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遇鬼
唐朝苦旅,荒寒無依,所遇之事,亦多不測。
卻說唐朝一日,京兆少尹即長安副市長張昶死於東郊別墅,後葬於十裏之外的滻水。張昶死時,其女在身邊;死後,其女立即派人將消息報送給丈夫商順。此時,原籍江蘇丹陽的商順正在長安參加考試。
商順得到消息,便隨報信仆人前往嶽父的別墅。
但是,途中因仆人飲酒致醉,剛出長安不久,商順就跟仆人走散了。
商順初來長安,對周圍地理很陌生,見跟仆人走散,就想回城,等轉天再走,可到城下後,發現城門已閉,沒辦法,隻好獨自前往。
時值冬日,天已漸昏,雨雪又起。在呼嘯的北風中,商順騎驢而行,很快就迷路了。商順堅信“老驢識途”,又走了十多裏。這時候,天已完全暗下來了,前麵杳無莊園的影子,商順“轉入深草,苦寒甚戰”,心裏的恐懼之感漸濃。
行了不知多遠,望見前麵有一山澗,澗旁似有燈火,商順內心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
商順迎著風雪艱難前行,終於來到山澗前,隻見茅屋數間。他下驢叩門,意欲借宿。但是,敲了多下,裏麵都無人應答,正心灰意冷之時,傳出一個聲音:“何人?”
“我乃遠方行客,迷路於此,天雪甚寒,故欲求宿。”
“夜暗,雨雪如此,知君是何人?且所居狹陋,不堪止宿。”意思是,天已暗,雨雪交加,誰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況且居所狹小簡陋,沒法留宿!這話確實有道理,在這樣的風雪夜,誰會給一個陌生人開門呢?萬一是強盜怎麽辦?
商順沒辦法,隻好問張昶的別墅離這裏還有多遠,又該怎麽走。裏麵的人告訴他,往西南方向走,四五裏即可至。話音剛落,茅屋中昏暗的燈火徹底熄滅了。
商順隻好繼續前行,往西南走了十多裏地,還是沒發現嶽父的別墅。此時雨雪更大,他周身已凍僵,遠望無邊的黑暗,認為自己此夜必死。想到這兒,商順反而平靜下來,下驢入林,倚樹而坐。
但商順最後沒死。在一奇異鬼火的引導下,他找到了別墅。
《廣異記》裏的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不在於主人公最後找到了別墅,而在於所營造的荒寒氛圍。故事中,澗旁茅屋的出現是個關鍵點。本來以為茅屋的出現是靈異事件發生的轉折,可結果卻並不是這樣。盡管如此,這個情節的設置仍有些懸念的意味:茅屋裏的人與商順一問一答,但始終未露麵。
由於旅途中充滿未知,所以煙樹蒼茫的天地間,盡是詭異之事上演的好地方。
下麵這則故事同樣發生在旅途中,較之於商順的遭遇,在詭異之外,更多地還帶了點喜劇色彩。
唐德宗貞元年間,蘇州有進士名叫李赤。史上真有其人,他是個狂熱的詩人,做夢都想出名,每每以李白自比,後來幹脆把名字改為與“白”相對的“赤”。為了出名,他將自己的詩混入李白詩集,以求引起人們的注意。比如這首《姑熟溪》,由於李赤當年做了手腳,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該詩到底是李白寫的還是李赤寫的:“愛此溪水閑,乘流興無極。擊楫怕鷗驚,垂竿待魚食。波翻曉霞影,岸疊春山色。何處浣紗人,紅顏未相識。”
後來編《全唐詩》,收李赤作品十首,隨便選三首看看:
《天門山》:“迥出江水上,雙峰自相對。岸映鬆色寒,石分浪花碎。參差遠天際,縹緲晴霞外。”
《謝公宅》:“青山日將暝,寂寞謝公宅。竹裏無人聲,池中虛月白。荒庭衰草遍,廢井蒼苔積。唯有清風聞,時時起泉石。”
《丹陽湖》:“湖與元氣通,風波浩難止。天外賈客歸,雲間片帆起。龜遊蓮葉上,鳥宿蘆花裏。少女棹舟歸,歌聲逐流水。”
單篇看,倒也稱得上清幽飄然,可如果把幾首詩放在一起,就無甚特色了。
隻說一日,李赤與友人趙敏之遊於東南,一路上與趙狂聊詩歌,問他自己是不是超過了李白。每到臨水登山時,李赤更是大聲朗誦自己的詩,最後搞得趙敏之沒辦法,隻得說:“你的詩歌比李白強十倍!”
這一天,他們來到浙江衢州的信安,離縣城還有三十裏,可是天色已晚,不能再繼續趕路,他們便夜宿驛站。
到了半夜,正在李赤、趙敏之呼呼大睡時,庭院中突然閃現出一個長發及腰的白衣女人。
與此同時,睡夢中的李赤仿佛被什麽猛地拽了一下,迷迷糊糊地下了床,來到院子裏,向那女人行禮。再後來,二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李赤返回屋,打開書篋,拿出紙筆,給父母寫了封信。
信寫得很長,每句話的意思,都不外乎被郭氏招為婿。寫完後,李赤把信塞進書篋,再次來到庭院,女人又突然出現,隨手抽出身上的長巾,猛勒李赤的脖子。
趙敏之聽到喊聲後,掃視室內四周,沒有見到李赤,於是披著衣服跑出來。
那女人慌忙收起長巾,消失在夜色中。趙敏之從地上拉起李赤,問他怎麽跑到院子裏來了,李赤一時也說不明白,揉了揉脖子,反而責怪同伴壞其好事。
回到屋後,李赤似乎想起什麽,打開書篋,裏麵竟真的有封書信。
趙敏之問李赤發生了什麽,因為他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剛才在院子裏,那個白衣女人拿長巾勒李赤的脖子,而李赤本人竟也雙手抓住長巾的兩頭,幫那女人使勁地勒自己。
轉天,李、趙二人各揣心事,又相伴向南行了一程。至建中這個地方的驛站,已是午後時分,二人住下,但很快,李赤又失蹤了。
趙敏之最後在廁所找到了這位大哥。隻見李赤坐在榻上(廁所有榻,古人之習),沒等趙敏之開口,李赤就先發起脾氣:“我正要禮謝對方,又被你攪了!”
趙敏之不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多日後,李、趙二人漫遊到福建某處,當地有人是李赤的舊識,於是設夜宴款待二人。
席間,李赤像往常一樣,問大家是李白的詩好,還是他的詩好。大家嘻嘻哈哈,說他的詩好。李赤大喜,登桌朗誦。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了,這時發現似乎少了一個人。如你所想,李赤又失蹤了。
但趙敏之沉著地問主人廁所在哪兒。
果不其然,在廁所裏發現了李赤。隻不過,這一次,李赤已經變成一具臉色猙獰的死屍。
毫無疑問,李赤被鬼所迷,不是一般的鬼,而是廁鬼。這類鬼,早在六朝時的誌怪筆記中就出現了,《甄異錄》記載:“庾亮鎮荊州,亮登廁,忽見廁中一物,如方相,兩眼盡赤,身有光耀,漸漸從土中出……”《幽明錄》亦記載:“阮德如,嚐於廁見一鬼,長丈餘,色黑而眼大,著白單衣,平上幘,去之咫尺……”
李赤死後,有位唐朝名人為他寫了篇傳記,柳宗元的《李赤傳》開篇是這樣的:“李赤,江湖浪人也,嚐曰:吾善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在該傳中,柳詩人用很大的篇幅描寫了李赤對廁所的迷戀,比如有一次,大家又找不到李赤了,幾個人一碰頭,同聲道:“去廁所!”
鑽進廁所,見李赤趴在便池邊詭秘地微笑,正欲鑽進去。大家急忙把他的大腿抱住,拉了上來。李赤反而大怒,問他們究竟想幹什麽,並聲稱自己看到了仙境。
貞元中,吳郡進士李赤者,與趙敏之相同遊閩。行及衢之信安,去縣三十裏,宿於館廳。宵分,忽有一婦人入庭中。赤於睡中蹶起下階,與之揖讓。良久即上廳,開篋取紙筆,作一書與其親,雲:“某為郭氏所選為婿。”詞旨重疊,訖,乃封於篋中,複下庭,婦人抽其巾縊之。敏之走出大叫,婦人乃收巾而走。及視其書,如赤夢中所為。明日,又偕行。南次建中驛,白晝又失赤。敏之即遽往廁,見赤坐於床,大怒敏之曰:“方當禮謝,為爾所驚。”浹日至閩,屬寮有與赤遊舊者,設宴飲次,又失赤。敏之疾索於廁,見赤僵仆於地,氣已絕矣。(《獨異誌》)
李赤最終死在了廁所裏,相比於他要超越的李白死於清波中,在詩意方麵似乎差了些。
李赤是個神經質的詩人,一路被鬼跟蹤,最終喪命。唐朝時,另有詩人曹唐,死得也比較怪。
曹唐生活在晚唐,喜歡寫仙道詩。此人曾被美國著名漢學家、《撒馬爾罕的金桃》《朱雀:唐朝南方的形象》的作者謝弗研究,他專門寫了一本名為《曹唐的道教詩》的書。
晚年的曹唐,寓居江陵寺中。有一日,他在寺裏閑逛,於紅葉飄飛的林中發現一口廢棄的古井。
曹唐上前去,臨井觀看,望見水波幽幽。此井既古,可否通達仙境?曹唐突然想起自己寫過的《劉晨阮肇遊天台》一詩裏的“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兩句。再次遙望古井,詩意新發,隨口而吟:“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感覺改後更佳,水霧蒼茫,有登仙境之感。
轉天,曹唐來到林中閑坐,見二女子衣著清素,麵容絕美,緩步而來,口中也有所吟。及近處,聽到她們所吟的,正是自己昨日新改的詩歌。曹唐感到很奇怪,該詩新改,並未示與他人,二女又如何能歌吟?於是起身呼而追之,二女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依舊信步而行。又走了十餘步,便消失了。
曹唐後來將此事說與朋友寺僧法舟聽,法舟道:“兩天前,有一少年拜訪我,懷揣一碧箋,上有詩句: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說罷,他向曹唐出示了那碧箋。
曹唐看後,頗為惘然。幾天後,他便猝死於寺中。
打開唐朝的詩歌版圖,我們看到曹唐的詩歌領域確實卓爾不群,一如他在林中的經曆。
曹唐是廣西桂林人,宣宗大中年間中進士,主要活動於唐懿宗鹹通年間。唐朝詩人眾多,曹唐之所以能夠跳出來,一如前麵所提,靠的是詩歌的題材。按《唐才子傳》的說法:“唐始起清流,誌趣澹然,有淩雲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才思不減,遂作《大遊仙詩》五十篇,又《小遊仙詩》等,紀其悲歡離合之要,大播於時。”
曹唐的《遊仙詩》係列,題材多取自六朝誌怪筆記,比如《劉晨阮肇入山遇仙組詩》,即以《幽明錄》裏的故事為主題。此組詩共有五首:
《劉晨阮肇遊天台》:“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往往雞鳴岩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劉阮洞中遇仙人》:“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雲竇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裏乾坤別,紅樹枝邊日月長。”
《仙子送劉阮出洞》:“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卻再來。雲液既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燈易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
《劉阮再到天台不複見諸仙子》:“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寂寞閑深洞,雲鶴蕭條絕舊鄰。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往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曹唐以詩歌的方式重寫和續寫誌怪,在曆史上絕無僅有。
但在當時也有人不服,比如另一位詩人羅隱。二人俱有才華,但羅的名氣在當時大於曹唐。文人相輕,大家互相看不上。在一個宴會上,羅隱對曹唐說:“老兄的《遊仙係列》寫得甚好,但其中的《劉阮組詩》的第四首似乎有些問題啊!”
曹唐放下手中的酒杯。
羅隱:“如果沒記錯的話,該詩中的‘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我覺得所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曹唐聽出其中的嘲笑意味,於是道:“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羅隱:“這是我的《牡丹》詩。”
曹唐:“足下詩中的‘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好像歌詠的是女障而不是牡丹啊!”唐朝貴族有習慣,寒冬時,以**的性感美女圍於四周,以取暖氣,稱為“女障”,又稱“肉障”。
曹唐語落,在座的客人大笑。
羅隱憤憤。
在這裏,我們更關心的是羅隱的判斷:那詩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與羅隱對坐,當在曹唐林中際遇之前,羅隱鬼詩一說竟一語成讖,這恐怕是二人當時都沒想到的。
進士曹唐,以能詩名聞當世。久舉不第,嚐寓居江陵佛寺中亭沼,境甚幽勝,每自臨玩賦詩,得兩句曰:“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吟之未久,自以為嚐製皆不及此作。一日,還坐亭沼上,方用怡詠,忽見二婦人,衣素衣,貌甚閑冶,徐步而吟,則唐前所作之二句也。唐自以製未翌日,人固未有知者,何遽而得之?因迫而訊之,不應而去。未十餘步間,不見矣。唐方甚疑怪。唐素與寺僧法舟善,因言於舟,舟驚曰:“兩日前,有一少年見訪,懷一碧箋,示我此詩,適方欲言之。”乃出示,唐頗惘然。數日後,唐卒於舍中。(《宣室誌》)
唐人寫誌怪,非常喜歡穿插詩歌,進而成為詩化故事的一種手段。又如《宣室誌》載:“晉昌唐燕士,好讀書,隱於九華山。嚐日晚,天雨霽,燕士步月上山。夜既深,有群狼擁其道,不得歸,懼既甚,遂匿於深林中。俄有白衣丈夫,戴紗巾,貌孤俊,年近五十,循澗而來,吟步自若,佇立且久,乃吟曰:‘澗水潺潺聲不絕,溪壟茫茫野花發。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唯對空山月……’”
主人公空山遇鬼的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情營造下的空幽氛圍;或者說,所呈現出的一種純粹的詩意的世界。
這是唐人的情懷。
出現在誌怪中的這些詩,跟著名詩人寫的作品相比,其實並不差,正如明代楊升庵曾言:“詩盛於唐,其作者往往托於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於後,而其詩大有妙絕今古一字千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