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利用其地位、權勢、金錢搞過不少女人,從來都把這種事當作小菜一碟。而對胡蝶就不一樣了。他青年時期就喜歡看電影,對電影明星十分欣賞;看得最多的是胡蝶的電影,對這位名聲卓著的影後更是崇仰有加。後來身躡高位,周圍美女如雲,閱人頗多,卻不敢奢望與胡蝶有什麽來往,更別說肌膚之親了。山不轉水轉,後來獲得了一個良機與胡蝶見麵,他竟然也難以克服自慚形穢的心理。

這個“良機”出現得實在是蹊蹺,是否可以劃入“偶然”抑或“宿命”的範疇,不得而知,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由於日本與歐美各國處於實際上或理論上的戰爭狀態,日本順勢接管了上海的租界。文藝界那些或者因了政治任務或者什麽任務也沒有隻是不願到大後方過清苦生活的人隻好結束了幾年來的“孤島”[1]生涯,紛紛逃亡大後方或香港。胡蝶夫婦屬於後一種情況。

胡蝶丈夫潘有聲是上海德興洋行茶葉買辦。人長得漂亮,是不消說的了;關鍵在於這是一位唯妻之命是從的模範丈夫。也許當年就是這點超人的逆來順受,才從眾多超級追求者中奪得了繡球。

他們在香港定居下來。潘有聲繼續做他的茶葉生意;胡蝶繼續活躍於影壇,拍了《孔雀東南飛》《西廂記》之類不痛不癢的影片。

不料好景不長,日軍攻打香港,英軍在港督率領下投降。

胡蝶最初打算仍然滯留香港偷安。畢竟那裏的物質生活雖稍差於上海,卻比大後方優裕百倍;不料日本人找上門來,邀請她赴日訪問,拍一部《胡蝶遊東京》的電影,宣揚中日親善。她這才意識到繼續留港的危險性。與丈夫商量,決定偷偷離港,繞道回大後方。

這個時期,延安與重慶都派了得力幹員潛赴香港,接運文藝界人士撤離。重慶方麵派遣的人員有楊惠敏。楊惠敏其人就是幾年前淞滬抗戰時向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獻送國旗而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女學生。胡蝶問楊惠敏可不可以幫忙將三十箱私人財物運送到重慶。後者滿口答應,教她盡管放心,一定不負所托。

胡蝶夫婦輕裝簡從,潛逃出香港,經越南西貢到國內的淡水,順利抵達曲江[2]。不料,在這裏得到楊惠敏傳來的消息,說是過東江時遭到搶劫,三十箱財物無一幸存。胡蝶大驚,忙向有司報案。兵荒馬亂的,這樣的無頭案子從何查起呢?有司的偵事番子也束手無策。而胡蝶夫婦的路還得繼續往前行呀。他們到了桂林,住了一段時間,在這裏等待案子的結果。然而毫無消息,胡蝶也一病不起了。胡蝶在病榻上天天嘮叨一定是楊惠敏那婆娘“黑”了財物詐稱遭劫。

胡蝶在上海時的好友楊虎、杜月笙恰好也小住桂林,聞訊上門探望。

杜月笙是上海青幫頭子,這人大家都知道;楊虎這個人,讀者可能陌生一些。此公一八八九年生於安徽省寧國縣。在國民黨內資曆不低於蔣介石,陳炯明當年在廣州發動政變炮轟孫中山總統府時有救駕之功。而一直不太得誌,一九二七年四月一日才做到中將銜上海警備司令、國民黨第四屆中央監察委員。由於派係傾軋,後來一直被投閑置散。

楊虎與杜月笙當然免不了要傾聽一番胡蝶哭訴三十箱財物丟失的事。

楊虎寬慰她不必憂慮,可以請戴笠來幫這個忙,定可追回全部物品。拉杜月笙聯名給戴笠發了一份電報。

杜月笙在這種事上沒什麽過多的心思,不過就是幫老朋友一個忙而已;楊虎就不同了,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加深與戴笠之間的關係。他深知戴笠是個色中餓鬼,一定樂於結識胡蝶,樂於為之馳驅。

果如所料,戴笠的加急電報當天就來了。

戴笠電報隻六個字:望即來渝麵談。

沒想到的是電報收到不過兩三個小時,軍統桂林站就派人向楊虎致送三張次日飛重慶的機票。

楊虎啞然一笑,啊,好著急呀。

第二天,楊虎陪胡蝶夫婦飛渝。

下了飛機,直接把他倆帶到自己的公館———範莊。楊虎夫人長期住在這裏。這是四川小軍閥範紹增(範哈兒)贈送給楊虎的宅院。院子大,有花園,一樓一底的洋樓。安置胡蝶夫婦住樓上,楊虎夫婦則住在樓下。

兩天後,楊虎與其夫人林芷茗組織了一場家庭舞會,名為給胡蝶夫婦接風,實則介紹戴笠與他們相識。

那天晚上,範莊底樓九十多平米的大客廳高朋雲集,在胡蝶主演的電影裏的插曲伴奏下,在彩色旋轉燈光映照下,各種麵目的男人各擁一名年齡難以辨別的女人躥來躥去,一張張或肥或瘦的臉忽而變藍忽而變青忽而變赤,堪謂光怪陸離。

戴笠對胡蝶的態度,由於楊虎從桂林發來的那份電報,從崇仰、欣賞很快就變成了垂涎。想入非非一番之後,精心設計了征服胡蝶的策略。胡蝶乃天下聞人[3],不可以勢壓服———那會惹出大麻煩,隻宜智取;而且急不得,須溫水燉青蛙。

接到了楊虎舞會請柬,戴笠明白初戰就在今晚,必須給予胡蝶一個好印象,下一步才好推進。他試穿了十幾套服裝,最後確定了一套亞麻色毛料西服,配一條藍底紅色條紋的領帶;腳上是一雙與服裝顏色相近的尖頭皮鞋;專門找高等理發師打理的頭發油光鋥亮。就隻那一張馬臉使他頗喪氣,卻也無可奈何,隻好白璧存瑕了。

戴笠名聲很不好,胡蝶早就有所耳聞;但範莊那晚的舞會上相見,卻使她大為意外。慨歎真是聞名不如見麵,又慨歎輿論真可以殺人。戴笠的彬彬有禮、謙遜、言談溫和懇切使她感到與外間所傳殺人魔王完全不對路;應邀與他共舞,其“舞品”更讓她動容。不僅始終與舞伴保持相當距離,而且兩手與女伴的腰、手接觸也隻用手背和兩三根指頭———象征性地保持在若即若離之間。跳完一曲,此後戴笠便一直隻邀請別的小姐太太下舞池,完全不像別的男人一見了胡蝶,便死纏住不放。

曲終舞罷,客人散去。

楊虎安排戴笠與胡蝶單獨到後麵小客廳,意思是讓戴笠傾聽介紹案情;他與太太林芷茗則到樓上陪潘有聲品茶。戴笠卻一再堅持邀潘有聲一起談,說是潘太太介紹情況萬一有疏漏,潘先生及時發現也好補充。這讓胡蝶和潘有聲各自都在心裏感佩戴先生人品光明磊落,完全無須多慮。

胡蝶先把如何托付楊惠敏帶東西到大後方,楊惠敏如何向他們拍胸口保證不負重托,詳細向戴笠介紹了一番。完了又特別指出,失劫的東西除了各種鑽石飾品、珠寶擺件、黃金器物之外,最讓她揪心的是遊曆歐美時各國名流贈送的珍貴禮物與題字照片,以及在香港拍《孔雀東南飛》時特製的衣物,這些都是無價之寶。又哭訴一定是楊惠敏騙走了東西,謊稱什麽失劫———哪有那麽巧的事啊。胡蝶說得很囉嗦,不少是翻來覆去重複多次。潘有聲心裏暗暗責怪,怕惹得戴笠不耐煩;戴笠卻決不打斷,一直認真地邊聽邊點頭。聽罷,略作沉吟,請她明天記個詳細清單,包括每件物品的價格。他下午派人來取。

這個時期的戴笠處在一生權力的頂峰。在軍統局雖然職務是副局長,但卻主持一切;因為局長一職從來都由侍從室一處主任兼任,隻是名義上的兼任,並不真正來局視事。此外戴笠還兼任三個肥得流油的職務:財政部緝私署署長、戰時貨運管理局局長、中美合作所所長。真是可以呼風喚雨旋轉乾坤,處置胡蝶這種失劫案,應該說不在話下。

為了順應胡蝶的疑心,他便認定楊惠敏有監守自盜嫌疑。派人到株洲將楊惠敏及其未婚夫趙樂天抓了,送到貴州息烽集中營拷問。

不料盡管遍體鱗傷,楊惠敏也堅不承認詐騙。說當初他們乘坐的船行至東江時,突遭十多名蒙麵持槍大盜在江心攔截,將全部行李移上若幹艘快艇,向虎門方向駛去。

戴笠隻得派強幹人員趕赴廣東偵破。

無奈兵荒馬亂,劫匪如麻,最終也沒有個頭緒,成了懸案。

戴笠明白,案子破不了,自己在胡蝶麵前便會顏麵盡失,前功盡棄。思來想去,有了一個主意。即刻組建了一個由五人組成的購置小組,攜帶重金到境外,按照胡蝶開列的失物清單,一一購買。然後宣稱案子已破,追回了大部分財物。

胡蝶是見過世麵的人,一看這些“追回”的東西,雖不是原物,而款色更新,分量更足,總價值超過了原物。不禁竊喜,順水推舟認領了。心裏深深喟歎,潘有聲與戴笠沒法比啊。

過了幾天,時機趨於成熟,戴笠把胡蝶夫婦接出範莊,住進中山路一五一號小院,不久又移榻曾家岩公館。戴笠有多處住宅,這隻是其中的兩套。胡蝶夫婦的衣食住行、仆傭,一應由戴笠安排供給。

在重慶那段時期,潘有聲搭夥朋友公司做生意,其中一項是走私槍支。抗戰時期在陪都這不是個小事,遭人揭發後即被警察鎖拿局裏去。胡蝶慌了神,急忙跑去求戴笠。

戴笠寬慰她一番,說等閑小事,潘太太不必憂慮。又皺了皺眉說,潘先生何必幹這種危險的事呢,可不可以幹點別的?這樣吧,我來安排。

他派人持名片去警局把潘有聲提出來。不久就在財政部替他謀得一專員差使,赴昆明就職去了。為了方便潘有聲作投機生意,戴笠特地讓“有司”發給潘有聲特別通行證,讓其在滇緬公路上運貨的卡車通行無阻,與政府運送抗戰物資的車輛同等待遇,借以大發國難財。胡蝶對此,感激涕零。

潘有聲離開重慶後,戴笠去曾家岩公館的次數反倒少了;偶去探望,也是始終有隨侍副官在場。

這讓胡蝶大為驚異,她早就看出這個男人對自己心儀不淺,機會也出現了呀,為何裹足不前,依舊持禮甚端?

她哪裏知道戴笠的心機。

終於有一天,胡蝶主動邀請戴笠到曾家岩來住。

戴笠心裏震顫不已,瞠目半晌,才費勁地吐出了兩個字:謝謝!

最初,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不久,也不知是誰主動,竟住到了一起。

沒有任何史料顯示是戴笠主動,也沒有任何史料顯示胡蝶有勉為其難的心理;但卻有確鑿史料表明胡蝶曾多次向朋友讚歎戴笠真是一位對人“知疼知熱”的好男人,又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大丈夫”。

一九四三年,他們搬到戴笠的另一處住宅,即緊靠中美合作所的楊家山公館。

這個公館係全西式建築,裝修、布置都非常豪華。連偶來竄門的中美合作所美方所長梅樂斯上校也讚不絕口,認為足可比肩馬歇爾元帥的弗吉尼亞州裏斯堡多納莊園的府邸。

胡蝶卻不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前後都是山,連一個供散步的花園也沒有。

聽到她的抱怨,戴笠立刻命令局本部總務處長沈醉在公館前火速炸山開造出一個花園來,麵積至少須一畝地,限一個月完工。戴笠親自設計,在斜坡上用石塊鑲了“喜”和“壽”兩個大字,盡露俗不可耐情趣;在兩個大字之間種植不少奇花異草。僅這一項就花去銀圓一萬塊。

後來楊家山公館胡蝶住厭了,要戴笠換個風景優美的地方。

戴笠聽到這話的當天就把沈醉召來。命他到神仙洞附近去勘察,盡快造一座更豪華的公館。為了使胡蝶散步時免於爬坡,專門囑咐沈醉把平坦的公路一直建到公館大門口。

沈醉用強製辦法,逼迫工人通宵達旦趕工。因疲勞過度,無力躲閃飛石,施工過程中有三位石匠被活活砸死,十二位石匠被砸成重傷,輕傷者天天不斷。

潘有聲從外地歸來,大驚失色,悲痛萬分。有一位好心人密告他神仙洞的電話號碼。他打通了電話,用悲憤的聲音詰問胡蝶;後者不做正麵回答,支支吾吾,推說不日就會回家,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以後再打這個電話,都是女傭接聽,都說“戴太太”不在家。

潘有聲十分惱火,幾次到中二路羅家灣十九號軍統局本部,吵嚷著要找戴笠拚命。連去幾次都吃了閉門羹。

後來,戴笠副官楊漢光到他下榻的皇後飯店找到他,和風細雨地規勸一番,曉以利害;意思是你要把胡女士帶回去,那是萬萬做不到的,人家不願意跟從你了呀,何必強人所難。我看潘先生還是接受點錢財補償、做個官算了吧。聰明人可不能吃眼前虧呀。

結果,潘有聲悻悻然離渝繼續做他的生意去了。

俞濟時對這些情況多少有所耳聞,而“個中委曲卻不甚了了”。對戴笠幸福地向他剖白“兩情相悅,並無絲毫強人所難”之說也隻好姑妄聽之,一笑而已。

戴笠剛剛說完,正欲端起茶杯,副官就進來報告陳果夫出委員長辦公室門了。

俞濟時一躍而起,邊向外衝,準備去送陳果夫;邊叫戴笠趕快去見校長,不然哪一位大佬突然出現了,那就又得等了。

陳果夫今天來見蔣介石,主要是談立即剿共的必要性。其動機有兩個:一個是可以向蔣介石坦陳的;另一個則不便說出來,須深藏心底。

共產黨借八年抗戰,日益坐大,現今擁有大片地盤和正規軍;外邊還有蘇聯明裏暗裏的支援。從前他們在江西的時候,那麽弱小,尚且無法徹底剿滅;現在基礎雄厚,若再任其發展,用不了多久,強弱之勢就會易位,實力超過國府並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容我們再猶豫不定了。現在已經沒有了抗戰這個名目對他們進行屏護,再沒有人能把什麽挑起內亂破壞抗戰的罪名加諸我們頭上了。大可不必顧慮輿論的聒噪,宜斷然出以雷霆手段予以剿滅。須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是陳果夫的第一個動機,也是他今天向蔣介石進言的主要內容。

多年來,朝野人士都知道,陳氏兄弟在高等官僚中算是比較清廉的。我們把時間前後放寬一點來考察,就會發現,在蔣宋孔陳四大家族中,陳家與另外三家相比,簡直可以說天淵之別,說得上是高層中的“窮人”了。

抗戰勝利以後的某年秋天,孔祥熙以“忽接家人自美來電,謂夫人染患惡疾,情況嚴重”為由,匆匆飛美。當天美國總統杜魯門就對多位助手說,“今天肯定會有十億美元的美國援華貸款被取道第三國轉入紐約某家銀行的某位中國人戶頭”。這裏說的某位中國人其實是指孔夫人宋靄齡。幾天後,聯邦調查局首腦向總統報告,稱這個估計太保守了,宋家與孔家已有總數三十億美元存入曼哈頓兩家銀行;蔣家也不遜色,蔣夫人宋美齡早在一九四三年存在紐約的大通國民銀行、花旗銀行的美元就已經超過了一億五千萬元。須知那個時候美元的幣值很高,購買力很強,一美元相當於二十世紀末葉、二十一世紀初葉的一百美元;而且當時擁有上億美元的美國資本家也並不多。

陳果夫盡管身躡高位,但收入主要靠薪金和稿費,幾乎沒有企事業類的收入,更沒有暗中轉移外國援華貸款的舉動。他出任中國農民銀行董事長,還主動將薪金由一千二百元降為一千元;兼任交通銀行董事隻拿出席費,其他贈款一律謝卻;兼任中央合作金庫和中央財務委員會董事也是隻拿出席費,拒領薪金。抗戰勝利後,陳立夫十分眼紅蔣、宋、孔三家越來越龐大的家產;同時陳氏兄弟所屬CC係高官各個腰纏萬貫還不知饜足,希望隨著國府還都南京,到江浙富庶之區大撈特撈。大家以發展團體經濟為借口,輪番包圍陳果夫,要求他率領大家放開腳步向經濟領域進軍。陳果夫畢竟不是聖賢,終於心動了。整個官僚集團階層都在撈錢,這個世道固守清貧,眾人皆濁我獨清,能有什麽意義呢?能有人為你立貞節牌坊嗎?他覺得自己不能讓大家太失望了,否則最終可能親信星散、團體瓦解。琢磨之後,認為要在經濟上迅速崛起,迎頭趕上去,就得擴大現有一些金融機構(比如說農行)的業務覆蓋麵。隻靠複員後的國府控製區域是顯然不夠的,還得把東北拿到手,把蘇北、山東、晉冀魯豫邊區甚至陝北、內蒙等赤區及時收複,這樣才有足資發展的基地。

這就是他勸說蔣介石盡快發兵剿共的不可說出的動機。

蔣介石讚同他的觀點;但也像與戴傳賢對話一樣,提出關於輿論向背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軍事準備也還遠未成熟。

陳果夫認為這個不難,可以把破壞和平的責任扣在共產黨頭上,讓輿論譴責共產黨去吧。具體做法是以戰後合作為名,電邀毛澤東來渝“共商國是”。諒他毛某人縱然吃了天雷膽也是不敢來的。一次、二次、三次反複電邀都不來,說明全無和平合作誠意,那麽以後的是是非非就容易說了;如果毛澤東吃了天雷膽竟然來了,那就更好了。可以把他阻留在委員長身邊曠日持久地談,不必放回去了。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迫使他同意中央意見當然好;若其死硬到底,我們也可在緩兵期間整軍經武,調兵遣將。那時主動權就全在委員長手上了。

戴笠今天的運氣可真是太不好了。他來到蔣介石門外,喊了報告,聽到蔣介石說請進,他也推門進去了;但蔣介石卻像完全忘記了他曾預約拜見並已蒙允準似的,不無厭煩地皺了皺眉頭,乜視了他一下。

“雨農,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定要今天來湊熱鬧?”

他站在那裏,自然不敢分辨有預約在先,是校長你老人家不守信,讓戴傳賢、陳果夫僭了先;而隻能訕訕地待著,臉上保持著一種招人憐憫的表情。不料他的默不作聲更引起了對方不悅。蔣介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說:

“有什麽事,要抓緊講!”說著指了指案頭的電話,“白健生、何敬之剛才來電話,有要緊事商議,馬上就會來到。你最多隻有……這個是,十五分鍾吧!”

這就完全打亂了戴笠的計劃。原定陳述過程中的一些煽動性細節隻好忍痛割愛了,趕緊在腦袋中草草調整了一番說話的程序———這個過程盡管不到兩分鍾,還是讓蔣介石頗有點不快。

“你這是怎麽回事?”蔣介石沒好氣地說,“要是沒話說,先回去考慮好了再來!”

“不不,請校長明鑒,學生已經考慮好了!”

戴笠不敢怠慢,把今天要稟報的事揀關鍵部分,分成兩項,向蔣介石陳述。

第一件事是黃埔係有幾十名曾留學歐美的青年將校,在美國軍政界激進分子長期蠱惑下,向往歐美資本主義民主製度,希望蔣校長能順應世界潮流,結束戰時體製,“還政於民”。其中兩名一個月前冒險上書,結果也不知那“書”是否送達蔣校長案頭,不久就被軍統“捉將官裏去”了。他倆的“同誌”們十分失望,決定采取二十世紀以前的意大利燒炭黨人和俄國十二月黨人辦法,以除掉國家舊首腦方式擁立新首腦。至於新首腦是誰或者說應該是誰,他們也不甚了了;或者已經有了方向,但由於你一言我一語湊成的名單過長,爭論不休,一直莫衷一是。據後來揭秘史料表露,那份名單裏居然還有蔣介石的親信張治中、蔣鼎文、顧祝同甚至胡宗南。這夥可笑的小陰謀家哪裏知道,他們的黃埔學長戴笠早就掌握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姓名、供職單位、家庭住址;甚至後來密謀狙擊蔣介石的地段也被調查得一清二楚。本來此案立刻可破;戴笠卻不許下邊行動,隻命令嚴密監控,不許脫鉤。他不可告人的心思是讓狙擊成為事實———當然前提是絕對保證蔣校長毫發無損,然後再收網捉人。他知道蔣校長向來深恨一切行刺者背後的政治勢力,除了足以激起蔣強烈的報複欲,還足以使之產生強烈的危機感。而這“背後的政治勢力”不是別的,戴笠要用充分的“證據”向蔣證實是共產黨。炮製證據,軍統內多的是頂級專家。

這個話題果然引起了蔣介石極大關注。他盡力克製著被學生中的不肖之徒出賣的惱與羞以及免不了的危險等複雜情緒,哼了一聲,問道:

“這個是……這夥叛徒的後台是誰?這個是……唔,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有後台的!”

“校長英明!確實有後台———這二十幾個家夥全部加入了共產黨!”

蔣介石大吃一驚,愕然瞅著戴笠,半晌沒開腔。這個可太出乎意料了,他知道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以後,共產黨在上海推行過一段時期的暗殺政策;自從毛澤東為首的穩健派掌權以後,基本取消了這種冒險又頗失民心的舉動,隻以奪取天下為宗旨。怎麽現在忽然又重操故伎了?這個情報可靠嗎?會不會是戴雨農這廝偵察失誤?會不會根本就是個子虛烏有的事?他不敢全信,也不敢完全不信,隻好暫時存疑。沉吟一番,教戴笠抓緊破案。人員歸案了,真相也才可浮出水麵。

第二件事是對日偽的受降與接收。對於受降這種應由中央考慮的大事,戴笠明白不便自己置喙;而接收,他認為必須爭取老頭子同意由軍統“率先”(實質上是搶先)實施。向蔣介石陳述的理由是蘇北、皖北、浙南的粟裕部與山東的羅榮桓部都在蠢蠢欲動,要防止他們把江浙一帶敵偽資財、軍火搶奪到手。目下國軍主力急切之間難以抵達該區域;軍統所屬忠義救國軍近在咫尺,一天之內就可進入寧滬;軍統上海站地下人員也頗有實力,亦可搶先指揮周佛海等偽方“反正”人員協助封查敵偽產業。

蔣介石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不過馬上又伸出指頭遙遙向戴笠虛戳了一下,頗為嚴厲地說:

“你的人員隻負責查封,以便防止敵偽財產、軍火流失;但是不可擅自行動,淆亂程序。具體接收事宜,這個是……隨後政府要組建專門機構進行!”

這個告誡,讓戴笠大感失望;但他腦瓜轉得快,馬上想到了古時良將在前線違令時的理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還是爽快地應了個“是”。

[1] 租界處於日軍占領區中,時人戲稱為孤島 。

[2] 今廣東韶關 。

[3] 那個時代的媒體用語,即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