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盛夏的南京,酷熱難耐。參謀總部內上百間辦公室,每間都傳出電扇霍霍的聲響,從早到晚沒一秒鍾停息。
盡管被兩部電扇相對吹著,孟淑賢也不時厭煩地哀歎熱死人呀。
覃正侯翻閱著案頭的文件,用筆記錄一些要點,準備給總長陳誠撰擬“情況提要”;一邊頭也不抬地嘲笑她道:
“整天電扇吹著,總務處每小時送一次冰淇淋,你還要抱怨熱!知足吧我的小姐!此時此刻你去看看下關碼頭的工人,看看城內滿大街跑的黃包車夫,你恐怕就再也不會抱怨熱了!”
孟淑賢苦笑了一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電扇吹的風怎麽不涼,反倒是熱乎乎的呢?”
覃正侯說:“不怪電扇!南京是三大火爐之首,盛夏的空氣完全被烤熱了,當然風也就是熱的了!”
電話鈴響了。
孟淑賢擔心是解根柱打來的,趕緊起身去接聽。
“喂,請問是哪裏呀?……哦,找覃科長呀?好的,請稍等。”
她接聽電話的時候,覃正侯雖沒抬頭,卻也緊張地關注著。平日他的電話多一些,卻很不容易接到一次魏飄萍來的。他在盼她。往往在見麵之後分手回來的日子裏,他總是多夜失眠,苦苦相盼下一次相見。盡管有時候的相見不過隻三五分鍾,核實一個情報,或說幾句話,他也能得到巨大的滿足。
孟淑賢還來不及叫他,他已衝了過來,搶去了電話。這樣的猴急對於一個中年人來說就叫失態,惹得孟淑賢嗤嗤笑著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是覃正侯,請問您……哦,知道了知道了!最近您……哦,明白!老地方嗎?……好的,好的。再見!”
他放下電話,竭力掩蓋著喜悅之情,一本正經地走向自己座位。
孟淑賢抬頭瞅著他,似笑非笑地說:
“科長,電話裏那位女士是誰呀?聲音那麽甜美,可以想見人也一定很漂亮!是這樣吧?”
覃正侯坐下,重新埋頭於文件堆。隻咕嚕了一句“無聊”,就不再理睬她了。
按照約定,覃正侯在莫愁湖租了一條木船,劃入秦淮河,到八豔酒家下麵的河埠頭接魏飄萍。
時值六點過鍾,覃正侯慶幸自己又是遵照對方指示不差分秒地到達了,他抬腕看表正好六點三十分。
而魏飄萍也正值此時用散步的姿態踱到這裏。
她今天穿著米灰色短袖絲綢旗袍,腳上是一雙平底布鞋;濃黑的披肩短發被理發師熱處理過,起伏有致而不失飄逸;化了一點極淡的妝,似又像當年那樣地年輕了。
覃正侯將船固定,迎她上來。待她坐定,解纜離岸,放乎中流。
“還是讓它順水自己漂嗎?”覃正侯燦然笑著問她。他的笑透明得有些像幾歲的孩子,沒有絲毫矯飾或客套的成分。
她沒有開腔,笑盈盈瞅著他,點了點頭。
城外的風與城內的風不一樣,少了很多暑氣,將兩岸茂密的蘆葦吹動,颯颯作響。她頗感涼爽,攏了攏耳際頭發,愜意地歎了一聲氣。覃正侯打開了汽水,遞過去。她喝了一口,更覺愜意,禁不住又歎了一聲。
那船順流而下。有時漂至中流,正好借勢下行,不管不顧;有時又撞進傍岸的蘆葦叢,這就需要將船撐一下以擺脫羈絆,再用槳撥正一下航向。
魏飄萍說:“今天約您出來,又有一件任務要交給您!”
覃正侯鄭重地點了一下頭,說:“好的,我一定完成!”
魏飄萍說:“全國的主戰場在東北和山東,這個您是知道的。幾個月來這兩大戰場的戰績不俗,不斷消滅敵人有生力量,東北還收複了好幾座中小城市;但是困難也不小,說是舉步維艱也並非誇張。畢竟敵人的兵力成倍地大於我軍。東北的林羅,山東的饒陳粟,現在最擔心的是敵人會不會增兵!當然並不是懼怕;他們希望及早知道敵人還有沒有能力向東北、山東增兵。若尚有能力,那麽增兵的幅度可能會有多大?這對於預先製定對應策略十分重要!怎麽樣,有辦法搞清嗎?”
覃正侯沉吟了一下,說:“這個不是我所在的局和處的業務範圍,查起來難度較大;不過我會想辦法的,畢竟我在參謀總部幹了多年,熟人多。組織上限定多少時間要?”
魏飄萍說:“組織上也不便給您限定;不過戰局發展很快,一切情報的獲取也是越快越好!您自己定個時限好不好?”
覃正侯又想了一下,決斷式地說:“一個星期可以嗎?”
魏飄萍說:“可以。不過盡量再快一些吧!”
交代完任務以後,覃正侯說他這幾天一直在等著她的聯絡信號,他有情況匯報。
他說,東北戰場由於民主聯軍的節節勝利,蔣介石十分惱火,正在考慮換將,據說初步已有定案。
覃正侯所說的“節節勝利”係指林彪一氣嗬成的“三下江南[1]、四保臨江[2]”的係列戰役。這個係列戰役曆時三個半月,共殲滅蔣軍四萬餘人,收複城鎮十一座。
而覃正侯尚未“與聞”的則是三下江南四保臨江以後林彪發動的“三大攻勢”之首的夏季攻勢。
鑒於三下江南四保臨江雖然“節節勝利”,但尚未從根本上扭轉東北戰局,蔣軍經過補充,在東北的兵力仍達五十萬,大中城市和鐵路尚在他們手中。為了盡快改變這種局麵,林彪根據毛澤東指示,策劃了以殺傷敵人有生力量為主要目的,奪取地盤為連帶意圖的三大攻勢。
第一大攻勢,是夏季攻勢。
林彪全盤研究了東北敵軍駐防分布,決定先易後難,吃掉與其主力遊離較遠的分散之敵,打通南滿與北滿的聯係,將各解放區連成一片。然後集中更大兵力攻略中等以上城市,從根本上改變東北的戰局。
羅榮桓完全同意他的考慮。
此時羅榮桓是民主聯軍第二政委,地位與司令員兼第一政委的林彪相等。[3]
林彪首先盯住了吉林省懷德市。那裏駐防的是新編第一軍之三十師所屬九十團,以及保安十七團,總兵力五千。
懷德是長春至沈陽鐵路線西側的重要屏障,北距長春五十公裏,南距四平一百公裏,奪占此地可威脅長、四兩城。
五月十三日,民主聯軍第二縱隊之四師突然包圍了懷德之敵。
為了確保戰鬥穩妥進行,林彪將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都考慮到了:同時命令二縱五師、一縱全部、獨立第一師分別阻擊可能由長春、四平前來的援敵;令西滿民主聯軍的三個獨立師奔襲雙山、玻璃山,鉗製蔣軍七十一軍之八十七師。
五月十七日,民主聯軍二縱四師向懷德總攻。一場激戰,兩個團的蔣軍全部被殲。
從四平、長春出發增援的蔣軍新編第一軍、第七十一軍獲悉懷德守軍被殲,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原地止步還是後撤。
林彪判斷從四平出來的七十一軍離開了老巢,孤立無援,是消滅它的良機。立刻命一、二縱隊趕赴大黑林子地區,將其包圍。經過一天的戰鬥,蔣軍七十一軍所屬八十八師、九十一師大部被殲。軍長陳明仁率少數部隊逃脫。
從長春出來的新一軍在途中獲悉,怕遭到同樣命運,軍長下令前隊改後隊、後隊改前隊,火速撤回長春。
民主聯軍一、二縱隊圍殲七十一軍之際,林彪又令十一縱攻占公主嶺、陶家屯、郭家嶺;二縱之一部也隨即奪取了昌圖縣城;三、四縱南下連克遼寧省的山城鎮、太陽鎮、草市鎮,殲滅蔣軍六十軍所屬一個團、暫編二十師一部。切斷了沈陽至永吉(吉林)市的鐵路線(沈吉線)。
為了恢複沈吉線,杜聿明拚湊了兩個師的兵力向民主聯軍三縱的側後進行反擊。
林彪察覺了杜聿明意圖,立即調動三縱和四縱一個師對來敵進行分割圍殲。首先將新編二十二師一部殲滅在南山城子地區。
然後,林彪的目光投向吉林省南部重鎮梅河口。
五月二十二日,令四縱攻打梅河口。打了五天,蔣軍一八四師共六千多人全部被殲;接著,三縱在遼源、東豐消滅蔣軍二○六師全部。
此前的五月十三日,六縱之十八師和獨立第三師,相繼攻下永吉以東的天崗、老爺嶺、江密峰、小豐滿,殲敵共兩千多人。
六月三日,駐防吉林省海龍的蔣軍六十三軍之二十一師懾於民主聯軍聲威,棄城北逃。結果並未逃脫,被消滅在途中的昌吉鎮。
至此,永吉、長春以南,四平以東廣大地區的蔣軍全被肅清;南滿、東滿兩個解放區連成了一體;南滿、北滿主力部隊也得以會師。林彪朝思暮想的將多個拳頭合成一個,終於實現了。
杜聿明打輸了,惱羞成怒,居然向老百姓發泄。一九四七年六月十七日《東北日報》配發照片報道:六月上旬的一天,“國軍”以暗中支持共軍為由,在安東縱火燒掉五十一個村莊。然後將老百姓集合到大川,用機槍實施屠殺。
夏季攻勢第一階段取得大勝後,毛澤東指示林、羅對戰略重鎮四平發起進攻。
四平城內的蔣軍有七十一軍之八十七、八十八師,十三軍之五十四師,五十三軍之一部,共約四萬人馬。為固守四平,一年多來陳明仁修建了許多永久性防禦工事。城內外有幾千個鋼筋水泥地堡和縱橫交錯的交通壕,數不清的火力支援,大片鹿砦、鐵絲網、陷馬坑、三米多深的防護水溝。火力配備也齊全,由美製輕重火炮及機槍加上三萬多支自動、半自動步槍組成了多層次密不透風的火網。
林彪對敵人的火力配備很清楚,覺得是一塊硬骨頭。指示參謀長劉亞樓製訂一套周密的對付方案。
林彪當然不會知道,他的夏季攻勢早就驚動了自己的黃埔老校長,即將開始的四平之戰更令老頭子寢食難安;但他知道,老校長蔣介石此前曾飛臨沈陽,申斥作為一期學長的杜聿明怎麽還打不過四期的小阿弟呢。林彪聽到這個消息後,稀開嘴巴樂了半晌。
情報部門給蔣介石送去了兩本小冊子。一本是《目前的戰役問題》,係高、中級幹部的戰術教材,發給團、師、縱隊的幹部學習;另一本是《戰鬥手冊》,供營以下幹部學習,內容包括《指揮要則》《打勝仗的根本辦法》《硬拚仗》《運動戰》《一點四麵戰術》。兩本書都是林彪執筆寫出初稿,東北局副書記兼秘書長高崗整理並在哈爾濱印行的。這兩本小冊子讓蔣介石看得心裏五味雜陳。他對陳誠說:
“我得到這兩個小冊子,把它看得比任何兵書都寶貴,廢寢忘食,晝夜鑽研,逐句逐字地細心玩味。現在已讀過五遍了!我後悔呀,當初在黃埔為什麽沒發現林彪,對他著意培養,讓他跑到毛澤東那裏去了;痛心呀,為什麽我發現的盡是杜聿明、陳明仁、孫立人這些花架子、蠢材!”
他在南京的高級將領會上,牢騷滿腹,對大家一頓申斥,說:
“最近我們在東北拿到了共匪的兩個小冊子,已經翻印了二十萬套,發給各級軍官。你們必須逐字逐句細心研究,看看人家是怎樣帶兵的。人家是官兵一體,同甘共苦呀!反觀我們的軍官是不是也能與士卒同吃一樣的飯菜、同在野外露營呢?我看很難!我們的軍官不但做不到與士卒同甘苦;而且對士兵的生存狀態完全不了解,高級軍官對下級軍官如何管教士兵、訓練士兵更不了解。不了解自己的部隊,怎麽可能得心應手地指揮他們作戰?
“還有一些高級將領,自私自利,把所轄部隊看作家私,最大的本領就是保存實力。看到友軍浴血作戰,拒絕去救援,完全喪失了革命軍人親愛精誠的精神!這簡直是亡國奴的心態,是萬萬要不得的!”[4]
次日又飛臨沈陽,作同樣的訓話。
林彪的夏季攻勢讓他感到了東北大局的危險。他指示熊式輝、杜聿明等高級將領,既沒本事奪取南滿北滿,也打不過林彪,那就不要再自吹自擂自欺欺人了;趕快收縮兵力,重點守住大城市以保住現狀吧。蔣介石甚至主張連長春以東的大城市永吉(今吉林市)也一並放棄。
剛剛受到蔣介石奚落“你黃埔一期的學長還打不過四期的學弟,顏麵何在”的杜聿明當場表示反對,還第二次要求將不久前被陳誠抽走的第五十三軍調回來。
蔣介石大怒,拍了一掌桌子指著杜聿明嗬斥道:“杜光亭,離了五十三軍你就不能打仗了嗎?我問你,一年多以前林彪剛到東北的時候手裏有多少人馬?當時你手裏有多少人馬?丟人啊!”
蔣介石走後,杜聿明隻是有限地執行了他的決定,放棄了安東、通化等城市,加強了長春、永吉、四平、沈陽、錦州的防務。
不久,開原失守,中長鐵路被阻斷,沈陽與四平被分割開了。
沒讓杜聿明回過神來,民主聯軍兵薄四平城下了。
震驚萬狀的杜聿明知道,四平是東北中部地區的交通樞紐,連接沈陽、梅河口、長春、永吉,保有這裏就保有東北的戰爭主動權。林彪是奔這個來的。
六月初,雙方開始戰役調動。
廖耀湘新六軍之一五五師、十四師向開原進攻,力圖恢複四平與沈陽的戰略通道。付出了六千多人的代價,達到了這個目的。
東北民主聯軍沒有管他這個,繼續大規模向四平集結重兵:以十七個師的兵力開赴四平的南麵和東南麵以及北麵,防備從沈陽北上、從長春南下的蔣軍援兵;以七個師外加五個炮兵營負責攻取四平。由一縱司令員李天佑、政委萬毅擔任前線總指揮和政委。
蔣介石發來了電報,命陳明仁死守。稱:“四平乃東北要地,如失則東北難保。斯時為吾弟成功成仁之際。望砥礪將士,嚴行防守。”
李天佑對四平敵人的布防有較多了解,但他少估了敵人的兵力、低估了敵人的火力狀況;更嚴重的是大家都滋生了驕傲情緒,認為陳明仁多次敗於民主聯軍手下,這次不過就是一戰而定的事。
然而,兵書雲: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此時此刻大家都忽焉不察。而陳明仁及其部隊此時此刻就處於這樣的狀態。
民主聯軍各縱隊充滿“一戰底定”的情緒,請戰書雪片般飛到林彪那裏,要求取代李天佑部去奪取四平;戰士們把“解放四平,爭取立功”的口號寫在槍杆上、炸藥包上。士氣固然很高,而驕傲也蘊藏其中了。
六月十一日,先鋒部隊占領了四平部分地段,為攻城部隊鋪平道路。是時大雨驟下,遮天蓋地,似為天公有意掩護民主聯軍攻城部隊讓其陸續靠近敵人。十四日十六時,攻城部隊抵至最佳位置,待命突擊。
半小時後雨停了。
蔣軍二十架飛機緊急飛臨戰場。低空偵察,發現了民主聯軍突擊部隊的位置。立刻升空,然後輪番俯衝轟炸。接著又發現了民主聯軍炮兵陣地,分出十架飛機前去轟炸,有二十八門蘇製九十二毫米口徑加農炮被炸毀。[5]
二十時,李天佑下令開始攻城。
西北、東北、西南三個方向的攻城部隊同時發起衝鋒。
蔣軍工事堅固,火力密集,攻城部隊盡管勇猛頑強,也一次又一次被打回原地。隻有西南角方向,一縱二師四團一營借助炮兵協助,打開了缺口。三連三排排長全仲為乘機登上城牆缺口,用衝鋒槍掃射,放倒了二十幾名蔣軍,率全排奪占了保安十七團團部所在的樓房。
這道撕開的第一道突破口太狹窄了,容不下太多人馬。蔣軍大量部隊向這裏湧來,飛機、炮火也向這裏密集轟炸,企圖重新將它封堵住。突破口一時完全被硝煙覆蓋了。
就在這個突破口上,雙方反複激戰了兩天。敵人的頑強出乎李天佑預料。
蔣軍七十一軍八十八師(重新成立的)師長彭鍔親臨前沿,左肩中彈,血流如注,依然堅持指揮;其前衛營兩名營長先後中彈倒斃,兩個營的士兵也全部在突破口的拉鋸戰中陣亡。
民主聯軍損失也很大。一縱負傷五千人,陣亡一千一百二十八人;有的連隊隻剩下七八名戰士。由於炮火太密集,救護隊一批又一批倒下———這些北滿的翻身農民成為烈士的就有三百多人。傷員得不到救治,有的幹部連續負傷十次仍在堅持作戰;一縱一師師長江擁輝、政委梁必業親自衝上突破口指揮,一發炮彈落下來,掩護他倆的一個班全部陣亡。
蔣軍飛機大炮以及步兵火器組成的密集火網讓李天佑十分傷腦筋。突破口太窄小,部隊擁上去多了,成了敵人炮彈的靶子,一發就會倒下一大群;上去的人少了,壓不住敵人步兵,還可能守不住口子。白晝行動,容易成為敵機的靶子。東北地區夏季夜短晝長,夜晚隻八小時,夜裏攻擊,沒多會兒天就亮了。而且即使白天不進攻,傷亡人數也多出夜晚行動時的一兩倍。李天佑盼望多幾處突破口,分解敵人之勢,那就可以擺脫目下的窘境了。前線的官兵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每一個單位,每一個個體,都在努力破解當前這個困局。自覺的革命英雄主義,終於使城西北一角在付出了三百多人犧牲後打開了一個突破口。
蔣軍之勢受到了分化。李天佑向兩個突破口投入了生力軍———總預備隊。蔣軍陣腳出現了鬆動,漸漸又不得不步步退卻了。民主聯軍逐步向城內推進,漸漸逼近核心地帶。攻守雙方一座樓一間屋一條街道地進行拉鋸式作戰,進行爭奪,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情況有時多達二十多次。攻守交通宿舍大樓,激戰達到白熱化。民主聯軍最初希望保住這幢高檔次的大樓,而付出了重大犧牲後仍未拿下。前線部隊得到李天佑批準,決定炸掉它。團長慕容遂秦命令一個營負責挖掘暗壕強行接近大樓;一個連飛跑到已被占領的機場,從航空炸彈裏挖出兩千三百公斤炸藥,火速送回來;其餘兩個營在此期間繼續以火力與大樓敵人周旋。負責爆破的單位取道剛挖掘成的暗壕將兩千多公斤炸藥全部送到大樓下邊。然後全部官兵退出,點燃壕外引信。三分鍾光景,壓倒一切槍炮聲的轟然巨響,將大樓送上了半空,分解開來的鋼筋混凝土又慘烈地落下。大樓沒有了,蔣軍一千多名官兵全被深埋在廢墟之下。
然而絕大部分地段的戰鬥仍然緩慢而殘酷地進行著。
陳明仁征用了一切文職人員參加戰鬥。據說有不少人還不會使用美製湯姆式半自動步槍。後來連政府官員、平民百姓也強行被逼到火線上。七十一軍軍部騎兵營的兩百多名馬夫,在他的威逼下,由一名五十多歲的老馬夫帶領開到前沿。這些馬夫最後沒有一個活下來。
在蔣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嚴令下,陳明仁立下遺囑,印成傳單,向全體守城官兵散發;抬出自備的棺木,巡遊展示。他命令各部不必等待命令,獨立死守每一寸地段,打光為止;誰敢發布“轉進”命令就先殺誰。第一道防線的部隊如果後退,二線部隊有權射殺,不能寬宥一人。
十九日,民主聯軍動用了單筒火箭炮。他們將十五門火箭炮同時指向中央銀行和市政府大樓,猛烈轟擊。兩座大樓很快就被占領了。
陳明仁在衛隊保護下,突圍到了城東一隅。
他的軍部在西區,周圍半公裏的守軍並不知道軍長已逃走,仍在頑強抵抗。
民主聯軍一縱十七師四十九團一營三連以及五十一團的五連、六連負責攻取陳明仁軍部。一營三連作為突擊隊,衝進大樓,與一千多敵人反複爭奪各個樓層。三連戰至最後五人,見敵人仍舊頑抗不降也不退,便將敵人堆放彈藥的一間屋子點燃,刹時將大樓炸塌,與守樓敵人同歸於盡。
二十一日,城西地區也被民主聯軍占領。
第八天,民主聯軍攻城部隊付出了八千人的代價奪占了四分之三的城區。
林彪電令:“決付出一萬五千人的傷亡,再打一個星期,全殲這股敵人!”
得到報告的毛澤東也肯定了他的決定,來電說:“你們決心再以一個星期時間全殲四平之敵,占領此戰略樞紐,極為正確。”
蔣介石十分震驚。一麵致電對折損四分之三人馬近三萬人,尚餘一萬人槍的陳明仁慰勉有加;一麵同意了杜聿明的多次請求將周福成五十三軍從華北火速調回東北,令杜聿明疾調重兵救援四平。並限令六月三十日之前解四平之圍。
杜聿明手忙腳亂,急緊抽調部隊,組成救援大軍,從沈陽和長春兩麵星奔四平。杜聿明竭盡所能,勉強拚湊出的部隊共九個師,由鄭洞國指揮這場戰役。
剛剛出關的五十三軍憑著人多勢眾,攻占了隻有兩個團民主聯軍部隊防守的本溪,解除了沈陽側翼的威脅。接著一路向北直奔四平。
抵達四平以南的援軍,尚未勒住陣足就與民主聯軍阻擊部隊交上了火;是日,長春趕來的援軍也在四平以北與民主聯軍交上了火。民主聯軍阻援部隊兵力不足,盡管打得頑強,也不能有效消滅來敵,隻能與之成膠著狀態。
鄭洞國十分狡猾,留下戰鬥力最強的新六軍與民主聯軍阻援部隊周旋並擔任掩護向四平進發的大部隊的任務;自己親率九十三軍、五十三軍、五十二軍之一部,繞道直撲四平。
而擔負掩護任務的新六軍很快就支撐不住了。
廖耀湘知道民主聯軍一向的戰略是圍城打援,他很擔心鄭洞國將大部隊帶領去救四平,自己一個軍三萬多人留下“與共軍周旋,以吸引共軍注意力”會遭到厄運。於是抓住鄭洞國教他“周旋”一語,決定不主動去碰共軍阻援部隊,卻在自己的周圍找好要害地段,安排好部隊,防止突然被共軍包圍。
事後的情況似乎頗能印證廖耀湘的擔心。他將各師以及軍直屬部隊部署到可能遭到攻擊的要害地段。特別向一六九師師長鄭庭笈強調了其防守地段的八棵樹乃全軍安全所係,實為戰略要隘。一旦不保,全軍很難安穩;然則整個救援四平的大軍側翼就將受到致命威脅。
一六九師在進入指定位置後的次日(六月二十二日),師長鄭庭笈向他報告了可疑情況:該地區雖然暫未發現有敵人攻擊;但師部派到李家台、東豐方向偵察的小部隊報告,兩座城裏的共軍奇怪地消失了。而兩城十公裏、五公裏遠近的幾十個村落不知怎的卻又駐滿了共軍。人數、番號卻不清楚;但卻發現隱藏在林木深處的蘇製榴彈炮。老百姓隻準進不準出,所以沒法混進去探明具體情況。據村裏逃出來的地主說,共軍在向剛回村的老百姓打聽開原、鐵嶺、八棵樹、貂皮屯國軍的動態。
鄭庭笈將這些情況向廖耀湘稟報完畢,也有點擔心友鄰部隊境況,便向廖軍長打聽。
廖耀湘說,大家都要高度警惕,林彪詭計多端,出人意料的舉動太多。據十四師龍天武師長報告,他那裏也出現了情況,隻是不明虛實,目前隻知道他的正麵西豐方向共軍有向蓮花街、威遠堡門運動的跡象;尚不知是佯動還是真動。倒是鄭(洞國)副長官指揮的大軍向四平挺進比較順利,其九十三軍走在最前頭,已在向昌圖前進中。
鄭庭笈的擔心不是多餘的。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民主聯軍以步、炮聯合行動,向八棵樹高地五○五團陣地突然發起攻擊。火力密集,步兵衝鋒銳不可當。鄭庭笈後來在回憶文章《蔣軍四平街解圍戰役中的八棵樹爭奪戰》中坦言,“這是我初到東北戰場來第一次看到解放軍[6]這樣的猛烈攻擊,是我以前所不了解的”。他的驚恐溢於言表。
激戰一個通夜,二十四日早上,第一旅旅長何際元向他稟報,五○五團傷亡六百多人,團長賈維祿負重傷,營、連長傷亡過半。八棵樹高地危在旦夕,若不增援,陣地必失。
鄭庭笈將此情況分別電稟廖耀湘、杜聿明。
廖耀湘回電說他無兵可派。嚴令鄭庭笈死守,叫他注意發揮火炮的作用,特別強調隻靠步兵是不行的。因為鄭庭笈這個師裝備雖然一流,卻是從交警總隊改編而來的,從未在步炮協同下作過戰。
戰鬥進行到下午八時,八棵樹附近作為衛星陣地的高地全被民主聯軍占領,入夜前八棵樹也失守了。
守軍第一旅退到附近村落與民主聯軍對峙。
鄭庭笈立刻向廖耀湘、杜聿明電稟。
廖耀湘十分驚慌,打開步話機用明語與鄭庭笈通話。
“八棵樹全部高地都失守了嗎?”
“是的!軍長……”
“鄭師長,你必須從你現有各旅抽調足夠兵力,不計一切代價奪回八棵樹,恢複全部失去的陣地!否則對我們全軍右側以及整個增援部隊的側後威脅太大了!事情很嚴重,關係到你我的腦袋呀,知道嗎?”
“部下知道!”
廖耀湘最後說,鄭(洞國)副長官親自指揮增援大軍正在向四平靠攏,我們千萬不可拆台呀。
廖耀湘最後決定抽調二十二師五十六團增援八棵樹,並由該團團長馬璞幫助鄭庭笈部署步炮協同作戰;又將二十二師的炮兵營也交給他。
鄭庭笈召集營以上軍官開會,做出奪回八棵樹的具體部署。
第一旅山腳下的第一線部隊與民主聯軍相距很近,為避免自己炮兵射擊時受到影響,暫時將其退到村落。俟炮兵轟擊完畢後,再行出動。
將師預備隊交給第一旅旅長何際元,參加八棵樹爭奪戰。
又在各團選出突擊部隊和後援部隊。突擊部隊全部裝備美製卡賓槍、湯姆槍、美製輕型手雷;後援部隊裝備八二迫擊炮、六○迫擊炮、輕機槍、重機槍、火焰噴射器,支援突擊隊行動。設定突擊隊采用縱深配備的隊形前進,第一線、第二線互相掩護;若第一線傷亡過大,則由第二線超越前進,原第一線改充掩護。
鄭庭笈將部署情況電告沈陽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作戰處處長薑漢卿,要求派空軍協助作戰。
同時分別電稟廖耀湘、杜聿明。
廖耀湘同意他的部署,再次強調注意步炮協同作戰,充分發揮火炮的威力。
鄭庭笈把攻擊時間定在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時。
薑漢卿六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二時電告他,空軍午後三時準點到達。叫他屆時在地上鋪好布板,以便聯絡。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時,從沈陽方向飛到八棵樹的美製轟炸機配合鄭庭笈的炮兵向民主聯軍陣地狂轟濫炸。四時,鄭庭笈命何際元旅長指揮步兵開始衝鋒;炮兵、飛機延伸轟炸以掩護步兵行動。
民主聯軍的炮火十分猛烈,鄭庭笈的師部也成了打擊的目標———這是遠程重炮才辦得到的。第二旅副旅長袁冠南臨時被調到師部代理參謀長,遭到彈片擊傷了胳臂;師部直屬炮兵的兩門炮也被同時炸壞。
何際元的第一線突擊隊乘民主聯軍炮兵遭到空中轟炸停止射擊的間隙,抓緊時間從三麵向八棵樹高地猛衝。
下午六時,何際元向鄭庭笈報告,突擊隊以陣亡一半的代價,攻占了八棵樹高地。不料尚未站穩腳跟就遭到左側名叫尖山頭高峰上民主聯軍機槍射擊。傷亡很大,隻好又後退下來。如果不壓製尖山頭火力,很難成功占領八棵樹。
鄭庭笈當即命令炮兵向尖山頭炮擊。
那尖山頭又高又小,炮彈不易命中,不是打遠了打近了,就是打偏了。
鄭庭笈教何際元集中後援部隊的輕重機槍和迫擊炮,集中向尖山頭射擊,掩護五○六團、五○八團的突擊隊向尖山頭衝鋒。民主聯軍傷亡很大,激戰到黃昏撤離了尖山頭。何際元這才得以重占八棵樹。
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時,貂皮屯以北傳來密集的槍炮聲。
鄭庭笈打電話問貂皮屯守軍鮑步超團長是怎麽回事。
鮑團長回答說已派人向北搜索,尚未回來報告。
鄭庭笈要他準備戰鬥,共軍可能從他那裏打開缺口,重新反撲回來。
鄭庭笈與何際元攤開地圖研究。兩人一致認為是從八棵樹撤退的民主聯軍轉兵向貂皮屯攻擊,企圖用貂皮屯建立阻擊線,遮斷八棵樹退路;然後以另一支部隊攻打鄭庭笈師部,聚殲一六九師。
鄭庭笈越想越害怕,立刻打電話詢問友鄰二十二師師長李濤那裏的情況。
李師長說,早上的槍炮聲來自貂皮屯東北麵的山地。他派六十四團前去搜索,十時許與民主聯軍一部遭遇。雙方展開了激戰。當時他又派六十六團前去增援。李師長最後說,情況不明,大家都小心點吧。
結果,黃昏時槍聲停了。
後來據李濤說,民主聯軍撤走了。因情況詭異,他也不敢派兵追擊,怕中圈套。
其實,民主聯軍在八棵樹與貂皮屯的行動,隻是為了牽製廖耀湘這個軍,以減輕四平攻擊部隊撤退過程中的阻力。
六月二十五日,鄭洞國親自指揮九十三軍(軍長盧浚泉)從正麵向四平攻擊前進。受到民主聯軍阻擊,進占滯慢。
鄭洞國命周福成五十三軍從九十三軍左翼向八麵城攻擊。那裏是民主聯軍的側翼。
二十七日,民主聯軍由於側翼遭到了牽製,無富餘兵力解決這一窘況,鄭洞國得以順利指揮九十三軍占領了泉頭車站,進抵四平近郊。
廖耀湘那裏卻一直未能擺脫困擾。其十四師在威遠堡門、蓮花街、平崗地區遭到猛烈攻擊。不得已,隻好加派二十二師去增援。又打電話告誡鄭庭笈,雖然八棵樹、貂皮屯方麵複歸平靜,但估計共軍不會罷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突然冒出來發動攻擊。
六月二十九日,五十三軍、一九五師打了三天,攻占了八麵城;九十三軍攻占了四平以南九公裏的芒牛哨鎮。
幾天前,林彪就考慮到增援的敵軍數倍於民主聯軍攻打四平的部隊,當即排除非議,斷然決定撤兵。以少量部隊對廖耀湘部的攻擊,其實也是撤兵的輔助行動。
六月三十日,鄭洞國的全部援四部隊再也不能前進了。這使他萬分焦急;又擔心林彪會不會突然派來大量打援部隊,將自己一鍋燴了。
此刻,偵察隊向他報告,四平方向的槍炮聲沒有了。
他聽後呆若木雞,以為四平已徹底陷落,陳明仁完了。一旦果真如此,他感到無論對苦戰中的陳明仁,還是對蔣介石的嚴令,自己都無法交代。他命令盧浚泉九十三軍黃昏之前必須突破民主聯軍的阻擊線。
當天十三時,周福成五十三軍在九十三軍左前方突破了民主聯軍防線。盧浚泉乘勢集中了九十三軍的全部坦克,向民主聯軍二縱的阻擊陣地發動大規模衝擊。
二縱稍作抗擊,奉命撤出戰鬥。
鄭洞國命令追擊。
民主聯軍最後撤離戰場的是一縱第三師。
曆時半個月的四平攻堅戰,民主聯軍付出了傷亡一萬二千六百四十二人的代價。
蔣軍傷亡為五萬八千人;其中陳明仁的四萬守城部隊僅剩七千多人。
林彪的夏季攻勢至此畫上了句號。包括四平攻守戰在內,五十天來共殲滅蔣軍八萬七千人;自己的傷亡共計一萬八千六百一十三人。
[1] 鬆花江以南 。
[2] 臨江為民主聯軍南滿根據地首府,此泛指南滿 。
[3] 第二政委並非副政委 。
[4] 《先總統蔣公言論集》,台灣1980年玉泉出版社,第161頁 。
[5] 蘇聯兵工專家阿紮耶夫撰寫的《隨軍筆記:中國東北民主聯軍攻打四平記實》,載蘇聯《十月》雜誌一九四九年一月號 。
[6] 是時應叫民主聯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