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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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他們經常圍坐在趙隆的病室裏議議朝政,談談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驚可愕、可笑可憤的,卻很少有可喜的。這裏也是一個小小的“經撫房”,雖然沒有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大權,卻有著更加符合實際情況、符合實際需要的判斷和分析。

趙隆度過了最初的危險時期,總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卻留了不少後遺症。

現在醫官邢倞是到劉家走動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辭辛勞,心甘情願地冒著被病人抱怨、責怪甚至還可能被斥責的風險,每隔兩三天就來為趙隆診一次脈,一絲不苟地開方子,即使隻換一兩味藥,也要細心琢磨上半個時辰。

邢倞是個表麵上脾氣十分溫和、內心卻很剛強的老醫生。不了解他的人,認為他是個棉花團子,了解他的人卻說他像塊生薑,生薑是越老越辣。

作為一個醫生,他沒有權利選擇病家,隻要送上馬金,他就得去診脈。高俅、童貫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責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惡不赦的權貴們在內的病都醫好;作為一個堂堂的人,他有權利在病家中間選擇自己的朋友,包括沒有給他送上馬金的病人。

例如師師的嚴師、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沒有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麵前提到這位何老爹時,肅然起敬地稱之為“風塵中的俠士”,並且諄諄囑咐師師,一旦有了緩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樣,這位老醫官也洞察社會的疾病。他認定到了政宣年間,這個朝代長期以來患的痼疾,已成為不治之症,變故之來,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這樣一把年紀了,又無妻室兒女之累,他擔心的隻有師師。他關心師師的政治生活也好像關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樣,怕她依傍宮廷,難免要遭沒頂之禍,已為她預籌了後路。也許他模糊地意識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夠保護師師的安全力量,不是來自自身難保的宮廷和上層,而在於風塵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識到一旦大風浪來到,將會出現怎樣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為一個醫生,開不出一張能夠治好社會痼疾的方子。

小關索李寶又是一個他從病家中選出來的好朋友。

發生過這樣一件湊巧的事情。李寶和高俅這一對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同樣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個幹辦、虞候,後來又派來了兒子速駕。他卻先去診了李寶的病,完事後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權衡是這樣的:高俅生的是富貴病,一時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誤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寶的腳骨脫了骱,不先給他治好,就會誤了今晚演出的場子。

後來高俅打聽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權貴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開罪醫生。隻好把一口怨氣出在李寶身上,借故勒令他獻藝的場子停演三天。

現在,趙隆又成為他從病家中挑出來的朋友。

他們的締交有一段不尋常的過程。最初趙隆對他並不特別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為了取得趙隆的友誼,邢倞不惜犧牲自己那麽重視的自尊心,忍受了趙隆的壞脾氣。他的權衡是這樣的,他決不能容忍權貴們對他有絲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權貴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飴。因為敢於向權貴挑戰的人就是藥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殺死社會的蠹蟲,至於他自己,對砒霜隻好避著點兒。

趙隆不能夠長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醫生時,就要心急地問:“俺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穩,這個病算是痊愈了沒有?”

“還未!還未!哪得這樣快就好起來!”邢倞耐著性子回答病人,皺起了他的滿布皺紋的眼皮,“鈐轄休得孩子氣。俺說,再過三五個月,鈐轄也離不開床鋪呢!”他知道這句老實話可能會引起病人的強烈反應,急忙離開他,警告劉錡娘子和嚲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飽,休要離床,千萬莫發性子。鈐轄再發作一次,俺也隻好白眼向天了。”

由於邢倞的醫道、人品,他在劉家樹立起崇高的威信。這個警告被嚴格地,甚至是強製地執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趙隆向來是寧可把黑夜當作一床被單,把大地當作一張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閃光的戰場上露宿。否則就讓他伏在一步一顛、緩行著的馬背上打個瞌睡(連續幾天的行軍、作戰,有時使他疲倦得在馬背上也睡得著覺)。再不然,就讓他舒服地展開手腳在土坑裏睡上一宵。總之,無論哪裏都比病**強。他趙隆的這副硬骨頭是在砂石堆裏滾大的,是用刀槍箭鏑的溶液熔鑄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頭、生鐵、熟銅打交道,就隻怕在溫暖軟綿的錦茵中逐漸把生命軟化掉、腐蝕掉。

他再也沒法在病**待下去,這是他日前鬥爭的一個焦點。

他焦急、憤懣,稍不稱心就大罵山門,罵別人、也罵自己。邢倞是他的首當其衝的出氣筒,他罵這個瘟醫生從來沒給他服過一帖好藥,罵醫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話:“就算婦道人家養孩子,坐產一個月也算滿了月,俺已睡了這許多天,難道還沒睡夠?”

這句話是他的新鮮發明。以後他看見邢倞就要問:“邢醫官,俺還得再坐幾天,才算滿月?”

“鈐轄算算日子,還未坐到雙滿月哩!”邢倞仍然耐著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兩個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幾天才來一次,遠遠不能夠滿足他的挖苦欲。他把鬥爭的矛頭,指向朝夕陪侍在側的女兒。這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雄,現在把全副本領用來折磨女兒。他成天地想出各種理由對女兒大發脾氣。有時女兒對他實在太關心、太溫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沒有留下一點使他可以發脾氣的理由,他就因為這個對她大發脾氣。

對親人生氣是病人的特權,他濫用了這個特權,把女兒放在十分難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個月中,嚲娘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爹給予她的種種折磨以及她自己心裏的煎熬。

這種折磨終於達到了這樣一個頂峰。有一天,嚲娘給爹喂藥,一陣她自己也想不到、控製不住的顫抖把藥碗潑翻了,潑得被褥上、枕頭上、衣服上都是藥汁,也潑上了他的胡子,燙痛了他的手。嚲娘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絲邪惡的和快活的光芒,因為平時他無理尚且還要取鬧,現在卻真讓他抓住一個可以大發脾氣的把柄了。可是一顆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燙的眼淚製止了他的惡意的發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惡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點慚愧和羞恧,這是他一生中難得有過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拉起被單胡亂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轉身就縮回到枕頭上睡去了。

這是一個轉折點,經過了這次反省,他的脾氣好轉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跟邢倞提出一個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暫時還不能讓他離開病床,那麽他希望劉錡和馬擴能把從廟堂、前線以及街頭巷尾聽來有關戰爭的消息全部告訴他,不要有一點隱瞞。他說,與其對他封閉消息,讓他蒙在鼓裏,獨自發愁發急,倒不如盡量告訴他,讓他聽個痛快,罵個淋漓盡致,把一肚皮的怒氣發泄無餘,這樣可能對病體倒有些好處。然後,他又孩子氣地向嚲娘做交易,隻要她去促成這件協議,他保證以後不再對她生氣。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原來以前他提出種種裝腔作勢的要求都是虛假的,目的還是為了要了解戰爭。”他們想到這個老病人為了提出這樣一個提議也是煞費苦心的。

有時,一個魯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醫生更加有益的治療方法,因為他比醫生更了解自己。邢倞聽了他的提議後,權衡輕重,斟酌利害,認為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醫理,值得試試看。於是劉錡、馬擴開始把一些估計起來不會大傷他脾胃的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後是邢倞自己也帶來一些經過精選的、可以收到補血養神之效的幕後消息,諸如張迪最近多次向人公開表示蔡京的聖眷已衰,官家有意責令他回鄉致仕之類。初步的反應還不錯,後來他們透露的範圍擴大了。劉錡娘子是這方麵的好手,她一個人提供的新聞比他們三個人加起來還多。雖然她的來源不一定可靠,內容也不一定合趙隆的胃口,但憑著她的生花妙舌,著意渲染一番,卻也解了他的悶氣,有時也會逗他破顏一笑,這確實有裨於他的病體。

這樣大家也就慢慢地習慣在他病榻前暢談一切,使這裏成為他們經常碰頭的地方,並且也成為一個小小的“經撫房”。

趙隆果然忠實於自己的諾言。他對邢倞表示了隻有像他那樣質樸的人才能有的真誠的感謝。這種感謝本來封閉在自己心裏,並且在封口上澆上一股怨氣的蠟。一旦怨蠟融化了,封口打開了,感謝就從他心裏噴薄而出,**。

他對女兒的脾氣也顯然好轉了,有時他默默無聲地看著女兒為他煎藥,為丈夫縫補衣服,眼睛裏充滿了愛撫的感情,似乎要用一個沉默的懺悔來表示對女兒的歉意。

他總是歡迎,並且用心傾聽他們給他帶來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認真的,即使劉錡娘子講的明明是個無稽的笑話。

一天,劉錡娘子講到王黼自居政府以來,家居生活窮奢極侈,每天從陰溝中流出的淘米泔腳中,要帶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間壁普濟院的一個老和尚,逐日從陰溝中撈起白米,曬幹了貯藏著,不到一年工夫就貯滿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貯滿四大缸。有人問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為什麽著?老和尚回答得好:“取之於王,還之於王。”那人笑起來說:“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費千萬,難道要吃你這被水浸漲了的陳米?”

那和尚說:“貧僧為太宰惜福,隻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餿米飯也不可得呢!”

“這個老和尚有意思。”趙隆痛快地稱讚道,“王黼那廝不讓天下人吃碗太平飯,別人就叫他吃餿米飯。可是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為懷了,叫俺連泔腳水也不讓他吃。”

馬擴帶來的前線消息,通常是最關緊要的,因為他是直接參與其事的人,總可以從有關方麵聽到一些端倪。劉錡帶來了宮廷和上層官僚之間流傳的消息,與馬擴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帶來的則是有著更加廣泛的社會基礎的人們對戰爭的普遍反應。他講到李寶告訴他,禁軍的金槍班直李福、銀槍班直蔣宣都去投效從戎,隻派了個都頭,卻讓高俅的兒子當了那軍的統製。他們說朝廷用人不明,屈殺英雄,俺兩個到前線去幹什麽?一齊退出了部隊,禁軍的許多官兵都為他們抱屈。

劉錡點頭道:“此事不虛,俺與李福、蔣宣兩個都認得,端的是血性男兒,如今都回到馬軍司了。”

趙隆對有價值的消息,不斷地進行研究與分析:例如,種師道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達前線?種師道到達後,一向以行軍稽誤出名的劉延慶統率的環慶軍跟著到了前線沒有……仿佛他仍然身在軍中,擔當著全軍的總參議一般。

他現在也明白了,過去他們之所以對他封鎖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訴他,理由隻有一個,就是為了他的健康。他要為此對大家表示感謝。

總之,他變得通情達理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種灌夫罵座式的憤慨也相對地減少了,甚至聽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為宣撫副使,他也能抑製自己的情結,還跟大家講個笑話。

“畢竟伯伯的本原足、體質好,才能這樣快地化險為夷。”劉錡娘子首先表示了樂觀的看法,醫官邢倞也同意這個看法。

可是有著更加細密觀察的嚲娘發現爹的激憤固然減少了,可是沉思卻加多了。特別當她丈夫從經撫房回來,帶來直接與戰爭有關的消息後,爹往往沉默半晌,不馬上表示意見。有時還要閉上眼,表示希望安靜一會兒。其實她知道,當大家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沒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著。這種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發現他通常是通夜轉側、不能成寐。老年人睡不著覺,或者睡了一兩個時辰,醒後再也睡不著,這原是正常的現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這種通宵不眠是由於深思引起的。經過了那樣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裏就充滿血絲,精神憤懣不安,接待他們時,露出想要掩蓋而又沒有掩蓋成功的思想鬥爭的痕跡。

嚲娘偷空把這個發現告訴劉錡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裏推測,他一定在思量戰場上得失勝負的因素,他比誰都了解得多、掌握得多。甚至連多少有點因為私心雜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種師道,也沒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從醫療角度,邢倞不讚成他這種離群索居的深思,認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於恢複,可是邢倞也無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這樣一個責任心很強的軍事參謀人員,怎能把一場關係全軍命運的戰爭之勝負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經碰到過這樣一個病家:他是個詩人,滿口咯著血,還要作詩,家人把他的紙筆硯墨全藏去了。他說,你們可以沒收我的紙筆,又怎能沒收我頭腦裏的詩?詩人的構思像春蠶吐絲一樣,不到最後死亡到來之前不會停止。家人拗不過他,隻好把紙筆還他。他的最後的遺集《嘔心瀝血之草》,就是在他死亡前三四個月裏嘔心瀝血吟成的。

現在邢倞又碰到這樣一個病人,他對之也同樣束手無策。邢倞曾經戰勝過趙隆的憤慨和壞脾氣,卻無法戰勝他的嚴肅性。比較起他的憤慨,他的嚴肅性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難以抗拒。因此當趙隆出現了這種深思的表情時,邢倞不得不歎口氣,跟隨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輕聲談話,小心走路,免得打擾了他。

他們猜到一半,他的確是在嚴肅地考慮戰場上的勝負得失的因素。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朝廷的決策,已經無可挽回,那麽他隻能在這個既成事實麵前為它考慮取勝之道,其他的選擇是沒有的。

可是他們沒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經曆和完成一個精神上的重大的轉變。他從戰爭的激烈反對者一變而成為戰爭的熱烈關心者、支持者和擁護者。他不是一個朝三暮四、毫無原則的人,之所以使他發生這樣一個根本性的變化的邏輯是這樣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場勝利的戰爭是他所反對的戰爭。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選擇。

2

大軍出發前三天,趙隆又開始沉默了。這一次他表現出比過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絲毫不掩蓋自己煩躁的心情,不掩蓋暫時不希望別人進他房裏去打擾他,暫時不希望繼續他們的“床邊談話”的願望。他連續幾個晚上都是徹夜不眠的,深夜中還不住地用手捏著手指的骨節,使它發出清脆的“咯咯”聲。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並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軍出發的前夕,在劉錡夫婦餞別了馬擴以後,他把馬擴留在自己房裏,翁婿之間進行了一場嚴肅的談話。

馬擴以為他可能又要談戰略、戰術的問題,其實關於這方麵的話,他們已經談過多次了,並且從各個角度上考慮過、設想過,再要談也無非是炒炒冷飯罷了。老年人常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他特別注重的話題。可是今夜,他要談的不是這個。

“賢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溫和的話開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緊,把俺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邊,好不喪氣!”

“泰山安心養病,”馬擴安慰他道,“等到身體痊愈了,種帥自然要派人來接。兩軍相交,兵革方殷,種帥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罷了。隻是賢婿看看俺這把老骨頭,這個病還好得了?邢老頭多少日子不讓起床。”說著,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糾結怒張的暗藍色的血管。他忽然憤慨起來,用力捶著床,氣惱地罵道:“童貫那廝,害得俺好苦呀!”

“童貫這等作惡,官家心裏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說了,泰山何必為他氣惱?”

“近來俺也想得透了,童貫害了俺,拚著這條老命結交與他,也隻是小事一段。隻是想到令這等人到前線去主持軍事,怎不叫俺憂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職?”

“待他惡貫滿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現在想了也自無用。隻是想他童貫在前線縱有掣肘之處,這衝鋒陷陣、調兵遣將之事,畢竟還要由種帥主張。童貫那廝豈不願打了勝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這麽簡單。”趙隆搖搖頭說道,“今日童貫以宣撫使名義節製此軍,非昔日監軍之比。你看他自己帶了一軍北上,就是要以此壓倒種帥,而我軍內部,嫌隙迭生,正好給他以可乘之機。賢婿離軍中已久,未知其詳,俺近來的煩惱也正是為此呢!”

於是他沉吟一會兒,先把種師道與姚古、姚平仲之間的不睦告訴馬擴。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麽秘密,馬擴早就知道這兩家由來已久的明爭暗鬥。但是趙隆以他平日觀察所得,更多地談到種師道心地狹窄的一麵。他說:師克在和。兩萬熙河軍久曆戎行,卓著戰功,是我軍的一大主力。如果種帥存了偏見,把它撤在一邊,豈非自損一肢?因此他再三囑咐馬擴到了軍中,見到種師道時要轉達他的意見。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個血性漢子,是軍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軍,也強勁善戰。種帥千萬要和衷共濟,休為一時意氣,誤了大事。他又說,如果種帥一時憋不過來,要去找端孺出來相機轉圜。

“俺不得到軍中去,這調停彌縫之事,全仗端孺從中斡旋了。”他歎口氣,然後給了種師中一個很高的評價道,“忠以許國,和以協眾,西軍中的將帥,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樣,以大局為重,以一身為輕,事情就好辦了。俺這個火暴性子,哪裏比得上他?”

從他高度評價種師中的幾句話中,聽得出他對他的上司、密友種師道,心中也是不無微詞的。至於姚古,趙隆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脾性。姚古既然是競爭統帥中失敗的一方麵,而且這次又不到前線去,對他的要求自不能與身為統帥的種師道相提並論。

又經過一陣的沉默,趙隆才鄭重其事地談出了第二個秘密:“近年來童貫在劉延慶身上做了多少手腳?隻看勝捷軍久駐京西,備受優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險惡。種帥隻看到劉延慶一向對他唯唯諾諾,不敢違抗,還以為庸才易使,卻不知道他早被童貫拉過去,心已外向了。”然後他斷然地下結論道:“異日僨西軍之事者,必係劉延慶無疑,隻怕種帥還蒙在鼓裏呢!”

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過去在軍中,怕傷了大家的和氣,更怕為種師道多樹一敵,隱忍未發。如今戰機迫在眉睫,對此他不能再守緘默。他要馬擴轉告種師道留意此事,作戰時千萬不要把劉延慶一軍放在重要的決勝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過激的排斥行為,免得“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把劉延慶和他的親信更快地驅向童貫一邊,削減了自己的力量。然後他補充道:“劉延慶不足惜,環慶一軍也是我的手足,豈可任人宰割?”

這個消息對於馬擴也是十分震動的。他雖然懷有西軍中對劉延慶共有的輕蔑感,卻沒有料到事態已經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趙隆是個直性子,平時對他無所不談,隻是涉及軍中的大事時,卻是深沉和謹慎的,不肯隨便發表議論。現在他聽趙隆說,一軍之內,有人心懷兩端,確是取敗之道。這個論斷,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話雖如此說,賢婿也不必過於深慮。”現在輪到趙隆來安慰馬擴,為他打氣了,他說,“今日之事,不利於我者數端,有利於我者也有數端,盈絀之數,必須通盤籌計,才得取勝。”接著他就屈指曆數了不利條件和有利條件,這些就是他在許多個漫漫長夜中深思冥想得出來的結論。有的馬擴和劉錡已經聽到、見到,有的卻具有他們所不能夠達到的戰略價值。他要馬擴把這些都帶到統帥部,供今後作戰時采用。他道:“總之,事在人為。如能全軍用命,萬眾一心,指揮上又不出什麽紕漏,以我西軍之兵精將勇、人強馬壯,未必不可操勝券。”

馬擴點頭稱是。

“老一輩的人,筋骨已衰,暮氣漸深,不濟事了。”他攜起馬擴雙手,親熱而又嚴峻地叮囑道,“賢婿和信叔、適夷等久在軍中曆練,今後時勢推移,全得看你們年輕的一輩。賢婿嗬,你千萬不可辜負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馬擴作了肯定的答複,似乎還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語氣,反複叮囑道:“賢婿可要記得你大哥、二哥,他們在宗哥川一戰中是怎樣慷慨捐生的?臨到緊要關頭,你可不能辱沒他們!”

這不僅是一個長輩的殷切期望,也是一個老上司對後輩的諄諄勖勉。臨到危難之際,彼此相勉慷慨捐生,這是他們西軍中真正的軍人們的優秀傳統。他們有權利要求別人付出生命,因為他們曾經,現在也仍然準備為戰爭付出自己的生命。馬擴從他的誠懇而迫切的眼色中讀出這個意思。一股熱氣從他的丹田裏湧上來,當年在熙河戰場上的回憶,也像一道溫暖的亮光,照進他的胸膛。他順手舉起一隻杯子,把裏麵的剩茶全都潑到地下,慷慨地保證道:“臨到危難之際,愚婿如有不聽泰山囑咐,苟且偷生、僥幸圖免的,有如此水。”

這個激烈的動作,使得趙隆大大放下心來。

“將來天下多事,賢婿,你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擔啊!”趙隆第三次發言,已經充滿著無限親密的感情,他指著嚲娘道,“俺早跟女兒說過,要幫你成為一個俯仰無怍的好男兒,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後輩啊!”

這是馬擴可能從他的嚴峻的嶽父嘴裏聽到唯一的一句褒獎話。他謝了嶽父,又向他做出第三次的保證,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來。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馬擴一直感覺到有一雙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視著他。這個凝視是如此執拗,如此大膽,似乎她想要用她的眼眸的鑰匙把他還沒有向她開放的那一部分心室打開來。

自從爹病後,嚲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沒有離開過,但她仍然做了一個行將出發到前線去的征人的家室應該做的事情。在這一個月裏,她替他縫了兩件戰襖、兩件罩衫,還細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纏上彩絹絲線。就在此刻,她還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後幾針縫好。

“這件絲綿的,要再過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劉錡娘子曾經勸告她說,“軍中往來人多,妹子消消停停地縫好了它,托人帶去給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時,趕壞了身體?”

嚲娘感謝了姊姊,但這是她聽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麵感謝姊姊,一麵仍然不停手地縫綴著絮袍。她密密地、一針一針勻稱地縫著,仿佛要把一顆怦然跳躍著的、含有無限內疚的心(她把造成他們之間一切的痛苦都歸咎於自己)都縫進去,放在他隨時看得見、摸得到的地方,這樣才能使自己略為安心些。

現在她聽了爹跟丈夫說話,由於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沒有聽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麽,連得丈夫的這個激烈的動作,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她心裏隻是想道:“爹與他的話說完了,該輪到與我說句話了。”

果然爹轉過臉來,與她說話了。

“嚲兒,”爹那麽不自然地說著,“今夜為爹的心裏煩悶,要圖個安靜,早些睡覺。你這就跟隨三哥回家去吧!”

嚲娘完全明白爹說了假話。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騰著,幾曾合上過一回眼?今晚參加了劉錡夫妻特別設在他的病房裏的餞行宴會,又跟丈夫說了這些話,傷了神,更加睡不著覺了,哪裏還能夠早些睡覺。分明他是要找個借口,讓她夫婦一同回去,有個話別的機會。說謊向來不是他的習慣,他說得那麽拙劣,那麽拗口,結結巴巴的,以至於女兒一聽就明白他在撒謊。

二十年來,嚲娘從爹那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絕對的誠實,在樸實的部隊生活中間,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間,在他們簡單的“家庭”中間,誠實就是唯一的信條。她爹是這方麵的好榜樣,無論對上司、下屬、同僚,亦或對女兒,他都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她學了爹的榜樣,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隱諱自己的觀點,也不掩蓋、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實的真相。她認為說謊是可恥的,哪怕對於最親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為代價,都不能夠強迫她說句假話。雖然她在表達自己的意見時,特別當她要否定別人的意見時有她獨特的方式,那是既堅決又溫柔的,不像爹那樣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時反以得罪人為快。劉錡娘子要用東京式的生活方式來感化她,她感謝姊姊的愛撫和照拂,這種感謝是真誠的,絲毫不帶一點矯揉造作,因為她感到姊姊的愛撫和照拂的確是出於無比的熱情;但她同時又以事實表明她不喜歡東京式的生活,她是個很難使之同化的人。這個否定也是同樣真誠、絲毫不容曲解的,因為她真正從內心中抗拒繁華的城市生活。

雖然在年齡上,在保護人的地位上,在淵博的生活知識上,劉錡娘子都比她擁有無限優勢,但在她們兩人之間,嚲娘是更加具有獨立意誌的人。她沒有被劉錡娘子的柔情蜜意和深厚的友誼所屈服,劉錡娘子倒在不知不覺中,被她的真誠的力量和堅強的意誌所征服、所軟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觀點,不說假話,這對於嚲娘並不是一種道德的說教,而是長期生活在真誠的人們中間培養起來的習慣,並不是因為感到撒謊的可恥而避免撒謊,她根本沒有撒謊的必要。

現在嚲娘發現爹說了一句假話,她仍然沒有放下手裏的活計,卻微微地抬起頭來,奇怪地、譴責地對他看了一眼,使爹臉紅起來,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被人發覺了似的。但是女兒不滿意的是爹用來表達他的意願的方式,而完全讚同他的用心,並且要為這個感謝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麽強烈地希望早些離開爹,跟丈夫單獨在一起。把他們可能相處的最後幾個時刻,完全無保留地奉獻給他。

這些天來,他們雖然經常在爹的病房裏碰頭,一天要有一兩個時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對她說的話還是那麽少,有時在一整天之內,他隻對她說得三兩句話,大抵是關於爹的病況和調理方麵的事情。有時還采取間接的方式,向劉錡娘子問話,由她來回答。他絕少在她麵前談到自己,更少談到即將到來的離別。他不慣於把自己這種親密的感情表露出來,並且希望她也能夠同樣把它隱藏著。她絕對不能容忍這種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於顏色的熱情。她甚至為了這個對他生氣了。

她不明白他暫時還不能夠完全理解她的內心世界——一個完全向他開放的感情世界,猶如她暫時還不能夠完全理解他的內心世界——一個並不向她特別開放的事業世界一樣。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錯誤地相信他已經完全理解她,並且隨時準備滿足她的要求,而事實上又得不到這方麵的真憑實據,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夠緘默,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澎湃奔騰的波濤不斷湧上來,迫使她想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複下去。回避自己的觀點,隱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習慣。她感覺到她是那麽強烈地愛著他,這樣的強度隻有她自己能夠意識得到。他當然也是愛她的,他的強度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在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麽重要的線索失落了、中斷了,婚後的多難的生活並沒有把兒時詩一般的回憶帶回來。她一定要把斷去的線重新接續上。“續斷”就是她幾個月來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標。

就在此刻,當她用著深情的眸子凝視著他、探索他的內心的時候,她自己心裏想著的也是這個。

她縫好了絮袍的最後一針,輕輕把它撫摸一下,仿佛在探測縫進那裏麵的一顆溫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動。它是從自己腔子裏分出去的一部分,一經縫進絮袍,便賦有完全的生命。他攜帶著它、看見它、穿上它的時候,都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然後她默默地站起來,這是一個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動作,沒有向爹告別一聲,就隨著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3

結婚後的最初階段,嚲娘麵臨著第一個複雜的、她的能力無法解決的矛盾,這就是存在於她爹與她丈夫之間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簡單生活中沒有碰到過的複雜情況。

嚲娘並不理解男子們那麽關心著的軍國大事,但是憑著少女的敏感,她感覺到他們中間發生了什麽麻煩事情,產生了矛盾。後來她找到矛盾的焦點在哪裏,她憑著自己簡單的推理把矛盾概括為這樣的一個公式:

她爹強烈地反對這場戰爭,而她作為妻子和媳婦去參加的那個家庭的主要成員不但讚成,而且都要去參加這場戰爭。

爹強烈地憎恨釀造這場戰爭的童貫之流權貴,而她的公爹與丈夫都要受童貫的差遣,她的丈夫還要成為童貫直屬的部下,隨他到前線。

在她兒時,她不記得在這兩家之間有過什麽不同的意見,但這一次的矛盾卻是如此明顯。爹的病就是這個矛盾發展到頂點的表現。在那一場致病的過程中,她感覺到他們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劉錡哥哥都站在一個方麵,爹在東京的朋友也站在他們一邊,這是她從爹每次訪客回家流露出來的陰沉的麵色中推知的;而爹則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邊,沒有人支持他,連得他女兒,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對立麵上,暗暗反對過他。她不是反對他的主張,而是反對他的固執,因此當他致病時,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點,但是沒有力量解決它。她不但不能夠采取什麽行動,說服哪一方麵使之統一起來,這是遠遠超過她能力強度的,並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適何從。女孩兒一般是根據愛情和信賴的深淺的程度來判斷是非,選擇道路。她愛爹和結婚前的簡單生活,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同樣也愛這個因為過去的友誼,特別因為現在結婚而締結了的新的關係的家庭,並且信賴其中的每個成員,這也是絲毫不容懷疑的。這兩個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組成部分,對它們不能有所偏愛偏廢,因而也不能做出是非的判斷和選擇。它們之間不幸產生了矛盾,這就使她陷入極大的苦惱。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湯藥、照顧飲食起居以外,除了受盡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斷地在這個死胡同裏兜圈子。

“爹從小就喜歡他,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說過他長大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是個像模像樣的兵(一個像模像樣的兵,就是爹騭評人物的最高標準)。在結婚前夕,爹還親口對她說過,‘好好去吧!那是個好人家,會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們確是這樣親密的,那麽他們之間怎麽可能出現分歧?他怎麽可能做成促使爹不高興的事情?不!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們一起都不讚成這場戰爭,如果他們也像爹一樣,大家都跟童貫鬧翻了,那麽,他們之間就沒有一點嫌隙,爹的病絲毫也不能讓他們來負責了。可是他們確是對立的、互相反對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驛站中發生的事情和爹當時的麵色,這種陰沉沉的表情以後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她明白無誤地把那一件事看成他們之間確是相互對立著的一個明顯證據。

“可是爹又為什麽這樣喜歡他,在成親前夜說了這番話?爹從來沒有在哪個麵前,即使在她麵前表示過對他有什麽不滿意。按照爹的脾氣,他不會把自己的怒氣隱藏起來。”

這可怕的漫漫長夜,不斷咳嗽著的、有時還有些哮喘、還偶爾咯出幾口血的爹通常是徹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這樣。隻有到了淩晨時分,在黎明將要出現的一刹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麽瞌睡,希望能讓她熟睡片刻。有時她也果真不安穩地睡著一會兒,等到醒來時,天色已經大明了。爹詫異著凡是需要她的時候,隻要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音,有時連輕微的聲音都沒有,他的腦子裏剛剛轉到要呼喚她的念頭,她已經清醒地一骨碌離開床鋪,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幫著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頭裏、墊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麽睡得著覺?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覺得對不起女兒。爹有時也會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覺得對不起正因為生產這個女兒而被奪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對她無限疼愛起來。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愛也無法解除那已深深地紮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裏,她倒寧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寧可接連幾個時辰地蹲在風爐旁扇爐子、煎藥,有時忘乎所以,把藥煎幹了,還得加上水重煎。她寧可躲在廚房裏為他料理飲食,故意把簡單的工作搞得複雜些。最苦惱的時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氣再壞些,再來折磨她,使她有個借口來抱怨他以減輕和麻痹自己內心的痛苦。

看見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見麵的人,也都為她出奇的消瘦而吃驚了。她的眼圈兒放大了、發黑了,眼睛裏放射出一種異常的、顯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發高燒一樣。一件婚前才裁製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顯得過於寬大了,寬大得好像**在身上一樣。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為了事實上的需要,一方麵也是希望在勞動中給自己找個避風港來躲避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旋風。她躲避著跟所有的人接觸,有時一連幾天都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裏。所有這一切都逃不過劉錡娘子銳利的眼睛。劉錡娘子也像大家一樣認為操勞過度是這些生理和精神上變化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讓自己來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職務。她溫柔地拒絕了,痛苦不僅是一種必須由她自己來承擔的義務,也是一種不容許讓別人來分享的權利。她的話說得很婉轉,神情卻很堅決,使得劉錡娘子又一次不自覺地屈從於她的意誌力量。

嚲娘現在和將來所遭遇的命運是那個特定時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紹興[1]年間絕大多數婦女遭遇到的共同的命運,是受到侵略和壓迫的整個民族的婦女遭遇到的共同的命運。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幾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惱解決了,她的第一個危機被克服了。

有一係列的事實無可懷疑地表明她爹與丈夫之間存在著的矛盾現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無誤地判斷出丈夫這方麵對童貫、蔡攸等人的厭惡,絕不亞於她爹,丈夫到他們手下去辦事是不得已的。他對待這些新上司和過去在西軍中對待老上司的態度截然不同。這是她從他們的“床邊談話”中用了那麽輕蔑的語氣談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覺到的。在她讀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對的那些童貫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夥人以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他們的憎惡原來就是一致的。

同時,她也明白無誤地看到爹對於這場戰爭的關心以及渴望打贏它的迫切要求,也絕不亞於丈夫他們。這是從爹不斷地把劉錡哥哥和丈夫找來,向他們打聽這個、那個,並且注意到可能影響戰爭勝負的每一個細節,特別是爹勸慰劉錡哥哥時曾經說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線去的話中感覺到的。如果沒有這場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樣都到前線作戰去了。而今夜爹對丈夫的再三叮囑、期望、勖勉,更加是他讚同戰爭、熱愛女婿的最明顯不過的證據了。

這個她無法解決而又不能不解決的矛盾終於隨著形勢的發展自然而然地解決了。童貫是必須憎恨的,他是敗壞國家大計以及擾亂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禍首。戰爭一定要打,並且是一定要打贏的。有了丈夫參加,這場戰爭就必然是一場勝利的戰爭,這也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惡和共同的願望,他們就取得了必要的一致性。這就夠了,他們的分歧已經結束,她自己內心的分裂也隨之而彌合,這是多麽可喜的事情!

當她攜起活計離開爹的時候,一心隻在計算正在迅速減少下去的,她還可以與他相處在一起的時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許可,也是屈指可數、十分有限的。

他們回到自己的家,早已從劉錡夫婦的餞別宴會中回來的婆母正在房裏為出征的兒子疊包袱、打鋪蓋、整理行裝。在家庭裏,她是個不突出的,但在實際事務上卻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從她自己做媳婦的年代開始,就替他們幹這一行,如今已經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她是馬家祖孫三代軍人的總後勤部。因此她在家庭裏也好像他們在戰場上一樣熟悉自己的業務,難得再會發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現成話來概括她的一切,她是個“本色人”。人的“本色”就應該像她那樣是淡灰色的,是一種冷色調,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個性。不管在怎樣忙亂的情況中,她總是穩守著自己的陣地,人們看見她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就會產生一種平靜、均衡的感覺。嚲娘顯然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在後勤工作中,她還是一個初上沙場的新兵,當不了婆母的助手。這是她爹寵愛她、不讓她插手到他的戎務工作中去的後果。嚲娘一直在攪亂婆母有計劃的行動,要麽把東西放錯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經打好的包袱解開來,重新打,要麽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亢亢地不便於隨身攜帶。當她發生這樣那樣的錯誤時,婆母就用平靜的微笑來撫慰媳婦。她記得自己剛做媳婦時,第一次為嚴厲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裝時也曾因為心慌,發生過現在媳婦正在發生的、作為一個軍人世家的女兒不該有的錯誤。

嚲娘忽然想起了爹剛在她耳邊掠過的一句話,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望望婆母飄著蕭然的灰白頭發的兩鬢,竭力要從她的嚴肅的然而是溫和的臉上探索出這個已經在戰場上喪失過兩個兒子,現在又要把第三個兒子送上戰場的母親的心情。但她什麽都沒有發現。一種灰色的冷色調把婆母的一切遮蓋起來,她的心和她的臉一樣平靜。在她一生中已經有過幾十次打發征人出門的經驗,她早已習慣了隻想眼前的實際,而不去想那悲傷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來。如果她能夠給媳婦一個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要媳婦也養成這個習慣。

外麵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掛心了,他回到房裏,聽母親的叮囑,什麽東西放在哪個包袱裏,省得臨時要用起來難找。

他深深感謝她們為他所做的細密周到的準備工作。母親為他準備的都是實際需用的,而妻子的準備中還蒙上一層感情色彩。當他將這件把她的一顆受盡煎熬炙烤的心一起縫進去的絮袍,親自塞進包袱時,就好像捫叩到這顆心曾經經曆過的痛苦的曆程,它剛剛縫好,他感覺它是火熱的。他雖然說話不多,雖然在許多場合中都不急於表達自己,但在這個溫柔的動作和表情中,嚲娘明明白白地獲得了他了解她、感謝她、喜愛她的真憑實據。他確實是這樣,一向是這樣,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象的這個樣子的。

她們又最後一次地檢點了行李。

“紅羊皮篋裏裝的一副連環素鎧是你丈人贈送給你的。”母親說,“嚲兒巧手,照著你的個子、身量改製好了,又在臂肘、膝蓋處換上新皮,收拾得齊齊整整。兒呀,你自己的鎧甲留在那裏沒帶來,一旦上了戰場,就靠它護住你的身體了。你要隨時護住自己喲!”

馬擴謝了母親和妻子,然後與她們籌計起家計來。

“娘!孩兒這番出去後,家裏這副擔子又要擱在你老人家和媳婦身上,那也不輕啊!”

“兒子,你放心去吧,嚲兒賢惠,我們會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婦年輕,又要照顧泰山,娘還得在東京住上一時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親家撇了就走?娘會伴著嚲兒在這裏照料你泰山。”她停頓一下說,“再說有劉家娘子在這裏照應,柴、米、油、鹽,樣樣都不煩心,要住多久就多久,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孩兒剛才還拜托嫂子,請她多多照應你婆媳倆和病人呢!”

“姊什麽都想到了。”丈夫這句話說得見外了,嚲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說,“昨夜說過,今天又特地說了兩遍,要你放心,還待你去拜托她?”

“劉娘子那天說過,”馬母帶著雖然認為她的話說得稚氣卻也盛情可感的老年人的誠懇說,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調子下麵浮泛出一層熱的底色,“她離不開嚲兒,嚲兒離不開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趙的、姓馬的、姓劉的長住在一起才好。”

“將來的事可說不定了。”馬擴微笑道,“隻是孩兒此去,怕要一年半載才得回來。萬一前線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樂之鄉。好笑童貫那廝,隻想功在俄頃,口氣之間,連冬衣也不必帶,打算到北道去三兩個月就功成歸來,天下哪有這等容易事?”

“孩兒一上前線就去找尋俺爹,娘有什麽讓孩兒捎去給爹?”

“上回他寄信來時,就給捎去兩個包袱,這回你見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罷!你爺兒倆一樣的腳碼,見了爹時,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兩雙給他也好。”

“孩兒給爹留下就是。”

“還有見了你爹時,千萬捎個口信給他,就說娘說的,咱家的新婦可賢惠啦!”

馬擴轉過臉來朝嚲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夜已經很深了,馬母吩咐他們早點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淚已經長久地滯貯在嚲娘的眼眶裏,隻消一句溫柔的話、一個體貼的動作,就會把它碰落下來。婆母回房後,馬擴把她輕輕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該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淚急驟地流下來,不停地流下來,然後,她像小女孩似的把整個身體伏在一張白木桌上失聲地哭出來。

他推推她,她越發哭得厲害了。

“小駒兒啊,你怎麽啦?”他輕得好像耳語似的對她說,“你可記得我第一遭出門的那天,你是怎麽個情景?那時,你可真是個小女孩,哭著,哭著,把那根辮兒絞呀絞的,都絞得鬆了,嘴裏一個勁兒地說我一去就不再回來。隔不了三個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還給你帶來兩支白箭翎?你一聽說我回家,筷子都沒丟下,拿著它就奔出大門口來迎我,後來白箭翎就綴在筷子上麵,你又拿來送還給我。這些你可都記得?”

他看見她還沒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較大的、強製的,然而也仍然是溫柔的聲音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駒兒,我很快就要回來的。那天你沒聽劉錡哥哥說,官家說過迎送金使之事,還要委我。保不定過兩個多月,我又伴著金使回京師來了。”

結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地用小名兒呼喚她。這個親切的稱呼,連同伴隨著它同時湧來的溫馨的回憶,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喚回來、貫穿起來了。所有的距離在這一聲呼喚中全部消失了。從渭州動身以來,她就在等候、期待、尋覓這個被他,有時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憶。她等得、找得好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啟發,而是他自己從心底裏挖掘出來的舊藏。她終於又獲得了它,把斷去的線重新接續上了,可它來得這樣遲,而他這樣快又要把它帶走了。

她嚐試著要回答他的話,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漲滿在河床裏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來,她簡直沒有說話的可能。她抬起頭來,輕輕啟開嘴唇,想說一句什麽,一陣新的嗚咽——幸福與由於獲得幸福後回過頭來再想到的刺心的痛兩者合流匯成的嗚咽,在它還沒有化成具體的語言以前,就把它衝走了。

她抽搐著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嗚咽起來。但她終於能夠抬起頭來,正視著他,道出一個“嗯”字表示她願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這個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個“嗯……”字來加強它。然後很快地吹滅燭,企圖用黑暗來遮蓋她主觀上願意做而還沒有做成功的部分。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覺到在她的真誠的微笑中鑲嵌著一朵朵閃耀的淚花,它們似乎代替了燭光,照亮著兩人的心。

初九夜的飽滿的半月,像一張稍微拽開的玉弓懸掛在庭外梧桐樹枝上。一群被皎潔的月光驚動的小雀兒,一會兒棲息在這棵樹上,一會兒又飛向那一棵,叫得嘰嘰喳喳,沒個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隻用黑布蒙著的鳥兒,它在氣悶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躍著,想要振翅高飛。

突然一聲淒厲的號角聲劃破了顫抖著的黑布,似乎在長空中燃燒起一場大火。隔了一會兒就聽見近處的人家用轆轤把井水挽上來給征人洗臉、做早飯的聲音。不久,在較遠的街道上響起了被號角聲所征集起來的第一批腳步聲和馬蹄聲,這是一群群從營房和家裏走出,到大校場去接受檢閱的士兵、低級軍官以及為他們送行的家屬親友。

這是必須起身的時候了。

嚲娘整夜都沒有合上眼,卻希望丈夫多歇一會兒,盡量不驚動他。她突然發現他也睜著一對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視她,他也同樣沒有合過眼,不想去驚動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叫醒了睡意猶濃的伴當們,大家都吃了早飯。黎明來了!他與伴當們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牽出玉狻猊來跨上。玉狻猊還沒適應新的主人,神經性地顫動著身體,踢著蹄子,不讓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這個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們失卻了最後話別的機會。他跨上馬,回轉頭來,還想跟她們說句話,這時伴當們已經遠遠走在前麵,他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就向母親、妻子揮揮手,道聲“珍重”,放開韁繩,趕上前麵去了。

嚲娘似乎也有一句話要說。

她看見玉狻猊在打旋時,在浮著一層塵土的街道上踏出一個個零亂重疊的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馬蹄印都是半圓的,像從一個印版上刻下來,”她想道,“它們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馬蹄,咱就可跟蹤著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校場,送到前線,送到天涯海角,那時再也不會把他迷失了。”

可是這是一句說不出口的話。她緊緊抓住他最後轉回頭的一刹那,既沒有開口,也沒有哭泣,卻用了一個淒涼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遠遠超出她的視野所及的地方。

4

四萬大軍在大校場裏接受檢閱,一切如儀。

官家在端聖園內齋宮的重樓上檢閱部隊,並且親自為宣撫使副餞行,彼此說了些在這個儀式中應當說的話,一切如儀。

過了未牌時分,先頭部隊出發了,然後是宣撫使副帶著一大隊隨從僚屬(馬擴就在這個隊伍裏)作為中軍,跟著出發,然後是殿軍出發,一切如儀。

大軍出發後,鬧嚷嚷的大校場登時變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塵埃中,留下了滿地的草繩、布條、紙片,包裹食物的幹荷葉、箬殼,還有瓜皮、果核,丟下來的糕餅,等等;這裏那裏還發現許多斷了的弓弦,折去了鏃、羽翎的箭杆,鏽的、鈍的、折了口子的、破爛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還有從矛杆上扯下來的纏帛,從盔甲上掉下來的絨球,從旗幟上墜下來的流蘇,等等;到處還有馬糞、馬尿等,弄得臭氣衝天。這一切完成了被檢閱的任務以後,都被丟下來,沒人去管了。

東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萬名大軍以及幾乎為數相等的士兵、伴當、民夫和雜務人員,減少了將近這個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確顯得有點冷清了。但是喜歡熱鬧的東京人永遠不會忘掉從這一類新鮮節目中汲取使他們感到有趣的談笑資料。

四月初十的新鮮話題是議論大軍受檢閱和出發,一切都很不錯的樣子。宣撫使童貫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倒也威風凜凜。隻有第一次穿上戎裝、騎在馬背上的宣撫副使蔡攸顯得很別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還沒有習慣的佩劍的鉤子,好像剛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來的窟窿一樣,以致佩劍兩次脫鉤,掉在地上,要親兵替他拾起來再行掛上。當時引起了哄堂大笑。

四月十一日的“頭條新聞”是昨夜大軍出城在陳橋驛駐屯。有兩名替宣撫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丟下旗杆,帶著鎦金的旗鬥和旗幟,開了小差,實行“卷逃”。大軍剛出發就丟了帥旗,這似乎有點煞風景,像是個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歡尋開心的東京人的嘴裏,擠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變成新鮮活潑的話題了。

東京人多麽會尋歡作樂!

你瞧,“卷逃”這個詞兒是誰想出來的,用得多麽妥當貼切。卷去這兩麵全幅緞製的新旗,再加上鎦金旗鬥和旗杆頂上兩隻銀葫蘆,至少也值一百兩銀子,這兩名逃兵算是發了一筆小小的財。

東京人向來不反對別人求富貴的勾當,特別不反對那些小人物從官府裏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兒們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為公開、合法化了的事情,為什麽對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計較呢?拿了螞蟻頂缸,這叫小題大做!

顯然不是因為丟失帥旗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遼戰爭的失敗,而是官府的蠹蟲把這棵社會的大樹蛀空了這一帶有普遍性(哪裏有戒碑,哪裏就有官兒犯罪)、根本性(閉著一隻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兒犯罪的總根子)的事實造成戰爭的失敗。東京人雖然愛憎分明、聰明絕頂,卻要等到很晚的將來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

[1].宣和是北宋徽宗年號,靖康是北宋欽宗年號,建炎、紹興是南宋高宗年號。那是一段戰亂頻繁的曆史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