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斡離不大軍橫掃燕京東北各州縣,來到燕京東郊八十裏的三河縣,發現迎待他的不是一紙降書,而是以五萬大軍組成的銅牆鐵壁。細作報來,隔開一條白河而陣的常勝軍,集中了全軍精銳,統領郭藥師,大將趙鬆壽、張令徽、劉舜仁以及由薊、檀、順、景諸州撤回來的守將吳震、高公平、徐傑、林良肱等全都麇集在軍中。

斡離不通過足智多謀的劉彥宗在郭藥師身上做過許多細致周密的工作,雙方書劄往返,彼此把重要的情報相告,已非一日。隻有感覺到他們這項工作已有成效,郭藥師之迎降已如水到渠成,絕無問題,斡離不最後才定下了出師之期。出兵前的旬日,劉彥宗又給郭藥師送去一封密函,明告出師之期,要郭藥師準備一切。出兵後,薊、景、檀、順諸州紛紛易手,基本上沒有經過戰鬥,斡離不認為這是郭藥師決心投降的表示,附郭諸州縣的撤退正是燕山全路迎降的前驅。這時斡離不、劉彥宗的思想中已經有了可以不戰而下燕京的準備。

隻有一件事情還叫他們放心不下,郭藥師的回信尚未送到,而通款曲最早、平日書劄往來最多的張令徽,這時也無隻字片劄送來。不過這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郭藥師最後準備尚未完成,不願打草驚蛇,引人懷疑。也可能郭藥師、張令徽的回信被常勝軍主戰派的將領趙鶴壽等截獲了,無法送達。這種事情過去有,現在也可以有。不過郭藥師大權在握,隻要他真心願降,少數幾個主戰派阻礙不了他的行動。斡離不的樂觀確是很有理由的。

因此斡離不接到細作的情報,郭藥師沒有迎降的跡象,反而好像要傾全軍之力在三河縣迎戰,不由得又驚又怒。他首先感到自己是受騙上當了,然後又覺得自己在策略上已犯了相當嚴重的錯誤。

斡離不的大軍在總數上與常勝軍相等,構成他這支軍隊的主力女真兵約有兩萬人。郭藥師麾下戰鬥意誌最旺盛、作戰能力最強的趙鶴壽部也在兩萬人左右,他們在實力上可算得旗鼓相當。本來常勝軍要多方設防,兵力分散,他以全師進攻,兵力上可占到優勢。如今他錯誤地把出師之期和主攻方向告訴了郭藥師,後來又分兵攻占附郭州縣,使郭藥師贏得了時間和空間,得以放棄邊地,縮短防線,把精銳的趙鶴壽、趙鬆壽部全軍東調來此,集中全力來與自己對壘,雙方形成了一比一的均勢。而常勝軍又有勞逸、主客對比上的優勢,正好抵消自己進攻方麵的銳氣。看來在這一場主力決戰中,他已經沒有多少便宜可占。

斡離不獨自考慮了半天,然後派人去把劉彥宗請來,兩人密議了半夜。事後,沒有再去征求闍母、兀術的同意,就發出明晨進攻、決一死戰的命令。

那麽郭藥師是怎麽想的呢?

郭藥師決不願做大宋朝的忠臣孝子,為宣和天子殉葬,這一點除了癡心夢想的宣和君臣外,大約可說是“路人皆知”,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一條幫助斡離不打江山的功狗,在這一點上,斡離不、劉彥宗都沒有看透,也存在一些幻想。前麵說過郭藥師是個野心勃勃的軍人,對自己的前途,他早有深心密慮、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不願保宋也不願降金,他稱心如意的算盤是憑借自己的武力,周旋於宋金之間,成為第三種勢力,使宋金兩方麵都想借重他,形成舉足輕重之勢。

五代時有個成德節度使安重榮說過一句話:“當今之世,唯有兵強馬壯者堪為天子耳。”安重榮也是塊沒字碑[1],說出來的話卻要比讀爛五車書的酸秀才透徹得多。郭藥師一生服膺這句話,並努力促使其實現。他不稀罕那來得太晚的燕山郡王,那是宣和君臣早就答應他,而直到金兵入寇的前夕才算兌現了的封爵,聖旨頒到時,他隻在內心中冷笑兩聲。他也不願做石敬瑭、趙延壽[2],這一對已到手或尚未到手的寶貝皇帝,都是被人穿了鼻子牽著走路的。這樣的皇帝,他不稀罕。他要做的是憑借自己的武力而不依靠外力的貨真價實的最高統治者。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別人的奴隸,這才是他的內心秘密。

不過郭藥師能不能實現他的野心,在目前情況下,要看他能不能一戰重創斡離不,好像兩年多前,他在峰山一戰打敗奚軍一樣。如果曆史重演,再來一個新的峰山大捷,把斡離不的大軍徹底擊潰,從而造成金朝內部的分崩離析,或者重創金軍,使它無力卷土重來,朝廷對他的依賴更甚。隻要出現了這兩種情況之一,那時距離他的野心實現之期就不遠了。

接到劉彥宗最後一封勸降書,明告他金軍出師的日期及主攻方向以後,他的內心發生劇烈的波動,這個他既熱切盼望而又有點害怕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好像經過多時的盤馬彎弓,引而不發,這手裏的一支箭,終於不得不發射出去了,或者一發中的,或者失手射空,或勝利,或失敗,兩者必居其一,這中間已無選擇餘地。

從那時開始,他就秘密地駐軍三河——勸降書中提到的金軍主攻方向——不再回到燕山府去。他檢閱了手下的兵力,部署了對金作戰的方案,做好一切應急準備。郭藥師確實不愧為鐵腕人物,他考慮周到,行動迅速,在短短幾天內,就悄沒聲息地把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善。

郭藥師的布置要對三方麵保密:金朝、宋朝以及部下一直想要降金的張令徽等將領,因此他的一切行動都保持高度的機密性和警惕性。

安撫使蔡靖、轉運使呂頤浩、廉訪使梁兢是燕山路地方的三大長官。他們雖然是站在郭藥師個人利益的對立麵的,但對郭藥師過去已得到的好處,並未成為阻力,對他未來的事業可能還有相當大的利用價值,對於這樣的人,不必消滅他或者驅逐他,而應該加以嚴密的監護。從金人入侵那天開始,郭藥師就派人暗暗地把他們“保護”起來。他們似乎還蒙在鼓裏,一夕之間,忽然發現自己已被鎖在一口大鐵櫃裏。他們的自由隻限於在燕山府高峻的城牆之內。在這個範圍之內,他們可以做他們願意做的事,譬如向朝廷告急,向鄰道請兵請糧,發文檄痛斥金邦的背信棄義,作出誓為朝廷慷慨殉節的姿態,等等。這些文書經過檢查,隻要不指斥郭藥師和常勝軍,都可放行,但絕不允許他們離開燕山府。

至於宋朝政府所有的財產、文書、冊籍等,事實上早已在他的控製中,諒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常勝軍內部本來就有親宋、親金兩派,現在實行抗金,自然要借重親宋一派的軍事力量,他判斷劉彥宗勸降信中指出的進攻路線是真實可信的,便於他作迎降準備。因此隻要把主力大軍集中在三河一地,其他邊城得失,都無足輕重。他甚至把駐守北門鎖鑰居庸關的趙鬆壽也調來,把戰勝的希望寄托在這支軍隊身上。趙鬆壽勇冠三軍,比兄弟有過之而無不及,郭藥師對他一軍十分放心。隻有趙鶴壽本人因病留在燕山府。

郭藥師不放心的是張令徽、劉舜仁等將領,他們早就鬼鬼祟祟地與金朝勾搭,這個,他不但早有所聞,而且本人也通過他們去和劉彥宗搭線。想投降,當然需要他們通路子,現在決定抗戰了,反過來就要防備他們臨陣出賣自己。一生依靠投機起家的郭藥師怎能不提防手下人也來一個投機,抄自己做過的老文章?張、劉二軍本來就駐守在三河一帶,現在把他們調到次要的偏南地區,另外又派了自己得力的親信率部滲進二軍的隊伍中間,臨時打亂他們的編製,以防止他們異動。

所有這些軍事和政治方麵的布置,在斡離不大軍到達三河縣的前一天都已完成了。論實力,並不輸於對方,講謀略,自己也有一日之長,因此在決戰前夕,郭藥師的意態相當舒展。

2

燕山府淪陷時,首當其衝的燕山路安撫使蔡靖乃是這個官職的最後一任。隨著燕山府及其附近州縣全部淪陷,這個地區劃歸金朝所有,兩宋政府再也沒有恢複一個名為“燕山路”的行政區以及它的高級行政長官燕山路安撫使副。

曆史上有過這樣一個辦法,在東晉和南朝時期,北方許多州郡早已淪陷,南方政權在其所轄的範圍內“僑置”州郡,地方在南方,名稱卻是北方的。譬如河北東南部本來有個冀州,河北淪陷後,南朝政府又在鬱州[3]僑置冀州,以示不忘收複失土之意。這是一種“精神收複法”,不是通過軍事政治的努力從實際上收複失土,而是用一種象征性的手法,在意識形態中收複失土,這種“精神收複法”有沒有實際意義,起了什麽作用,是好是壞,這要放到曆史的具體條件中去評論。可是南宋政府連這樣一種象征性手法也沒有敢用,因為當時北方大片土地被金兵攻占,南宋君臣一心隻想泥首乞降,唯恐金人不肯接受這筆重禮,怎敢再提收複之事?後來和議成立,以法律的形式承認了金朝對北方土地的占有權,從而收複失地變成了非法行為,要求收複的思想也變成為非法的思想,寫下了曆史上最可恥的一頁。

燕山府淪陷是個曆史悲劇,身為最後一任安撫使的蔡靖在釀造這個悲劇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雖然他在這多災多難的一年任期中可說是無所作為,表麵上看不出他應負多少責任,但是一個長官的“無所作為”,就在事實上使得別人“有所作為”。無論郭藥師,無論斡離不,在這一年中都是很有作為的。“傀儡就是幫凶”,不能以傀儡作為替自己辯護的理由,這個曆史教訓是慘痛的。

宣和末期,金兵南侵之勢已成,兩河地區,首當其衝,這是誰都看得清楚的事實。當時充任河東路安撫使的張孝純和真定路安撫使的劉鞈都是著名的“邊才”,在軍事、民政、培訓後備部隊方麵各有專長,各著功勳。宣和六年十一月,朝廷派蔡靖接王安中之任,充當比河東路、真定路更重要的燕山路安撫使。當時輿論對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相信他能拿出有效的辦法來鉗製郭藥師八隻橫爬的足,重措燕山路於磐石之安。輿論對於過去聲名不太狼藉的初任官員都是這樣期望的。何況當時,他官拜為保和殿大學士,比劉鞈、張孝純的官銜都要高出一頭。即使在政宣時期,權奸橫行,許多人把大官看得一錢不值,但隻要他依傍權門的色彩不太濃厚,仍有人把官銜看成為一種衡量標準,把他的官銜與他的道德、品行、學問、才能等同起來,成為一個混同體而肅然起敬。

這是一種社會偏見,可是這種偏見由來已久。

其實,撤去與王黼、蔡攸關係密切的王安中,而代以派係色彩較淡的蔡靖,這還是朝廷當權派的一個陰謀。把蔡靖撂到燒得通紅的鐵**去烤一烤、炙一炙,把他燒得皮焦肉爛,渾身冒煙,那時就可宣稱:與他比較起來,王安中還是此勝於彼的。隻要能夠壓倒政敵,抬高自己的一派人,不論要國家付出多少代價都行。這在官場上,不僅是不乏其例而且已很難找到相反的例子了,可是,一般人不明真相,他們真以為朝廷已有去舊布新的決心,從而期望蔡靖能夠出現什麽奇跡,扭轉乾坤。

一年前,蔡靖就是在這種期望和信任聲中來到燕山府履新就任。他倒頗為珍重自己過去的官聲,再加上安撫使也是他仕宦階梯中不可缺少的一級,隻要在燕山任上太太平平地過一兩年,他就有希望調回東京出任宰執。因此明知燕山府是個火坑,他也得去跳一跳。

不過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既然童貫對郭藥師也毫無辦法,隻得退避三舍,不敢見麵,他蔡靖一個文員拿郭藥師還能有什麽辦法?要他創造奇跡,力挽狂瀾,那無疑是白日做夢。他慢慢地適應了這種局麵,他學會苟且自容之術,看見郭藥師當麵恭維一番,有時在一些無關宏旨的小事上,估計不致觸怒郭藥師,也爭論幾句,偶得俞允,回去就在幕僚麵前誇獎:“汾陽畢竟不凡。”在相反的情況下,受了一肚子悶氣,當麵不敢作聲,隻好在家人麵前痛罵“軋犖山”跋扈難製。這兩個稱呼,如前所述,對於郭藥師早已是不關痛癢的了。

金兵出動前旬日,郭藥師得到劉彥宗的誘降書,已知確悉。他調兵遣將,自己就坐鎮在三河縣,已有多日未回燕山府。不久,蔡靖也得到金人即將入寇的情報,他也忙起來,與屬官、幕僚、家屬等商量應變之計。會議中,有人主戰,有人主守。安撫司參謀沈琯曾在小種經略相公麾下任職數年,懂得軍事,主張水來土掩,兵至將擋,如能發動常勝軍一戰挫敵,斡離不的野心自戢,說得振振有詞。另一名幕僚,著名書畫家米元章的女婿、安撫司勾當公事吳激主守,認為燕山一路的大軍全歸郭藥師自己掌握,如在東郊與金人猛搏,是孤注一擲的勾當,萬一失利,大勢去矣!不如勸告郭藥師持重堅守,徐伺其隙,再圖退敵之計,說得也不無道理。主戰主守,兩種意見截然相反,蔡靖心裏委決不下,他不顧天色已晚,征得守衛的同意後,就帶著兒子鬆年一齊馳至三河去見郭藥師。

郭藥師麵色極其難看地接待了他父子倆,問道:“天色已晚,大學父子馳至軍前,不知有何見教?”

“聞說檀州有失,敵氛日惡,事關燕山一路存亡得失。這幾天又不知太尉行旆何在,今日幸蒙賜見,有關戰守之事,尚幸賜教。”

蔡靖說得十分婉轉,想不到郭藥師直截了當地就回絕他道:“戰守大計,藥師自有權衡,無與大學之事。大學父子且回燕山去聽候消息。”接著又極不禮貌地警告一句道,“藥師明日尚待至居庸、南口一帶視察邊情。藥師行蹤,事關軍事機密,大學知道了也休得聲張。”

這次郭藥師來到三河,原屬機密,不知如何被蔡靖打聽出來了,跟蹤追至。安撫司裏好像裝著個大喇叭,蔡靖今天做的事情,斡離不那裏明天一定知道,哪還有什麽保密可言?這句警告的目的是不準蔡靖隨便泄露他的行蹤。蔡靖自然也聽得出來。經過這一年來的鍛煉,這時的蔡靖頗有點唾麵自幹的休容精神,得了郭藥師這句回話,就興辭而出,一路上與兒子研究郭藥師的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父親說:“汾陽似有懼意?”

兒子說:“豈止怯懼而已,軋犖山目睛流轉,機鋒內藏,恐有不測之事。”

父子倆帶著各自的印象,回府去與僚屬們商量對策。

但是父子倆的觀察都錯了,其實郭藥師於他們來到前,正好截獲一份重要的戰報,他的內心中正為要醞釀一場已經掌握了主動權的決戰而十分興奮,哪有什麽“懼意”,更沒有“不測之事”,隻不過他一向瞧不起蔡氏父子,不願以實言相告罷了。

蔡氏父子一走,郭藥師就把趙鬆壽找來共同研究這份戰報。

趙鬆壽知道蔡氏父子剛來過,一見郭藥師就問:“蔡安撫父子夤夜馳至軍門,有何急事?朝廷可有密旨?”

“並無密旨,”郭藥師搖頭回答,“蔡安撫聞說檀州有失,憂心忡忡,特來打探消息。俺告訴他這裏日夕將有大戰,請他父子安心回衙,顒聽捷音好了。”

郭藥師巧妙地把他與蔡靖的對話改動了幾個字,改頭換麵,語意全變,趙鬆壽聽了,果然十分滿意。自從截獲那封給劉彥宗的詞意閃爍的信函以後,趙鬆壽對主帥的意圖頗具戒心,不過此番郭藥師把他全軍調來,抗金意態十分堅決,他的疑心也打消了一半。此時,他又試探一句道:“蔡安撫不失為憂國愛民的好官,此等人在官場中也算不可多得的了。”然後他轉進一層道:“隻要是朝廷派來的,哪怕是一束芻草,我輩也當盡禮相待,才不失以臣事君,盡忠報國之道。”

“這小子好傻!哪來這一套酸氣撲鼻的迂腐之論?”郭藥師不禁在心裏竊笑趙鬆壽的幼稚無知,“你敬朝廷的人如神佛,他們看你還是一束芻草,叩頭下跪,又有何用?”

閑語撇過,當下他們認真地研究起這份戰報來,經過綜合分析,判斷金軍將於明天發動進攻,具體的作戰計劃有如下兩條:

明日拂曉前後,斡離不要親統一軍從白河東岸的大本營吳雄寺出發,渡過白河,與郭藥師的主力接戰後,直占燕山外圍重鎮通州,進圍燕山。

金軍大將闍母另統一軍,從偏南的皇子莊出發,渡河後,壓迫駐紮在長陵營的張令徽、劉舜仁兩軍,隔斷他們與郭藥師主力軍的聯絡,然後迂回南下,切斷運河糧道。

針對金軍的作戰計劃,郭藥師與趙鬆壽擬定了先發製人的反擊方案:

他自己親率趙鬆壽的精銳騎兵作為主力,於今日午夜前就渡過白河直撲吳雄寺的斡離不大營。當時正在冬令,白河水淺,根據事前測量,他選擇的渡河點,水最深處也不及馬腹,要渡過去並非難事。為了增加實力,他把張令徽麾下的大將皇賁調來,令他統屬所部步兵,限於子、醜之間到達指定的渡口,渡河東去,接應趙部騎兵。

皇賁雖是張令徽的部將,平日多受他的籠絡,張、劉與金人秘密往來的情報多是他向郭藥師提供的。現在把他調來,既增加了趙鬆壽的後備力量,又削弱了張部實力,可算是一箭雙雕之計。與此同時,郭藥師嚴令張令徽率本部人馬扼守河口,不得妄動,如果闍母軍渡河,俟其半渡而擊之,不放他們過來,也不許追擊過河。劉舜仁所部相機協助在渡口作戰,並撥出部分兵力,加強運河一線的防護力量。

抗金的方針定了,郭藥師在擬訂方案時,不缺少決戰的勇氣。實際上它是一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軍事冒險計劃。郭藥師把自己的命運孤注一擲地押在趙鬆壽這張王牌上,隻要趙部渡河順利,能找到斡離不的主力,一戰挫動了他的銳氣,就不難取得全麵大勝的戰果。張、劉二軍雖不可靠,但隻要把斡離不主力軍擊潰了,闍母所部自救不暇,安敢渡河挑釁,更加談不到迂回南下去切斷運河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決戰之前,忽然截獲了金軍的軍事文書,使敵方的行動盡在我的燭照之中,而我據以製訂的反擊方案,卻為敵方意料之所不及,這在雙方的戰略部署上,我已著了他的先鞭,先就掌握了三分勝機。

至於決戰之際,全看趙鬆壽一軍的表現。峰山之戰,趙氏兄弟驃勇異常,趙鬆壽表現更加突出,他率部左右決**,隻經過一個時辰的激戰,就把蕭幹所統奚軍擊潰,以後即形成摧枯拉朽之勢,徹底消滅了奚部的戰鬥力量。今天趙鬆壽慷慨請戰,勇氣百倍。他的部下,多時在居庸、南口一帶集中訓練,猶如新發於硎的利刃,人人摩拳擦掌,希望一舉得勝,士氣空前高漲。郭藥師覺得讓曆史重演,繼峰山大捷之後再來一個三河大捷,也完全是意中之事。對此,他自己也有充分的信心。

現在就要看行動了。

3

彤雲密布的黑夜把雙方的動靜都遮蔽起來,而呼嘯著的山風,也起了助手的作用,把秘密行動的部隊偶爾發出的一點囂聲都掩蓋住了。這一場不僅決定燕山府命運,而且也關係到宋金兩朝興亡的戰鬥,就這樣悄悄地開始了。

趙鬆壽親自率領一千名輕騎兵,作為第一批渡河部隊。十二月初五的新月,隻有過了午夜時分,才透過重重雲層,露出淡淡的光亮,依靠它的指引,趙鬆壽飭令所部,嚴格按照規定的渡口渡河,渡河時彼此照顧,相戒不要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自己身先士卒,第一個就渡過了白河,在西岸沒有發現一個敵蹤,他帶著渡河成功的舒暢的心情,拍馬徑向東北方向馳去。這時再要遏製士兵的歡呼聲,幾乎是不可能了。看見主將東馳,陸續渡河上岸的騎兵等不及整好隊伍,就鼓噪著、呼囂著,舞弄手裏的兵刃,跟隨趙鬆壽迅捷馳去。

橫在勝利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礙,被順利地克服了。郭藥師聽到第一線傳來渡河成功的好消息,不敢怠慢,自己迅速渡過河,在親將的簇擁下,快馬東馳。

起更以後,雲層逐漸散開,但是月色更加朦朧了,從平地上騰起的一片霧好像在它上麵蒙上了一層輕紗,隨著霧氣的逐步加濃,這塊透明的輕紗也逐步變成半透明的絹子,最後變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這時大地上又回複到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起先,被戰士們壓抑不住的歡騰泄露了一部分的軍事秘密,現在卻被包裹在更加保險的濃霧中間,戰士們的心情穩定下來,又複歸於沉默,連得雜亂騰踔的馬蹄聲也變得更加掩抑,更加有節奏了,似乎戰馬也通人情,懂得在這樣一種帶有襲擊性質的軍事行動中,不宜過於暴露自己。

重霧,無疑會降低疾馳者的速度,不過三河一帶本來就是常勝軍經常操練兵馬的地方,趙鬆壽所部在峰山大捷以後,在這裏駐防過大半年,他們指揮所就設在吳雄寺、皇子莊二處,他們對這裏的地形十分熟悉。哪裏有一片樹林,哪裏有一條岔出正道去的小路,哪裏有一塊突出於路邊的岩石,他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行途所經,他們本能地繞過這些障礙,使行軍的速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另外一方麵,在戰爭中,霧,總是有利於襲擊的一方,因為靜止的目標,即使在重霧中,也還容易找到,而襲擊者的行動如果得到大霧遮蔽,就可使對方莫測虛實而大吃一驚。

老於軍事的郭藥師判斷了當前的情況,就馬上平舉起右手掌加在眉心上,搭了個涼棚,望一望根本望不見有什麽的前方,然後回過頭來跟那幾名緊緊跟隨著他的親將說:“早料不到有這場大霧,它來得正好,乃天助我也!”

然而到了濃霧逐漸消退、勉強可以辨色之際,大吃一驚的首先不是敵方而是他們自己。原來他們馳逐到距離吳雄寺還有五六裏路的地方,忽然發現有大隊金軍。雖然在剛消退的濃霧中還不能把敵方的樣子看得十分清楚,但是,那矯健勇捷的騎馬動作,那在腦後晃動著的發辮,那熟悉的服裝和兵刃,分明是一支女真勁旅。他們人數很多,大路上、小徑上、田野上,到處都擠滿了人馬。

原本以為這個時候還留駐在大本營尚未出發的敵軍,忽然提前行動,一下子悄沒聲息地就出現在眼前,這當然要大吃一驚。使得久戰沙場的趙鬆壽也出乎意料。他大喝一聲,一馬當先,就往敵人密集處衝殺過去。

可是在敵人的一方麵,在這剛消退的霧氣背後忽然發現了這支人數眾多、作戰意誌昂揚的宋朝隊伍,也是大大出乎意料的。他們原以為要渡過白河,在河的彼岸才有機會與宋軍交手。

在這樣接近、絕少回旋餘地的距離中,要後退是不可能的,敵人追殺上來,很可能把他們全部吃掉;要從側麵逃跑也無路可逃。他們雙方都是銳氣極盛的部隊,猶如一對生死冤家,忽然狹路相逢,分外眼紅,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於是隨著趙鬆壽的這一聲怒喝,雙方騎兵一齊發喊,直衝向前,各自找尋自己的對手廝殺。

趙鬆壽不愧為常勝軍中的第一號猛將,他衝入敵軍人叢中,亂劈亂砍,霎時間就血染征袍。他還不能滿足於與一般戰士交手,一心一意要找到斡離不捉對廝殺。他知道好勝逞強的斡離不也一定不會臨陣逃跑,錯過一個與自己交手的絕好機會。

他沒有花費多大氣力就找到這個身材健碩、態度威猛的二太子郎君斡離不。由於常勝軍久與金軍對峙,雖然沒有與斡離不本人作過戰,卻都知道他親自率領的一支軍隊用全白素旗,而那麵加上虎頭豹尾飾物的素纛就標誌著他本人的所在地。找到素纛就等於找到他本人。趙鬆壽毫不猶豫就向纛下那個金酋衝去。

那斡離不果然是個統帥之才,他身穿一套雪白的袍甲,把頭盔拉得低低的,隻露出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他手執韁繩,在那裏安閑地觀戰,似乎正在找尋宋朝軍隊的弱點,準備一下子投入全部後備力量,迅速取得勝利。在他身旁,有一群金將圍簇著他,人們指點說這是金軍騎帥伯德特離補,那是女真大將撻懶,他們看到趙鬆壽來得勢猛,就雙雙出陣,掩護著斡離不。

斡離不身後,在無數麵被剛剛露麵的太陽照得金光萬道的素帛大旗下麵蠕蠕蠢動著大隊步騎兵,無疑就是斡離不的後備力量。善於作戰的將領們懂得在什麽時候,恰到好處地把後備力量投入戰鬥,以收最後一擊之功。過早或過晚地投入後備力量,都會犯極大的錯誤。

趙鬆壽看準目標,揮舞著手裏的大刀,突然驟馬衝入。刀光,刀環發出好聽的鏗鏘聲,一個斜劈,就把一名護衛著斡離不的銀環金將劈下馬來。一道噴泉似的鮮血,直噴在伯德特離補的臉部,刀影血光,再加上耀眼的陽光,竟使沙場勇將伯德特離補和撻懶二人驚慌失措,攔阻不迭。轉眼間,趙鬆壽就把他們撇在馬後,撲進旗門,直搶斡離不。

斡離不果然不是等閑之輩,他贏得一口喘息的時間,挺槊驟馬直上,一槊向趙鬆壽的腰腿刺去。在衝馳中仍保持高度警惕的趙鬆壽,靈活地一偏身,就把斡離不力量千鈞的一槊躲過,同時他的電光般的鋼刀一掠,似乎已掠到斡離不的耳朵邊。斡離不把頭盔一低,這一刀發出的呼呼聲和刀環的鏗鏘聲,還在空氣中呼嘯、振**。

他們第一個回合的交手,那一槊和一刀都好像驚雷閃電、惡浪駭濤,逼得對手各自透不過氣來。那馬匹也隨著人的節奏直馳,停不著腳,轉眼間,趙鬆壽衝入金軍的後方,斡離不也衝到宋軍一方,一個踉蹌,險些馬失前蹄,然後兩人又都靈活地掉轉馬頭來,再作第二回合的衝擊。這一次趙鬆壽的大砍刀直向斡離不的頭頂劈下,由於距離過近,斡離不躲閃不及,舉起鐵槊來一格。趙鬆壽力猛刀沉,斡離不的鐵槊竟微微地往下一沉。趙鬆壽的刀子順勢向他抓住槊杆的手指削去。斡離不一聲“壞了!”丟下鐵槊在地,轉身就逃。可惜趙鬆壽手裏沒有弓箭,金軍的將校又一擁而上,把他死死纏住,沒有能夠獲斬首酋的大功。

這時雙方的許多戰士都看見了這場閃電戰,看見自己主將的攻擊和招架,為他們歡呼、驚喊,有一刹那,戰場上的空氣突然凝結了,大家都停止戰鬥,屏住呼吸,等待主將們決出勝負來,再決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在戰場上,將領不一定可與對方的將領放對戰鬥,特別是主要將領,能與對方的主要將領敵對廝殺的機會更少了,除非雙方將領都逞強好勝,有足夠的信心可打敗對方,而又相互蓄意要找尋對方來比個高下。曆史上這種場麵並不多見,如果把小說家想象的那種描寫排除。

唐朝安史之亂時,李光弼麾下的裨將白孝德陣斬蓄意挑戰的敵將劉龍仙,那場麵很精彩;還有《三國誌》為我們提供的白馬之戰關羽刺殺袁紹麾下大將顏良取得首功的場麵,那似乎有點出敵不意,雙方並未經過一場惡鬥。關羽勝來固然光榮,顏良死得卻有點冤枉。隻有神亭之戰,太史慈與孫策的一場鏖鬥才是半斤八兩、勢均力敵的,看了這段記載,這一對青年將軍在沙場上相互爭雄、互不相屈的英雄氣概確實很難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

現在這個應該加上引號的“斡離不”和這個行將成為國殤的趙鬆壽一場短促的,卻是驚心動魄的戰鬥,恐怕也很難從當時目擊者的戰士心目中抹去。它雖然隻是宋金雙方混戰中千百個戰鬥場麵中的一例,但由於雙方交戰者所居的重要地位,特別由於戰鬥的精彩、勝負的立決,它成為這個局部戰役的關鍵。斡離不被打敗,許多簇擁在他周圍的金環將、銀環將把趙鬆壽攔阻一陣以後就跟隨主將一起向後逃跑。它引起了連鎖反應,不多一刻在附近的金方戰士們都受到它的影響,紛紛從緊張的戰鬥中撤下來逃跑。

富有沙場戰鬥經驗的郭藥師這時也衝上第一線,他看到趙鬆壽突擊得勝,立刻抓住金軍驚慌圖逃的機會,指揮全軍進攻。他手裏的小紅旗不斷揮舞,指向前方,緊緊跟隨著他的鼓手、號手迅速發出追擊進攻的號令,千騎萬騎應著號令聲向前突進,霎時間就把並不寬敞的道路與田野都擠滿了。

撤退中的金軍發揮他們的長技,不斷發射箭矢來阻擋敵方的追擊,他們射得又準又狠,把一部分追擊的人馬射倒在地。倒地者還來不及掙紮起來,後麵擁上來的鐵騎又把他們擠倒了,或者踐踏成泥。這一陣射擊,給宋軍造成相當大的傷亡。但這時大勢已去,金軍的勁弓銛矢已經阻擋不住潮水般湧進的宋軍。趙鬆壽部騎兵追馳的速度似乎已超過箭矢在天空中飛行的速度,弓手們剛剛一箭飛出,追擊者卻已經衝到他們身邊,槍挑刀斫,再也沒有給他們射第二箭的機會。許多弓手被殺死了,更多的弓手驚惶失措,把寶貴的弓箭丟在地上,拚命逃走。此時,天色大明,萬馬奔騰,掀起來的塵沙遮蔽了半邊天空。剛才血戰過的那片沙場現在寂寞了,它留下許多人馬的屍體,雙方都有。有時兩具服飾各異的屍體並頭躺在一起,憤怒的表情、蜷曲和**的身體都表明剛才那場拚死搏鬥的激烈程度。他們懷著各自的目標——一個是要掩護戰友反守為攻,一個是要乘勝追擊掃**殘敵,在最後的謎底揭曉以前,雙雙戰死了。他們最後一個願望大約是希望在斷氣之前有人告訴他這個謎底已經揭開了,他是屬於勝利的一方。當然他的對方也同樣希望自己是屬於勝利的一方。

這個謎底終於揭曉:現在,他是勝利的一方,不久後,他的對方也將成為勝利的一方。可惜他們兩人都看不見、聽不到了。

在乘勝追擊、掃**殘敵的道路上,郭藥師、趙鬆壽沒有受到多少阻礙。除了剿殺一部分落伍的金兵外,從戰場追到吳雄寺敵方大本營,再也沒有值得稱道的戰鬥。他們一氣嗬成地追進吳雄寺陣地,那裏隻有幾座空****的營帳,能夠作戰的兵早已空營而出,參加戰鬥,原來留下的少數非戰鬥人員,這時也聽到前線的敗訊,丟下軍需物資,向後方逃跑。後營裏軍糧馬秣都堆成小山,還有爐灶碗盤,樣樣俱全,甚至許多大木桶裏也裝滿著酒。看來金軍並不準備戰敗,而是準備戰勝了舉行大規模的慶功宴。可惜一切都落空了。現在營帳裏、木板房裏以及那座破落得連正殿的棟梁也已七歪八斜的吳雄寺寺廟裏都空無一人,隻有幾匹病、跛的老馬,帶著一副樂天安命的樣子,仍舊低頭在木槽裏嚼齧草秣,它們就是殘存在這裏的最後的生物。

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勝利,威名久著、不可一世的斡離不一戰而敗,全軍奔潰,把大本營都丟了。死傷的人員,粗略統計,總在幾千名以上,軍需物資的損失,更屬不貲。這一仗可能就會使他一蹶不振。郭藥師感到躊躇滿誌,趙鬆壽雖以沒有全殲敵軍、活捉首虜為憾,但初戰就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也非常高興。

如果這場戰爭,真的就按照現在這個樣子結束而沒有發生後來的事情,那麽,宋朝的曆史記載上就可以大書特書堪與峰山大捷媲美的三河大捷,大大誇耀它的輝煌戰績,而郭藥師個人的命運也會有很大的不同。

還要替這個局部勝利裝上一條尾巴。

由於斡離不已經逃得無影無蹤,據郭藥師的判斷,他很可能逃回薊州城,當下傳令停止追擊,準備回師掃**闍母餘部,然後凱歸燕山。他要毀掉金朝的遺壘,破壞他們逃跑時遺留下來的軍需物資。遺憾的是:全軍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攜帶一點火種或取火的工具,而除了焚燒以外,一時又找不到既要徹底、又要迅速見效的手段。郭藥師為這場決戰已作了幾天準備,想不到臨到結束時還會發生這樣一個意外的差錯,這不免在大家的心理上投入一絲陰影。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郭藥師隻好傳令一部分騎兵,用繩索刀斧,把營帳拉倒,再把堆積著的糧食草秣推翻,然後盡情地往來踐踏一番,作了象征性的破壞,以發泄心頭之怒氣。

由於這片心理上的陰影,使他們這一勝利成為不完全的、看起來有些像瓷片一樣脆薄的東西。

4

郭藥師率領大軍剛剛走上歸路,隻見大道上一騎飛馳而來,揚起一團灰塵。來人被帶到郭藥師身旁,立刻呈上皇賁送來的告急書。書中講得明白,他的這支步兵部隊渡河不久,就遭到“二太子郎君斡離不”親自統率的女真兵的襲擊。他皇賁抵死力戰,不放金兵過河,已陷入金軍三麵包圍中,部下傷亡過半。現在十萬火急地派人前來向主帥告援,請速回兵相救,否則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

這個敗耗,令人十分吃驚,特別是“太子郎君斡離不”剛在半個時辰前被我軍打得丟盔棄甲,向東北方向落荒而逃。眾目睽睽,豈有虛假?他縱有三頭六臂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時在他們的前後方,一麵與趙鬆壽作戰,一麵阻擊包圍皇賁的渡河部隊。

趙鬆壽憤然問來使道:“皇將軍可曾親眼看到斡離不?”

“不但皇將軍看見,小將也親眼看到了。”來使以十分肯定的語氣回答,“高高的個子、深目高鼻,人稱都統國王,他手執鐵槊,親自衝鋒陷陣,勇敢非凡,皇將軍就敗在他手裏!”

究竟斡離不是身材健碩的,還是高高的個子、深目高鼻,趙鬆壽也弄不清楚。不過這個消息要是屬實了,剛才與他交手、被他打敗的不是二太子斡離不而隻是金軍中的一名二流角色,就會貶低自己勝利的價值。他勃然大怒,立刻請令,要求帶一支騎兵前去相援,以便找到第二個斡離不,與他拚個你死我活,為自己受愚弄報仇雪恥。

“且慢!”

郭藥師從來不是魯莽絕滅的家夥,他仔細一想,剛才與趙鬆壽交手的那員金將,因為頭盔上的眉庇低低地拉下來了,看不清麵目,再加上戰鬥是在穿雲掣電的瞬刻中進行的,固然難以判斷他是否真是斡離不,但斡離不在金朝東路軍中的正式職稱為監軍,劉彥宗給他個人的勸降書中就稱他為監軍郎君,不是什麽都統國王。其中莫非有詐?他沉吟一會兒,問來使道:“俺派在皇將軍處的任都監,你可看見過他?如何他不親自賚書來報緊急軍情?”

來使確是皇賁的親信。郭藥師有著過人的記憶力,見過幾麵的部屬,他都能記得,何況這來使說話時的神情十分坦然,而任傑騎的正是一匹棗驊,還是他贈予的。對於這個來使沒有什麽可懷疑的地方。

這時又有一騎從官道上絕塵而來,郭藥師的親兵們老遠就叫起來:“任都監,任都監!”那任傑果真親自來了,一見郭藥師在這裏,立刻滾下雕鞍,稟報軍情。他說的與來使所說,大致仿佛。他銜來的使命是再次請援,並且充任向導,陪同援軍,穿過金軍的包圍線,合軍解圍。

郭藥師不再猶豫了,他揮一揮手,就讓趙鬆壽率領兩千名輕騎兵,隨同任傑前行,自己親率餘下的大軍,跟著出發。

根據任傑和使者的報告,皇賁已苦戰多時,金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最後被消滅的危機已迫在眉睫。救兵如救火,趙鬆壽在路上不再與他們打話,一心要及早越到河岸邊,救出勇敢作戰的皇賁及其全軍。如果第二個斡離不是真的,那麽他決不重犯錯誤,一定要在第一個回合中就殺死他,消滅已經出現的危機,重新穩定戰局。

他們按照計劃進軍,在已經可聽到喊殺聲的一叢樹林旁經過,趙鬆壽略為躊躇一下,他憑著戰場上的直覺,發現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突然發令,立刻停止前進,後隊變為前隊,轉身撤離那林區。可是晚了,這道命令還來不及傳到後隊,埋伏在叢林中的一陣飛蝗般的箭矢把他們一行人,包括他本人、他的兄弟趙山壽、兩名告援使以及幾百名騎兵統統射死在路旁。

隻有少數幾個從箭鏑下奪得性命的敗卒把消息報告了統軍續上的郭藥師。當時尚未幡然變計的郭藥師不由得大驚大怒。根據敗卒報告,射死趙鬆壽的箭矢並非金人所發,而是自己人躲在叢林裏發射的。郭藥師判斷皇賁已經叛變,他引軍徑撲叛徒皇賁。

高顴深目的瘦高個、人稱蟾目[4]國王的金軍都統闍母趁機引部與皇賁會合,與郭藥師展開劇烈的對攻。闍母部一清早就在白河東岸虛張聲勢地圍攻皇賁部,雖然人馬馳逐,喊聲震天,卻是一場彼此默契在心的假廝殺。隻在此時才像離山的猛虎一樣,真刀真槍地與郭藥師部幹起來。

這時主客之勢既異,雙方將士的心理狀態已轉變,何況趙鬆壽戰死的消息是封鎖不住的,它極大地影響了戰士們的作戰意誌。常勝軍雖然抵抗得十分猛烈,郭藥師親自搏戰,也手斬了幾名敵軍,血染征袍,他麾下的親兵,所謂“硬軍”三百名,不多時就戰死了一大半,即使這樣,還不能扭轉戰局,勝負兀自未分。

正在關鍵時刻,忽然又傳來第三個斡離不向南路進兵,張令徽全軍不戰而降,劉舜部不戰而逃,通州已被金軍占領的消息。這個消息對闍母來說,來得十分及時,它起了最後一擊的作用,既擊敗常勝軍在河岸邊的奮死抵抗,也粉碎了郭藥師本來就不太堅定的抗戰意誌。他考慮到後路已受威脅,頃刻間就有全軍受殲的危險,現在還殘留的兩萬多名戰士已是他手裏最後的本錢,一定要把他們保存下來。他急忙下令,在金軍的第三個斡離不截斷他的後路以前急速撤退,一直退到燕山府東門以外,才停下腳來。

郭藥師、趙鬆壽據以製訂今天作戰方案的那份敵方情報是一份假情報。它是劉彥宗精心結構的傑作,又通過郭藥師自己派去的細作回傳給他,達到欺騙、迷惑他的作用。

這份情報說金兵準備分兵南北兩路,拂曉渡河攻擊常勝軍,這一條並不假,假是假在兩路金兵的兵力和人員配置上。

郭藥師把重點放在他自己所在的北路軍上,而金軍的計劃則以兀術、闍母領偏師牽綴郭藥師的主力,斡離不率領大軍直逼張令徽、劉舜仁,迫他們投降後,攻占通州,截斷郭藥師大軍與燕山的聯絡,以獲取大功。

郭藥師明知張、劉不可靠,但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對他們的威信,認為隻要自己不發令投降,張、劉絕不至臨陣降敵。他還相信自己搶先渡了河,以趙鬆壽的主力打敗了斡離不,大局可定,南路一軍無足輕重,即使讓一部分金軍過河,他回師一掃就可把它消滅掉,根本不影響大局。

他萬想不到,金軍臨陣調包,與趙鬆壽在吳雄寺大路上激戰的第一個斡離不是四太子兀術,在河岸邊與皇賁合軍謀殺趙鬆壽,後來又與自己激戰的第二個斡離不是都統國王闍母,兩個斡離不都是假的。

把兀術看成為斡離不,確是中了金人愚弄之計。金人有意迷惑,把斡離不的旗號、偏將都借紿兀術使用了,造成假象,以吸引宋軍的主力,減輕南路壓力,至於把闍母看成為第二個斡離不,卻是宋朝將領自己的誤會。本來高顴深目的瘦高個都統國王闍母,在外形上與“撒合輦、仆古”[5]有相似之處,但都統與監軍不同,太子郎君與國王不同,常勝軍枉自與斡離不對峙多時,臨陣之際,還有人發生這樣的錯誤,而主將郭藥師等不察,信以為真,這也說明常勝軍在諜報工作上、在了解敵情上都存在不少問題。

隻有第三個斡離不才是真的。黎明前的一陣大霧幫了金人的忙,他們交叉行軍——原在南路的闍母、兀術北調,原在北路的斡離不南調,在大霧的掩蔽下,竟沒有被常勝軍發覺。事實上,昨夜深夜中,劉彥宗已派了幾個密使分別與張令徽、劉舜仁、皇賁等人聯係臨陣投降,都得到他們的首肯。就中皇賁表現得最為“積極”,他通過密使問:“太子郎君要生底(的)郭藥師,還是死底?”隻有皇賁臨戰前被郭藥師調為北路軍接應,這一著卻不是劉彥宗事前預料到的。經過一番秘密商量後,皇賁犧牲一個使者,再加上自己去送死的任傑,陰謀用一陣亂箭射死趙鬆壽,為金朝立了一大功。

張令徽、劉舜仁(他的行動受到郭藥師派去親信將領的監視,沒有得到投降的機會,後來與郭藥師一起撤退至燕山城外)、皇賁這些狗彘不食其餘的民族敗類,其行徑十分醜惡。但他們長期來受到郭藥師的包庇,在某些場合中,正是郭藥師自己鼓勵他們去和金寇勾搭的,今日的突變,正是當日縱容、鼓勵的必然結果。

5

蔡靖從三河前線馳回燕山時,心裏也有點後悔此行是多此一舉。

如果他提出主戰,郭藥師不同意,他有什麽辦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藥師偏要出戰,他又有什麽辦法?現在主動權完全操在別人手裏,別人不但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見,甚至也懶得把決定告訴他,任他去胡猜一氣。蔡靖的地位確實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過他去一趟也有好處,那是對朝廷有個交代。大員和名醫一樣,實在醫不好病,隻好盡盡人事,開張藥方,將來病人死了,對病家有個交代,也就於心無愧了。

既然郭藥師的戰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們回家後,當夜就與屬官幕僚們開會商量今後自處之計。

論到“自處”,別人不管,他蔡靖幼讀聖賢之書,長明華夷之別,身為朝廷大員,怎可喪誌辱身,投降金虜,上貽祖宗之羞,下為門戶之累?當時在幕僚屬官麵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職的決心。不過對於呂頤浩用唾沫寫在案幾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心動。死是不得已的,“走”卻不失為通權達變之計。當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譴責的準備,罷官削職,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兩年苦頭,將來還有出頭之日,比死總要略勝一籌。因此當他語氣十分堅決地表示了必死的決心後,又鬆過一口氣,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問題再考慮考慮。

轉運使呂頤浩、轉運副使李與權、廉訪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張走的。就中梁兢主張最力,他還有一套振振有詞的理論,說道,“昔唐室之亂,李、郭[6]諸將,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則守,不可守則暫保真定,與劉安撫合兵,徐圖進取,也不失為上策。”

這條“上策”受到參謀沈琯的反對。他說:“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後,為金人所殺,或被常勝軍執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為愈。某決心追隨大學,死於城內,以此為榮。”

反對逃走的還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許採,他在會場上義正詞嚴地指出:“大學乃封疆大臣,守土有責,自當以死守之,豈可與他人相比?”會後又悄悄地告訴蔡靖道:“呂頤浩等人為自安之計,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熒惑之議,萬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動為言,把罪責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賣公自售,不可不察。”

許採這席話把主張蔡靖出走的諸人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將來事實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為了苟活數日,壞了自己的名聲,卻去成全他們逃命?當時他下定決心,準備一死殉節。

晚晌得到消息,常勝軍已封鎖燕山城各道城門,軍民官吏,商賈士子,沒有郭統領手令,一概不得進出城門。此外,府衙和家門都被監視起來,進一步限製他們的行動。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來開會,會上大家一致痛罵:“軋犖山居心叵測可誅!”這次會議開得好,“軋犖山可誅”的結論,大家意見完全統一,並無異議。這在向來各持一說、分歧百出、爭論不休的宋朝官員的會議中,可算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現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隻有死路一條,隻要死得太平一點,死得體麵一點,還比提心吊膽活著的日子好過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聲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還在睡夢中,忽然手下經常爭論不休的兩派人一起跑來報告他一個相同的消息。夜來郭藥師出兵渡河,鏖戰金兵,獲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掃**殘敵之中。

“這個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猶未穿好,先就慌張地問。

“千真萬確!”兩派人一齊回答。

“此話可靠?”他再問一句,不由得已經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兩派人又一齊回答。

這真是奇跡出現了!就是這個目無長官、目無法紀的“軋犖山”,親手把他推進一條死胡同。如今一戰得勝,解鈴還須係鈴人,重新又把他從死胡同中拉回來了。現在他考慮的不再是尋死覓活,而是怎樣精心撰構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藥師的戰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屬官的功勞一並敘入。這件事就交給兒子鬆年去辦。

這時蔡靖得意忘形,連聲索馬,要親自跑到三河前線去迎接郭藥師的大軍凱旋。他剛把靴子穿好,兒子鬆年提醒他,城門口的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許出城一次,今天前線已發生戰爭,戒備特嚴,再要出城,恐怕守軍又要囉唆。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帶著僚屬一起登到東城門城頭上去觀戰。妻舅許採又說不行,府衙門口的監防哨不許大學隨意走動。這個許採好像是隻白頭老鴉,專報凶訊,不報喜訊,好不令人喪氣!這時他手下的兩派人又激烈地爭論起來,許採說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門,“勾當安撫司公事”吳激說一定出得。許採說大門口新來的軍官,一臉殺氣,難於通融,吳激說天下哪有不愛錢的軍官,多許些金帛與他,諒無不從命之理。空口爭論無補,許採采用激將法要吳激去打交道。這一激果然成功,吳激很快就把這次“公事”“勾當”回來。滿臉殺氣的軍官居然答應在他本人和部屬的保護下,蔡安撫可以攜帶僚屬上東城門觀戰。辦好這件交涉,吳激得意得滿麵通紅,仿佛他就是打敗斡離不凱旋的大將軍一樣。

他們在城頭上隻看見迤東一帶煙塵滾滾,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來。蔡靖指著那團灰沙,問僚屬那是什麽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墊,有的斷言那裏一定是金寇的大營所在地馬坊。有人對馬坊的地名提出懷疑,說在白河東岸隻聽說有個牛司,卻沒有馬坊,而且金人的大營也不在牛司而在觀音廟。這些僚屬都是蔡靖從南方帶來,平時郭藥師不許他們過問軍事,他們自己也樂得省力,對於迤東、迤西、迤北一帶究竟有哪些軍事要地,有幾條河流、幾處關隘,一直都懶得去打聽,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問:看起來這一派煙塵是由東向西,還是由西向東?由西向東,意味著常勝軍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擴大戰果;由東向西,也可以解釋為郭藥師已牽師凱歸,總之都是好消息。不過,這一派煙塵滾來滾去,他的目力不濟,竟看不準滾動的方向,隻好請問僚屬。可惜這些僚屬,有的工撰奏牘,有的擅長歌曲,呂頤浩、李與權管錢糧調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說極一時之選,卻沒有一人專長軍事的。隻有種師中推薦的沈琯頗有一些軍事知識,可惜今天又沒隨來。現在蔡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門、南轅北轍,聽得蔡靖更加糊塗了。

最後有人怪到東城門地勢卑下,非高瞻遠矚之所,甚至說到這裏的風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內不會出一個五品官。於是呂頤浩建議登北極廟的淩雲閣上去看一看。那座閣子高達五層,頂層有一塊“淩雲絕頂”的匾額,還是前朝陳子昂的手筆,到那裏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經過幾天監禁生活後,這樣一個建議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讚同。在征得監防哨軍官的同意以後,他們又一陣風似的擁到北極廟,無心上大殿去禮三寶,直登淩雲閣。

不過淩雲閣縱使離地麵一百尺,也仍然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滿意的答複。極目東眺,遠遠看去仍與在東城門上看到的一樣,到處是滾滾翻翻的煙塵,到處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會兒看來好像近在眼前了,一會兒又變得遠在天邊。大家議論一番,有幾個人又爭得麵紅耳赤,結果還是不得要領。

但從早上傳來大捷的消息以後,一直沒有新的消息繼續報來,更看不見有大軍凱旋的跡象,大家又開始擔起心來。

這時晌午早過,日影逐漸西斜。大家勞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還沒有吃飯。軍事時期,北極廟的僧眾四散,搜空了香積廚竟辦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齋。有人提議,既然城外沒有確報,何妨派個隨從出城去打聽打聽。這個建議沒有得到那軍官的許可,隻索罷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計較。

蔡靖再接再厲,回家後把妻舅許採找來,要他再去試試。頗有一點剛勁兒的許採敬謝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經手人員吳激找來,讓他多許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讓他們派個幹辦出城去打探消息。

這一次,軍官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吳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話:“今夜且關上大門安睡,明日聽統領吩咐。”

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萬想,一顆心猶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轆轤牽上放下,放下牽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沒個安頓處。

如果郭藥師打勝了,他當然不會死。

如果郭藥師正如他們下午就擔起心來那樣地被打敗了,投降了斡離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給斡離不,作為進見之禮,也不肯讓他死。

降虜苟生,他是絕對不能考慮的。等到郭藥師戰敗進城後,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馬上就死。現在他還保留死的自由,一劍刎頸就可解決問題,壁間懸著的那把寶劍,打磨得鋒利非凡,見血即死,順手摘下來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壺鴆酒,或者一繩懸梁倒也方便。不過選擇在這個勝負尚未揭曉的時候去死,萬一郭藥師打勝了,他應該得到的榮華富貴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將來留在青史上,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想來想去,馬上去死的想法是絕對不可取的。

現在不再是他手下的兩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裏的兩顆心——或者是一顆心的兩半在打架了。

死還是活?馬上就死,還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時候再去死?活,要怎樣活才能活得體麵些,活得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些看來都是不可解決的矛盾。經過一夜翻騰,他終於在一線隙縫中看到解決的希望。

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經排除。過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樣子是隻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為降虜,這個,他還是不能考慮,但如果別人一定要他投降,這種把責任推給別人因而使自己的內疚可以減輕一點的投降,卻是另外的一個問題了。好像他絕不願苟生,但如果別人一定不讓他死,這種讓別人來替他負責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來,總還體麵些,至少是罪減一等,這也還是可以考慮的。至於聖賢的教訓,華夷的大防,雖然銘心刻骨牢記心頭,但它們畢竟是些空空洞洞的東西,可以用來教育子弟,可以用來著書立說,至於是否言教身教、身體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與行本來就是兩回事。

6

第二天確息仍未報來,局勢更加混沌。

城內為數不多的常勝軍還能力持鎮靜,勸告居民毋得驚擾,但是居民們到處打聽消息,一會兒傳說張令徽、劉舜仁無恥降敵,一會兒傳說趙鶴壽、趙鬆壽兄弟以身殉國,他們互相走告,掩蓋不住內心的惶恐。常勝軍采取嚴厲的措施,白日戒嚴,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來。

中午以後,對官員們的監防又加緊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屬吏一概攆出府門以外,頓時內外隔絕,不通信息。這促使蔡靖把朦朦朧朧的結論更趨向於具體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聖賢之訓、華夷之防,也變得更加虛無縹緲了。

這時他驀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當時留在界首的接伴賀正旦使傅察被俘不屈,罵賊而死,副使蔣噩、武漢英髡發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學中的同舍生,後來又在禮部共事多年,生平以節義相砥礪,可稱得是個畏友。他被四太子兀術殺死後,從人回來傳達他的死狀,大義凜然,與副使們相較,有泰山鴻毛之別。把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親手撰製的,寫得淋漓盡致,以期不負死友。當時自己朗聲讀了幾遍,也十分感動。在奏章中,他痛斥蔣噩、武漢英麵縛階前,覥顏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義烈、斥責奸佞,自問持論甚正,析義甚精。此刻一層朦朧意識蒙上他的頭腦,竟有些迷糊起來,忠佞之間的界限也不像旬日前那樣黑白分明了。現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會兒已經有相當大的變化。

“之明剛直博大,正氣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蔣噩、武漢英臨難之際,勉應危局,也虧煞他們,隻是生死一層未曾看透,尚有一間未達,倒也不可厚責他們。”

要達到生死關頭的那一“間”,固然很不容易,已經達到過又回出來,再要“達”進去,那更加是難上加難。看來,隨著他的持論的改變,這一“間”是永遠達不到了。

晚晌時刻,那個麵如鐵石的軍官忽然闖入府來,換上一副笑吟吟的麵孔,邀請蔡靖父子前往郭藥師家中赴宴,他說是:“副使有屈安撫至府中宴集。”

郭藥師雖為燕山路安撫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稱他為統領,副使這個職銜早被人們遺忘。如今這軍官改口稱副使,那非出於他本人的特別關照不可。郭藥師機詐百出,這一表示謙遜的稱呼,一定有他的道理,為吉為凶,一時尚難逆料,但足以證明,他本人確從東城外回來了,距離啞謎揭曉之期已經不遠。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攜帶兒子奔往“同知府”赴宴。這座同知府據傳還是當年安祿山在盧龍節度使任上的舊第。安祿山、史思明相繼為大燕皇帝,即就節衙改建為皇宮。它經曆了二百多年的滄桑,中間迭為節衙、王府、留守府、皇宮,現在改成同知府後,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嚴,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壯麗多少倍!一踏進它的門口就會使人不自禁地產生能不能再出來的恐怖感。

自從在三河縣見過郭藥師以後,蔡靖經過極其複雜的思想鬥爭,在生死關頭的參悟上經過好幾個反複,現在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意識占上風,那就意味著鬥爭已經結束。現在的形勢已經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關在同知府裏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麽他要死的自由也已喪失。這一夜他睡得多麽沉酣!

以後發生的事情,正如人們意料,是蔡靖這一點朦朧意識的合乎邏輯的具體發展。他、郭藥師,以後還有斡離不似乎在演一出三方麵都默契在心的喜劇。

初八日,郭藥師終於露麵了,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對眾人表白:“藥師非不盡心為國,前日鏖戰,盡心殫力,仍不免一敗,乃諸公目睹者。今日歸顧大金,不能與朝廷諸公全始終之義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實鑒我心。”然後單刀直入地勸蔡靖道:“大學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報君,是豈可為?”

蔡靖一麵回答,一麵就從從人手裏搶把佩劍自刺。在這個場合,用這種方式來自殺當然隻能是一種象征性的行動。郭藥師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經傳為國殤的趙鶴壽忽然也從右邊跑來,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趙觀察是你……你……”蔡靖嚇得向後倒退兩步。

這個在燕山養病的趙鶴壽忘記父母兄弟之仇,此時已被郭藥師拖下水了。他不無覥顏地打圓場道:“即是大學不降,且再商量。”

郭藥師在降官中間已經找到一個他需要的譙周[7],昨夜的一頓斷頭宴,一半就是為他潤筆。儒林郎王樞十分賣力地草表道:“待時而動,動靜固未知其常;順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師,偶遭百六之運;亡遼無可事之君,大金有難通之路。”“昔也東爭,雖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麵,祈天地之量並容。”這是一個文人能夠寫的最沒出息的文章。郭藥師看了大喜,當夜就送去給斡離不。次日,郭藥師又來見蔡靖,商量與斡離不相見之禮。

這一次蔡靖的態度稍有緩和,他先是要求免見,“既就拘執,何必更降?見時用何禮數?”然後又提出“靖若死,舉家骨肉告相公縊死,一坑埋之”的要求,雖然也說到死,語氣之間,不像昨天那樣的決絕了。郭藥師心裏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經過三揖三讓,才能實現的;他的死誌,也要經過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應有保留地從緩,頗有死刑緩決的味道。郭藥師看在安撫使的一顆大印麵上(這是送給斡離不的一筆重禮),隻好十分遷就他。後來再一次談到見斡離不的禮數,蔡靖的口徑又鬆了一大步,說是“若太子肯議和,靖為生靈之故,不惜兩拜”。有了這句話,郭藥師誘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最後的障礙掃除了,第二天大家見麵時,蔡靖果然屈下了關係到燕山一路百萬生靈的雙膝,向斡離不拜了兩拜。斡離不客客氣氣地把他攙扶起來,招呼他上前,兩人談了一些其他漢人聽不到的話。當時看到他們密談的郭藥師、張令徽、呂頤浩等人心裏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將仇報,忘記了對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離不麵前投石下井,要他們好看。不過,他們的密談已被封入曆史疑案的檔案袋中,誰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內容了。隻知道以後蔡靖被留下來,仍舊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卻沒有什麽正式名義,成為一個受到諒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邏輯的順利發展。他似乎還在表彰自己始終忠於宋室,不負趙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與別人的甘心事虜區別開來。不知道後來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這兩類降臣加以區別而對前者特別優待,這也被封入曆史疑案的檔案袋中,無從妄測了。

北宋末年,兩河重臣三安撫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敵的過程很有點像春秋時期起先不願辱身為仇人臣妾,後來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覥顏事仇,終於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們的屈膝事偽,是頗有典型意義,很值得為他們樹碑立傳的。

蔡靖、郭藥師、斡離不三方麵的表演都沒有出人意料,隻有在論功行賞之際,斡離不起先認為張令徽的功績在郭藥師之上,宴會席上,把張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藥師前麵。這是對郭藥師觀望一戰後再行迎降的懲罰。後來談了幾次話,郭藥師又自告奮勇,願為伐宋前驅,這才發現郭藥師的利用價值絕非張令徽能望其項背。明智的斡離不立即改變態度,把張令徽留在燕山府當一名無足輕重的閑官,而派郭藥師率常勝軍一千名,隨軍南下作為向導。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這支經過休整的大軍,踏著漫天大雪,徑向黃河邊進軍。

[1].五代時,一個姓安的軍閥不識字,當時人諷刺他為“沒字碑”。

[2].後唐幽州節度使,與養父趙德鈞降契丹,企圖代石敬瑭為帝,為契丹拘執而死。

[3].鬱州即今江蘇連雲港市東雲台山一帶。

[4].蟾目,闍母一音的異譯。

[5].女真話,撒合輦意為黝黑的,仆古意為瘦長的人,撒合輦、仆古是斡離不的自稱。

[6].唐朝中期抗擊安史叛亂集團的名將李光弼、郭子儀。

[7].三國時蜀漢的大臣,以專草降表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