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夏天的南京,真不愧三大火爐之一的稱號,酷熱異常;如果是在雨前,那就更為燠熱難當。這天傍晚就是如此。

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少,都找地方納涼去了。少數不得不上街的人,或者必須經過某條大街小巷去什麽地方會友、辦事、找樂子的人,無不汗濕衣襟,邊走邊搖扇不止。孟淑賢也在這個行列中。不過她是坐在人力車上,雖然同樣難避悶熱,畢竟比那些邁動雙腿的人好得多;至於拉著她滿大街轉悠的車夫,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僅看人家上半身的背部像開了溝一樣流淌不止,你就會感慨不止甚至生出某種敬畏來。而孟淑賢對這一切全都視若無睹,她的心思和目光全都在所經過的每一寸路段,盡管大部分路段今天已然反複經過多次了。

解根柱有好長時間———這是她的感覺———沒有和她聯係了。她陷入了無法抑製的思念,非常希望見到他,哪怕隻看上一眼也行。為此她偷偷地哭了很多次。後來,決定主動去找他。說來容易,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地,連方向都不知道,哪兒找去呀。隻好采取一種方法———大海撈針的辦法。每天下班後,就雇一輛黃包車,到城市的中心地帶去轉悠,她相信總能找著他。每天都是這樣,從傍晚開始直到夜裏十一點鍾,才怏怏地回去。

今晚是第九天,運氣終於來了。她終於找到了人;可也找來了一腔憤慨與悲傷。

本來今晚她就覺得非找到他不可,今天可是有正經事的呀———她這樣對自己說。午後無意間聽到部裏兩位官長的對話,她認為解根柱一定會感興趣的,因為那對話裏有軍事情報。

約莫九點鍾光景,黃包車經過鼓樓附近一個咖啡館的時候,她心裏顫動了一下。急忙叫車夫停下來。她控製心房的狂跳,仔細盯著咖啡館臨街的落地玻璃窗辨認了半晌,判明自己並非眼花,裏麵確實坐著解根柱。欣喜萬分之餘,又發現解根柱並非一人,他對麵還坐著一位漂亮的女子。從姿態上看,兩人正娓娓交談,十分入港。這姑娘是誰?孟淑賢緊張起來了。她下車來,付了車錢,急匆匆邁上人行道,準備進去弄個明白。可是剛進咖啡館的門,又退了回來。這樣闖去算什麽呀。萬一鬧得讓解根柱不高興甚至光火怎麽辦。權衡半晌,決定在門附近一棵大樹遮擋街燈的地方觀察一會兒再說。

沒過多久,解根柱與那姑娘起身,往外走了。

出得門來,那姑娘伸手挽上了解根柱的胳臂。孟淑賢覺得那動作十分嫻熟,顯係挽過多次了。不禁怒火中燒,由著性兒她會跑過去問個究竟。而這些年的人生周折,使她性格中的棱角磨平了許多,懂得了克製,懂得了進退,懂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琢磨片刻,決定偷偷尾隨他們。看看他們會不會住在一起。

大約隻漫步了半條街,解根柱送那姑娘登上一輛黃包車。然後道了再見,又目送車子走遠。轉身過來,嚇了他一跳。孟淑賢站在那裏,隻兩步遠近。

“啊,你怎麽在這兒?”解根柱訕訕地笑著,問道。

“不歡迎嗎?”孟淑賢聲音平和,而臉上卻沒半點笑容。“是不是礙你什麽事了?”

“怎麽這樣說話?什麽事不高興?”

“剛才那姑娘是誰?”

“我表妹呀!從安徽過來看病。”

孟淑賢心裏嘀咕,真表妹還是假表妹呀;何況從古至今表兄妹成就好事的也不少,那舞台銀幕上這樣的故事還少嗎。但她察覺解根柱臉上有一絲不悅,立刻省悟到自己太衝動,明白不能再追問了,便說:

“老站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呀!怎麽,不請我喝杯咖啡嗎?”說罷,瞅著他,臉上含著調侃的笑。那意思是你剛才請那“表妹”喝,現在為什麽就不可以請我這“表妹”喝呢?她相信他讀得出自己的意思。

解根柱伸手誇張地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於是兩人往那咖啡館走去。沒走幾步,孟淑賢就挽住了解根柱的臂彎。後者明白她的意思,隻尷尬地笑了一下。

在咖啡館裏坐下之後,孟淑賢已完全冷靜下來。明白因吃醋而和他過不去,結果說不定會使以後連醋都沒機會吃了。

剛才解根柱送走的漂亮姑娘,就是華中野司派給他的報務員。他不希望這件事引起孟淑賢的妒意,那樣會影響他把孟淑賢打造成潛伏情報人員的計劃。但他現在還找不到如何在自己心中擺放這兩位年輕女人的辦法。對報務員同誌當然簡單得多,工作關係、同誌關係,至於以後的發展他也不知道;關鍵在孟淑賢,她對自己有個人要求,不然她哪裏會服服帖帖地接受對她的“打造”呢。所以他不能按照組織上希望的那樣與報務員發展關係,成為真正的戀人,甚至夫妻。因為那樣的話,孟淑賢就不會像現在那樣是一支馴順的小羊,而會成為一隻母狼的。

他想向她好好解釋一下,剛才那姑娘與他的關係並不像她猜疑的那種。

“剛才那……我的表妹,……”

“啊,你不用解釋了!”她溫柔地微笑著。“當然是表妹,我知道。其實,你的表妹不就是我的表妹嗎?”

這話聽起來有點霸王硬上弓的味道。但卻使他鬆了一口氣;她並未在這件事上繼續冷嘲熱諷,甚至像以往在魯南那樣死纏爛打。而且“你的表妹不就是我的表妹”這句話倒是忽然間啟發了他。報務員需要找個職業作掩護,不妨叫孟淑賢去辦這件事。

“我最近正要為表妹的事去找你,今天正巧碰上了,真是天意!”

“啊,什麽事呀?”她堵在胸口的石頭掉下去了。為那表妹的事要去找她,並不藏著掖著,也許真不是什麽戀人吧。

“她不願在老家那個小縣城待著,希望乘來南京之便,求我給找個合適的職業。可是我在這南京城裏並沒什麽朋友呀,於是就想到了你。怎麽樣,有辦法嗎?”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別管了,表妹的事我來辦!這方麵,你和表妹有什麽具體的想法沒有?”

“我知道你在南京也沒什麽地方上的關係,但是參謀總部那些人應該很熟吧?可不可以通過他們的某一個人幫忙呢?”解根柱的意思是通過敵人中央機關的關係介紹的職業,等於給報務員身上刷了一層保護色。

孟淑賢盡管也一下就想到去托總部一些官長甚或戴季陶幫忙,而聽到解根柱主動提出這一項建議卻使她愣了一下。那一愣隻不過刹那間,卻使她頓悟似的明白了,馬上做出了一個判斷:“表妹”定是他的同誌!看來確實不是戀人,自己多心了!既然如此,這個忙不僅要幫,而且要讓他十分滿意才好。

談完了這事,也知道了表妹帶來的安徽身份證材料上的姓名叫單月卿。這個話題結束以後,她就說起自己這兩天到處找他的原因來。

“那天科長叫我去給處長送文件。處長正和另一位官長在閑聊,說總長擔心山東共軍入淮以後會不顧一切發奇兵南下,腰擊宣家堡、泰興、泰州,然後與粟裕形成對蘇中國軍南北夾擊之勢,所以令已過江的十二萬國軍按兵不動,沿宣、泰一線兩百公裏布防。我當時佯作毫不感興趣,交接完文件就離開了。處長還要我坐一坐陪他們聊呢!我怕招惹懷疑,就推說有事走了。我不知道,這個情報有沒有用?”

這就意味著,目前李默庵攻粟的兵力依然隻是他手裏的十萬人馬,新過江的十二萬預備隊暫時不會參戰。這可太好了。必須在明晚之前把這情報發給華中野司。

“太有用了,淑賢!這樣,你明天想辦法再去佐證一下這份情報的準確性,下班後我們在這裏碰頭。”

“好的,放心吧!”

拿到經過孟淑賢確證的這份情報,情報處長朱誠基立刻送到粟司令員案頭。

粟裕大喜。可以暫時不必去顧慮新過江的那十二萬敵軍了,集中精力打李默庵他有把握。

他命三萬主力部隊到距海安城不到十公裏的地方隱蔽休整。地方黨委組織民兵和解放區翻身農民封鎖一切通道,嚴防敵人探子進入大軍屯駐區域。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工作做得非常好,近在咫尺的敵人竟對鼻子底下的一支大軍毫無所知。

命令第七縱隊用運動戰方式防守海安。戰略意圖是與敵周旋,拖住其主力,盡可能消滅其有生力量,以利大軍最後殲敵。

七縱是從蘇中地方武裝上升為主力不久,補充了大量解放戰士,所屬四個團隻有一個團參與過野戰軍主力打大仗;而且每個團都不足額,縱隊總兵力隻三千多人。而李默庵直接用於奪取海安的部隊多達五萬人,敵我力量絕對懸殊。

所以粟裕認為輕率不得,親自來到七縱指導部署,對開戰以後的打法預授機宜。派五十九團阻擊從薑堰、白米東犯之敵;五十七團守海安城區;五十五團加六十一團之二營守備海安外圍,構築工事阻擊,大量殺傷其有生力量。

七月三十日,李默庵部在飛機、大炮的交替掩護下,全線向海安推進。上午十時許,在花園橋、袁家橋與共軍警戒部隊接觸。

共軍五十五團之三營兩個連憑借有利地形與敵人激戰三個多小時,殺傷大量敵人後,主動轉移至周家莊一帶。與此同時,該團一營、二營也與攻來的敵人交上了火。巧妙阻擊,令敵人找不到要害下手。當夜,借月黑掩護,五十五團三營教導員趙伯英親率兩個排,摸進敵軍縱深,插入其三個團的接合部。突然開火,向三麵襲擾,還大吹衝鋒號。鬧騰了一個多小時後迅速撤出,竟無一傷亡。

而國軍各部不明就裏,分不清敵我,各自都認為遭到了攻擊,便哪裏有槍打來就向哪裏回擊,致使三個團互相對射,形成火並。結果,消耗了很多彈藥,死傷了一千多官兵。直到天明這場鬧劇才息台。

當晚,東線的柴灣、西線的崔母鎮等地也發生了大同小異的戰鬥。

七月三十一日,全線戰鬥一度呈膠著狀態。

李默庵加大了對共軍陣地大炮轟、飛機炸的規模,壓得共軍官兵在陣地上抬不起頭來;國軍並不輕鬆。整編六十五師在飛機大炮掩護下,全力向共軍五十五團之一營陣地猛撲,均遭到有力阻擊,未能前進一步,還留下了不少屍體。

下午三時,國軍一個營進攻共軍五十五團一營三連防守的楊家橋前沿陣地。團部調一營預備隊協助三連將敵人擊退。

下午四時,國軍又向楊家橋增派了三個營兵力。而共軍一營已沒有預備隊了,情況萬分危急。團部隻好從二營抽調第五連加上團屬偵察排前去增援,協助打退了敵人進攻。

下午五時,國軍再次組織強大攻勢。共軍五十五團團部將所有勤雜人員、參謀人員全部抽出,全力支援楊家橋。整整一天的鏖戰,全線防守的共軍消耗敵人有生力量、遲滯其攻勢的目的已達到。

七縱首長決定,當晚借夜色掩護,按照粟司令員預先為他們製定的計劃,全部退到二線陣地。

八月一日拂曉,共軍五十五團剛剛退到張家灣、蔡子灣橋、陳家莊、王家莊一帶的二線陣地,敵人竟尾追而來。雙方又展開激戰。

而國軍懾於前一天慘重的傷亡,雖連續衝殺進攻,卻頗有節製,不敢冒進。

當夜十二時,共軍再向後撤退,進入三線陣地。

鑒於上次撤退的教訓,五十五團參謀長李幹親自率領一營一、二兩個連斷後,不斷主動出擊襲擾,防止敵人尾追,掩護部隊安全轉移。

共軍西線的五十九團也於下午六時放棄二線陣地,退守黃自糧、胡家集一帶三線陣地。

八月二日,西線國軍兩個旅尾追推進,向共軍五十九團退守的黃自糧陣地進攻。

五十九團又按計劃轉移到海安城以西的三裏廟一線。

五十五團所到的三線陣地是五十七團所構築。因地形不熟,延誤了進入時間。而敵人已大量追來,迫近前沿。五十五團三營在楊清營長率領下拚死抗擊,方才穩住陣腳。

防守東線的五十五團一營在張家莊一帶與敵人激戰一個小時才撤退。而該營二連扼守蔡子灣橋,卻沒有接到撤退命令,戀戰不退,致被敵人包圍。幸運的是當時敵人並未捕捉到他們的準確方位。他們機智靈活地穿越包圍圈,連續渡過十多條河流,終於順利回到了團部。

二日下午,國軍八架飛機輪番轟炸共軍三線陣地及其背後的海安城。是時突降傾盆大雨,新築的工事在國軍炮火轟擊與雨水衝刷下大部分垮塌,泥漿過膝。縱隊指揮部決定黃昏後全部退守城區。

粟裕認為,“疲敵”意圖已達到,殲敵時機已成熟。命令七縱馬上撤離海安。

當晚十一時,七縱秩序井然撤出了海安。

七縱在海安以三千多人抗擊敵人五萬多兵力的輪番進攻,奮戰四天多,僅傷亡二百多人,卻消滅了敵軍三千多人,創造了敵我傷亡十五比一的新紀錄。戰後受到了華東局和中央的表彰。

而七縱上演的隻是序幕,海安一線更大的激戰即將拉開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