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蔡京的餞別宴會,雖然沒有達到他事前預期的目的,童貫對他的冷淡以及赴宴時間之短促,說明這個老練的對手,不願意讓蔡京在他身上撈到什麽好處。但是東京的市民們,早已對這場宴會做出迅速的反應,並且借以證實許多情況。

市民們在年初第一次聽到伐遼戰爭的消息以後,曾給予狂熱的關注。“也立麻力”的故事也曾流傳一時,家喻戶曉。他們把這個新穎的名字和這場新鮮的戰爭聯係到一塊兒了,這種判斷是正確的。他們的關注以元宵那天他們目擊的告廟大典為最高峰。經過那次告廟——官家親自把伐遼的消息上告祖宗之靈以後,沒有人再懷疑這場戰爭。可是,後來這方麵的消息忽然沉寂了。有人從西北帶來邊防軍正在調動的消息。這似乎有些音響。可又有人反駁說,軍隊調動是尋常事,焉知它調到東西南北去?總之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它正在積極準備。於是人們就以他們過去否定懷疑論那樣有力的理由來否定自己的確信。因為在這動**多變的政宣時期,本來沒有一件事可以說得太肯定。朝廷對於祖宗神祇的信誓旦旦和它對老百姓亂許願心一樣,都是說了不一定算數的。

現在市民們從這個宴會中正確地推斷出這場戰爭不但勢在必行,而且時機已迫在眉睫,負責前線軍事的童貫不久將啟程。這場宴會以及童、蔡兩個的祝酒詞和答詞被流傳得如此廣泛,以至於到了完全失真的程度,但它證實童貫啟行在即。於是懷疑論一掃而空,人們再度掀起熱切關注戰爭的熱潮,而童貫一時也成為眾目睽睽的風雲人物。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對童貫的評價具有兩重性:一方麵,固然是他的聲名一向狼藉,受人鄙薄;一方麵,又因為他日前的紅運高照,受人羨慕。在官場中,童貫更成為你搶我奪的香餑餑。第一等有交情的大員們可以為他設宴餞行,次一等的隻夠利用公私場合見麵的機會跟他說句話,再次一等的隻好轉彎抹角地鑽門路、找小道去跟他進行一項心照不宣的買賣。在這方麵,童貫倒是一視同仁,不分尊卑貴賤,隻講現錢交易,你出價多少,他就給你多少貨色,掂斤播兩,兩不吃虧。童貫為人有膽量、有擔當(當然隻是指這方麵的勾當),經他的手委派出去的差使,一般都可以在短期內撈回本錢,外加相當的利潤。這比幹著同樣事項的文官們要爽利得多。因而人們寧可多鑽些路道、多花點本錢,跟他打交道。

有時,童貫甚至於表現得很講交情,非常通情達理。

有人指名要那個差使。

“這個嘛!倒教咱家有些為難了。”他沉吟半晌回答道,“前天何樞密的兒子來談,也要這個,雖沒說定,卻也有了六七成的成議了。咱家不看他麵上,也要看他死了幾年的老子麵上。”他現出了為難的神情,然後果斷地做出決定道,“也罷!誰教咱家的孩子一定要幹這個,既是這樣,一言為定,這就讓咱孩子去幹吧。何樞密的兒子咱另行安排。”

這裏雖然也含有板削價的意思,但是人家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並且說過了是算數的。不過他也不肯讓已經付出相當代價的何樞密的兒子過分吃虧,並不在乎他的老子是否在世。交易就是交易,從交易的觀點來看,他調度人事,分配肥瘠,倒是相當公平合理的。王黼、蔡攸,下至轉運使詹度、轉運判官李鄴、知河間府黃潛善、知雄州和詵,也要借這場戰爭大做交易,這些文官滿口仁義道德,做起交易來,卻是一項道德也不履行。童貫從來沒有講究過什麽道德,實際上倒是遵守商業道德的。

賣前線之官,鬻戰爭之爵,這是作為軍事負責人童貫理應享受的特權,但它和王黼、蔡攸之間的界限還是混淆不清的。王、蔡兩個沒有他的手麵、氣魄,又不肯擔點風險,卻有著同樣大的胃口。他們不喜歡童貫大權獨攬、說了就算數的作風,更不願把實利拱手相讓。他兩個常常聯合起來,以二對一的優勢,夾攻童貫,迫使他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已經到手的利益。經撫房是他們的分贓所。因為分贓不勻,發生口角,甚至鬧得揎臂捋袖、劍拔弩張,關係十分緊張,這是常有的事情。有時童貫被夾攻得走投無路,索性做出摜紗帽的姿態,憤然說:“太宰、學士高興,就請親自去北道走一遭。咱童某在家納福,何樂而不為?何苦為他人作嫁衣裳?吃苦的是咱,好處到手的是別人。”

王、蔡兩個明知道要攆他還攆他不走哩,他怎舍得摜這頂烏紗帽。可是事情鬧出去,大家麵子上不好看,有時也不得不讓他三四分。隻有權勢和實利在三人中間取得大致上的均衡時,他們的關係才比較協調。

雄州前線自成立宣撫司以來,雖然還沒發生過正式接戰,但它每天要給在東京遙控的宣撫使本人遞來一份,有時甚至是兩份、三份四百裏急報,表示它的人員有公可辦,並非白吃閑飯。

急報的內容幾乎千篇一律地都是攻擊西軍統帥部,不是說它目無宣相、擅啟兵釁,就是逗留不前、貽誤戎機。擅啟兵釁與逗留貽誤是一對截然相反的對立詞,宣撫司在兩者之間畫了一條細如發絲的界線,統帥部要是超過或者沒有達到這條界線的萬分之一寸,都足以構成莫大的罪名。宣撫司裏有的是偉大的發明家,他們在要津之上布設了一條不容跬步的獨木橋,讓渡河者紛紛自行失足墜下,這是“欲加之罪”的最好的辦法。此外,他們隻好訴諸捏造之一法。捏造些靡費軍需、中飽軍餉的情報,暗示統帥部的人員,並非個個都像吃齋的和尚那樣一清如洗的。

以河北邊防軍統帥自居的知雄州和詵,也時常有文書申報經撫房。河北邊防軍原來所屬有四個軍區,高陽關、定州、大名府、真定府。自從澶淵之盟罷兵乞和以來,這幾個軍區早已虛有其名,剩下一些殘兵疲將,隻夠在地方上欺侮老百姓,根本建立不起軍部來。和詵這個名義上的統帥實際上是無師可統,隻好擅地理之勝,在諜報工作上賣力一番。他的確派了一些人混入遼境,把訪問得實的,僅僅得自傳聞、加上自己的主觀臆斷的,以及完全憑著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軍事情報,不斷地往上申報。

已定的國策,為諜報工作定下了調子,而諜報工作又為製定國策提供了必要的“事實”根據,兩者配合得十分默契。和詵據說是被內定為副都統製的人物,他沒有其他的本錢可以運用,隻好在創製這些主觀色彩十分濃厚的諜報工作中大賣身手,以便取得跟都統製種師道相頡頏的地位。

王、蔡、童三個在分贓吵鬧之餘,也抽些時間議論所謂軍國大事。他們根據宣撫司和和詵的一些情報文書,做出下列相應的措施。

打仗作戰,即使僅僅是名義上的戰爭,總得要有一支可靠的部隊,西軍雖然已經調往前線,但是種師道老氣橫秋,絕非仁柔可製之輩,將來童貫調遣應用,掣肘必多。因此他們一致決定要讓童貫自己統帶一支信得過的軍隊北上。他們準備在京師的禁軍中抽調五萬人馬,作為宣撫使個人的護衛部隊,由他直接帶往前線。一來以壯宣撫使的聲勢,二來可以約束西軍,使它有所顧忌,不敢胡作非為,三來也可以調劑調劑禁軍,把有關人員大量安插進去,為他們圖個進身之計。這真是一箭三雕之計。

可是要在殘缺不全的京師禁軍中抽調出五萬名步騎兵,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號稱八十萬名額的禁軍,實際上他們的姓名隻存在於按名支餉的花名冊中。誰也沒有那種起死回生、返老還童、變無作有的神仙本領,能夠把存在於花名冊中的已登鬼籙、尚未注銷,或者已變成頭童齒豁的老翁,或者根本沒有被他爺娘生下來的虛擬的人名,變成一個個鮮蹦活跳的戰士調集出來湊成一支大軍。童貫把這隻空心球踢給高俅,蹴鞠能手高俅一腳反勾,就把球踢給副手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梁方平,梁方平又把它轉踢給步軍司都虞侯何灌。何灌著實賣力一番,居然在活著的以及尚未老到行將就木的禁軍中抽調出兩萬名人員(隻有官家的鹵簿隊碰不得,否則倒省事了),又在京師的遊民中間臨時招募得兩萬名新兵,才勉強湊成一支大軍。這使童貫大為滿意,何灌、梁方平平步青雲,登時取得在某些交易中可以與上麵討價還價的權力。高俅更是現賣現買,概不賒欠,立刻把他最後兩位賢侄統統塞進新部隊中充當中高級軍官。

在這番軍事準備活動中,比誰都靈活機靈的高俅早就看準有利可圖、無險可冒,他不動聲色地把兩個兒子、五個侄子一股腦兒塞進轉運司、宣撫司和部隊中去。他們高氏一門真是濟濟多才,文武兩途,全不乏人。

其他的三衙軍官,聞風而動,也紛紛報名投效前線,以圖進取。他們對本行業務也已生疏了,幸而現在上司交給他們的任務隻限於在短時期內把這支新募集的軍隊訓練得能夠步伐整齊,進退有序,前後左右,不至紊亂,手裏掄得動槍,**跑得動馬,可供上級一次檢閱之用。

然而要完成這些任務,也是談何容易!

一天,劉錡在教場上看了禁軍的教頭們正在訓練新兵。教頭呼五吆六,滿頭大汗,十分賣力,新兵們卻好像學塾裏的頑童,轉來躲去,不肯聽話。叫他們前進,他們偏向後退,叫他們向左,他們偏轉向右邊,鬧出不少笑話。劉錡回去把這些情況跟家裏人說了。

“賢侄,照這個樣子,他們上得了戰場?”臥床養病的趙隆關心地問。

“差得遠哩!”劉錡不滿地搖頭道,“這些遊民,好逸惡勞,懶散慣了,一時間哪肯聽軍法鈐束?”

“就算訓練得差不多了,”馬擴補充道,“別看他們在教場上掄得動槍,跑得動馬,一旦上了戰場,見得敵人,真刀真槍地廝殺起來,可又是另一樣了。”

“上了戰場,見得敵人,隻要手裏的槍拿得穩,口裏咽得下唾液,就算能打仗了。”趙隆再一次補充,“他們哪裏就做得到這兩樣?”

這是經驗之談,可是劉錡娘子和嚲娘都不相信,天下哪有咽不下唾液的人?她們看看丈夫,劉錡和馬擴卻點頭同意趙隆的話。職業軍人的劉錡、馬擴都記得他們第一次上戰場時,嘴裏幹乎乎好像要冒出煙來似的。他們是軍人世家,對戰爭有長期的思想準備,初上戰場,尚且會發生這種生理變化,這些倉促成軍,又未經好好訓練的新兵,就頂得了事?不消說,他們對這是十分擔心的。

可是王黼、童貫又有另外一種想法,他們並不要求新兵在戰場上咽得下唾液,掄得動槍,跑得動馬。這些都無足輕重。因為根據情報,根據他們樂觀的估計,目前天祚帝逃走,遼廷已呈土崩瓦解之勢,朝廷大軍,隻要在河北前線虛張聲勢、耀武揚威一番,殘遼的君臣就會納土歸降。真正的戰爭是不存在的。無論西軍,無論這支新兵,都是備而不用。他們既不願讓西軍白撿了這個便宜去,又怕種師道不聽約束,擅自動兵。萬一真的打幾仗,給了西軍立功的機會,那時種師道就更跋扈難製了。《孫子兵法》上不是有過“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的話。童貫此去的任務不是讓西軍而是讓他們自己去取收獲之功。在約束西軍不使立功這一點上,王黼與童貫的利害關係和見解都是一致的,雖然王黼也不喜歡童貫獨自攬權。

為了約束西軍,他們除了讓童貫自攜一軍北上外,還怕種師道難製、不聽話,特別奏準了官家,請官家親自製定《禦筆三策》。禦筆寫了,付與他們保管。《禦筆三策》的內容也無非是告誡前線將領,不要與遼軍認真作戰,而要讓它自行納降,才是上策。

深信一場規模盛大的“告廟大典”、一盆由寵姬手製的“新法鵪鶉羹”就可使完顏阿骨打乖乖聽話的宣和君臣,自然更相信一次耀武揚威的閱兵典禮、一番虛張聲勢的勒兵巡邊就可使遼廷俯首臣服,這是十分肯定、毫無疑問的事情。有什麽必要花費很大的氣力去訓練一支真能作戰的部隊呢?

抱著這個樂觀的想法,認為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以後,宣撫使童貫就麵聖奏請出師之期,還乘機提出一項他久已豔羨的要求:把宮廷的軍樂隊“鈞容直”暫時撥借宣撫司使用。

“微臣功成之日,”他一廂情願地奏請道,“俾鈞容直在大軍之前,前歌後舞,直入燕都。亡遼君臣聞金鼓之聲而震懾喪膽,燕京父老聽鈞天廣樂而重睹漢家威儀,豈不猗歟盛哉!”

官家慨然允諾,準撥“鈞容直”暫歸宣撫司調用,並且親自翻了曆書,擇定四月初十黃道吉日為出師北征之日。預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校場檢閱全體官兵,官家親自到齋宮“端聖園”來觀禮,參加檢閱,為大軍餞行。

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隻有一件大大出於宣撫使童貫意料的事情,官家臨時忽然加派蔡攸為陝西河東河北宣撫副使,隨同大軍北上。

懷著好像到果樹園順手去采擷一顆爛熟桃子的輕快心情的童貫,現在又要加上蔡攸,比過去幾天更加忙碌地領宴辭行,大做交易,並且慷慨大度地答應功成之日,就用四百裏急遞把燕京的土儀優先饋贈給京師的諸親好友。名為“饋贈”,其實還是一項買賣。人們知道所謂土儀,大有輕重好壞之分。童貫、蔡攸唯利是圖,六親不認,從來不會把重禮白白送人,除非你願意成為他們的駐京坐探,為他們傳遞消息,打聽行情,為他們做一切他們需要你幫忙的事情。

2

大軍出發的日期已經屈指可數,關於劉錡的新任務,雖然有過各式各樣的傳說和推測,正式任命卻一直沒有發表。

劉錡自己也有些焦急起來。難道官家親口答應過他的諾言也不算數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誤,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他推測這個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為開府儀同三司,劉錡既沒有參加他的慶祝宴會,也沒有送去賀禮,高俅恨在心裏,現在又加上了豐樂樓上的一箭之仇,他決不肯善罷甘休。劉錡推測得不錯,可是他還沒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夠阻止他到前線去,是作為替童貫拚湊、招募一支軍隊的交換條件而提出來的,這又是一筆交易。官場本來就是商場,什麽事情都要講斤頭、論價錢,有來有往。何況童貫本人對劉錡也沒有好感。劉錡總是偏在種師道一邊說話,一旦到得前線,豈不是叫自己辦起事情來礙手礙腳!由於童貫的堅持,官家這次又隻好食言而肥了。

劉錡不能上前線去,還是個人的小事。

由於三個月來時勢的發展,由於他和趙隆、馬擴的接觸和彼此影響,特別由於他看到童貫、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氣候……這一切都給他構成了一個印象:戰爭前途未許樂觀。比較春節前他到渭州去傳旨的時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發生明顯的變化,那時何等意氣風發,信心十足。而現在,他對勝利的看法似乎變得渺茫而有點難以捉摸了。這個曾經是主戰派、現在也仍然是主戰派的劉錡目前陷入極大的思想矛盾——理論上應該打這一仗而事實上又未許樂觀。

和劉錡的看法相反,劉錡、馬擴都明確地感覺到這幾天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勝利病”的瘟疫,正在東京城各個角落裏傳染蔓延開來,有席卷全城之勢。人們談論到這場戰爭時,無不眉飛色舞,堅信遼之投降、燕雲之收複不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將要發生而是正在發生,或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了。

在東京的街頭巷尾,到處可以聽到這樣的對話:“聽說老種經略相公統率大軍已渡過界河,直薄遼軍營壘,好生神速!”

東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極!不多幾天前還有人懷疑西軍的調動,到今天已經鑿鑿有據地肯定老種經略相公的部隊已渡過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聲有力的,然而也是輕蔑的“瓚!”

五代時有個叫作馬瓚的人,專喜向人津津樂道已經過了時的新聞。這個馬瓚本人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卻被保留在東京人的口語中,用來稱呼一切陳腐不堪的新聞以及喜歡傳播這種“舊聞”的陳腐不堪的人。

“瓚”愕然了一下,他還以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鮮的。

“昨夜來的捷報,小種經略相公揮師直搗燕京城下,陷城力戰。咱們說話的這一會兒工夫,大軍想來已經收複燕京了迄。”了迄是個專用軍事術語,他能毫不臉紅地使用這個軍事術語,表示他在這方麵是個行家,“到此刻還說什麽界河不界河,豈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夢?”

被斥責為“瓚”,被斥責為“白日做夢”,這是對他的智力進行猛烈的攻擊了。在一般人中間,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麵受到的攻擊。有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孝子賢孫、愷悌君子,卻沒有人甘願自認為白癡。當他們受到這方麵的攻擊時,老是要像一隻彈簧那樣一下子蹦起來為自己辯護的。

“燕京城外有條又寬又闊的白溝河。”他立刻提出異議,“小種經略相公又沒長著兩隻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飛渡過去?”

“你老兄恁地不曉事?”軍事專家忽然又以地理學權威的姿態出現,對這個難以感化的“瓚”進行教育,“大宋、大遼接界的界河叫白溝,燕京城下的護城河叫蘆溝。俺先父當年跟隨童太師(這幾天童貫的身價抬高了,人們不再稱以媼相、閹相,而是恭敬地稱之為太師爺)去大遼賀正旦,蘆溝上來來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為溝,能有多寬,還不是撩撩褲腳管就跨過去了。”

“蘆溝、白溝,同樣都是溝,為何渡起來難易如此不同?”

“此溝不是那溝。”對話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溝多著呢!有大溝,有小溝,有明溝,有暗溝,有陰溝,有陽溝,還有泥溝、水溝、山溝、河溝……哪能一概而論?再說也沒人說過白溝難渡呀,大軍不是一眨眼就渡過了界河白溝?”

“就算小種經略相公渡得過白溝、蘆溝,太師爺還留在京師哩,俺的一個姑表兄弟,新近應募入軍,鮮衣駿馬,進進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為他餞行,他說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師北上呢!”“瓚”確是難於感化的,“溝”的問題剛解決,又提出這個新問題來辯難,“太師爺還留在京師,沒動身去前線,小種經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搶先進城?”

這不是缺乏知識而是缺乏常識的問題了。權威者憐憫地笑起來,顯然笑他太幼稚了。

“童太師真的去了還不是擺擺樣子!火熱的出籠饅頭,誰拿到手,誰就先吃了。小種經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難道拿著饅頭,等人家來搶著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實了。”他一番教育以後,馬上意識到這最後的一個用詞是要引起嚴厲的反應的——誰都明白,“老實”就是“傻瓜”的代名詞,他連忙扯著他的袍袖,用親密的口吻來緩和那種嚴厲性說道,“小種經略相公昨夜進燕京城的消息,俺是從梁太監的門下打聽得來的,千真萬確。俺隻告訴你老兄一個人,千萬不要向外傳,一旦追根查究起來,說俺泄露了軍事機密,可吃不了兜著走呀!”

權威者說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實根據,又有理論分析,消息還是從很有來頭的處所得來,終於使得頑石點頭了。事實上“瓚”隻不過“瓚”了一點而已,他絕非白癡,也不是低能兒。一旦省悟過來,他立刻拔腳飛奔,把收複燕京城了訖,外加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後的火熱消息告訴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張熟魏。還說這個消息是大有來頭的,你們聽了休得往外傳,免得追根查究起來,叫俺吃不了兜著走。他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使自己擺脫而讓別人去坐上“瓚”的寶位。

極大的榮譽和極大的恥辱一樣,兩者似乎都隻有一個名額、一個席次。有人對號入座了,別人就失去問津的機會。因此這位老兄自己擺脫了“瓚”的寶座,心裏還不夠踏實,必須找一個替死鬼,把他撳上了這個榮譽席,才好讓自己放心。凡是使用過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把已經或者可能落在自己頭上的災禍轉嫁給別人的人,對此一定是深有體會的。

東京人就是以這樣一種神奇的速度進軍,一夜之間就打進燕京城,活捉天祚帝。東京街道上不斷流傳著這種開胃沁脾的馬路新聞,有時還震動了當局者。有一天,開封尹盛章夤夜去訪王太宰,要他證實已經流傳了一天的遼帝降表已到的消息是否屬實。在那天中,王黼已從五六處地方聽到同樣的消息,自己也疑惑不定起來,幾番派人去政事堂坐待捷報。

一切謠言,凡是特別符合當局者的主觀願望的,或者恰巧是它的反麵,都特別容易流行。

人人抱著同樣的心理,把勝利看成走到大門口去拾取一個被誰偶然遺落在地上的錢包,如果此刻還沒撿到手,停會兒可總要撿到的,反正它逃不了。精於打算盤的商人已經采辦且壟斷了大批爆竹、焰火、絹花、燈彩等用以慶祝勝利的消耗物資,準備發一筆大財。相信自己官運亨通的官兒們預料到捷報到來之日,皇恩普降,雨露均沾,肯定要晉官三級。萬事樂觀的市民們想到那個快活日子裏,大家又可以狂歡一個月,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鮮節目,也不禁為之心花怒放。

人人都不願做“瓚”,人人都要走到時間和事實的前麵,把勝利的消息盡快地搶到手。從某個角度來說,東京人是屬於一種脆弱的民族,他們對於流言蜚語、造謠惑眾、細菌病毒以及任何武裝的和非武裝的攻擊都缺少抵抗力,如果他們還沒有被真正的戰爭鍛煉得更加沉著、更加剛毅的話。

在勝利的瘟疫席卷全城的日子裏,很少有人能夠幸免感染,除非是受過戰爭鍛煉的劉錡、馬擴這樣的真正的軍人才具有免疫力。劉錡、馬擴都是主戰派,既然主戰,就希望勝利並且相信它的可能性。但是勝利必須來源於切切實實地為它做好一係列的準備工作,必須根據事實,而不是盲目地樂觀、輕率地估計,或者虛矯侈言、嘩眾取寵。

劉錡、馬擴憑著軍人的直覺,加上近來不斷獲得的資料,推斷這將要來的戰爭是一場激烈、緊張的鏖戰。這場鏖戰又因為當局者的種種荒謬措施,而增加其艱苦性。它絕對不是什麽輕鬆的軍事遊戲、華而不實的“勒兵巡邊”。勝利是要靠戰士們用雙手打出來的,虛聲恫嚇,或者空發一通議論,或者寫兩篇文章都不能代替它。他們還像當年在西軍時憎惡“從東京來的耗子們”一樣憎惡經撫房的文官和宣撫司的僚屬們(不幸的是馬擴本人不久也將成為他們的同僚)。文官和幕僚們憑著一時即興,對戰局做出種種樂觀的預言,大發議論,上萬言書,到處製造輿論,這原是他們的看家本領,這跟他們遭到一點挫折時,就驚慌失措、六神無主,表現為極度的悲觀失望一樣。沒有這些空論,不寫幾篇官樣文章,他們又靠什麽來糊口、發財、升大官?空論多原來就是宋朝政治的一個特色。但是朝廷根據這些空論來製定國策,並且在有意無意間造成許多人的輕敵心理,使我軍處於驕兵,使敵軍處於哀兵的地位,在作戰以前,就醞釀不利於作戰的消極因素,這就為害非淺了。

瘟疫越流行,馬擴、劉錡也越擔心。使他們擔心的除了上述種種理由外,還有最近馬政從前線寄來的一封家信。

大軍抵達前線以來,京師與雄州之間,信使往來頻繁。馬擴結婚前後,曾托人轉去幾封家信,馬政直到現在才抽得出工夫寫一封詳盡的回信。不消說,這封信既是對兒子的答複,也為了要使趙隆、劉錡盡可能地了解前方的情況。

馬政的信一直追溯到當初他在渭州和秦州的活動,以及後來他奉種師中之命到淮寧府把勝捷軍帶往前線的經過。湊巧的事情是:三月初一,兒媳婦結縭之夕,他正好帶著這支人馬路過京師,在陳州門外駐營過夜。固然當時他不知道結婚就在此夕,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進城來。因為這支軍隊的官兵們這樣強烈地希望進城來逛一逛,要不是他以身作則,嚴守崗位,就很難鈐束住他們的自由活動。他慨歎地說,他在西軍中帶了半輩子的兵,也不曾碰到這樣難以約束的部隊。這是個不好的朕兆。

由於主婚人在婚禮中的缺席,偏勞了趙隆和劉錡夫婦,為此他特表歉意和感謝。

他說到雄州前線,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宣撫司和統帥部的“交鋒”。宣撫司人員層出不窮地跑來找岔子,但種師道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打了不少筆墨官司,把人們的精力都消耗在這些地方,真可為之浩歎。

兒子轉告他劉子羽轉告的消息,說王麟、賈評要告他的狀,對此,他隻是一笑置之。他說這兩個目前是宣撫司裏的紅角兒,雄州城被他們擾得人仰馬翻。他們見到他就瞪眼豎眉,恨不得把他置之死地。他心之所安,對他們也無所畏懼。

然後他談到主題,談到當前的敵情。目前大軍隻在雄州前線布防,最前線的白溝隻有小部隊駐屯巡哨,和隔河的遼軍沒有發生過正式的接觸。但據探馬報來,從霸州到白溝一線,遼軍雲集,嚴陣以待,一陣大廝殺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

他分析了遼方的政治、軍事情況,說:冬季裏,天祚帝逃出中京後,就一直逃到雲州以西的陰夾山。金軍陸續調去快速部隊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封閉了他的出路,設法兜捕他。向西一帶都是寸草不生的沙磧地,如果他下不了決心往那裏逃去,最後總難逃脫被擒獲的命運。

三月上旬,在燕京的番漢大臣立了皇叔秦晉國王耶律淳為天錫帝(耶律淳通常被稱為燕王)。目前燕王染疾在身,軍國大事全由皇後蕭氏攝行。前樞密使李儼之侄李處溫因擁戴之功,晉為首相,輔弼政務。燕京的物力、人力都相當豐沛,可說是集中了殘遼的精華,絕不能小覷它。特別在軍事上,有蕭後之兄號稱四軍大王的蕭幹直接統率的四五萬奚軍和翰林承旨耶律大石(遼人稱翰林為林牙,一般稱他為大石林牙)統率的六七萬契丹軍,合起來有十餘萬之眾。奚、契丹過去也有矛盾,但目前在宋、金的夾攻中,頗能團結一致,準備借城背一,決一死戰。困獸猶鬥,何況十多萬實力尚稱完整的大軍,對他們的力量,絕不能低估。耶律大石現在白溝前線負責部署軍事,威望極高,據說很有些文武才略,將來決戰之際,此人倒是個勁敵。

除了奚、契丹軍以外,還有渤海軍、漢軍,統稱四軍。前幾年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遼,後為金人所平,現在渤海人已歸附金朝。漢軍中值得注意的是一支號稱為“常勝軍”的硬軍,兵力約有七千人,曆次和金軍奮戰中都顯得十分強勁,但是蕭幹和耶律大石都不放心把這支漢軍放在前線與我軍對壘,已把他們分散作為後備之用,因而引起他們的不滿。傳說他們很想和朝廷通款曲,不知和詵怎樣跟他們打交道。

他最後說,形勢時刻都在變化,天祚帝逃出中京之際,遼廷群龍無首,一時確有土崩瓦解之勢。可惜我應之太緩,總怪事前沒有預做準備,邊境無可調之軍,以致坐失良機。目前他們的政權已重新建立起來,並以全力對付我的進攻,勢必要經過一場激戰才能見出分曉。

他認為朝廷既已任種師道為都統製,在軍事上自應畀以全權,充分放手,讓他統籌全局。六轡在手,操縱自如,才有戰勝的把握。宣撫司千萬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監軍,郭、李[1]不得成大功,殷鑒不遠。此事全靠官家主張。信叔咫尺天顏,如有機會,何不委曲奏明,聽官家聖裁。

3

馬政的敘述和分析清楚明白,入情入理。

馬政離開西軍時,隻不過是個中級軍官,沒有指揮大戰役的經驗,更加談不上已經有了統籌全局的戰略觀點。但他是個頭腦清醒、實事求是的軍人。現在他把目擊耳聞的事實都攤出來,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們一一寫在家信中,希望他們能夠了解事實的真相並為改善這樣的情況作出努力。

很顯然,他是代表西軍絕大部分官兵的共同看法,他們掌握的情況有多少,他們的想法有深淺,但是基本的意見是一致的。這種觀點和朝廷大臣們以及東京敏感的市民們所持有的那種輕而易舉就可獲得勝利的觀點有著多大的差距!馬擴、劉錡清楚地看到這種差距,並且了解後者可能帶來的危害性。他們很想盡個人之力,把普遍存在於後方的輕敵思想和盲目樂觀的情緒扭轉過來。可是,他們是多麽無能為力!當一種傳染病已經傳播開來蔓延成災的時候,它就會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向災難的頂點發展,要阻止和撲滅它,都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花很大的氣力,特別要依靠已經感染病菌、病毒,吃過它的苦頭而有所覺醒的病人們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漸生效。否則,即使是良醫也很難措手。

事情要從兜底做起。利用一次陛見的機會,劉錡委婉地把馬政的分析和敘述的情況向官家奏明。官家本人也是一個勝利病的感染者和傳播者,恐怕還是個很難使他覺醒過來的重病號。

劉錡具有一種簡單清楚地表達自己見解的能力,他扼要地奏訴使聰明的官家完全理解他字麵上以及進一步的含蓄的用意,但他還是一無所獲。他得到的是含混不清的答複,一種有意識的含混不清。官家聽了劉錡的奏對後,頻頻頷首道:“前線情況,卿奏對詳明,朕都已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以後的下文是什麽呢?他沒有明白表示,甚至連劉錡譴責的現況,官家也不置可否。看來,做官家也有他的難處,有些事不便於明白表態,隻能處之以模棱兩可的態度。

然後劉錡又委婉地提到官家當初的諾言,表示願往前線效勞,這又是使得官家為難的問題,他沉吟半晌,說了一句:“朕日前答允過卿到前線去的話,且待理會。”

但是劉錡明白,“且待理會”是官家的一句口頭禪,話雖然說得委婉,含意卻是明確和否定的。他如果說“且待商量”,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當他說了“且待理會”,事情就沒有挽回之餘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寵信的劉錡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補救似的,他忽然說出下麵一番出人意料的話:“朕用童貫為北道宣撫,不料他近來昏瞀特甚,謬誤極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為宣撫副使,名為專任民事,實以監察童貫,使其不敢胡作非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其中的奧妙。”

“官家聖鑒極明。”劉錡深深地考慮了一會兒,還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隻是微臣生怕他兩個去了,對種師道的掣肘更多,無裨軍事大局。”

“這個卿不必過慮,朕既用種師道為都統製,豈有不加信任之理?隻是‘上兵不戰’‘止戈為武’,古有明訓。倘能不戰而屈人,豈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轉告種師道。”接著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說道,“軍旅之事,卿所專長,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備顧問谘詢。卿還是暫留京師,侍朕左右,前線如有緩急,再放卿出去不遲!”

劉錡回家後把他和官家的應對一一告訴了趙隆和馬擴。他們都為劉錡不能上前線去而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嚲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話:“前線之事,瞬息萬變,事前哪裏都說得定!賢侄報國心長,好歹總要出征前線。即如愚叔,這把年紀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櫪。”

這雖是安慰劉錡哥哥的話,嚲娘卻還是第一次聽爹自己說出願往前線的話。她深深地對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裏發掘出一個重大的秘密。

然後他們談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間的蹊蹺關係告訴劉錡。不過這個意見大家都是一致的,輕薄浮滑、童駿無能的蔡攸,怎能“監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貫?他們兩個在一起時,不是童貫老遠地把蔡攸撇在一邊,就是兩人同惡相濟、狼狽為奸,第三種結果是不會有的。他們怕的還是劉錡奏對的那句話,怕他兩個聯合起來共同對付種師道,使種師道受的壓力更大。

這時趙隆忽然興致勃勃地講起一個二十年前流行過的笑話。說是笑話,卻是實有其事:“那時節,你還懷在娘胎裏,沒落地哩!”趙隆難得有一次說到嚲娘的母親,然後又指著劉錡娘子說,“你那時也不過是個娃娃吧!”

“你等日日啖此,”蔡京指著一碗白米飯問道,“可知道它從哪裏來的?”

“生米煮成熟飯。”蔡鞗很快地回答,“這碗飯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點頭讚許,“可是白米又從哪裏來的?”

“糧倉裏搬出來的。”這回是蔡絛搶先了。

“非也!為兒的親眼看見白米都從席袋中倒出來。”蔡儵不甘落後,糾正兄弟的話。

“你們省得什麽?”善於鑒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罷”的氣色不善,又連忙糾正兩個兄弟的錯誤,教訓他們說,“你們紈絝成習,隻省得飯來張口,哪知道物力維艱,來之不易。今天教你們一個乖,白米是打臼子裏舂出來的。”

“當時俺等都在部隊裏,聽了這個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趙隆補充道,“誰知道過不了幾天,蔡攸已擢為中書舍人,大家就此稱他為‘臼子舍人’。”

“如今時勢顛倒過來。”劉錡也禁不住笑道,“臼子舍人不必再去奉承老子的顏色,倒是老的要伺候臼子兒子的顏色了。”

“如今臼子學士又要到河北去當宣撫副使,”劉錡娘子接著說,“隻怕把河北的老百姓都放在臼子裏一杵杵死,這才叫老百姓遭殃哩!”

“正當軍務倥傯之際,卻派了這等人去宣撫北道,豈非朝廷的失政!”馬擴慨歎地說。

“老百姓哪裏甘心就教他一杵杵死了?”趙隆重新回到對權貴們的激憤心情中,憤然地說,“聽說河北義民雲聚,攻城打州,專一殺戮貪官汙吏。蔡攸多行不義,積怨所至,一旦為義民所獲,放到臼子裏一杵杵死,這才大快人心哩!”

[1].郭子儀、李光弼(契丹人)都是唐朝對安史叛亂集團作戰的名將,因受宦官監軍掣肘,不得收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