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慢了下來,緩緩進站。此刻已近黃昏。

覃正侯與勞春亮各自拎包下車了。

他們所談論的宣、杜較量到此似乎告一段落了。但其實並未結束,一年多以後這個較量在蔣經國推動下達到了**。此係後話。容以後再敘。

勞春亮在火車站外招來兩輛黃包車,兩人坐上去。勞春亮說了個地址,兩個車夫一前一後跑了起來。

勞春亮父親的宅邸在雲陽路,是一座花園洋房。

覃正侯主張去住旅館,自由自在一些,免得在勞父麵前拘謹。

勞春亮為了顯示自家房子闊綽、家裏生活的舒適,以省幾個錢為由,硬要拉他去家裏下榻。

還好,勞父是個隨和的人,一副樂嗬嗬的嘴臉,並不幹預他們的行動。一起吃了晚餐,喝了餐後茶,就叫勞春亮“陪客人出去玩玩,不可怠慢了”。

出了大門,他們叫了兩輛黃包車,往百樂門方向去了。

上海市的中心區,也就是中外布爾喬亞夜生活的區域,燈火輝煌,如同白晝、他們經過靜安寺路中段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人行道上揮手大聲呼叫覃正侯的名字。

覃正侯趕快叫兩個車夫停下來。

他下得車來,那人也跑到了跟前。這才認出是表弟邱連升。

勞春亮見那哥倆高興的勁頭,意識到百樂門去不成了。心裏不悅。為了禮貌,也隻好下車來應酬。

覃正侯看出了勞春亮的情緒,便抱歉地說久不見表弟,須敘敘家常,隻好失陪,勞兄一個人去百樂門玩好嗎?

勞春亮隻好怏怏地說也行,也行。拱手作別。

覃正侯就近帶表弟進了一家茶樓,要了個包間坐下。

這個表弟三十歲出頭,穿一套淺藍色絲質長袍;模樣不大好恭維,獐頭鼠目,滿口黃牙七差八拐很欠整齊。哥倆上次是在三年前見過了。那時表弟在跑生意,把共區的土特產倒騰到寧滬一帶賣,又把寧滬的工業品和醫藥運到共區。是個紅白兩方都有門路的人物。

各自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吃了佐茶的花生糕。覃正侯打量了他一下,笑嘻嘻叫著他的表字問道:

“霧鬆,這幾年生意可好?賺了不少吧?”

“錢確實賺了一些,不過最大的收獲還不是這個!”

“啊?那……那是什麽?”

“國共雙方都交了不少的朋友,都是緩急之間可以幫大忙的;也就是說以後不論哪方麵勝了,都有小弟一碗飯吃!哈哈哈……”

“難道你以為共產黨以後還有占據秋風的可能?”覃正侯詰問道,旋又笑著搖了搖頭。故意說:“我們現在的地盤十倍於共區,江南、廣東等財賦之區也在政府手裏;國軍總兵力是共軍的五倍,而且得到美國支持,已裝備了二十個美械整編師,美國還將陸續裝備一百個整編師。共產黨獲勝,毫無可能!”

邱連升笑了笑,沒馬上說話。從一巨型煙盒裏拈出兩支裝潢精美的雪茄,撕開封口,遞一支給表哥。用打火機給他點燃。這才一邊給自己點煙一邊說:

“小弟近年來兩邊跑,長了不少見識,懂得了政治、軍事上一些小道理。以小弟現在了解到的情況看,國民政府要打敗共產黨,我看很難!”

“為什麽?說來聽聽。”

“人心向背,是立國的根本,這個道理連古人都是認同的!現在政府民心盡失,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官民關係勢同水火,這是瞎子也看得出來的!這樣的政府要想長治久安,可能嗎?”

“你說的這個,我不否認,確實都是事實;但是共產黨未必就會攬盡天下人之心吧?”

“大哥說得對!在國民政府控製的區域,人們確實不太了解共產黨,當然也就談不上民心向背的問題;但是有一個現象請勿忽視:共產黨的地盤拓展到了哪裏,哪裏的老百姓就會像著了魔似的,從此就把共產黨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邱連升說的道理,覃正侯哪會不懂呢。他依舊裝作懵懂的樣子,問道:

“有這等事?太奇怪了!那你說,是什麽原因呢?”

“他們的官場和軍隊,絕沒有國民政府這邊的貪汙腐敗、賣官鬻爵、賄賂公行,也從來不會動輒出動警察對付老百姓;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對老百姓的關懷落實到了具體物質上,那就是現在正實行的土改政策。想一想吧,占中國人口九成以上的農民獲得了土地,將會如何發瘋一樣的支持共產黨!大哥,這可怕不可怕?哈哈哈……”

毛澤東曾在延安向蘇共代表米高揚陳述一個觀點:中國的產業工人數量很少,所以作為革命的領導階級的中國工人階級無法承擔主力軍的任務;而占中國人口九成以上的農民,生存條件最惡劣,政治和經濟地位最卑微,他們和工人階級一樣最渴望革命。所以,中國農民是實現布爾什維克社會理想的中堅力量。

一九四六年,有外國記者問毛澤東,國共戰爭他有多大取勝把握。

毛澤東在回答中幾乎沒有提到過戰略戰術問題,卻說“那就要看我們的土改完成得好不好。蔣介石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他黨政軍官員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有地主家庭背景,所以他不得不“反對農民的土地要求。如果我們能夠解決土地問題,我們就一定會勝利”。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贏得農民認同的最有效辦法就是土改。曆史上任何一次農民大起義幾乎都與土地占有問題有著直接的和根本的關係。土地對於億萬窮苦農民來說是生存問題,“他們起來鬧革命不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為了能活下去”。對於農民與土地的關係,毛澤東有著比任何人都深刻的理解。

毛澤東在以往的二十多年,為中國革命創造了解決土地問題的幾種政策:

紅軍時期:強行沒收地主土地,分配給農民。這多少有一些列寧當政初期的影子。

抗戰時期:為了有利於團結抗日,體現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階級矛盾下降為次要矛盾,采取了較為溫和的減租減息,也就是不再剝奪地主的土地。

抗戰勝利後:隨著階級矛盾逐漸上升為主要矛盾,毛澤東隨即製定了新的土地政策,即對於同情革命的少數地主,采取贖買土地的辦法,對於普通地主則仍采取沒收辦法,將這些土地分配給農民;同時承認地主、富農的權利,分給他們與農民一樣的土地。當然,對於反對土改的地主,輕者訓誡,重者法辦。

西方記者(《泰晤士報》)斯尼爾遜到山東訪問,饒漱石特批他可以自由決定自己的去向與采訪對象。

斯尼爾遜後來對那裏的農民這樣寫道:“古老的木犁翻過**濕的泥土,背上那支舊步槍帶子上鍍鉻的扣子,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千多年來的痛苦與憂愁,代之出現的是歡顏與對未來的憧憬。”

美國女記者格蘭姆向山東解放區六十八位翻身農民詢問同一個問題:“你不怕國軍回來收回你的土地嗎?”

得到的回答當然不完全一樣,而意思卻十分相近:“我們有自己的軍隊,國民黨回來不了;即便他們回來了,我們會像對付日本鬼子那樣趕走他們!”

在林彪主持下,中共中央東北局召開了一次與土改息息相關的會議。

這是討論撤退到鬆花江以後,黨如何在東北站住腳從而壯大力量的曆史性會議。

對毛澤東的土地思想有著深刻理解的林彪指出,當前工作的重心不是進攻,而是鞏固現有的根據地。而鞏固根據地的關鍵就是充分發動農民群眾,讓窮苦農民掌握鄉村、縣級政權,使東北自衛戰爭成為廣大人民自覺參加的戰爭。而要做到這點,首先就是進行土地改革,並使農民相信土改的不可戰勝性。

為了土改,東北的布爾什維克冒著透骨的嚴寒和遮天蔽日的大雪,進入到無法擋風避寒的茅草屋,坐到那些毫無熱氣的炕頭,用最通俗的語言向赤貧的農民講述階級與階級剝削,講述人人平等首先是經濟上的平等否則一切都是空談,講述必須用革命手段奪回本來就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那就是土地。

發動起來了的農民,追隨共產黨把大地主從高牆深院中揪出來,推上審判台,讓他們接受苦難的農民的控訴。哪一戶窮人沒有一本血淚史啊,閘門一經打開,就一發不可收拾:賣兒鬻女、草菅人命、逼良為娼,種種舊中國的罪惡全部被揭發出來。這些罪惡無一不與土地的占有相關。

當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回到它本來的主人手中時,他們支持革命的熱情形成了任何東西也無法阻遏的暴風驟雨[1]。

後來的事實證明,土改的徹底勝利,對東北解放戰爭的勝利起到了最根本的作用。毛澤東指出,“所謂人民大眾主要的就是農民。忘記了農民就沒有中國革命,忘記了農民,就是你做了一百萬件事情,也沒有作用,因為沒有力量。”

邱連升在說話的時候,茶喝得很少,卻不斷拈佐茶的花生糖、油炸蠶豆之類往嘴巴裏送。覃正侯後來察覺到了,疑惑地審視他片刻,旋即省悟地問道:

“霧鬆,沒有吃晚飯吧?”

邱連升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愣了一下,笑道:

“今天從蘇北運一批貨過來,到得晚了一些。我們見麵的時候剛從貨棧出來,正要去尋個飯館。”

“哎呀,你老弟也不吭一聲!知道你沒消夜,我們就不來茶館了!”

堂倌正巧這時進來續水。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馬上說:

“對門有個淮揚菜小館,還算精致。二位客官要不要他們把菜單送過來?”

“好呀!”邱連升頗有興致,“我們也不看菜單了,教他們做幾樣雞鴨魚之類的菜,牛肉也可以;再抱一壇紹興老酒來。我們隻兩個人,菜不要太多,但必須精致!”

茶博士應聲出去了。

半個多小時,菜和酒陸續送過來了。

覃正侯已在勞家吃過晚飯了,此刻隻是陪一陪表弟,提著一雙筷子往各個盤、碗虛晃一槍而已;偶爾碰一碰黃酒,不算是真喝。

“你剛才說從蘇北運貨來。那裏不正在打仗嗎?”

“是呀。不過這也不影響我做生意,新四軍上上下下我都很熟!我離開海安的時候,粟裕剛開完宣家堡、泰興和如皋兩戰的祝捷大會。”

“啊!你見過粟裕?”

“不止一次!最近的距離不過十公尺!”

覃正侯臉上抑製不住羨慕的神情問道:“這個人怎麽樣?”

邱連升放下酒杯,笑了一下,說:“一點不像將軍,更不像名將;倒是很像……部隊裏文書一類的小官!”

覃正侯對粟裕充滿好奇。問道:“你聽見過他說話嗎?哪裏的口音?”

邱連升說:“濃重的湖南口音;但吐字清楚,不難聽懂!”

覃正侯笑了,“你說得那麽準確,是真的親耳聽見過?”

“決非吹牛,”邱連升自豪地說,“確實親耳聽見!一次是祝捷大會前在會場後麵,和一個青年軍人說話,我進會場路過時聽見的;另一次就是在會場裏,聽他在台上講話。”

覃正侯癟了癟嘴,用嘲笑的語氣說:“你一個外人,怎麽會有資格去參加人家的祝捷大會?別不是吹牛吧?”

邱連升打了幾個哈哈,說:“大哥你是不了解他們解放區———啊,不,在這裏應該說是共區或者匪區。在他們那裏,祝捷大會是歡迎老百姓參加的,何況我是他們生意上的合作夥伴!”

邱連升確實沒有吹牛。海安廣場上的祝捷大會他確實參加了,進會場確實經過正與人立談的粟裕身旁。

與粟裕立談的人是第六師政治部宣教部長吳強———解放後長篇小說《紅日》的作者。

宋家橋戰鬥第六師沒有打好。粟裕關鍵時刻出現在六師指揮所,親自調整了六師部署,扭轉了戰局。但他當時對六師主要領導王必成、政委江渭清連一句批評的話也沒說。

吳強對粟裕說:“大家當時看見您親自來了,都嚇壞了。可是您沒有一句指摘的話,大家都感到奇怪!”

粟裕笑了一笑。沉吟片刻,說:“那種情況下,批評、指摘對戰事有什麽用呢?一支部隊仗沒有打好,指揮員正處在困難中,情緒很不容易鎮定。這個時候上級領導不應該對他們多所指摘,一定要多體諒他們,多幫助他們。尤其是在火線上,在敵我雙方激烈交戰的時候,如果對他們進行批評指摘,那就會使他們的情緒變得更急躁,會使他們失去理智,去蠻幹去硬拚。那樣一來,仗會打得更糟,損失會更大。當時我一到你們六師指揮所,看見你們王司令員、江政委臉都很陰沉,鐵青鐵青,明白他們的壓力夠大的,心裏夠難受的,我怎麽還能再去責備他們呢?並不是說要廢除批評,有時候不僅要批評,還要執行戰場紀律。那要看在什麽情況下,對什麽樣的問題,是與非、責任過失是不是搞清楚了。”

覃正侯深深點頭,感慨係之:共產黨不僅有雄才大略的最高統帥,還有如此體諒部屬、是非清楚的方麵軍主將,難怪這麽多年來都奈何不得人家。未來鹿死誰手,看來很清楚了。

邱連升見表哥聽得饒有興味,賣弄地說:“粟裕在台上講話的時候,那才更有趣呢,真是妙趣橫生啊!第一個講話的是從延安來的滕代遠……”

滕代遠說:“蘇中戰役打得好,粟司令員指揮得好,指戰員英勇善戰,已經打了兩個漂亮的勝仗,抓了那麽多俘虜。毛主席高興得睡不著覺呀!希望你們在粟司令員指揮下打更多的勝仗!”

粟裕發言一改平時的文靜沉穩,變得詼諧幽默,引得台下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

“……最近南京的電台播送了一條消息,‘蘇中匪首粟裕負傷,已送東台醫院救治’。大家都認識我,我再向坐在前排的寧滬記者朋友們做個自我介紹:我就是粟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粟名裕,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今天站在這裏同大家講話,請大家看仔細了,兩條胳臂伸屈自如,行走不瘸不拐;我既沒有負傷,當然就沒有住院,身板硬朗得很!蔣介石從來都是靠欺騙人民和他們的士兵過日子!他前一向還吹過‘一個月消滅蘇北共軍,三個月解決中共’;現在又編造粟裕受傷住院的謊話。看來他老人家是撒謊成性了,不可救藥呀!”

邱連升說:“我聽說開完祝捷大會之後,粟裕就要率部去抵抗正向他們逼來的二十多萬國軍了。三萬多人馬去碰二十多萬,這實在是有點玄火啊!”

覃正侯不由自主地雙眉深鎖,深深地點了一下頭說:“是呀!”

[1] 著名作家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就是反映那個曆史時期東北的土改運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