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唐德宗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揚州,夏夜。城市的燈火依次而滅。西郊有一處別墅,住著士人周濟川和他的幾個弟弟。

哥兒幾個都很好學,每每坐在一起讀書,這天晚上講學完畢,已是夜半三更,大家上床睡覺。就在周濟川快入夢時,忽聽到窗外“咯咯”有聲。在他確定不是做夢後,便起身向外窺視,於是看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場景:

庭院中,月色下,有個小小的骷髏,看身長不過三四歲的模樣,腦袋自然也是個骷髏。他正圍著庭院轉圈,一會兒雙手交叉,一會擺動手臂,骨節間相互摩擦,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周濟川慌忙喊起幾個弟弟。

他們起來後,看到窗外的景象,互相對視,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諸兄弟中,膽子最大的要數一個叫周巨川的。周巨川鼓足勇氣,衝窗外大聲嗬斥。剛嗬斥完第一聲,白骨小孩就跳上台階;嗬斥完第二聲,小孩已鑽進屋子;嗬斥完第三聲,小孩跳上床了,開口道:“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巨川揮掌擊去,小孩遂倒,但眨眼的工夫,又出現在**。此時,周家仆人聽到動靜,手持刀棒趕來。

小孩繼續說:“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家仆人在周巨川帶領下,一擁而上,用刀棒砍擊,小孩的骨架一點點斷折,可很快又聚合在一起,再次喃喃說:“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濟川叫仆人用布囊將小孩裝起來,竟然得手。

他隨後叫仆人把小孩扔到四五裏外的枯井。一路上,布囊裏的小孩依舊喊著:“阿母,喂孩兒乳汁……”

仆人把小孩扔入枯井。那井似乎太深了,布囊扔進去後,很長時間都寂靜無聲。仆人大恐,急忙跑回來。

正如我們推測的那樣,第二天夜裏,小孩又出現在庭院裏,這一次他手裏拿著昨天包裹他的布囊。緊接著,他再一次跳進屋中。

周家兄弟這覺算是沒法睡了。

周家諸人又用昨晚的辦法,用布囊將小孩裝起來,這一次用繩子將袋口係住,又拴上了一塊石頭,把他沉入河中。當然,沒過幾天,小孩又蹦蹦跳跳地來了,這一次,一手執布囊,一手執繩索。

周家兄弟提前準備了一塊巨木,將其中間鑿空,把小孩裝進去,然後用鐵葉包住兩端,用鐵釘釘牢,又墜上重石,投於大江。扔下去時,有童聲幽幽地從巨木中傳出:“謝謝你們送我棺材……”

周濟川,汝南人,有別墅在揚州之西。兄弟數人俱好學,嚐一夜講授罷,可三更,各就榻將寐,忽聞窗外有格格之聲,久而不已。濟川於窗間窺之,乃一白骨小兒也,於庭中東西南北趨走,始則叉手,俄而擺臂,格格者,骨節相磨之聲也。濟川呼兄弟共覘之良久。其弟巨川厲聲嗬之,一聲小兒跳上階,再聲入門,三聲即欲上床。巨川元嗬罵轉急,小兒曰:“阿母與兒乳。”巨川以掌擊之,隨掌墮地,舉即在床矣,騰趠之捷若猿玃。家人聞之,意有非,遂持刀棒而至。小兒又曰:“阿母與兒乳。”家人以棒擊之,其中也,小兒節節解散如星,而複聚者數四。又曰:“阿母與兒乳。”家人以布囊盛之提出,遠猶求乳。出郭四五裏,擲一枯井。明夜又至,手擎布囊,拋擲跳躍自得。家人輩擁得,又以布囊如前法盛之,以索括囊,懸巨石而沉諸河,欲負趨出,於囊中仍雲:“還同昨夜客耳。”餘日又來,左手攜囊,右手執斷索,趨馳戲弄如前。家人先備大木,鑿空其中,如鼓撲,擁小兒於內,以大鐵葉冒其兩端而釘之,然後鎖一鐵,懸巨石,流之大江。負欲趨出,雲:“謝以棺槨相送。”自是更不複來。時貞元十七年。(《廣異記》)

這一回,這孩子總算沒再回來。

可是,他為什麽一直叫著“阿母,喂孩兒乳汁”呢?或者可以這樣揣測:小孩是周家別墅前任主人的夭折之子?也許是被謀害,這也未嚐可知。

黃泉路上無老幼。小鬼有之,老鬼也不缺。更詭異的是,人還活著時,就已經撞見了自己的亡魂。

玄宗時,長安有著名占卜師柳少遊,算卦甚靈,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登門求教。少遊來者不拒,口碑很好。

少遊晚年的一天,突有人敲響寓所大門。少遊叫仆童開門。

來客手持一段絲帛,輕聲問:“素聞先生能預測人之命運,想問先生:我還有多少年人生可活?現有絲帛一段,以表心意。”

垂垂老矣的少遊盤腿而坐,並不抬頭,取簽作卦。光線在昏暗中急劇地變化。室內寂靜,隻有卦簽相互撞擊聲。過了一會兒,少遊道:“卦已成,凶。今天太陽落山後,您命將終。”

來客哀歎良久,求水一碗。

少遊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來客,感覺很麵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少遊叫仆童上茶。仆童隨即愣住了,因為他發現屋子裏有兩個主人,麵貌相同。他不知道把茶水獻給誰。正在不知所措時,少遊指著來客說:“快給客人。”

來客飲後告辭,仆童送其出門,呆呆地望著那背影消失在昏暗中。

與此同時,室內的少遊聽到空中有哭聲。仆童問少遊:“可識來客?”

這時候,我們著名的占卜師柳少遊先生才確定剛才的來客正是自己的靈魂。他突然想起些什麽,低頭打開那段絲帛,卻已化為黃紙,他不禁黯然失色:“靈魂已舍我而去,我還能活多久?”

柳少遊叫仆童把室門緊閉。

他躺在榻上,安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柳少遊善卜筮,著名於京師。天寶中,有客持一縑,詣少遊。引入問故,答曰:“願知年命。”少遊為作卦,成而悲歎曰:“君卦不吉,合盡今日暮。”其人傷歎久之,因求漿,家人持水至,見兩少遊,不知誰者是客。少遊指神為客,令持與客,客乃辭去,童送出門,數步遂滅。俄聞空中有哭聲,甚哀,還問少遊:“郎君識此人否?”具言前事,少遊方知客是精神。遽使看縑。乃一紙縑爾,歎曰:“神舍我去,吾其死矣。”日暮果卒。(《廣異記》)

故事中,出現了兩個柳少遊,一個是肉身,一個亡魂。幾十年後,也有一個這樣的故事上演。

德宗貞元初年的一天,河南少尹李則無疾而終,家人在室內守靈。此日午後,微雨淒清,紙馬飄搖,肅穆的李府大門突然被敲響。

前來吊唁的是名身著朱衣的人,自稱蘇郎中。

來到靈堂,蘇郎中號啕痛泣,顯得非常悲傷。事情之奇並不在於一個身著紅衣的陌生吊唁者突然出現在死者門前,而在於此人哭著哭著竟讓靈**的李則慢慢地坐起來。接下來的事更蹊蹺,李則跳下靈床,跟蘇郎中扭打在一起。

李家子弟嚇得奔出室內。

直到暮色降臨,裏麵的扭打聲才慢慢平息。

有膽子大的,開門投去一瞥,見李則和那個蘇郎中二人並臥於靈**,均成死屍。

再走近一看,驚異地發現:此時他們的衣服、形貌、鬢發、胡須已絲毫不差,也就是說二人都是李則的模樣,至於哪個是真李則,無人能夠分辨。其家人沒辦法,隻好將二人一起入殮。

貞元初,河南少尹李則卒,未殮。有一朱衣人投刺申吊,自稱蘇郎中。既入,哀慟尤甚。俄頃,亡者遂起,與之相搏,家人子弟驚走出堂。二人閉門毆擊,抵暮方息。孝子乃敢入,見二屍並臥一床,長短、形狀、姿貌、鬢髯、衣服一無差異。於是聚族不能定識,遂同棺葬之。(《獨異誌》)

古人賦予死亡本身以神秘的色彩。雖然每個人都會體驗死亡,但卻不可傳達死亡的感受。有一方領域,大家早晚都會涉足,但卻永遠都不會有人活著把那裏的信息帶到人間。這就很可怕了。

唐朝的風起於暮色中,燭火搖曳,終於熄滅。黑暗中,兩具僵屍互相對望,陷入了長長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