉上突然升起一點兒燥熱,耳朵像是被火苗舔過,連涼意十足的秋風也無法吹散那些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