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壽宴上的凶手

簡墨回到楚中市,已經是年初十。

“再晚幾日,你就可以直接去學校報到了。”連蔚居然打趣他,“李家有那麽可怕嗎?”

“你都知道了?”李銘既然能找去碧海長鯨,會找上連家簡墨一點都不奇怪。

“四先生同我講了,我也花了好長時間消化。沒想到當年局長的兒子,居然兜兜轉轉到了我麵前。”連蔚歎了一口氣,“真是物是人非!”

簡墨這才恍然想起,李君瑜就任局長的時候,正是連蔚做萬山席主的時候。連蔚能在李君瑜上任後連任席主,兩人關係必然不錯。這時,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自己當年看似隨意找上的連家,莫非也是簡爸引導下的結果?

“以前我不問你在六街的事,但如今既然已經尋回身世,有些事情是不是該告訴我了?”連蔚問。

到這個時候確實沒有再隱瞞的必要。簡墨便將自己從小為誰撫養,後來為何會逃離六街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所以,你現在不想回李家,主要是擔心以後無法與養父再聚首?”連蔚早已經習慣簡墨隔三岔五冒出的“出格”想法,並沒有表現得太過吃驚。簡墨點點頭,又低下頭:“可院長也說了,如果我想為朋友報仇,回到李家是最好的辦法。”

連蔚雖然已經不做席主許多年,但過往的眼光仍在:“四先生的話沒有錯。你父親就任局長雖然不過十年時間,可能力卓著,政績斐然,局裏局外擁躉無數。如果真有人知曉你父親被害的線索,也隻有你回到李家後,才有可能獲知。”

見簡墨神色仍有些迷茫,連蔚隻好細細分析給他聽:“在眾人眼中,你父親已死,無後繼之人。若內應之人就在李君琿與李君玨之中,李家老爺子再生氣,還能為一個死去的兒子去殺死一個活著的兒子嗎?將真相公之於眾,既無法幫你父親複仇,還會將自己陷入險境,誰又會去做?

“可如果你回到李家就不一樣了。你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在其他人眼裏,與李微生同樣擁有接任下一任局長的資格。隻要你回到李家,就能成為那人的保護傘,真相可能就不請自來了。”

平靖大概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將簡墨說得動了心,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被人一盆水澆熄了。

“簡要,你覺得我該怎麽辦呢?”簡墨無奈地問簡要。後者正拿著無邪的作業在批改,不時在上麵勾勾圈圈,寫上兩行字。

“少爺,如果不考慮是否能查到凶手,也不考慮簡老先生的態度,您想回李家嗎?”簡要頭也不抬地反問。

簡墨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隻稍思索了一下便皺起了眉頭:“我與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要的東西,我做的事情,恐怕沒有一樣他們能夠接受,更不用說理解。他們看我,恐怕隻覺得我在胡鬧吧。”

“那如果不考慮簡老先生,您會答應平靖加入柚子俱樂部嗎?”簡要瞥了他一眼又問。

簡墨微微怔了一下,認真想了想,然後苦笑一下:“應該……也不會。”

“為什麽呢?”

沉默許久,簡墨才輕輕道:“或許是因為,它對於造紙師甚至普通原人的態度,太過無所謂。又或許是因為,我並不希望我的造紙,是為了戰爭才誕生的。”

簡墨說完,抬頭望著自己的初窺之賞,以為他這次會同往常一樣給自己一個明確而堅定的回答。然而等了半天,簡要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淡笑著回望。

“你沒有一點建議嗎?”簡墨無奈地問,“哪怕隻憑你自己的好惡。”

簡要把無邪的作業遞過來:“你把剩下的都批完,我就告訴你。”

簡墨下意識地接過來,隨意掃過上麵的題目:《根據唐宋目前的營收狀況、市場現狀和政策趨勢,做出明年的經營計劃》《以第三次紙原戰爭爆發為前提,製訂未來三年的產業調整方案》《假設重簡方略突然曝光,請依據現有資源寫出公關預案》……

再看女兒那半本書厚的答題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和各種圖表數據,他不禁麵上一紅,支支吾吾地說:“這個……我都不會。”

萬千從第二回來的時候,簡墨已經睡著了。

“你讓老頭子自己選?”萬千一邊拿著剃須刀刮著胡子,一邊問。

“這類問題的答案,他從來就沒聽過我的。”簡要輕笑一聲,“比如去年3月時我讓他不要查宋小朗,10月時我讓他不要貿然查韓廣平,角逐賽時我讓他不要入場。”

萬千聽簡要提到查韓廣平時,麵部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假裝淡定地檢查下巴上是否還有胡茬:“可他這次讓你選了。”

“那是因為麵前的兩個選項他都不想要。”簡要望著天上的星子,“他早就有了抉擇,隻是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簡墨重新返回校園的第一天,先被石主任叫去拿了他新學期的“訂製”課表,看到比上學期又多了三門課,簡墨忍不住發出抗議。

“你期末考試的卷子我都看過了,做得還可以,這說明你尚有餘力沒有發揮。”石主任毫無人性地笑道,“既然如此,再給自己一點壓力,爭取大三上學期把本科的學分都拿完。下學期就可以跟著我上研究生的課程——可惜大一浪費了一年時間,不然還可以快一點。”

“不是,主任,我——”簡墨話還沒說完,就被石主任推了出去,“院長在隔壁等你呢,快去吧。”簡墨不情不願地走出辦公室,正貼著牆腳準備溜走,卻被隨行攔住了。

“在長鯨島玩得怎麽樣?”李銘見到他並未發火,還是同以前一樣泡了一杯茶給他。

忐忑地接過茶杯,簡墨猜想李銘是不是察覺了什麽。

“我知道你人不在長鯨島。不然你就算不願意同我回家,至少也會出來見見我。”李銘卻輕歎一口氣,“微寧,你知道你爺爺和我多盼著你回家嗎?

“從你失蹤之後,整個泛亞範圍內連續三年,清查三歲以下的男童。無論是健康的,還是病殘的——你知道這是多麽龐大的一項工程嗎?我進入教育領域後,從第三年開始查幼兒園入園兒童,第五年查小學入學兒童。類似你朋友封三那樣被棄的孩童,都沒有遺漏過。可是無論怎麽找,最後都一無所獲。”

“為什麽呢?隻因為當年我們查的,全是原人小孩。”李銘自嘲地笑了一聲,聲音微微有些壓抑,“四叔真的是沒想到,我大哥,堂堂造紙管理局局長的兒子,居然被當成紙人養大,連小學都沒能上成。”

“院長,雖然我沒上過小學,但是該教的,我爸也沒有漏下。”簡墨真誠地安慰,“你看,我不也好好地考上京華了嗎?”

聽見簡墨隨口吐出“我爸”兩字,李銘臉上的肌肉連續**了好幾下,表情一瞬間十分難看,他眼底的惱火和愧疚來回扭打,但最終還是愧疚占了上風。勉強擠出一個笑,李銘忍住脾氣,對簡墨的話表示讚同:“說得也是。我大哥的兒子,不管在哪裏都該是這麽優秀,這麽出類拔萃。”

他走回書桌,從抽屜裏拿出兩個紅包遞過來。簡墨低頭看了一眼紅包,上麵燙金印著“壓歲錢”三個字。

“你爺爺和我給的壓歲錢。”李銘強塞到他的口袋裏,“明天是你的生日。你爺爺叮囑我給你買個生日禮物,原話是讓我找點你喜歡的。可你最喜歡的東西都在李氏,識別卡也已經給你了。你現在有什麽想要的?”

簡墨這才想起,自己被簡爸帶到六街的時候,已經是五個月大了。那麽他真正的生日應該是在2月。

“沒什麽想要的。”沒想過提前半年過生日,簡墨確實沒主意。

“那這樣吧,四叔帶你去訂兩身衣服。你爺爺下個月壽辰,那個時候正好穿。”李銘笑看著臉色微僵的簡墨,“到時你作為我的學生去,這個總沒有問題吧?”

回到寢室,薛曉峰正擺出從家裏帶來的臘香腸和鹵牛肉,又逼問陳元、簡墨帶了什麽好吃的。待看到簡墨那張新課表,他不禁瞠目結舌:“石主任覺得你是超人嗎?這都是我們課表的兩倍了。”

好不容易從“過年”裏逃出,又陷入“壽辰”的泥淖,簡墨感覺自己的好心情就像陰天的太陽,剛剛從雲縫裏探出頭來,下一秒又縮了回去。他把課表揉成一團扔到垃圾桶:“上學期我就應該考砸兩門。”

他無意中發覺,對麵下鋪的陳元瞟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又閉上了嘴。

薛曉峰對簡墨這類煩惱喜聞樂見,並沒有安慰他,反而看著自己的課表笑道:“我們這學期的實踐課,是協助造紙管理局測評中心進行天賦測試呢。”

他轉頭對簡墨道:“雖然你沒有轉係,但現在也算是異造師了。每年的造紙配額還是會給你吧?”

簡墨抓了抓頭發,有些慚愧地想:六街待習慣了,他從沒想過造紙是需要配額的。簡要雖然是在造紙管理局造生的,可在誕生紙檔案局根本沒有記錄。萬千和無邪……也屬於黑戶。

薛曉峰從陳元的行李箱找到和去年一樣的火鍋調料和丸子,又從簡墨的雙肩包裏找到猴頭蘑、熏大馬哈魚、鬆子等物,驚訝地說:“你這是趁寒假去極光旅遊了嗎?”

簡墨不好說這是離開血庫前流轉碼小組送的,隻能笑著默認。

一向難得主動開口的陳元突然插話:“東五十八區的新聞你們看了嗎?”

薛曉峰被轉移了注意力:“看了看了,嚇我一大跳呢!一千三百一十八名造紙師,說殺就殺了,感覺像是假的一樣。造紙管理局這次是吃錯藥了,還是在下一盤大棋啊?”

陳元把目光轉向簡墨:“謝首,你覺得呢?”

簡墨總覺得陳元話裏意有所指:“我覺得管理局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情。”

薛曉峰也點頭讚同,然後表示自己要出去買點啤酒回來配菜,問他們是否有要帶的。

一等他離開,陳元便道:“方執老師是基因解碼項目的調解員之一。他在東五十八區看到你和柚子俱樂部的部長在一起——你已經加入了?”

經過剛才的提問,簡墨已有心理準備,坦然回答道:“還沒有。”

“還?”陳元抓住這個關鍵詞,表情嚴肅,“這麽說你是打算加入了?”

“我不知道。”簡墨無奈地望著陳元,“我還沒有想好。”

“你確實要好好想想。”陳元不客氣地道,“紙獨組織太過急躁。平靖這次故意示弱,轉身一出手就是一千多條造紙師的人命。他殺的這些人雖是該死,但這般激絕戾烈的手段,必然會狠狠刺痛三大局,使之對其欲除之而後快,恐怕很難持久。”

島立區破舊小酒吧的後廚中,平靖靠牆看著一份平麵地圖。

“平哥,你覺得這張李家大宅的守衛圖是真是假?”阿文問,“不光是我們和喬藍社收到了,一些中小型社團也收到了。”

“先不考慮這個問題。”平靖把地圖放在桌子上,“你過來看,這份地圖標注最清楚的,是誰的活動區域。”

阿文觀察了幾分鍾,看出點問題來:“李德彰?就他的信息最詳細。平哥,傳出這份地圖的人是針對李德彰?”

“李德彰執掌造紙管理局二十一年,經驗豐富,眼光毒辣。李君琿雖然才能平庸,但對他父親素來馬首是瞻,所以造紙管理局的決策一直未曾出過大錯。可一旦李德彰倒下了,李微生尚未成勢,李君玨虎視在旁,李君琿恐怕很難維持造紙管理局的正常運轉。”平靖循循善誘,“若地圖製作者的目的是想利用我們殺李德彰,那麽這人大概是李德彰或者李家的敵人。可問題在於,你覺得李家能讓自己的敵人輕易拿到地圖?”

“那製作者就是李家人?他們想拿這份地圖**我們去李家大宅,然後一網打盡?”阿文立刻換了一種猜測。

“你太高看紙獨組織在李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了。用當家人的壽宴來誘殺一群螻蟻?”平靖搖搖頭,“李家還沒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那這人到底是想做什麽?”阿文不解,“難道他就隻是想殺李德彰?”

話剛說完,他突然瞪大眼睛叫道:“對,他的目的就是殺李德彰。他想借紙人這把刀來殺李德彰,好把自己撇清楚——這是李家人自己起了內訌。”

平靖終於讚賞地點點頭:“不錯,有進步。其實無論這圖是否是誘餌,製作者既然有心引人去李家大宅,那麽其真實性沒有十分,也有七分。可即便隻有七分,這份地圖非李家核心成員也很難製作出來。所以,內訌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阿文被平靖表揚,興奮得臉都紅了。但他不想被平靖認為經不起誇獎,鎮定地問:“那我們要參與嗎?”

“再過幾天就是李德彰的壽辰,去拜壽的人一定很多。人多眼雜,確實是能夠渾水摸魚的時候。”平靖拿出一支筆,在地圖上某個房間畫了一個圈,“阿文你看,我們下一步可以這麽做……”

阿文聽著平靖一點一滴地分析,眼睛越瞪越大。直到對方講完,他眼裏的震驚和欽佩之色都沒有收回。阿文把那個圈看了又看,突然沮喪地歎氣道:“平哥,我什麽時候能像你這麽厲害?!”

“隻要你堅持用心,遲早會比我更厲害。”平靖笑著收起地圖,看了看日曆,“已經過去十天了,明天上午你與我去見見謝首,探探他的口風。”

是夜,久不出現在誕生紙檔案局的關星星,急匆匆地衝進了關局長的辦公室:“爸,是不是你偷拿了我的骨哨?”

關局長放下筆,皺起眉頭:“什麽骨哨?”

“我的骨哨,裝著平靖誕生紙的哨子。”關星星氣都喘不勻,“我一直隨身帶著,突然就不見了,是不是你拿的?!”

“我從來沒見過什麽骨哨!也不知道你放在哪裏,怎麽拿?”關局長嗤笑一聲,“平靖的誕生紙不見了?不見了才好呢!”

關星星見父親臉上一副與己無關的鎮定,一個極為不祥的念頭躥上心頭。她很了解她父親,每當他露出這種表情,就意味著他早對某事心知肚明,隻是故作若無其事看別人幹著急。

“肯定是你拿的,別人根本不會拿!你拿他的誕生紙想做什麽?”關星星跺腳道,“你快還給我!”

關局長板起臉:“我現在還在加班。關星星,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求你了爸,我就這麽一個紙人,你別傷害他!”關星星都快哭了,抱著關局長的胳膊搖來搖去,把他的衣服都拉下一截。

“覺得紙人少就再多寫幾個。”關局長最見不得關星星為了一個紙人要死要活的樣子,他壓製著心底的怒氣,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你是缺配額,還是缺魂筆啊?”

關星星心裏越來越慌,看來父親是鐵了心要對平靖動手。她咬了咬牙,跑出了辦公室。

等關星星離開,關局長叫來秘書:“安排好了嗎?”

盤發女士恭敬道:“您放心,逆化程序已經啟動了。”

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沒多久,關星星的腿便因為慌張開始發軟,走不動路。

她勉強在聽波館門口的台階坐下,眼前漆黑無光的湖水就像心中的恐懼,冰冷而沉重地壓在心頭,讓她不但感覺呼吸困難,連思維都遲鈍起來。

冷靜下來。關星星對自己說,首先,要……馬上找到平靖。她下意識地摸向脖子,可骨哨早已不見了,她無法通知平靖。

“平靖,你現在到底在哪裏?”

關星星這一瞬間特別想哭出來,但最後又把眼淚忍回去了。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不多寫造幾個紙人,否則現在不會連一個幫自己的人也找不到。

對了,有一個人可以聯係到平靖。關星星突然想起交付位移點傳動圖的紙人,立刻有了希望,趕緊跑出誕生紙檔案局。

第二日一清早,平靖便和阿文離開了酒吧。後門這條巷子才走到一半,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困頓。

平靖停下腳步,捏了捏眉心,忽然想起一事,對阿文苦笑道:“你去把我寫的計劃書帶上。從無類出來,我們正好把這件事和葛喬好好商量一下。”

阿文點點頭,立刻返回酒吧。他才取好東西,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平部長在嗎?”

認出這人是範迪,阿文停下腳步:“有什麽事嗎?”

“還能有什麽。是關大小姐,不知道怎麽又找上我,非讓我來找平部長,說有非常緊急重要的事情。”範迪苦笑。

“閑得無聊的大小姐,現在平哥哪有時間陪她玩。”阿文想起某次從葛喬口中聽到的八卦,翻了個白眼,“你跟她說平哥不在。”

隨後他拍了拍範迪的肩膀:“我有事先走了。”

接到秦榕的通知,簡墨趕到了無類。

平靖望著明亮的教室,感興趣地問:“你真打算辦一所紙原兼收的學校?”

“還在準備中,辦學資格不是那麽容易申請的。手續多得要命,還好秦榕能幹。”簡墨讚賞地看了一眼旁邊微笑著陪同的秦榕。他自然不會說秦榕“能幹”的根源,是她那四百三十二名“下線”在各個領域給她大開綠燈。

平靖點點頭,停下腳步,衝他笑道:“上次我的提議,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簡墨遲疑了一下,正想著如何回答對方這個問題,忽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他下意識地收斂起魂力波動,然後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幽暗的星海中,與他近在咫尺的那朵金色冰淩花,正向外噴湧著大股大股的煙霧。這景象就像是把一顆心髒用針刺了無數個小洞,再扔到海裏。血液向四周緩慢地擴散開,連帶本體微弱的跳動,也隨之一波一波湧來,最終消散在水下無邊的黑暗中。

平靖見簡墨突然瞪著自己不說話了,疑惑地挑了挑眉毛:“怎麽了?”

一縷金黃色的煙霧已經碰觸到簡墨胳膊。雖然皮膚明明沒有觸感,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立即躥了起來。他穩了穩心神,盡量鎮定道:“平部長,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太舒服?”

平靖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阿文對簡墨的戒備仍在,聽聞這話立刻警惕起來:“什麽不對?師兄,你這話什麽意思——”

然而阿文話音未落,平靖眼神突然失去焦距。他似乎想用手扶住手邊的欄杆,然而並沒有成功,整個人直直地向地麵摔去。

簡墨已有心理準備,連忙扶住平靖,焦急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簡要。簡要會意,立刻消失在原地。

“平哥!”阿文驚惶地撲來,連喚幾聲。平靖雙眼緊閉,沒有回應。他氣急敗壞地衝簡墨質問:“平哥怎麽回事?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麽?!”

簡墨哪有心思回應阿文,他所有注意力都在那顆黃色的魂晶身上。見煙霧傾倒得越來越肆意,簡墨心中不祥的感覺也越發強烈,他伸手過去碰了一碰:好清晰的波動。正常魂晶外不會有如此明顯的波動——幾乎與原人魂力波動不相上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文不見簡墨回答,急了,伸手去揪他的衣襟。旁邊的秦榕拍開阿文的手,原本關切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警告道:“不得對謝先生無禮!”

平靖手指動了動,悠悠轉醒,望見簡墨古怪的姿勢,並無意外之色:“你……是辨魂師吧?”

阿文一愣。簡墨頓了一下:“算是吧。”

“我早就懷疑了。”平靖的笑容十分虛弱,“看見什麽了?直說吧,晚了恐怕沒時間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你以前的魂晶不是這樣的。”簡墨試著去描述自己見到的景象,“它看起來像是,像是把原本玻璃做的外殼換成了紗布。裏麵裝的東西全都漏了出來……漏得到處都是。”平靖瞳孔微微一縮,表情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眼裏的光芒黯淡了許多。

“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漏得到處都是?”阿文大叫。

雖然明知道不會有用,簡墨仍試著伸手將煙霧攏了攏,看能不能攏到一起。果然他的手指穿過煙霧,並沒有對它產生一絲一毫的影響。

這時簡要已經帶著方廖趕到。

無數白色光點沸沸揚揚從治療師雙手之間湧出,迅速向平靖身體的各個部位湧去。一分鍾過去,平靖的狀態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精神似乎更差了些。

“什麽治療師!”阿文眼睛都紅了,伸手欲扶起平靖,“我們回血庫去,那裏多的是治療師!還有辨魂師,我們都有!”

“不必了,不是治療師的問題。”平靖終於有了第一個反應。他抬起一隻手攔住阿文,輕聲說:“是逆化程序——我的誕生紙被逆化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沒的救的。”平靖的聲音冷靜而空洞,臉上完全看不出憤怒或是絕望,“誰都救不了。”

“誕生紙?”阿文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什麽,“關大小姐!關星星!她來找過你。”

平靖猛地睜開眼睛,盯著他:“什麽時候的事?”

阿文似乎被平靖的眼神嚇到,顫抖得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說不清楚:“今天早上,我回去拿東西的時候……範迪跟我說關大小姐要見你,說有緊急的事情找你。”

他又懊悔又害怕:“我,我當時就該跟你說。我以為,我以為她又是找你胡鬧。”

平靖聽完怔忡了好幾秒,隨後表情又回到他的臉上,輕笑了一下:“那也晚了。逆化程序至少是在六小時前就開始了——程序一旦啟動,無法逆轉。”

“不,不,一定有辦法。我去找她,我現在就去找她。”阿文拚命搖著頭,“她是你的造師,她一定有辦法救你。”

阿文和簡要一起消失後,簡墨看著平靖合眼大約一分鍾,有點擔心他就這樣睡過去,忍不住開口問:“你對逆化程序很了解?”

簡墨本以為平靖不會回答,沒想到他慢慢睜開眼睛:“我造師的父親是誕生紙檔案局局長,我從前聽過一些零碎的信息。”

平靖停頓了幾秒,問道:“謝首,你和你的初窺之賞一直都在一起吧?”

簡墨微愣。平靖卻沒等他回答,繼續說下去:“我已經都快忘記和我的造師形影不離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此時的平靖,與簡墨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心裏默默祈禱這位關小姐早點到。

大約半小時後,簡要和阿文重新出現,同時帶來那位關大小姐。

戴著可愛黃色發箍的女孩撲到他身邊,眼睛紅通通的,鬢角的劉海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聲音帶著哭腔:“平靖,對不起。我沒看好你的誕生紙,我把它弄丟了……我隻找到這個。”

女孩張開顫抖的手,手心裏是一枚穿著紅線的骨色長哨。

平靖笑了笑,努力抬起左手。

女孩咬著嘴唇,將它接到他空缺的小指處。一瞬間骨哨上仿佛有什麽剝落,一根與手掌完美契合的小指重新出現。

“你說過的,這根手指回到你手上的時候,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女孩緊緊握著他的左手,泣不成聲。

“是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平靖見到女孩後眼神更加溫柔。他相貌本就英俊,此刻發自內心的笑容,仿佛是穿過玫瑰花田的陽光,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明媚和愜意。

“你又哄我!”女孩一把抹掉眼淚,“你先說我們隻是暫時分開。讓我要有耐心,讓我安心等著!等有一天,紙人與原人的地位平等了,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可你後來就開始送我魂筆。每次見麵都送魂筆!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你就是想我寫新的紙人,想我忘了你。”

女孩的眼淚落在平靖的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嘴角。平靖輕輕眨了下眼睛,微微張開嘴,將那串眼淚抿進唇裏,好似在品嚐它的味道。

“可我就不寫。”女孩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裏,就像抱著世間至寶,“我為什麽要寫其他紙人?你活著好不好,你不要死好不好,你陪著我好不好——”

平靖的精神已經明顯不濟,他努力睜著眼睛,笑著用仿佛情人耳語一般的聲音回答:“好。”

幽暗的星海中,金黃色的煙霧已經完全擴散開來。當最後一絲煙霧湮沒在夜一樣的黑色裏,平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簡墨第一次近距離目睹魂晶消失,這使得他的胸口感到一種快要窒息的壓抑。

阿文紅著眼圈跪在平靖的旁邊,衝女孩怒吼:“你為什麽不把平哥的誕生紙藏好?你不知道平哥是三大局的死敵嗎?就是你害死他的!”

女孩一句也不反駁,哭到嗓子都啞了。阿文恨得不得了,卻又不能對女孩做什麽,隻想馬上帶走平靖。女孩卻死死抱住平靖的身體,拚命搖頭,聲音完全走調:“他活著我們不能在一起,難道他死了還要把我們分開!”

簡墨突然意識到平靖好像是女孩的初窺之賞,頓時心口有些不舒服。他看了一眼簡要,對阿文說:“我覺得平靖最後的意思,是更願意留在她身邊。”

阿文瞪了簡墨一眼,咬牙切齒地問女孩:“我不帶走他,難道讓你把他帶回檔案局局長的家嗎?你父親不會把他直接大卸八塊,或者交到其他人手中淩辱泄憤嗎?”

“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女孩倔強地重複著這句話,“反正你不能帶走他……”

可幾分鍾後,她慢慢鬆開抓著平靖的手,眼睜睜看著阿文背起平靖,雙淚長淌的臉上滿是絕望和認命。女孩細啞的聲音如同她的人一樣,不住地發抖:“我怎麽這麽沒用,我還是三級異造師……為什麽我連心愛的人都保不住?”

最後,簡墨還是幫著阿文將平靖的遺體送回血庫。因為女孩縱然百般不舍,卻連一個能夠安置他的地方都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葛喬匆匆趕來,一見到雙眼緊閉的平靖,便覺全身血液倒流。他一副恨不得將人撕碎的神情去抓簡墨的衣領,卻抓了個空。簡要將簡墨擋在身後,警惕地盯著這位頭發像被點燃了的紙人首領。兩人皆是蓄勢欲發。

四周原本一臉悲戚的血庫成員,此刻都緊張起來。

“不是師兄。”阿文拚命拉住葛喬,將事情經過告知他。

“關山!”葛喬咬牙念著這個名字,像是要把這兩個字碾碎,“我就知道,沾上造紙師就沒有好事。他卻總是不聽!這個白癡!”

此話一出,周圍的紙人還好,但造紙師們都微微變了臉色。其中有人惱怒欲辯,卻被身邊的人拉了回去。阿文欲言又止,向造紙師們投去一個道歉和安撫的眼神。

葛喬轉過頭,衝簡墨吼道:“滾!不滾難道要我把你扔出去嗎?”

雖然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但這幾日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讓他對掛科這件事都喪失了焦慮。

“平靖付出了那麽多心血,就為有一日,紙人能夠像原人一樣生活在這個國家。但看到葛喬,我忽然有些懷疑,即便紙人獨立了,平靖就真的能和關星星無憂無慮地在一起?”簡墨手裏的筆飛快地轉著,時不時啪的一聲掉到半天都沒有翻一頁的課本上,“簡要,這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一塊地方,能讓原人和紙人一起平靜地生活嗎?”

簡要靜靜地看著他。

“你覺得,我能不能——”簡墨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眼睛裏仿佛有特別的光芒在閃爍。他手裏的筆一動不動,仿佛被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一隻雛鷹踩住了。而這隻雛鷹側頭眼巴巴地看著他,好似這個斷眉青年的腦袋裏裝著什麽前無古人的人間美味。然而等了許久,都不見青年說話。它不耐煩地立起身體,張開翅膀扇了扇。扇起的風吹得簡墨忽然鼻子發癢,莫名打了一個噴嚏。

他揉了揉鼻子,撿起再次掉落的筆,為自己的異想天開感到一陣好笑:“算了。我還是煩惱一下為什麽沒複習的書還有那麽多吧。”

十分鍾後,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簡要無奈地將簡墨移到臥室,然後將李銘訂的衣服拿出來熨了一遍,放在衣架上掛好。

這個夜晚,相對於看書看到睡著的簡墨,京華市裏卻有許多人徹夜難眠。

“要不要去拳室打一場?”周勇問李君玨,後者已經在陽台上抽了一小時的煙了。

李君玨仿佛突然被人打斷了思路,微微一驚,然後搖搖頭笑道:“我又不是微言那樣的年輕人了。”

周勇哈哈一笑:“可我還時常與他打兩場的,這孩子在運動方麵挺有天賦的。”

他頓了頓:“君玨,你若是目標堅定,就無須為一些微不足道的情感牽絆煩憂。多想想,你為了這一天付出過多少。”

李君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按斷了煙頭:“你說得是。我已經不是空有一腔熱血的年輕人,居然還會被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幹擾。”

兩人也沒有去拳室,轉而開了一瓶紅酒。

“說起來我認識你這麽多年,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你們到底是怎樣一個組織。”李君玨晃著酒杯,“上到總理府,三大局,下到平民百姓,三教九流,好像哪裏都能找到你們的人。”

周勇笑而不語。

李君玨突然歪過身體湊向他:“你們到底想要我家老宅裏什麽東西?”

沒等周勇回答,他就繼續道:“我知道,我知道,都說我家那棟老房子藏著造紙之術的秘密。可是造紙之術已經公開這麽多年了,別說泛亞,連歐盟那邊都傳了幾代了。就算還留著幾項沒公開的技術,又能怎麽樣?對,還有一句話我老早就想說了,”李君玨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就算你們找到一個辦法,能夠讓這個世界上所有紙人一夕之間全部死絕,可隻要造紙之術還在,不遲早會恢複到原樣嗎?”

“或許,這就是一個信念吧。”周勇垂下眼簾,抿了一口酒。

李君玨眼珠動了動,隨後點點頭:“說得也是。我明白這種感覺,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他抬起酒杯:“敬——我們這相互利用,又相互防備的友誼!”

周勇笑了笑,與他碰了杯:“祝明天一切都順利!”

島立區破舊的小酒吧中,阿文正緊緊握著一杯啤酒。

“怎麽,沒信心?”葛喬嘲笑著。

“平哥都已經計劃得好好的,我隻是照著執行,怎麽會沒有信心?”阿文反駁道。他嘴上雖這麽說,但嘴唇有些發白:“我隻是擔心會出什麽意外狀況,我處理不好,糟蹋了平哥的心血。”

“那我問你,以前平靖交給你任務,是手把手教你做,還是在旁邊一眼不錯地盯著你做?”葛喬問。

“都沒有。”阿文立刻否認,“不明白的地方我都提前問過,平哥從來不中途插手。就算有哪處沒做好,平哥也是事後才指出來。”

葛喬攤手:“這不就得了。以前平靖不在,你一樣做,怎麽現在就這麽緊張?”

阿文低著頭,慢慢說:“那不一樣。”

“阿文,”葛喬拍著他的肩膀,“你是白先生的學生,也是平靖的半個學生。但你要明白,不可能永遠有人護著你,總有一天,你必須獨自一個人撐起一片風雨。”

阿文的眼睛有一瞬的畏縮,但之後被堅定取代:“就像平哥一樣。”

“對,就像平靖一樣。”

“我要把平哥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接著做下去。”阿文激動地說,“我不僅要完成明天的計劃,我還要奪取誕生紙,要把‘師兄’拉到我們的陣營來,還有——

“建立屬於紙人自己的國家,讓每個紙人都能和原人並肩站在一起。”

葛喬露出滿意的笑容:“很好,就是這樣。來,幹了這杯!”

阿文躊躇滿誌地看著那杯酒,又蔫了下去:“葛部長,平哥說我未成年,不能喝酒。”

葛喬把酒推向他:“這杯酒就當祝賀你提前成年了!”

阿文握住酒杯,鼓起勇氣,一飲而盡。

李家大宅實際上是一片占地千畝的私人領域,裏麵的建築是李春和當家時修建的,建築師獨具匠心的設計,讓它不但擁有四時俱賞的宜人景觀,建築風格和裝飾細節也充滿濃厚的文化底蘊,從來沒有讓來訪的客人失望。

“你去年不是說今年不準備大辦了嗎?”丁爺爺笑道,“怎麽改變主意了?”

李德彰心情極好,嘴上卻還是道:“本是不打算大辦了,但還想著給他們年輕人一個機會,多認識認識走動走動。”

梁少麟拿起茶杯,輕輕刮了兩下:“說給年輕人機會是假吧?不就是你們幾個老家夥想找機會,當眾炫耀一下家裏的得意後生嗎?算了算了,我這個孤老頭子明年還是不來了——”

李德彰哈哈大笑:“我們本來沒這意思。你這一說,不炫耀一下好像有點對不起你。亦晴,快把你家的一卓叫過來!”

丁爺爺笑著正欲說什麽,李德彰的紙人李願走近了通報:“老爺子,秋主席到了。”

丁爺爺和梁少麟都是一愣。梁少麟笑容別帶深意:“這可是稀客,秋主席有多久沒登你李家的門了?”

李德彰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起身道:“既然是稀客,我總該親自迎一迎。”

吃驚於秋山憶到來的不止丁爺爺一個,李家兩子兩孫,皆是麵麵相覷。“聯盟最近與我們有什麽特別的事務進行嗎?”李君琿問李微生。

“聯盟的事一直都是霍恩與我在對接。”李微生同樣一頭霧水,“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呀。”

李君玨聽著,忽然問道:“君瑉呢?他還沒回來?”

對簡墨一個交際障礙患者來說,這樣的場合簡直再討厭沒有了。人聲鼎沸的大廳和走廊裏,到處都是陌生人。偏偏他們能通過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和你搭上話,又用各種別有用心的問題試探和套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如果他今天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甲,這一切本還勉強可以忍受。可是院長領著他直接穿過人頭攢動的主會廳,走到了今天的壽星麵前。

“這個是君瑉最得意的學生,在座有些人可能已經認識他了——首個成功二次寫造的造紙師,去年京華市魂筆製作新秀賽的冠軍。”李德彰牽起他的手,向眾人驕傲又謙虛地介紹,“雖然還算不得多優異的成績,但在他這個年紀,也算是不錯了。”

李家當家人親口誇讚的對象,自然引起在座賓客的交口稱讚。

“怎麽最近哪兒都是他?”李微言小聲嘟囔著,說出了附近數人的共同心聲。

莫非是出於對喪屍事件的補償?畢竟當初為了讓四叔同意把謝首推出來,爺爺還鄭重許諾過。李微生雖然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太過意外。

李君琿、李君玨比兩個小輩要淡定得多:即便沒有喪屍事件中的承諾,以李銘受老爺子寵愛的程度,在壽宴上誇讚他看重的學生幾句,太正常不過了。

唯有韓廣平和梁少麟兩人,明白真正的原因,卻也不能明言。

李德彰本想讓簡墨坐在自己身邊,但看到李銘拚命勸阻的眼神,稍一猶豫,便聽見秋山憶笑著開口:“坐我身邊吧,這孩子我挺喜歡。”

簡墨鬆了一口氣,趕忙在秋山憶身邊坐下。李德彰與眾人飲了第一杯酒後,氣氛越發熱鬧起來。三五不時有人過來敬酒,有時是對整桌,有時是對其中一兩人。簡墨不喜歡飯局的原因之一就是:明明是請人吃飯,為什麽就不能單純地隻吃飯呢?

這時李微生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幾人。他向本桌最年長同時也是身份最高的秋山憶敬了酒,然後把視線轉向簡墨,微笑著說了幾句祝福,似乎他們之間從沒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簡墨想想,李微生也並未刻意針對過自己,便也禮節性地與他碰杯。

等李微生從這桌離開,簡墨鬆了一口氣,正拿起筷子,卻發現原本跟隨李微生的一人來到自己身邊。

“謝少爺,恕在下從前眼拙。”盛景拿著酒杯,表情十分真摯愧疚,“我從前以為您就是一名普通的魂筆製造師,曾經冒犯於您,現在心裏實在是後悔。”

他說著又笑著向四周的人道:“但也不能全怪我,像您這樣年輕,就能夠二次寫造成功的造紙師,是泛亞有史以來第一人。結果偏偏行事如此低調,這實在是容易讓人誤會,你們說是不是?”

盛景一番話說得情詞懇切,合情合理,實在叫人很難生氣,周圍的人也都笑著起哄。

“謝少爺,這杯酒我敬您,祝您鵬程萬裏,前途無量!”盛景舉起酒杯。簡墨一眼掃過去:從身邊的秋山憶到不遠處的李銘、李德彰,皆是含笑望著自己,好像沒人認為自己會不接受一位準萬山席主的示好。

低頭用紙巾擦了擦嘴,簡墨對盛景不喜不怒地道:“謝謝你的祝福,但我不想喝酒。”

“我去方便一下,失陪了。”向同桌食客微微頷首,簡墨也不管他們臉上都是什麽表情,徑直出了宴會廳。

6月的氣溫已經不低,但李家大宅無論室內室外都依舊涼爽,以至於他穿著這套兩層的禮服都不覺得熱。最多再待三十分鍾,不管院長怎麽說他都要告辭,簡墨心裏下了決定。他坐在距離主宅建築百米之外的長廊上,有些不太習慣地看了一眼手表——這是簡要為了搭配這套行頭給他戴上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牌子。

幽暗的星海中,無數星星點點飄浮著,其中一部分小螢火蟲在四處遊動。簡墨知道,這裏還有許多透明或半透明的魂晶,隻不過從他這裏看不到而已。

李家守備這樣森嚴,李老爺子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簡墨心想。

為了償還李家送來貴族資料的人情,他將這張地圖的複印件交給了院長,告訴他是自己意外所得。

李銘對地圖的出現不怎麽重視,反而對自己表現出的“關心”十分欣喜。他說,光憑一張地圖還不能把李家如何,讓自己隻管安心來玩。

正當簡墨靠著椅子背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隻明亮的大光團慢慢飄了過來。他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一個有些眼熟的女孩正站在麵前,驚愕地看著自己。

“你,你不是……不,你怎麽會在這裏?”女孩左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壓低聲音問,“你到這裏來是有什麽任務嗎?”

這句話讓簡墨成功記起這個女孩。隻是李老爺子才介紹過,她怎會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你剛剛沒在宴會廳嗎?”

關星星勉強笑了一下:“裏麵太吵了。”

簡墨有點理解她的心情,簡單解釋道:“我是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學生。”

關星星哦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她猶豫了一下,問道:“他,後來——”

“已經送回他的同伴身邊了。”簡墨道,“他們會安置好他的。”

“謝謝你。”關星星似乎精神狀態不太好,說完這句話,就這麽站著在他麵前走神了。簡墨覺得有些尷尬,考慮怎麽告辭離開。她才又開口:“你能不能……說說他平常都做些什麽?”

關星星提完這個請求,大概覺得自己太冒失,急忙解釋:“我不是想打探你們的機密。我隻是,想聽聽他的事情。”

“其實我不知道他平常做什麽。”簡墨無奈,“我並不是他那邊的人,隻是機緣巧合幫過忙。”

“這樣啊。”關星星眼神黯淡下來,又開始出神。

這時,一個驚喜的男聲響起:“關星星,你來了!”

簡墨認出來人是李微言。關星星聽見這個聲音則轉身就走。

“怎麽我一來你就走?你跟別人說話不說得好好的嗎?”李微言不高興地說,眼神不善地向簡墨掃過來。

主會場中,宴會已經接近尾聲,李德彰正在四處尋找簡墨。

“我已經讓人去找了。”李銘苦笑道,“很快就會找到的。”

“他出去有二十分鍾了。”秋山憶倒不以為意,“這孩子好像不喜歡這種場合。”

這時一名安保人員神色匆匆地跑過來,在李銘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眾人見李銘先是驚訝,然後又帶上了不知如何說起的為難。

等相關人士都趕到的時候,李微言身上亂七八糟沾著塵土和草葉,正指著簡墨的鼻子叫道:“剛剛是我沒有防備,我們再打一次!”

關星星擋在簡墨麵前,怒氣衝衝:“你有完沒完,輸了兩次還不夠!”

“明明是他不守規則,他那動作是犯規的!”李微言振振有詞,表情還頗為委屈。

這一把摔得比之前要用力得多,李微言的臉都扭曲起來了。

關星星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人:“你怎麽還背後偷襲?”

簡墨忍無可忍地走開,他還大喊大叫:“你別跑!我們上擂台正正規規比一場,我就不信還會輸給你!”

“你們倆都不是一個路數,有什麽好比的。擂台上他不是你對手,但如果你和他打架,”人群中走過來一人,將李微言一把拉起來,“輸的一定是你。野路子都是搏命的打法——他們隻要能贏,可不管什麽公平和規矩!”

這句話的音量並不低,似乎就是故意說給正要離開的簡墨聽的。眾人見這位李銘的得意弟子果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那人,似乎是辨認了兩眼,接著臉上露出超乎尋常的憎恨之色。

“周勇?”

這人給李微言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聽到簡墨叫出名字,輕輕一笑抬起頭:“怎麽,你認識我?”

在六街進行第二次“回溯”時,簡墨就記住了周勇的相貌。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與這個人正麵碰上的一刻。簡墨的血液刹那間沸騰起來:三兒無聲倒下的一幕在腦海中閃現。

就是這個人。簡墨對自己說,就是這個人,帶著一群殺手埋伏在他家的巷子口,企圖殺死自己,卻殺死了他最好的朋友——六街唯一願意向他伸出手的原人小孩。

現在這個人就站在他的麵前,距離他隻有兩步的距離。

沒有見到周勇的時候,簡墨一直說服自己:這個人隻是一把刀,他應該理智地潛伏,找機會查清他背後的那個人。

可此刻,他隻想殺人。

周勇正好向他看過來,眼神裏是高高在上的揶揄,帶著一抹不言而喻的輕蔑。

簡墨的血液燙得快要融化血管。他克製不住地向周勇的方向轉過,轉到一半被一人牢牢抓住胳膊,耳邊響起低語:“冷靜。”

來人正是李銘。他眼裏充滿擔憂,臉上卻是與平常無異的笑容:“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到處找你。”

簡墨用盡全身力氣把視線挪到一邊,心裏拚命地念著:不要逞一時之快,不要逞一時之快……

周勇以為李銘在給自己的學生救場,不以為意,隻問李微言是否哪裏不適,卻沒注意到李銘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將簡墨拖走。

李德彰見簡墨麵色極為難看,以為他被那句話氣到,安慰道:“罷了罷了,你都打贏好幾場了,就讓人家說幾句吧。”

轉身又對一邊板著臉的關山笑得意味深長:“許久不見,星星也長成大姑娘了。”

李德彰掃了李銘一眼,似乎也意識到什麽,笑容淡了一些:“早點回去也好,小孩子不要玩太晚了。”

“九環,十環,十環,九環,八環,十環……”簡要念著成績,“不錯,這是你移動靶最好的一次成績了。”

他看著回來後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的簡墨:“不過現在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了,您明天還要上課呢。”

簡墨似乎把這話聽進去了,木然拿下耳罩。

簡要微微鬆了一口氣,卻見他的造父撐著台子埋著頭,魔怔了般喃喃念道:“我是不是隻有回李家,隻有回李家……才能弄死那個家夥?”

距離天亮隻有不到三小時,簡墨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單純閉著眼躺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然後就被簡要叫醒了。

“七點了?”簡墨頭痛欲裂,強撐著坐起來。

“不,現在是五點。”簡要回答,“李家出事了!”

簡墨反應比平常遲了兩秒,“怎麽了?”

“李君琿死了。”

這次簡墨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他詫異地看了簡要好一會兒,“誰死了?李君琿?!”

李家的防禦竟然沒能擋住敵人。不,這還不是最不可思議的,簡墨驚訝地想,那張地圖的目標不是……李德彰嗎?

“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分析一下那張地圖的目的。”簡要顯然也覺得結果出人意料。

“真相有三種可能。

“第一,李家的防備過於森嚴。入侵者無法達成預定目標,發現李君琿身邊防備空虛,索性趁機幹掉了他。

“第二種,地圖製作人聲東擊西,將引來的入侵者和防備者的視線都轉移到李老爺子身上,自己則伺機幹掉了李君琿。”

簡墨點點頭:“還有第三種可能?”

簡要臉上掠過一抹罕見的欣賞之色:“第三種可能就是,拿到地圖的人,本就沒打算按照地圖的指示行動。”

島立區破舊的小酒吧中,阿文有條不紊地向簡東解釋:“平哥說,李德彰今年已經八十一了。就算無人刺殺,李家人也做好他隨時離世的準備。李君琿雖進取不足,但畢竟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年,守成問題不大。更何況他還有一位能力不俗的繼承人。所以哪怕李君玨搗亂攪局,李家實力隻會被削弱,而不會亂。不出意外的話,未來二十年甚至更久遠的時間內,它仍舊能夠控製造紙界平穩地運轉下去。而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打破這種平穩——”

他指著地圖上的那個圈,正是李君琿遇刺的書房。

“如果死的人是李君琿,就完全不一樣了。李德彰已是耄耋之年,勢必要從二子李君玨和長孫李微生中二選其一。兩人能力各有優勢,又俱是野心勃勃之人,絕無可能效仿當年的李銘。兩虎相爭,李家大亂之日就不遠了。”

然而不知道是李家老爺子破案心切,還是不放心造紙管理局,他不但下令讓紙人管理局的人“協助調查”,還邀請造紙師聯盟“提供支援”。雖然不少人質疑多方調查的效率,但鑒於李老爺子態度強硬,又處於喪子之痛中,大家也隻能照辦。

“明天是你二叔的葬禮。”李銘打來電話,聲音哀沉,“你爺爺說,你雖然尚未認祖歸宗,但畢竟是李家血脈——你放心,仍以我學生的身份參加,你爺爺不會為難你的。”

“我知道,我會來的。”簡墨回答。這次就算李銘不邀請,他也會去。周勇背後的指使者尚未查清楚,嫌疑最大的兩人竟然死了一個,這讓簡墨怎麽不心急。李君琿此番悄無聲息地死在自己家中,看上去似是紙獨組織下的手,但隻要稍加思考就會發現,這一場謀殺與二十年前李君瑜之死何其相似。

到底是同一凶手故技重演,還是凶手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簡墨有一種預感,如果自己不趕快行動,可能就再無機會查清了。

葬禮的地點仍舊在李家大宅。

這座三日前才張燈結彩的恢宏建築,今日卻處處掛白。唯一不變的是門前的車水馬龍。

李微生一身黑衣,麵色黯然,木然地站在擺滿黃白**的靈堂前,與眾人一一還禮,李銘、李微言也陪同在旁。簡墨與眾人一樣靈前行禮後,便走到外麵,不動聲色地搜索起李君玨的魂力波動。

走了沒多久,他便聽到一名賓客說:“……老爺子當時就暈過去一回,若不是為了參加葬禮,隻怕已經住到醫院去了。”

“副局向來言辭機敏,想必現在應該陪在老爺子身邊開導,難怪沒在靈堂見到他。”另一名賓客回應著。

那日李銘領著他進來時,大致為他介紹過這棟大宅各處的用途安排。是以沒有那張地圖在身,簡墨還是慢慢摸近了李德彰住的那棟房間。

暗處的警衛本要攔阻,李德彰的老紙人在暗處打了個眼色,搖搖頭。

簡墨並非沒有注意到附近的魂晶,不過他早已找好了現成的借口,即便被發現也不怕。

但不知為何,靠過來的兩枚魂晶突然停下,退回了原位。

簡墨見狀索性不再遲疑,大大方方走了進去。兩隻明亮的魂力波動就在二樓,正是李德彰和李君玨的。

待他上了樓,簡墨才意識到叫退紙人的並非李德彰。因為李老爺子的嗬斥已經傳到了樓梯這邊。他預感對話與自己此行目的息息相關,不動聲色地靠了過去。

簡墨聽了幾分鍾,全是李君玨為一些陳年舊事不平。

正要繼續聽下去,裏麵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他心中一突,立刻後退,卻撞到一人身上。

這人將自己拽到身後,對正邁出房門的李君玨道:“三哥,你聲音大得樓下都能聽見了。”

李君玨臉上的警惕消失,眼底浮起一絲不自在。等望見李銘背後的簡墨,他眉頭又皺了起來:“君瑉,你再喜歡這個學生,也不該帶他來這裏吧。”

李德彰不滿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是謝首嗎?讓他進來,是我讓君瑉帶他來的。”

李君玨眼底掠過一絲嫉恨,他轉身垂眼對著門裏道了一句:“父親,我到前麵去了。”說完便與李銘擦身而過。

簡墨抬手看了看腕表:上午八點二十七分。

從李德彰的住所一離開,他對李銘道:“院長,我想知道他們之前說了什麽。”

李銘知道他探查韓廣平的手段,臉色微變,猶豫著沒有應答。

簡墨心中著急,決定逼一逼他這位院長:“我固然有我的私心。可是院長,前麵正停著您另一位兄長的遺體——已經是第二個了,院長還顧忌什麽?”

聽到這句話,李銘臉上浮起壓抑不住的哀痛。他深吸一口氣:“行,我來安排。”

兩人一同回到靈堂前,李銘對他道:“你稍稍休息一下,等會兒還要去秋山陵園。”

簡墨此時求真相心切,對李銘的話無不順從,才一點頭,卻聽到一個極為詫異的女聲:“簡墨?”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頭。

一個年輕女子鬆開她身邊衣著得體的富態中年男子,柔媚的眼睛裏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封玲!

簡墨呆住了。

他曾經想過很多次找到封玲時的情景。但無論如何,簡墨都沒有想過,自己與封玲的再見,居然會是在這樣一場眾人矚目的葬禮上。

“玲姐?”簡墨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想確認是否真的是封玲。與四年前相比,眼前的女子並無太多變化,隻是下巴消瘦了些,妝似乎也更精致了。

“真的是你?”封玲聽到熟悉的稱呼,便知道沒有認錯人,眼神更加疑惑,“你不是……怎麽會在這裏?”

此地並不是敘舊的好場所,封玲剛才那一聲已經引起不少人側目。他當下快步走到她身邊,掃了一眼她身邊的富態男子,低聲道:“玲姐,我在那邊等你。”

三分鍾後,封玲急匆匆走了過來,劈麵就問:“簡墨,三兒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第一個問題就令簡墨語結了。盡管平日能倚馬千言,在這件事情的解釋上,簡墨好像始終無法做好準備。

見簡墨沒有馬上否認,封玲更加激動,像要哭出來:“我就想知道,你們到底去哪兒了。這麽久,連一個消息都不傳回來,真是急死我了。三兒現在在哪裏?”

封玲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察言觀色能力很強,見到簡墨欲言又止,好似明白了什麽,神情逐漸忐忑起來:“他沒和你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一起失蹤的嗎?他到底在哪兒,你倒是說啊!”

她抓著簡墨的胳膊,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你是要急死我嗎?他現在怎麽樣了,你倒是說啊!”

“玲姐,對不起。三兒,已經不在了。”簡墨閉著眼睛,一咬牙說了出來。

“不在了?什麽叫不在了?”封玲呆了幾秒,一雙發紅的眼睛盯著他緩緩搖頭,“你哄我……六街的人還說你死了呢!可你不都還好好的?怎麽三兒就不在了?”

封玲的音量越來越大,附近的賓客紛紛側目。負責維持秩序的警衛走了過來,神色不悅地警告:“女士,這裏是祭禮現場,請你注意言行。”

簡墨抓起封玲的手:“玲姐,我們到外麵去說。”

封玲急於知道弟弟的情況,早已失去耐心,一把揮開他:“有什麽不能在這裏說?你想隱瞞什麽?難道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謝先生,您最好盡快帶這位女士離開,這——”

警衛的話卻被封玲打斷。她懷疑地在簡墨臉上打量著:“謝先生?你什麽時候改姓謝了?”

李銘也大致猜到這女子的身份,正欲出麵幹涉。李君玨卻從人群中大步穿了出來,厲聲道:“誰在這裏喧嘩?不知道這是什麽場合嗎?”

他的目光落在簡墨的臉上,再瞥了眼旁邊的李銘,厭煩之色溢於言表:“謝首,怎麽又是你?”

“謝首?”封玲眼神越發陰暗,“怎麽?難道是怕被我找到,連本名都不敢用了?簡墨!”

這個名字電光石火般劃過李君玨的腦海,他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愕然的視線在封玲身上一觸即離,即刻轉向眼前這個斷眉青年。李君玨圓睜的眼睛裏滿是猝不及防的震動,似乎還有一絲分辨不出的驚懼。

“簡墨?”

兩人目光交擊,仿佛一道閃電出現,炸亮了整個黑漆漆的夜空,瞬時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

是他!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兩人都沒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一個震驚,一個仇憤,彼此對視,卻沒有說一個字。

很好,簡墨握緊了手指,終於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氣,抓住封玲的胳膊,不管後者怎麽掙紮,強行把她拉到自己背後:“玲姐,你不是想知道三兒是怎麽沒的嗎?”

簡墨盯著李君玨,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有人想要殺我,卻把三兒誤認成了我。”

李君玨的冷靜也回了籠。他注視著簡墨,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好意思,這裏沒人想聽你的恩怨情仇史。如果你再不帶這位沒有教養的女士離開,我會讓警衛把你們請出去。”

李君玨深深看了李銘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是啊,我確實還做不了這個主。”說完,瞥了簡墨最後一眼,然後離開了。

遠遠近近圍觀的賓客見狀,紛紛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三三兩兩地散開。隻是他們口中會如何評價適才發生的一幕,就無從得知了。

“我——”李銘正要說話。

“院長,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簡墨目光堅定,“那件事……我等您安排。”

簡要曾經在銀元區的廣告上見過封玲一次,欣喜道:“少爺,您找到封小姐了?”

封玲已忍到了極限。她沒有理會從未見過的簡要,對簡墨冷道:“你現在可以把事情都說清楚了吧?”

簡墨對簡要說:“你叫一下時擇,我們再回一趟六街。”

他陪著封玲將五年前的那一幕看了第三遍……三兒倒下的那一刻,已有心理準備的封玲仍然控製不住自己,發出一聲慘叫,淚流滿麵。

“既然知道他是受你的牽累,你打算怎麽給他報仇?”封玲對著窗外痛苦地凝望了良久,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後,她柔美的眼睛裏燃起仇恨的火光,“今天在李家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殺手的幕後主使?”

“從他聽到我名字的反應看,有七成可能。”簡墨回答,“我會再確認一次。”

“如果確認,你打算怎麽辦?”封玲直直地盯著他,無情地提出一個極現實的問題,“人家是造紙管理局的副局長,是李家當家人的三兒子。你呢?李家承認你的身份了嗎?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你能做什麽?”

簡墨被問得啞口無言。

論財力,他現在手上固然有一些資產。無邪也針對戰爭爆發的趨勢,規劃著新的產業。可這些別說同李家比,就連曾經的齊家都比不過。論權勢,李家是泛亞第一大世家,從造紙之術誕生算起,已經快一百年。它不但把三大局當自家後花園,連總理府也要看其眼色行事。整個泛亞造紙世家聯起手,方能勉強與之抗衡。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如果不願意處理它的血脈,他又能夠怎樣?

簡墨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嘲笑自己,你有什麽資格考慮回不回李家?正經該做的不是好好思考怎麽盡快回到李家,怎麽最大限度借用李家的力量,完成這場複仇嗎?

安置好封玲後,簡墨下意識地又問:“簡要,你覺得——”

簡要回望過來的目光,讓他猛地又住了口——簡要並不願意替他做這個決定。

成為李家人隻是報仇的第一步。

簡墨想起壽宴上,李微生穿梭於各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之間,或是推杯換盞,或是侃侃而談。自小被李家細心培養的接任人,尚須如此勞心費力地籠絡人才,他呢?

這就意味著,他不僅要像李微生那樣——精明世故,善於權衡,還要效仿李君玨——維護造紙師利益,無視甚至踐踏紙人的血與淚。

他能夠變成這樣的人嗎?他能夠為了複仇,做盡違逆本心之事,傷盡原本無辜之人,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一種人嗎?可如果不回到李家,他還有可能為三兒報仇嗎?窮盡一生之力,他能讓置身高台樓閣上的罪犯,付出應有的代價嗎?

簡要猜到簡墨想問什麽,見他話到一半又陷入重重矛盾之中,便未出聲打擾。隻不過留給簡墨沉思的時間並不多。幾分鍾後,他的電話響了。

“我都安排好了。”李銘說,“今天晚上,你來吧。”

夜幕降臨,李家大宅除了少數幾間房還亮著燈,其他都籠罩在黑暗之中。“你爺爺去了醫院,其他人今晚都不在家。你可以自由地操作。”李銘打開了李德彰的書房。

簡墨感激地望了李銘一眼。

他忽然意識到,從發現自己身世開始,院長悄無聲息地為他做了許多事情:解紙人管理局之圍,去星光塔拓展人脈,處置盛景為他解氣,帶他到李氏參觀,喪屍事件時提供媒體資源……不但如此,院長對他“偏愛”紙人的行為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就算自己不領情卻還是費盡心思指點他人情世故,甚至為自己的報仇出謀劃策。

簡墨明白,這一切都建立在自己是李君瑜之子的情分上。但是當年的事故,責任並不在院長,他不欠自己任何東西。簡墨很想做點什麽回饋一二,可他心裏清楚,院長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能夠回歸李家。

要不要,就成全院長的心願?反正他——簡墨猛地閉上眼睛,將這個念頭趕出腦海。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應當把心思全部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對時擇道:“就在這間書房,時間——”想了想,簡墨把時間提前三十分鍾,“今天上午七點五十七分。”

小個子青年早已將毛筆握在手中,聽到指令,提起筆杆向四周一揮。房間牆壁上便出現了一道蜿蜒前行的墨線。當起點和終點連接時,其中的空間立時明亮起來,出現早上七點五十七分書房內的影像。

房間裏隻有李德彰一人。他正在桌前用顫抖的手翻看一本老相冊,看到其中一張,就低頭用手掌擦起眼角。

“照片是父親五十歲壽辰那日照的。那一年你父親即將畢業,你二叔大二,你三……李君玨剛入大學,而我才小學五年級。”李銘見到父親傷懷的模樣,聲音也有些哽咽,“三位兄長參與三大局的事務時日尚淺,感情還是不錯的。”

李德彰將相冊還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恢複了平日威嚴的大家長模樣。兩分鍾後,簡墨等候已久的目標——李君玨來了。

“坐吧。”

李君玨的神色居然十分平靜,看不出明顯的不對。

“你打算什麽時候收手?”李德彰此話一出,不光李君玨色變,連簡墨和李銘都吃了一驚。

“什麽收手?父親,你在說什麽啊?”李君玨臉上是恰到好處的不解和惶然。

“周勇是解鈴人的人,我已經查過了。”李德彰平穩的聲音中夾著一絲悲涼,“你大哥死之前,我就知道你身邊有解鈴人的人。隻是當時他藏得太好,我沒能查到。”

李君玨臉上的肌肉抖動,恐懼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芽,打碎了偽裝良好的表麵。

“你是不是很驚訝我居然知道解鈴人?”李德彰輕蔑地一笑,“其實不光我知道,你祖父也知道。

“因為它最初的組成者,就是你祖父步入政界的手下敗將。因為不甘心一個新興家族爬到他們這些老牌世家的頭上,因此聯合了所有敵視李家、敵視造紙術的人,組成了一個團體。

“這群人認為,既然造紙之術是你曾祖父發明的,那麽他也一定握有讓它消失的辦法,他們認為這個辦法就藏在你曾祖父的故居——李家老宅。老宅隻有李家子弟能夠進入,所以他們會在候選接任人中,挑選一名勢弱者,以相助為籌碼,換取入宅一探的承諾。”

“借李家血脈之手解李家之禍害——解鈴還須係鈴人,就是這個組織名字的由來。”李德彰平心靜氣地望著李君玨,“你看,我說錯了哪一點沒有?”

李君玨沒有回答,隻是額頭上的汗珠已經密密麻麻。

“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周勇一定沒有告訴你,解鈴人在李家上一代選中的人是誰。”李德彰語氣裏的暗示,露骨到就差直接說出來了。

聽到這裏,莫說李君玨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簡墨相信自己臉上的驚訝同樣不少。

“對,就是我。”李德彰坦承道。

“不。”李君玨拚命搖著頭,“這怎麽可能?”

“你祖父當年最看好的接任人是你二伯,所以解鈴人就選中了我。”李德彰輕蔑地說,“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麽,可那又怎麽樣?如果我失敗,承諾作廢。如果他們失敗了,守不守諾隻在我一念之間。

“可君琿,我和你不一樣。我用解鈴人,用它做政績,用它拉人脈,用它爭功,用它奪權,用它改變了你祖父最終的抉擇!可我沒用它損害過李家一絲一毫——更沒用它來殺自己的手足兄弟!”

李德彰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咆哮出來的,他眼裏的光激烈地閃動著:“君瑜固然是我最看好的接班人,但你當時的處境,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所以,即便知道你身邊有解鈴人的人,我也假作不知。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像當年的我一樣,給父親一個驚喜!結果,結果你——”

“你是覺得我沒有證據,所以不能給你亂套罪名。”李德彰神情悲哀,“可我要什麽證據呢?君瑉年歲小,與三大局又無牽扯,君琿和你當時各能調動多少人手資源,我做了二十一年局長難道還不清楚?君瑜剛做了父親,身邊防備得跟鐵桶一樣。除了解鈴人,還有誰有這麽大能量,把手伸到他身邊——幾個紙獨組織?沒有人裏應,他們摸一輩子都摸不到君瑜一片衣角!”

李德彰激動得有些氣喘,眼角混濁的淚水流出:“我現在最後悔的事,就是在君瑜死後沒有好好地懲處你。因為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在你沒有足夠的覺悟前,給了你不切實際的幻想,才誤導你走了歪路。我以為這麽多年,你會反思,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可沒想到我又錯了。你根本就不知悔改!”

“我沒有!我說過了我沒有!明明就是那些紙人做的,為什麽非要說是我!”李君玨握著拳頭,紅著眼睛對李德彰咆哮,“為什麽你就是不相信我!沒有證據也可以隨便把罪名安到我身上。要是這樣也可以,為什麽不能是君瑉?他難道就沒有可能嗎?這麽多年擺出一副獨善其身的樣子,不就是想看我們鬥得你死我活,他好漁翁得利?現在把大哥二哥的死都栽到我頭上,是不是就該輪到他上位了?”

李德彰指著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麽多年來,你從沒喜歡過我。”李君玨表情猙獰,“大哥果敢能幹,老四機靈體貼,他們兩個是你最喜歡的。我本以為,我總比那個木訥死板的二哥要強些。但大哥不在了,我才發現,我連二哥都比不上……”

書房中的影像斷斷續續地重播著上午的畫麵,直到李君玨突然衝出書房外,簡墨才喊了停。

“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父親明明對三哥有所懷疑,卻一直忍而不發。”李銘聲音低沉,“微寧,你打算怎麽做?”

見簡墨不說話,李銘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你看到父親的態度了,他這次不會再輕縱三……君玨了。”

簡墨卻諷刺地笑了:“院長,所有人都告訴我,李家四子中,長子最被重視,您最受偏愛。可我覺得,李家最受寵的其實是李君玨才對。都殺了兩個哥哥了,才隻是——不輕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