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毛澤東最揪心的就是由鄂豫皖邊區所構成的中原解放區。他當初從重慶返回延安後所發的第一份電報就是給中原局的。他在電報中說:“中原遲早是要放棄的,因為你在蔣介石家門口走動,他睡不著覺;但你們現在還不能走,要把他的部隊拖住,以有力地配合華北和東北的行動。”
而此時的中原解放區已從抗戰勝利時的麵積縮小了十分之九,方圓不足五十公裏了。就在這麽窄小的區域內,聚集著中原軍區數萬人的野戰部隊和家屬,還有四十萬老百姓。敵人一旦圍攻,將十分危險。
同時,由於國軍的嚴密封鎖,中原軍區的給養越來越困難。征集糧食的次數越來越多,老百姓的負擔越來越重,民間的抱怨之聲難免越來越難聽。國軍控製了大大小小可能運輸糧食的通道;在邊沿地區故意抬高糧價,吸引解放區糧食外流。解放區派出去的糧食采購人員,很少有能回得去的,絕大部分被國民黨特務識破而遭殺害。
為了軍事主力能生存下去,鄭位三請示中央後,決定盡量向外轉移非戰鬥人員。
第一種必須轉移的人員是各縣基層幹部。方法是混在難民中,冒充難民通過國軍的重重封鎖線。那時適逢因黃河決口而流離長江流域的難民到了返鄉的時候,國民黨當局專門開辟了一條北返的通道,讓其盡快返鄉以免在外生事。還有一種方法是利用假身份混出去。中原局製造了大量的外國通訊社記者證、國統區百姓身份證、國民黨軍官證。組織部門設置了化妝轉移站,召集具有敵後工作經驗的同誌傳授化妝技巧,根據每個人不同的年齡、相貌、地方口音、氣質來精心設計其身份;同時還編定一套履曆,做得無懈可擊。就這樣,有五百多位基層幹部成功地轉移了出去。
相當數量的傷病員也得轉移出去。盡管疏散這類人員是《漢口協議》中規定國民政府一方必須協助的,並且有美方人員監督,但依舊困難重重。國民黨方麵故意在沿途設置障礙,或者蓄意刁難;美方監督人員則對之裝聾作啞。美蔣本來就是一家,有的史書作者不顧史實,把美方人員虛構成一副公正的麵孔,甚至還親共不親蔣,不是滑稽可笑,就是用心不良。中原局的傷病人員在國民黨方麵規定的廣水車站集合。上車的時候,國民黨軍警林立,像看押犯人一樣的凶惡,動輒對傷病員拳打腳踢。美方監督人員站在一旁嬉笑觀賞,根本不予製止。美方醫生在軍統人員配合下登車對傷病員進行篩查,其過程哪裏是什麽嚴格,簡直是雞蛋裏挑骨頭。有不少裝扮成夫妻的傷病員,如果一方還可以走路,就會被美方醫生勒令下車,不許疏散。約莫有四百多人被篩查出“不合疏散條件”而被趕下車。
這列滿載著苦難的火車終於還是開動了。
沿途大小車站停靠,不準下車買食物、打水。每個站台上都站滿了軍警;機槍對著列車,機槍手臥地做著準備開火的姿勢。車上人隻能靠隨身攜帶的少量幹糧維持生命;飲用水是奢侈品,一滴也沒有。
三天三夜的奔波,到達河北的觀台車站。
在這裏,國軍崗哨與共軍崗哨相距僅十公尺。在共軍崗哨的後麵,擠滿了來接站的老百姓。列車剛剛停穩,民兵抬著擔架,老頭子趕著大車,婦女抱著棉被,老太婆雙手高舉煮熟的雞蛋、熱氣騰騰的饅頭,紛紛擠上列車。看到了這些親人,列車上的傷病員沒有一個不痛哭失聲。
轉移出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百分之九十幾的人還是留在那個鐵桶似的包圍圈裏。要保住這支力量,還得繼續進行鬥爭。這些鬥爭,包括國共兩黨曠日持久的談判。
一九四六年初,鑒於國軍越來越猖狂的挑釁越來越嚴酷的封鎖,在共產黨一再要求下,軍調部負責調停中原糾紛的第九執行小組在豫皖交界處的羅山縣召集國共雙方軍隊代表開現場會。
國軍代表是駐守羅山的四十七軍軍長陳鼎勳、駐守信陽的六十六軍軍長宋瑞珂,共軍代表是中原軍區副司令兼參謀長王震。
王震揭發,陳鼎勳部搶占中原解放區的光山縣,是全國最早破壞停戰令的部隊;宋瑞珂部在停戰令下達之後,悍然進攻我中原軍區司令部所在地宣化店。這些都有鐵的證據。我們希望政府方麵給予解釋。
陳鼎勳這個川耗子和宋瑞珂這個天子門生(黃埔三期生)在鐵證麵前滿臉通紅麵麵相覷啞口無言,隻能用冷笑來掩飾自己的狼狽。
艱難曲折的談判之後,終於簽訂了《羅山協議》。
該協議規定,“共產黨領導之軍隊,得在其所駐地區之間運輸給養,國軍不得阻撓幹涉”;“雙方軍隊在國共問題整個解決之前,均停於現在地區,不得再向對方前進,唯無武器的運輸部隊除外”。同時規定“本協議適用於正規軍、非正規軍與民兵”。
散會以後,中原軍區外出購糧的人員和大車仍然去一批失蹤一批。後來知道,全被國軍抓獲並活埋了。
中原局發給中央的電報說:軍隊“給養已到無米為炊程度”。
馬歇爾到漢口視察,張治中、周恩來同行。中原軍區代表向馬歇爾提出該軍區官兵“被政府圍困,糧食斷絕,十分困難,請求移防就食”。目的自然是離開這塊四圍之地。
政府方麵代表斷然反對,借口是一旦移動部隊,“必將惹起誤會”。已經達成的協議“必須遵守”,移防之事可留待“執行整軍計劃時再行解決”。
周恩來十分震怒,指著張治中揭露道:“文白的意思是讓我中原官兵餓死以後或者被圍殲以後再談‘移防就食’之事嗎?”
張治中臉紅筋脹,連連擺手否認,“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馬歇爾畢竟是老狐狸,明白這樣一味硬幹無益於大戰略。他琢磨出了一個餿主意,“可不可以由國軍方麵代為購買糧食輸送到兩軍交界處?”
這個主意好得很,既可以通過購糧數目測算出中原軍區大略人數;又可以繼續扼住中原軍區官兵的食道。
武漢行轅參謀長郭懺心領神會,馬上表示同意這個建議,他本人可以負責督辦;請共方提供購糧總數,國軍按月辦理。
共產黨方麵不是傻瓜,當然堅決反對。
周恩來建議,由八路軍晉察冀解放區和山東解放區拿出兩萬噸糧食,賣給位於北平、太原、新鄉、濟南等處的國軍;然後中原軍區在武漢購買同等數量的糧食運到宣化店。
大家爭論一番,最後還是通過了。
但是,這筆買賣還沒做成,有情報稱,國民黨軍隊將在五至九月間向宣化店進攻了。
正當國民黨磨刀霍霍,共產黨苦心孤詣而不惜步步退讓謀求和平之際,針對這一情況,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向國會提交了《擬予中華民國以軍事顧問與軍事援助法案》順利獲得通過。依據這一法案,美國政府與國民政府簽訂了《中美處置租借法案物資協定》,從法規的角度確定了美國政府可以放手裝備國軍。這個係列法案提出之前,美國已經以處理二戰剩餘物資的借口裝備了八個整編師的國軍;此後將以此為基礎,逐步裝備一百個整編師(三百多萬人)。
此時,在美國的幫助下,國軍已經基本完成了調動和部署,運送到共產黨根據地邊沿的總兵力已達一百九十三個旅,總兵力一百八十萬。
蔣介石更加腰粗膽壯了。六月十七日向共產黨提出了最後通牒,要求共產黨人退出這些根據地:華北的熱河、察哈爾兩省;中共軍隊六月十七日以後從日偽手中解放的山東境內全部區域;東北的哈爾濱、安東、通化、牡丹江、白城子;蘇北、皖北;山西、河北境內中共軍隊從日偽手中解放的全部土地。
大規模內戰一觸即發。
毛澤東徹夜未眠,權衡利弊,思考如何應對。
如果內戰全麵爆發,與國軍相比實力懸殊,人民軍隊將麵臨十分艱危的局麵。他估計最好的情況也是要經過一個相當長的苦難曆程才能轉危為安。這位偉大的戰略家在麵臨重大決策時,總要把困難和危險估計得相當充分。而若繼續以退讓謀求和平,主要得看外部力量對蔣介石施壓的程度。這個外部力量一年多來主要來自美蘇兩極。蘇聯當然是譴責蔣介石的窮兵黷武行徑,也做了能做的種種製裁。但不會發生作用,因為蔣介石的反蘇嘴臉已逐漸暴露出來,對蘇聯已不再有所顧忌了;美國那一極卻圖窮匕首見。在對共產主義的遏製與反遏製的較量中,美國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蔣介石一邊,事實上成了中共與中國人民的敵人。
艱難的思考之後,毛澤東終於選擇了針鋒相對,用戰爭而非以往的委曲求全去應對蔣介石的進攻。六月下旬,他指示《解放日報》發表社論,揭露美國政府的軍事援華法案“對中國的和平安定與獨立民主”構成了極大威脅;“中國人民痛感美國運來中國的軍火已經太多太多,美國在中國的軍隊已經駐得太久,他們已經構成對中國的和平安定與中國人民的生存和自由的巨大威脅”。
毛澤東在曆史的關鍵時刻做出堅決鬥爭的決策,使中國革命走上了通往徹底勝利的道路。這種對曆史大潮所蘊利弊的洞幽燭影,在烏雲密布關頭準確把握航向的能力隻存在於曠古絕代的大戰略家身上。是後來那些以優柔寡斷、妥協退避為政治智慧的政治庸人根本無法比擬的。
在這樣的決策背景下,鄂豫皖的局勢既已惡化,保存實力就上升為第一要務了。
針對中原局又一次請求突圍的電報,毛澤東六月二十三日為中共中央起草了一份電報,摘要如次:
……同意立即突圍,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顧慮,生存第一,勝利第一;今後行動,一切由你們自己決定,不要請示,免延誤時機……望團結奮鬥,預祝你們勝利。
中原局征得中央同意,立刻將中原局機關文職人員撤回延安。其中便包括鄭位三、陳少敏等領導同誌。
中原軍區將這份電報轉發給各縱隊首長,向大家明確了一個問題:突圍已獲中央認可,各單位嚴格執行軍區突圍部署。
第一縱隊司令員王樹聲將電報轉發給第一旅旅長皮定均、政委徐子榮,同時令速來司令部,交給他們一個重要任務。
他指著牆上懸掛的地圖說:我們的西麵是平漢鐵路,東麵是大別山,大別山往東是蘇皖解放區(華中軍區地域)。軍區得到的情報是,國民黨以為我們會向東突圍,靠攏蘇皖解放區,已在哪個方向沿途設置了重兵。中原局決定把突圍方向選在西麵,以收出敵不意之效。向西突圍的主力為兩路:一路為中原局、中原軍區機關和第二縱隊主力,組成北路軍,經豫南向西突圍,計劃在柳林車站地段越過平漢鐵路,然後北上陝甘寧邊區;另一路由王樹聲———我本人,率第一縱隊組成南路軍,經鄂中向西突圍,在花園車站以北衝過平漢路,向西挺進,去創建鄂西北根據地。
介紹完了全麵計劃之後,王樹聲看了看兩位部下,默然了一會兒。要說他此刻沒有一點擔心那是假的,因為這是叫人去赴死的任務,兩位部下的情緒會怎麽樣,他並無百分之百的把握。
皮定均與徐子榮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意識到上級可能會交給他們一個十分重要的任務。從王司令員似乎啟齒頗難的神情,猜測那重要任務的艱險性可能非同一般。皮定均堅毅而又淡然,鼓勵王司令員道:
“司令員,我們一旅是什麽任務,請下命令吧!”
王樹聲看了看兩位部下,伸出雙手拍了拍兩人的肩,示意回到座位坐下。又過了一會兒,才說:
“為了確保主力部隊突圍成功,軍區領導決定由我們一縱選派一支精銳部隊,佯作向東突圍,以掩護主力部隊向西成功突圍。這支誘敵部隊必須虛張聲勢,猛打猛衝,裝成大部隊姿態,這樣才能吸引大部分敵人上當,湧向東麵。自然,這麽一來,這支誘敵東向的英雄部隊就會遭到幾倍、十倍、二十倍敵人的追擊,極有可能全軍覆沒。過去,你們第一旅在豫西單獨活動了一年多,具有獨立作戰的經驗,由你們承擔這個光榮的任務,無論是縱隊黨委,還是軍區黨委,都認為足以勝任!怎麽樣,願意幹嗎?”
“請領導放心,一旅堅決完成任務!”皮定均刷地站起來,用他洪鍾般響亮的聲音說。
“我們即使打到一兵一卒,也要誘使敵人向東追擊!”徐子榮也站起來,“當然,我們也會千方百計減少犧牲,爭取完成任務後能把部隊帶回去!”
王樹聲也站了起來,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情報顯示,國民黨部隊發動總攻的時間是六月二十六日。我軍主力部隊今晚就要秘密向西移動了。你們趕快回去,緊急集合部隊,與主力部隊同時行動,要用一切辦法迷惑敵人,使敵人在三天之內都以為我們大部隊是在向東運動。三天以後,主力就全部越過平漢鐵路了,你們的掩護任務也就算完成了!如果失去聯係,你們的掩護任務就以三天為限;其後可以自行尋找機會突圍。”
王樹聲吩咐後勤部長拿來一筆經費,交給了徐子榮,再叮嚀道:
“記住,三天以後,你們可以根據當時的具體情況,自行選擇突圍方向。”
皮定均、徐子榮的第一旅,是全軍區人數最多、戰鬥力最強的旅。軍區領導為了數萬大軍能突圍出去,隻好把他們這五千多人舍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