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解根柱打了個電話給孟淑賢,約她晚上去看美國電影《魂斷藍橋》。

孟淑賢欣喜若狂。放下電話,哼著小曲,回到辦公桌前收拾自己的東西。看腕上小表,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距電影開映還有四個多小時。而她卻再也沒法安靜地待下去了。向覃科長請了個假,匆匆離開了參謀總部。

有什麽必要這麽早就開始折騰呢?

她給予自己的理由是:總得畫個妝吧?———當然,應該是淡妝;總得挑一件合適的衣服吧?是的,是的,理由還多著呢。

回到宿舍,兩位室友當然都不在。

五點鍾下班後,大家通常都會去總部機關食堂吃飯,然後才出總部大門。接下來往往還會到街上閑逛一陣子,各找各的樂子去。食堂每天供給午、晚兩餐免費便餐,兩葷兩素,任隨選用。工資不高的下級軍官都不願放過。像覃正侯這樣的中級軍官以及家眷不在南京的勞春亮也免不了常常光顧。但他們當然不在於省錢,隻是為了省事。

孟淑賢坐到自己的小床前,對著小圓鏡著手化妝。

她明白解根柱那樣的政治信仰,厭惡化過妝的女人;而不化妝又不能充分美化自己,所以她就走中庸之道,定了個調子,化“淡妝”。

事與願違,塗來描去,末了竟是個大濃妝。心太切了啊!當然要不得,趕緊擦去、洗淨,重新來。第二次拾掇下來,“淡”固然“淡”矣,卻又淡得過了頭,達不到預期的“充分美化”效果。沒辦法,隻好再次擦去、洗淨又重來。就這樣塗了擦,抹了洗,折騰了好多遍,耗費了一個多小時才“差強人意”。

衣服倒不費事。初夏衣服箱子裏隻三套,沒什麽可挑的。她穿了一件米灰色短袖旗袍,就算完事了。

未到約定時間,她早就待在電影院大門外了。躑躅了兩個多鍾頭才等來了時間,等來了解根柱。

解根柱已然完全都市化了。向後梳理得頗整齊的大背頭,烏黑濃密,油光鋥亮;一套鼻煙色亞麻西服十分合體,一看就知道是上海培羅蒙西服店量體裁剪的昂貴東西;腳上是白黃兩色相接的皮鞋,與西服顏色搭配頗為協調;舉手投足間還不時讓人窺見腕上的勞力士金表。

乍一見他,孟淑賢稍感意外,旋即燦然笑了。那笑裏多少含了點兒嘲諷的味道:誰說共產黨窮呀,麵前這位豈不就是活脫脫的布爾喬亞嗎。

看電影的過程孟淑賢深感幸福。散場後去一家小吃店消夜把這幸福推向**。而分手時對方提的一個要求,卻又讓她從雲端上跌了下來。

他說:“五天後,也就是×月×日,你可以到鎮江接我嗎?”

她詫異地瞧著他,“什麽?鎮江?”

他說:“是的。當天下午三點鍾左右。”

她越加困惑了。“我不明白。”

他不需要她明白,繼續說:“你去借一輛小汽車,吉普、轎車都行;一定要穿上軍服,帶上軍官證。”

她這才開始有點兒明白了。怪不得今天那麽殷勤地陪我玩,原來如此。她慍然地問道:

“究竟怎麽回事?根柱,你要做什麽?”

他不回答他的詰問,微笑了一下,小聲問了一句道:

“能辦到嗎?”

她隱然感覺到這句語氣溫和的問話後麵似乎不無威脅的味道。她明白,如果拒絕,那自己也許從此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他那脾性呀,無情而又果決。四目相對之下,她隻猶豫了幾秒鍾,趕緊回答道:

“沒問題,放心好了!”

“啊,”他高興地笑了,拍拍她的肩,“這就對了!”

這一句讚揚的話和她自以為還算親昵的動作,使她高興了好多天。

第二天,解根柱揣著國統區的身份證,乘長途汽車到了鎮江。

從鎮江城裏到長江邊很近。有一處關卡,檢查很嚴,除了看相關證件,還會搜查行李。

他裝成遊山玩水的樣,沿江踏勘,尋找從北岸返回時渡船拋錨泊岸的地方。

江邊不時有一兩座碉堡,堡外站著幾個持槍士兵,懶洋洋地注視從北岸駛來的大小船隻,顯然一律要檢查的。往來行人隻要不靠近江邊,隻沿著江岸約莫三十公尺的簡易公路行走,他們是不去管的。

他沿著這條既窄又粗糙的土公路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個從石碑上看名叫豐下渡的地方。這裏碉堡少多了,兩三公裏遠近才有一座;碉堡內外的士兵也越發疏懶,因為沒了官長監督。蘆葦葉多起來了,棵棵都頗粗大,也頗高,簡直像茅竹。一棵擠一棵,森林一般,從江岸往江裏延伸,寬可半裏許;順著江岸向前展望,則看不到盡頭。他估摸了一番江那邊與此相對應的方位,默默記了下來。

然後返回剛到江邊的地方。

那裏有輪渡。

他以商人身份買了一張票,大搖大擺到江北去了。

他輾轉來到華中分局和華中軍區所在地淮安,找到了相關負責人,稟報了他是接到交通員傳達的李克農同誌指示,前來銜接關係和領受任務。

李克農的指示是,以前直屬中央情報機關領導的各地情報組織,為適應今後戰爭形勢,都要同時受所在大區的黨組織和軍事機構指揮,戰略性情報報送中央,戰術性情報則送地方。

華中軍區相關部門負責人告訴他,今後具體領導他情報小組的是華中野戰軍情報部(政治部所屬機構)。這裏可以派車送他去海安的野戰軍前線指揮部。那裏的政治部鍾期光主任已知道此事,正在等他。

這時有參謀人員插話,粟司令員不是回來了嗎,可能明天返回海安。軍區要派吉普車送,解根柱同誌可以搭車同去。

解根柱大喜。不僅可以近距離見著這位聲名卓著的將軍,還可以同路同車,運氣真好啊。

解根柱從他們的一些對話裏聽出粟司令員一直在前線練兵或者應對國民黨部隊不時挑起的一些武裝挑釁,不容易回淮安來。眼下李默庵在長江北岸屯兵十二萬,蠢蠢欲動,更不能輕易離開指揮崗位。這次大老遠地跑回來,聽說途中又是騎自行車又是乘船又是搭老鄉的馬車,還步行了好一段路。若不是有重大事情要與華中分局華中軍區磋商是不會如此的。

原來,粟裕與中央在近期戰略原則上發生了分歧。這一分歧,盡管隻是針對華中一隅,卻牽涉到了毛澤東對全國的通盤考慮。

全麵內戰不可避免,已是不爭的事實。毛澤東明白,這個時候隻靠輿論去謀求和平顯然已經辦不到了,一味退讓更難填蔣介石欲壑,隻有堅決地動用武力,以戈止戈了。他在為中共中央起草的黨內指示《以自衛戰爭粉碎蔣介石的進攻》[1]中指出,“蔣介石破壞停戰協定,破壞政協決議,在東北占我四平、長春等地後,現在又在華東、華北向我大舉進攻,將來亦有可能再向東北進攻。隻有在自衛戰爭中徹底粉碎蔣介石的進攻之後,中國人民才能恢複和平。”

可見,即使在全麵內戰爆發的初期,毛澤東仍在力爭挽回和平局麵;他堅決采取自衛戰爭的目的仍然是為了恢複和平。

他希望用半年左右時間,在南線和北線分別組織幾次大的攻勢,殲滅大量國民黨部隊,擴大解放區,逼迫蔣介石知難而退,接受和平。經過通盤考慮,擬定了南北兩線作戰計劃。這一套係列作戰計劃,後來經過實踐,經過探索,越來越完善,某些部分甚至做了較大調整———其中包括時機方麵和區域方麵。

這個南線作戰計劃大略為:以劉伯承晉冀魯豫野戰軍主力五萬人、陳毅山東野戰軍五萬餘人、粟裕華中野戰軍三萬餘人,分別出擊津浦路徐州、蚌埠及其兩側地區和蚌埠、浦口段及其東側地區,在野戰中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在這些行動成功後(不一定要占領開封、徐州),可考慮以劉伯承和陳毅兩軍南渡淮河,向大別山、安慶、浦口一線挺進。毛澤東解釋,這個大踏步進攻行動,其“精神是著重向南,與蔣的計劃著重向北相反,可將很大一部蔣軍拋在北麵,處於被動地位”。“這一計劃是依靠老根據地逐步向南,穩紮穩打,並不冒險。”“如能渡淮而南,即可從國民黨區域征用人力物力,使我老區不受破壞”。[2]應該說,這是一步看似冒險而其實精彩的一步棋。隻有充分洞悉蔣介石心思的人才敢如此落子。這樣的兵鋒首先威脅到南京、上海。蔣介石集團中人一旦感覺到那兵鋒的閃閃寒光之後可以肯定再無人還能鎮定如常,不倉皇調動大軍去對付是不可能的;其後共產黨軍隊再做出一副經略中原的姿態,致使一向迷信“得中原者得天下”古訓的蔣介石不會不管不顧,哪裏還有心思、有富餘兵力去乘虛奪取共軍老巢呢?以往的戰史專家往往思不及此而妄持批評態度。兩軍大戰,了解對方統帥的秉性是製定戰略計劃的重要依據。誰還能有毛澤東那樣對蔣介石的心思、思維方式、秉性做盡了功課從而達到洞幽燭微的程度呢?

北線則提出了一個奪取“三路四城”的計劃:以聶榮臻晉察冀野戰軍和賀龍晉綏野戰軍主力協同作戰,逐一占領平漢、正太、同蒲三條鐵路和保定、石門(石家莊)、太原、大同四城,而將冀東、熱河作為牽製方向。毛澤東命令他們,“在國民黨大打後,你們的基本任務是保衛地方與奪取三路四城”,“須準備六個月或較多時間,但必須完成此任務”。“所有對平漢、同蒲、正太三路之進攻,均是攻城戰,望立即訓練攻城技術,多備黃色炸藥。”[3]

他對東北局、東北民主聯軍的要求是堅持執行“一心一意準備以長期艱苦奮鬥去取得和平的總方針”。抓住當下停戰時機,通過加緊進行軍事、政治、群眾工作多方麵之準備,以“增加革命力量,減少反動力量,使雙方力量對比發生於我之有利變化。”[4]而在目前,即所謂休戰時期,則應采取“敵不攻我,我亦不攻敵,保持平靜”,借以大力鞏固根據地、壯大武裝力量。他反複強調東北要準備持久戰爭,提倡自力更生。專門電示即將到蘇聯治病的羅榮桓,“東北鬥爭主要靠自力更生”,不要向蘇聯提出“過高要求”;又強調關內各解放區更要“完全靠自力更生”,不能向蘇聯方麵“做任何要求”。[5]

進行這一係列軍事部署的同時,毛澤東仍力圖以取得戰爭勝利來謀求恢複和平。他從“大概半年之後又可能和”的願望出發,指示中共駐南京代表團周恩來按照“繼續爭取長期全麵和平的方向去進行工作”,“如不可能則爭取再延長休戰時間”。

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毛澤東致電華中分局稱:“為粉碎國民黨之進攻,決令劉鄧主力出隴海路東,陳舒主力出徐(州)蚌(埠)間,調動敵人而殲滅之。你區應以一部在蘇中吸引並牽製(南)通、揚(州)線上之敵,粟、譚率主力不少於十五個團位於淮南津浦路東,與陳舒配合,一舉占領蚌浦間鐵路線,徹底破壞鐵路,殲滅該地區之敵,恢複三、四分區失地,並準備打大仗,殲滅由浦口北進之敵。”特別強調必須在七月十日以前完成一切準備,待命西移淮南作戰。

陳毅對毛澤東這一指示完全讚成,表示堅決執行。在複電中央的同時,以華東局名義[6]電令華中野戰軍留一個縱隊守蘇中解放區,集結陶勇、王必成兩縱隊以及第十縱、五旅在六合、天長之間地帶整訓,待命開赴淮南津浦鐵路蚌埠、浦口段作戰。此外,數月前陳毅已從華中野戰軍抽調一個多縱隊到他負責的作戰區域。

對於毛澤東全麵的戰略思考,粟裕未能置喙;他隻是對華中部隊主力離開根據地進行外線作戰有異議。

他十分擔心華中主力部隊在華中軍區實力尚未充分強大的現在就離開根據地開赴淮南作戰可能會遭遇重大挫折。三萬多人馬,每天需要糧草十萬斤,都得由蘇中解放區供給,大批支前民工也得從蘇中解放區征調。這個當然不會有問題。問題在於主力部隊走後,李默庵十二萬裝備精良的人馬一旦進犯,留守部隊僅為一個剛剛從地方武裝升格的縱隊如何對付得了?地富人稠的蘇中地區一旦丟失,淮南的作戰部隊就失去了後方供給。除非淮南作戰能趕在李默庵進犯蘇中之前速戰速決。而這個誰敢保證呢?駐防淮南的國民黨部隊是蔣介石誇耀的“五大主力”中的兩個:第五軍和七十四軍———後來更名為整編第五師、整編七十四師。何況蘇中地區水網密布,大小城鎮無不城高池深,是一塊易守難攻的區域。一旦丟失,則有利條件盡為敵人所得,再要奪回,就得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更何況土改正如火如荼地開展,我們一走,地主跟在國民黨後麵卷土重來,窮苦農民豈不遭更大的罪?

中共中央關於用兵淮南的命令一個接一個飛到淮安。

毛澤東同時電告華中分局,蘇中“有暫時失陷可能,你們宜事先做好準備。”

陳毅也接二連三地電促他們盡快擁兵西出淮南。

每一份電報粟裕都反複閱讀,認真琢磨。是服從命令二話不說率部西進,還是向上陳述,爭取中央改變主意?他久久難以決斷。

參謀長劉先勝、政治部主任鍾期光先後來到他的辦公室,希望他及早拿定主意。為了不打擾他的思維,兩人都不約而同悄無聲息地進來,悄無聲息地落座,悄無聲息地點火吸煙。

不知過了多久,粟裕放下手裏那一遝電報,移動目光,茫然望著他倆。長歎了一聲,喃喃問道:

“你們說怎麽辦呀?”

劉先勝瞧了一下鍾期光,又移回視線望著粟裕,說:

“中央和陳軍長的電報很明確,不執行難免抗命之嫌;但是,我們華中野戰軍十五個團開赴淮南,蘇中隻留一個縱隊,怎麽對付李默庵十二萬人馬?”

“蘇中的土改正在勝利進行,我們向老百姓的承諾是田分到手,永遠不會再被地主奪走。那些地主老財跟在國民黨軍隊屁股後頭回來,農民的土地被奪走且不說,還會有多少翻身農民人頭落地?這樣做我們會失信於民的!”

粟裕點點頭,再次長歎了一聲。無力地緩緩站起來,踱到壁掛式地圖前,望著上麵自己親手做的一些標記。良久,自語似的說道:

“仗是非打不可的,問題是在哪裏打最為有利?中央決定采取外線出擊方針,看來是要以戰逼和,意在讓蔣介石清醒清醒,接受和平。我看呀……很難!看看蔣介石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擲進去多少美元、黃金,做了充分的準備,他能甘心停下來嗎?再看看他越來越囂張的氣焰,一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姿態,什麽時候他也清醒不了!我鬥膽預言,全麵較量一經展開,仗就會一直打下去,根本沒有談和的希望!我們唯有一心一意把關注點放在打仗方麵才是對的!怎樣打才能盡可能多地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在什麽地方打能達到這個目的,就照那樣辦好了。直到把蔣介石老本消滅光了,和平自然也就來到了!”

“那就在蘇中打!從目前情況看,這個最為有利!”劉先勝說,“可是,中央、陳軍長那裏怎麽辦呢?”

粟裕無語,踱到座位前,緩緩坐下。他心事重啊。

鍾期光同情地望著他,明白他的心思,小聲建議道:

“我看……可不可以這樣:第一步去淮安,爭取先在分局領導層統一意見;然後向中央集體陳訴。我覺得隻要充分闡明利弊,毛主席是會接受的!”

劉先勝說:“也隻有這樣了。”

粟裕權衡半晌,終於下了決心。他決定擬一份致中央的長電,發出去。然後才動身赴淮安。

六月二十七日,他親自起草這份著名的致中共中央電。

電文詳細分析了在蘇中作戰和淮南作戰各自的利弊得失,摘要如次:

蘇中物產豐富,人口近千萬,經濟發達,足可支持大規模戰爭。一旦丟失,強大的人力物力將為敵所用。而且水網密布,地理條件於我有利,而不利於敵之機械化部隊展開。將敵軍引進來分割殲滅應非難事。蘇中是我黨多年經營的老根據地,近來土改更廣泛贏得民心,群眾基礎十分紮實;華中野戰軍指戰員大多數是本地人,與地方是血肉關係,保家衛國,必義無反顧。若不在蘇中打一仗就輕言放棄,很難說服部隊和群眾———官兵會擔心群眾遭難而忍不住頻頻回顧,群眾也會罵我們言而無信。如此我們將何以自處?況且,主力西進,蘇中失陷不可避免。若淮南戰局一旦不盡如我意,我軍將處於進退兩難境地。淮南貧瘠,大部隊集中於此,糧草供應極端困難。若蘇中尚在固可遠道支應;而區區一個縱隊留守,擁十二萬大軍的李默庵豈會不垂涎覬覦?因此,請中央考慮,我們可否在蘇中打一仗再西移?

粟裕心裏的小算盤,隻要打勝了第一仗,再求中央允許打係列戰以圖拆卸李默庵十二萬人馬,那就容易得到同意了。

電報發出後,粟裕也同時著手進行轉進淮南的準備。

首先召開各縱隊首長會議,傳達中央指示,進行戰前動員。講完後,叫大家討論。

會場上立刻抱怨連天,這位尚未說完,另一位又接上了話茬。一師、六師、七縱、十縱的領導紛紛站起來,七嘴八舌要求在蘇中打幾個勝仗,粉碎了李默庵的進犯,再執行中央命令轉進淮南。

粟裕沒有附和,嚴肅地指出軍隊以服從上級命令為天職,何況是中央的命令。沒有任何條件可講,必須堅決執行。

會後他與劉先勝、鍾期光做短暫商量,立刻動身去淮安。

從海安到淮安彎彎曲曲,有一百八十公裏。沿途江河溪渠縱橫,湖泊堰塘星羅棋布。粟裕隻帶了一名衛士———都是解放區領域,治安很好。他大路騎馬,小路騎自行車,水路乘船,無路步行,日夜兼程,間道奔往淮安。

進了淮安古城,匆匆往總部趕去,經過妻兒居住的房屋門前也顧不得進去瞧上一眼。

華中分局、華中軍區領導聽了他的匯報,立刻開會研究。大家討論了一陣,很快就被粟裕說服,統一了意見。遂共同做出決定,以鄧子恢、張鼎丞、粟裕、譚震林名義,致電中共中央(同時抄送陳毅),陳述蘇中實際情況以及他們集體的意見:

“華中主力轉至淮南後,不僅糧食須由蘇中供給,民夫運輸亦恐難支持。因淮南地廣人稀,交通不便”;“蘇中公糧收入占華中二分之一,人口占五分之二,對支持今後長期戰爭有極大作用”。

“蘇中地武[7]已很弱,難於堅持鉗製任務。若蘇中失陷,淮南戰局萬一不能速勝,則我將處於進退兩難。如是,不僅對蘇中本身不利,即對華中整個作戰部隊之供應更有極大影響”。因此,請求中央同意華中野戰軍在戰役的第一階段留在蘇中作戰,解決當麵之敵;在第二階段,約莫八月中旬,蘇中主力西進淮南加入蚌、浦段作戰。電文最後以催促語氣加了一句“當否請即電示”。

中央將會做何答複?粟裕心裏沒有把握。而戰事準備一刻也不能等待。粟裕在會上向他的領導和同僚們建議,中央正式答複之前,西進淮南和內線迎敵兩種方案同時進行。特別是西進淮南的作戰計劃決不能潦草,必須認真、加緊準備,以備中央堅持原議。

華中軍區司令員張鼎丞首先表示同意粟裕意見,請他全權負責實施。

華中分局書記鄧子恢也讚成張鼎丞的安排。同時表示,後方支前工作由分局負責。粟裕同誌有何要求請盡管提出,我們一定全力解決。

散會時,張鼎丞小聲告訴粟裕,馬上回家看看,孩子病了。“前幾天我叫李振湘去看了,說是天花!”

這個李振湘是軍區衛生部副部長,早年畢業於湖南省湘雅醫學院。

粟裕心裏咯噔一下。那年月天花是會死人的,他緊張起來了。趕緊處理完公務,好趕回家去看看。他把軍區測繪處負責人叫來,吩咐立即翻印一百份淮北、淮南軍用地圖。小到村莊、鄉間小路都必須標識清楚,不得有誤。

安排好一切,這才匆匆趕回家去。

夫人楚青叫他放心。李副部長治療後,兒子戎生昨天退燒了,病情漸趨平穩,諒無大礙。又囑咐他在前線好好打仗,家裏有她負責,不用惦念。

華中軍區後勤部負責同誌安排了一輛吉普車送粟裕。向粟裕請示,南京有一位同誌也要去海安,可不可以搭車?

粟裕說,為什麽不可以,再加兩個人也擠得下。

解根柱順利地上了粟裕的車。

他第一次見著這位名將,十分興奮,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暗暗唏噓感歎。

粟裕喜歡開車,教司機到後排與警衛員坐到一起,讓解根柱坐到副駕駛位置上。粟裕一邊把握方向盤一邊故作正經地問解根柱道:

“這位同誌,怎麽老盯著我看呀?審查出什麽來了沒有?”

“粟司令員,哪能呢,哪能呢……”解根柱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解釋。“以前沒見過司令員,今天得著這個機會見到了司令員了,這才知道跟我從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粟裕給逗樂了,打了一串哈哈。輕輕向右打了一下方向盤,讓車子拐了個彎,上了公路。有了汽車,不必走來時的小路,可沿公路奔馳。車子上了正道,這才說:

“你是說,眼前這個瘦小的家夥,怎麽瞧也不像個司令員,是吧?”

“不不不,司令員是抗戰名將,在國統區也是聲名赫赫!哪能不像呢?”

“什麽名將,什麽聲名赫赫,不過打了幾個小勝仗罷了;再說,那也是毛主席指揮得好,我們不過就是認真執行罷了!對了,你這位同誌是做什麽工作的?去我們那裏找誰?”

“報告司令員,我是做地下工作的,去司令部找鍾期光主任。主要有這麽一些事……”

粟裕馬上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向他搖了搖道:“不要說了!你要注意呀,做‘地工’首先得注意保密!”

解根柱望著粟裕微笑道:“對司令員有什麽必要保密呢!司令員是我們的……”

粟裕又一次揮手打斷他的話,“你這位小同誌可不能這樣說呀,‘地工’保密原則任何人都得遵守,司令、總司令也不能例外!你們做具體地工的更應該明白,不是你的直接領導,再大的首長也不能隨便匯報什麽!明白嗎?”

“明白,明白!司令員批評得對!”

到了海安的野戰軍司令部,解根柱找到了鍾期光。

鍾期光告訴他,李克農同誌前後兩份電報這裏早就收到了,歡迎他的情報小組參加華中的工作,具體聯係人是情報部主任朱誠基,由朱誠基同誌向他交代工作。

鍾期光把他領到朱誠基辦公室,就握手離開了。

朱誠基告訴他,李克農同誌有新指示:涉及全國戰略或華中之外解放區的情報,原定直發延安;以後可視具體情況便捷與否,直發延安或由華中代轉均可。我給你的小組想了個代號———蠶豆。這個東西在蘇南蘇北都很普遍,每到暮春,到處田裏多得像野草一般,家家餐桌上都有,偶一不慎被人聽到也引不起注意。你就是組長。你回去以後要調整聯係方式,必須堅持單線,嚴禁多頭關係與橫向關係。鏑影不進入蠶豆小組,其戰略情報直發延安,涉及華中的情報他會交給你。我們給你準備了一批蘇聯器材,有微型紅外線照相機,小型收發報機———隻有一台電話大小,便於隱藏。這次你一並帶回去。路上有問題嗎?沒有問題就好。也給你物色了一位收發報員,蘇聯捷爾任斯基情報學院的優等生,兩年前奉調回國了。你和這位同誌裝扮成戀人,不然憑什麽時不時待在一起呢?如果發展成真正的戀人,甚至進而成為夫妻,組織上不僅認可,而且樂觀其成。這可不是玩笑話,是我和鍾期光主任商量決定的。因為那樣更有利於工作———從形式上看,家庭往往比單身男子或單身女子更具保護色。但是,組織上決不勉強你們,如果你們覺得還是永遠成為假戀人為宜,那也行。這就是所謂大紀律不幹涉小自由。另外,在上海匯通銀行給你存入一筆錢,作為一年的活動經費和小組同誌們的生活費。

解根柱沉吟不語,麵有難色。

朱誠基問他,怎麽,有什麽困難嗎?

他表示,如果那位女同誌這次跟他一起去南京,恐怕有困難。

朱誠基點頭說,是的,這個早就考慮到了。你帶著器材,要混過敵人關卡已經有極大風險了,不能再增加負擔。我昨天就安排她出發了。順利的話,今天應該進了南京城吧?

解根柱這才鬆了一口氣。

朱誠基將電台呼號,安全密碼,以及緊急情況下的聯係方式,一一告訴了他。

解根柱問,怎麽與那位報務員聯係?

朱誠基說,她自己會與你聯係的,你記牢暗號就可以了。最好你能幫她找一個職業作掩護。這個有沒有可能?

解根柱說這個不很難。可以偽稱她是解放區逃亡地主的女兒。對了,她的口音是哪一種?

朱誠基說,魯南。她就是那裏的人。

解根柱笑了,我的老鄉呀。那就說她家是魯南的中小地主吧,說大地主容易被查出來。

[1] 該文收入《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 。

[2] 中共中央致劉、鄧、薄、陳、舒電,藏中央文獻檔案館。其中“舒”指舒同,時任山東軍區政治部主任 。

[3] 1946年6月28日中共中央致聶、蕭、劉、羅並告子華電,藏中央文獻檔案館 。

[4] 1946年7月11日中共中央致林彪電,藏中央文獻檔案館 。

[5] 1946年7月30日中共中央致羅榮桓電,藏中央文獻檔案館 。

[6] 這段時期華東局書記兼山東軍區政委饒漱石有較長時間來往不定,有時回華東照應一下,有時在延安述職,大部分時間在軍調部與美蔣代表周旋 。

[7] 地方武裝力量的簡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