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參加國大的王耀武是總統就職典禮之後蔣介石接見的第一位前線將領。由此可見蔣介石對山東戰場的揪心,對濟南防務的牽掛。

蔣介石沒有多談什麽題外的廢話,直接進入主題。

“佐民[1],軍事檢討會兩個月以後就要召開了。到時候希望你準備一個有分量的發言,把山東的剿匪作戰,尤其是濟南這個戰略要隘的防守,一段時期以來的得與失,報告給大家。一者把你的成功之處向全國各戰場推廣;二者讓大家指出你的缺陷,給你出出主意。你覺得如何?對了,關於濟南防守,你有什麽好的想法嗎?”

王耀武在沙發上隻坐了半個屁股,兩手平放在膝蓋上,直挺著上身。聽見蔣介石垂詢,皺起了眉頭,似有為難之色。

蔣介石含笑鼓勵道:“不要有什麽顧慮,大膽說吧!”

王耀武略踟躕了一下,說:“濟南的方針,校長早已經決定必須固守;學生再來說三道四,恐不相宜吧?”

蔣介石臉上的笑容漸次淡去。他似乎意識到了王耀武要說什麽,也許是與自己的決定唱反調。心裏一陣不悅。但既已讓他不要有什麽顧慮,那就且讓他說出來聽聽。

“不要緊,暢所欲言吧。”

王耀武又沉默了一下,迅速捋順思路。然後看了看蔣介石,鼓了鼓勇氣,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校長,我軍的重點進攻山東失敗以後,粟裕不斷興兵竄擾,學生所指揮的部隊傷亡越來越多。從今年三月到現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在膠濟鐵路上,我第二綏靖區就傷亡了八萬多人。由此學生感到我們還沒有完全克服處處設防以至兵力分散的弊病。這樣是最易為共匪各個擊破的!況且,當前濟南的軍事處境又十分孤立,隻靠現有的部隊要守住濟南是很困難的。所以,學生建議放棄濟南,把濟南一帶的部隊撤到兗州及其以南地區,與徐州部隊背靠背布防,鞏固徐州至兗州的鐵路交通,以利爾後的作戰。”

“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蔣介石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看法是要不得的,沒有從全局考慮,隻是你一隅之見!我和何部長、顧總長研究了很久,都認為濟南必須固守!這個是……有三個理由:其一,濟南是山東的首府、華東的戰略要隘。濟南至徐州的鐵路已經修複,軍事血脈暢通無阻,為什麽要放棄?同時,為了不讓華東與華北的匪區連成一片,不讓他們控製鐵路交通,也必須保有濟南。其二,為了不使青島的美國海軍和陳納德航空隊陷於孤立,也必須守住濟南。特別是陳納德航空隊,一年多來為剿共戡亂提供了無數次空中支援,從道義上說我們也不應該丟掉濟南。其三,情況緊張時,我們有能力為濟南解困。為什麽要不戰而棄呢?濟南如果遭到圍攻,我會親自督促強有力部隊迅速增援。隻要你堅守不退,援軍定可及時到達。為了確保濟南,必要時我會給你增加部隊。不過,打仗主要靠的是士氣。欲要鼓勵士氣,首先是你作主將的不能氣餒。你要明白,我們屢戰無勝,都在於士氣低落啊!你們如果不發奮努力,以後大家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後來,為了讓王耀武進一步堅定意誌,又叫新任行政院長張群、國防部長何應欽分別召見王耀武,給王輸氧打氣。

不料張群的“士氣”還不如王耀武。談不到幾句就抱怨說:

“總裁———不,總統老是責怪政治配合不上軍事;兵源不足、糧食困難也要責怪我們。軍隊一打就敗,地盤不斷縮小,這樣一來自然兵源就會越發枯竭、糧食也無處征集。這個是惡性循環,長此以往,危險得很呢!”

何應欽更是怨氣衝天。對王耀武也毫不客氣,完全是用冷嘲熱諷的口氣說話。

“你數一數,抗戰勝利後,我們與共產黨作戰以來,我們的將領給共產黨送了多少禮?你王佐民司令官也送了不少嘛!陳辭修曾經誇下海口,保證三個月、六個月就滅掉共軍主力!現在打了兩年多,不但沒有滅掉人家的主力,我們自己倒是被人家吃掉了兩百多萬!照此下去,不堪設想啊!我對你沒什麽特別的囑咐,就隻希望你守住濟南,不要再向共產黨送禮了!”

何應欽說的情況一點不差。戰爭進行到此時,蔣軍的總兵力在急劇減少。據共產黨方麵的統計,蔣軍兩年間共損失兩百六十四萬人。其中被俘一百六十三萬人,死傷九十六萬人,起義共七萬多人。此後算上重新補充的新兵,總兵力從內戰初期的四百三十萬下降到三百六十五萬。其中正規軍一百零五個整編師(軍),共一百九十八萬人;非正規軍五十三萬人,特種兵、海軍、空軍共四十五萬人;後方一百七十四萬人。具體分布為:東北衛立煌集團三十四萬人,另有非正規軍十萬人;華北傅作義集團二十八萬四千人,另有非正規軍十一萬人;西北胡宗南二十六萬八千人,另有非正規軍五萬人;華中白崇禧(候任)集團二十六萬七千人,另有非正規軍十萬人;徐州劉峙集團五十萬四千人,另有非正規軍二十餘萬人;山西閻錫山集團正規軍共七萬人。除上述五大戰場之外,在長江上遊、大巴山以南、蘭州和賀蘭山以西的廣大地區,總兵力約二十三萬人,戰鬥力都較弱。

而共軍的情況正好相反。兩年來共損失近八十萬人(包括五十五萬傷兵)。但是,先後有一百一十萬翻身農民參軍,加上四十五萬傷愈歸隊的官兵,另有八十多萬蔣軍俘虜自願參軍,總兵力已由戰爭初期的九十多萬發展到兩百八十萬。其中,野戰軍四十九個縱隊(軍),一百六十八個步兵師,五個騎兵師,三個炮兵師,二十個教導團,九個補訓團,兩個裝甲旅,總兵力一百四十九萬;地方軍區的部隊總共一百二十五萬。南方各省遊擊隊共四萬多人。最近又發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劉伯承部出大別山威壓中原,雖隻有殘餘人馬五萬,卻有收納陳謝兵團八萬人馬的趨勢。而且他們成立了中原局和中原軍區。據情報稱,毛澤東將大別山和隴海線以南長江以北直至川陝邊區都劃給了中原局。中原局書記為鄧小平,陳毅、鄧子恢為副書記;劉伯承為中原軍區和中原野戰軍司令員,陳毅為副司令員。

這些情況在兩月後召開的軍事檢討會上都在蔣介石鼓勵下坦率地提及。

在蔣介石的同輩而又是他親信的將領中,除陳誠、顧祝同、劉峙、錢大鈞外,最受他眷顧的就是張治中了。張治中在國共對立中是著名的鴿派;在國際關係方麵也主張美蘇並重,反對向美國一邊倒。其理由是若要中共就範,國府必須邀好蘇聯,由蘇聯向中共施加壓力必會發生奇效。國大召開前他曾請蘇聯駐華大使羅申[2]到他在南京的家———沈舉人巷一號會談,就中蘇關係的改善問題交換意見。這份會談文件由外交部蘇聯司司長卜道明擔任記錄與翻譯,整理後送交羅申過目,定名為《羅申、張治中會談紀要》。這時張治中早就離開了軍政部長職,遠赴西北擔任新疆省政府(迪化)主席兼西北行轅(蘭州)主任。回南京參加國大、選舉總統期間,就時局問題找了幾位故交好友交談。

張治中後來在他那本厚厚的回憶錄裏說:“由於內戰愈打愈烈,國民黨統治區域的政治、軍事、經濟一切已露出崩潰前的征兆,而蔣也始終拿不出決心來采取果斷的措施。在那種低氣壓的環境下,心情的苦悶真是難以形容!找朋友商量商量吧,談得來的又太少,可以說隻有邵力子一人。上述機密建議[3]在給蔣看之前,我曾先給邵先生看過。”

張治中是把邵力子邀到他的公館即沈舉人巷一號看這份所謂“機密文件”的。邵力子乃“黨國元老”,也是鴿派人物。

邵力子看了文件後,不無憂慮地看著張治中,說:

“你在這裏麵說蔣先生一邊倒親美,這話是不是太重了些?我擔心他會生氣!”

邵力子勸他修改一下,把一些過於坦率的語言改得婉轉一些。他沉默了一會兒,表示考慮考慮。

過了幾天,邵力子在國大開會間隙碰到他,低聲問道:

“修改了沒有?”

“一字沒改,就那樣呈交他了。”

“啊,你太衝了!他有沒有什麽反應?”

“沒有反感的情況;還表示有興趣改善對蘇關係,說是可以側麵試試!”

邵力子放心了,高興起來。沉吟了一下,問道:

“假如蔣先生同意派人赴蘇,你推薦誰去?”

“最好請孫夫人(宋慶齡)去!假如請不動,隻好你去了。孫科要不是近年的反蘇態度,倒是合適的。”

而結果所謂對蘇談判也是“無疾而終”。

軍事檢討會是一九四八年七月底至八月上旬召開的,曆時七天。地點在國防部禮堂。參加者除了蔣介石、何應欽、顧祝同這三個軍事首腦之外,各主要戰區的主將、陸海空軍的一線將領、國防部和參謀總部的廳局主官都到場了。會議由蔣介石、何應欽、顧祝同輪流主持。

八月三日蔣介石在開幕式上的發言,表現出痛心疾首的情緒。他把兩年來軍事上的慘敗,完全歸咎於戰場指揮官的貪腐、貪生怕死、缺乏奉獻精神、缺乏指揮才能。

“我們在軍事力量上本來強過共匪十倍、二十倍。製空權、製海權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論形勢遠較過去在江西剿匪時有利。但是由於在接收日偽物資的時候許多高級軍官大發接收財,奢侈荒**,沉溺於酒色中,以致將驕兵惰,紀律敗壞,兵無鬥誌。可以說,我們的失敗就是從接收開始的!”他用警告的語氣說:“現在共匪的聲勢日益浩大、日益猖獗,大家如果再不警醒、再不奮起,到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能不能再在這裏開會都成問題!一旦共匪控製了中國,吾輩將死無葬身之地!”“本來抗戰勝利以後,我個人的事業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完全有資格優遊林下,過閑適的生活;但是我擔心你們搞不過共產黨,不是共產黨的對手,以後生活無著,沒有飯吃。為了你們能有個立足之地、有一碗飯吃,我又才被迫勉強帶領大家繼續奮鬥!不料我軍很多將領不爭氣,軍隊士氣低落,屢戰屢敗,這使我非常難過!”最後他又慷慨激昂地說:“但是我既然已經負起了責任,我就一定要為本黨同誌和廣大官兵的生存奮鬥到底!希望大家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團結起來,發憤圖強!”

蔣介石這一番披肝瀝膽之辭,感動了與會的不少人。當天下午分組會上討論時,就有人這樣說:

“上午總統講話,太沉痛了!”

“是呀,我心裏又難受又憤激!”

“是呀是呀。不過,”也有人這樣說,“話很沉痛,但是說擔心大家沒飯吃,是不是說得過了,有失體統?”

第二天上午是對一九四八年上半年幾個較大的戰役進行檢討,尋找失敗的原因。著重探討的是胡宗南部劉戡指揮的宜川戰役(劉戡陣亡,三萬多人被殲)、劉茂恩、李仲辛、區壽年指揮的豫東戰役(共九萬餘人被殲)。與會者都明白胡宗南乃蔣介石親信中的親信,所以對他的無能,隻輕描淡寫地說說就算了;不少人十分反感邱清泉,集中火力炮轟他的驕橫跋扈以及當區壽年兵團被圍時坐視不救的行為。

這個上午,蔣介石親自授給黃百韜青天白日勳章,以表彰其救出了區兵團的一個師,謂為戰功卓著。

然後黃百韜報告帝邱店戰鬥經過;第五軍高吉人軍長報告其奉命解榆箱堡之圍的經過。

討論睢杞戰役[4]慘敗時,直接參與者或間接參與者居然不是吹噓自己就是開脫自己,並未去反省失敗的原因。

上午十一時蔣介石訓話,占了一個多小時。最有趣的隻有幾句話。他拿起麵前案上的一本書,不無輕薄地揮了揮,說:

“共產黨陰險暴戾、深刻精至、機警疑忌、嚴密篤實,如此而已!共產黨並沒有什麽了不起,隻不過懂辯證法。你們以後對辯證法要好好研究,才能對付他們。這次我發一本辯證法給你們,希望你們回去認真研究!”

他的秘書當場人手一本發放給大家的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並不是唯物辯證法。盡管如此,也沒人讀得懂。回家後不是束之高閣,就是扔進廢紙筐。

下午分小組討論共軍作戰方法。

陸軍大學教育長徐培根趾高氣揚地發言,大談其包圍不如突破的理論。據說這是他編寫的教材,在教壇上販賣過多次了。

在場者不少與共軍較量多年,感覺他全然是紙上談兵。有人當場指摘他對共軍戰法一竅不通。共軍一般無固定陣線,“打不贏就走”,人家不接受攻擊,不接招,走得鬼都沒一個,你突破什麽呢?對方秉承“打得贏就打”,總是窺準你的弱點,集中數倍優勢兵力,疾風暴雨般將你包圍,“其勢險,其節短”,[5]你還來不及穩住陣腳,人家就已將你解決了。這就是共軍的速決殲滅戰。這樣的閃電行動,你“突破”個球呀。

會議的第三天,國防部長何應欽作軍事形勢報告。

這是會議期間最緊張的一幕,因為觸發了深藏著的蔣介石與何應欽的矛盾。

何應欽報告的頭一段是攻擊共產黨、共軍,企圖把內戰的責任推給對方;第二段指點著懸掛牆上的軍用地圖介紹各個戰場的態勢,著意指出國軍無處不處於劣勢;第三段是用確鑿的數字揭示了在場者未必了解的可怕情況,比共產黨所公布的數目還多。那是兩年來戡亂作戰損耗的數字:兵員的陣亡、被俘、失蹤總共三百四十六萬五千二百一十八人;步槍一百餘萬支,輕重機槍共七萬多挺,山炮、野炮、重炮共一千餘門,迫擊炮、小炮共一萬五千餘尊;還有不計其數的坦克、裝甲車、汽車、通信器材、多如山積的各種彈藥。

何應欽披露這些數字的意圖在於,蔣介石三年前完全褫奪了他的兵權,把他驅逐到美國去當中國軍事參謀代表團團長,因此軍事上的失利應由蔣介石和陳誠去負。局勢是他倆搞糟的。言外之意顯然是:如果何某人當時還在權力中樞,情況將會完全兩樣。

何應欽的報告引起了極大的震動。有人說,這個仗實在不能再打下去了;更有人說,陳辭修太可惡了,這個仗就是他極力主張打的!當初他保證三五個月就滅掉共軍主力,結果弄得一敗塗地,他應該負完全責任;也有人說,黨國存亡和美國息息相關,應趕快催促他們出兵。

蔣介石這天並沒有到會。

次公子蔣緯國上校始終在會場上,無疑要將全部情況向父親匯報。

此外蔣介石還特別安排了兩名侍從秘書守在會場上,記錄每個人的發言、觀察會場的大小情況。何應欽報告的內容以及與會人員的情緒,他們在散會後就向蔣介石做了詳細稟報。其中一名秘書叫曹聖芬,是宋希濂的湖南同鄉,後來在閑聊時把蔣介石的反映聊給了宋希濂。他說:

“我們兩個秘書把會場情形、何部長的報告向先生細稟時,先生氣得滿臉通紅,兩手撐著腰在屋子裏走了許久,嘴裏咬牙切齒地咕嚕著什麽,我猜一定有娘希匹之類的!”

第二天,也就是會議的第四天,蔣介石特意穿上了軍服,佩戴他自己發給自己的最高勳章,馳往會場。

進了會場也不向任何人點頭招呼,氣勢洶洶衝上講台。惡狠狠掃視全場,似乎牙齒還咬得格巴格巴響。看他那神情,大家都擔心他也許會罵起娘希匹來。最後終於沒有罵出來,畢竟是會場,又當著那麽多的人,看來基本的克製能力他還是沒有喪失。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始說話。

“我自黃埔建軍二十多年以來,曆經許多的艱苦危難,任何時候都抱著大無畏的精神和百折不回的決心,堅持奮鬥,終能化險為夷,渡過種種難關。抗戰勝利以後,戡亂剿匪,軍事上遭受了諸多挫折,這當然是不容諱言的事實。但是今天最重要的是什麽?是津津樂道於我們損失了多少部隊,還是誇耀敵人銳不可當?顯然不應該是這些!今天最重要的是我們大家要同心同德,共濟時艱,抱定有敵無我、有我無敵的決心,激勵士氣,來挽狂瀾於既倒,去奪取勝利!而不是一味地互相埋怨,什麽陳辭修怎樣,劉經扶又怎樣,甚至蔣中正又怎樣。更不應該互相傾軋,什麽斬誰誰誰的頭以謝天下。胡說八道嘛!尤其我們這些高級負責人,更不能喪失信心,處在這樣的風雨動**之際,更宜力持鎮定,決不宜有絲毫悲觀失敗的情緒和論調,以至影響士氣、影響全局!”

這一席話,有不少是針對何應欽的。而何應欽坐在主席台上,表情漠然,鎮定如常。動心忍性的功夫真好。

蔣介石批評別人達一個鍾頭。最後說:

“現在我們在軍事上,海、空兩軍占絕對優勢,陸軍還有幾百萬;經濟方麵,我們有九億美元的基金,長江流域地區物產豐富,糧食絕無問題;政府仍然占有很大的地區,有眾多的人力可以征調。就總的力量對比來說,我們仍然比共產黨強大,完全沒有任何悲觀失望的理由!蓋‘破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曾國藩語),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打破廣大官兵的‘恐共’心理。”

他接著講了一段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清廷鷹犬鎮壓太平天國及撚軍革命運動的曆史,勉勵大家同心同德,“矢勤矢勇,擔負起削平大亂,挽救國家民族的重大責任!”

會議的第五天和第六天,是與會者登台發言。隻要預先向大會秘書處交個條子,說“我要發言”,就會得到安排。據若幹與會者後來的回憶錄說,這兩天幾乎所有發言的人,都是申訴本部隊處境的艱難,向國防部要求補充兵員、增加部隊、要軍糧、要器材、要車輛、要彈藥就是全部內容。

封疆大吏張治中當然不會伸手向何應欽要什麽;他的發言另有特點,同樣也不讓人愉快。他除了講新疆的情況外,講了三個讓蔣介石十分煩惱的問題。

他回南京途中,路過蘭州、西安、武漢,會見過不少軍官。這些軍官無一例外都認為戡亂作戰很艱難,部隊上上下下充滿了悲觀厭戰的情緒,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打這個仗。是呀,師出無名,拿什麽來提高士氣呢?此其一,現在幾百萬元的法幣抵不上一塊銀圓,而物價仍還在逐日飛升。老百姓叫苦連天,怨聲載道,對政府的向心力一天天減少,離心力一天天加大。若再不設法穩定物價,安定人心,戰場上的頹勢是挽回不了的。此其二,其實第三個問題與第二個問題是緊密相關的。由於物價飛漲、待遇太低,士兵吃不飽、穿不暖、麵黃肌瘦、萎靡不振;許多中下級軍官的月餉(都不會發給銀圓,一律用紙幣支付)不足以維持家屬最低限度的生活。軍官們利用手中權力和槍杆子幹些非法勾當以彌補家庭,實在情有可諒。但這樣的軍隊能進行大型戰爭嗎?

會議進行到第七天,當晚蔣介石把錢卓倫中將叫到官邸。這錢某人是參謀總部總長辦公廳主任,這次大會擔任的是秘書處處長。大會的重點發言都由他來審核,認為有價值的也由他決定印刷並分發所有的與會者。

蔣介石沒叫他坐,把一份印刷品當胸甩給他。叫著他的表字嗬斥道:

“企裴,你這個是搞的什麽名堂?”

錢卓倫大驚,趕快從地上撿起來。展開一看,原來是九十三軍軍長盛家興的發言稿。他反複看了幾遍,卻怎麽也沒看出問題。抬頭困惑地瞧著蔣介石,說:

“部下不明白,請總統明示!”

“你怎麽這麽蠢呀?你看看上麵對共匪是什麽稱謂?這個是……還有那麽多對共匪溢美之詞!”

“可、可、可人家盛軍長原話就是那樣說的呀!”

“你就不可以修改一下嗎?什麽‘解放軍’、什麽‘軍民一家’,這種字眼居然出現在我們的印刷品上!”

“部下這可是執行總統事先的垂示!”

“胡說八道!我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混賬‘垂示’?”

“總統說,這次檢討會要提倡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又特別垂示秘書處印發別人的發言稿,不許擅改,要保持原貌!”

蔣介石頓時語塞。記起了確乎有過這樣的“垂示”。他狼狽地在屋子裏竄了幾個來回,隻好揮了揮手說:

“你還強詞奪理!這個是,你走吧!”

原來盛家興軍長作為前線將領,作為與共軍打了多次仗的軍官,大會發言時說了不少真話。當然,出發點還是在於尋找戡亂作戰對付敵方的辦法。他說“解放軍注重軍民一家,尊重人民利益,在這方麵紀律十分嚴明。由於有人民的幫助,他們對國軍的動態洞若觀火;此外,戰鬥力旺盛,具有犧牲精神,戰術也靈活巧妙。國軍今後要想取勝,必須效法解放軍。首先是,千萬不要跟地主攪和在一起,因為那會讓老百姓把我們看作地主的護院家丁!決不能夥著地主去損害人民利益,要全力以赴地爭取民眾的同情,這樣才不會成為聾子、瞎子;要效法解放軍經濟公開,嚴禁公款吃喝,紀律嚴明,才能提高士氣……”

蔣介石還沒讀完這份發言記錄就勃然大怒,罵盛家興公開為敵人歌功頌德,精神已當了人家的俘虜;又罵大會秘書處,“這種東西,怎麽不加研究就印發了?不長腦筋,不負責任!”

[1] 王耀武字佐民 。

[2] 是時羅申尚為蘇聯使館武館 。

[3] 即《羅申、張治中會談紀要 》。

[4] 中共稱“豫東戰役 ”。

[5] 《孫子兵法·勢篇》雲:“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