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在戴傳賢支持下,孟國棟將逃亡四川的山東地主陸續糾合到一起,成立了一個以保田保家為口號的山東反共同鄉會,下轄武裝兩百多人,名為山東人民還鄉團。這兩百多人主要是山東解放區的土豪劣紳(做過日偽維持會者居多)的子弟以及隨侍來川的家丁。

孟國棟誇口,別看俺人數少,可都是堅決反共的愛鄉人士。日後隻要在蘇魯一帶登高一呼,就會以此為骨幹匯聚成一支反共大軍。

他接受了戴傳賢建議,率領還鄉團先到徐州,待國軍開赴山東時,便可尾隨進入。

戴傳賢稱可以給駐節徐州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劉峙打招呼,請劉長官給予種種便利。

孟國棟大喜,在重慶坐不住了,馬上就率領他的還鄉團買舟東下。

動身那天,孟淑賢送父親到朝天門碼頭。

孟國棟包了一艘木質的機動船,將他兩百多人的還鄉團全部塞了進去。孟淑賢頗不耐煩地等待父親威風八麵地指揮他的人馬登舟。

忽然,不經意間她往遠處一瞥,看到碼頭的另一端約五十米遠近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她微微覺得有些意外,便注意辨認了一下。沒錯,是一張熟悉的麵孔———圓形的臉,上下眼皮天生的水泡肉,使本來就不大的眼眶越加顯得小了,就像隨時都半虛著打盹似的;鼻梁較塌,將整張臉映襯得像一塊柿餅;而一對耳朵卻長得很好,耳郭肥大,緊貼著頭部;耳垂也較大,誇張一點說便類似劉玄德那樣頗有垂肩之勢。她在參謀總部的走廊上不時見到這個人。盡管雙方不認識,這人每次都含著友善的微笑略略點頭致意。她記得其領章上是少將標識;今天卻穿了一件灰布棉袍,手執禮帽一直未扣到頭上,而且沒帶衛兵———這個級別的軍官在參謀總部是配有衛兵的。這人來碼頭上幹嗎?接人?還是送客?不論是接還是送,都應該有行李,那就應該帶扛行李的衛兵。但似乎什麽都沒有。

那人站了片刻,似乎瞅準了目標,沿著石階款步下行。

那裏泊著一艘中型的木質樓船。船邊有兩個筆酣墨飽的大字:夜雪———算是該船的名號。他向著那船喊了一聲什麽,裏麵鑽出一位年輕人來,將他迎上船去。

孟淑賢剛才見到柿餅臉少將時的納罕,此刻變成了驚愕。

那年輕人穿著藍色棉布長袍,頭戴同樣顏色的呢質禮帽。那體形,那麵孔,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了———不是別人,竟是解根柱。

解根柱與那柿餅臉相繼鑽進中式樓房狀的船艙。不過一兩分鍾光景,一名船老大模樣的大漢站到船頭,手持長篙,往河岸一點,船便緩緩離開碼頭,順流駛去了。

這種偶然的發現,讓孟淑賢驚愕之餘,做出了一個基本的判斷:那柿餅臉與解根柱絕不可能是什麽私人關係。解根柱的所有親眷她都知道;如果是新交的朋友,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地挑這麽一處上不著天下不挨地周圍無人的境地來約會。不用說,他們是同誌!如果這個判斷不訛,那麽柿餅臉就是潛伏很深的共諜了。要不要回去揭發?她頗費躊躇。一邊牽涉到她的心上人,一邊是黨國和父親長期灌輸的反共思想以及忠君愛國意識。怎麽辦?她陷入從未有過的糾結。

也正是這個偶然的發現,在孟淑賢身上埋下了血光之災。

孟淑賢的判斷一點沒差,柿餅臉確實是解根柱的同誌;是一位成功地潛伏在敵營裏將及二十年的紅色特工。他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應該說隱秘性不算太差;唯一的失誤是解根柱出艙迎候。如果不是這樣,隻由船老大將柿餅臉迎進艙內,孟淑賢至多懷疑這是一艘賣春的花船而已。偶然,實在是一個無處不在的怪物,隻因為一個偶然的細節安排不周,就可將一切化為烏有,二十年的成功潛伏或可變成一場悲劇。而對今天這場險情,艙內那一對同誌卻渾然不覺。

柿餅臉的潛伏代號是鏑影;在敵營裏所使用的名字,按照地下工作原則,與之單線聯係的同誌也不允許知道。此前的聯係人因精通俄語赴蘇聯去工作,一兩年之內回不來;延安情報總部指定解根柱繼任這個工作。今天兩人碰頭,主要是解根柱要根據李克農的指示,向鏑影傳達毛主席從重慶返回延安後對全黨的戰略指示,以及最近各解放區的戰略態勢。作為戰略間諜,鏑影必須對這一切有清晰的了解,這樣才可能明白黨和人民軍隊近期最需要哪一種情報。

這艘名為“夜雪”的中型樓船是重慶地下黨經營的遊艇,船老大是黨員,一名船工和廚子則是非黨的“左”傾群眾。樓上是客人休息的房間,樓下是客廳與起居間,船板底下是廚房。

解根柱與鏑影在客廳相對而坐。座位之間一張微型方桌,上麵各有一盞茶,然後不外乎幾碟瓜子、花生米、雜糖之類。

他們首先洽商了今後的聯絡方式,以及萬一因不可預測的事件斷線之後,鏑影以何種方式尋求與組織恢複聯係。

鏑影要求在解根柱傳達中央指示之前由他匯報國民黨的戰略謀劃。

“雙十協定”簽署並向全世界發表以後的第三天,蔣介石就秘密向高級將領頒發了《剿匪手本》,以警告高級將領勿為“和平聲浪所惑”,“誤生賣刀買牛之念”,同時表示他個人滅共的決心。

緊接著,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九日、十一日分別召開了剿共軍事會議和複員整軍會議。

各地重要將領齊集重慶,參加會議。

這個會議殺氣騰騰地做出決定,要在六個月內擊潰八路軍和新四軍主力;然後分區進行徹底清剿,以期“犁庭掃穴,徹底根絕匪患”。該計劃分三步行動:

第一步控製蘇北、皖北和山東,打通津浦路、平漢路;

第二步集中重兵於平津,掃**華北;

第三步打通平綏路,占領察哈爾、綏遠兩省。

在這兩次會上,蔣介石多次做長篇講話。

他指出“現在第一收複區[1]裏麵的土匪主力,雖已渡江北躥,但一定還有不少的餘孽,潛伏地方。我們的高級將領必須除惡務盡,不使遺留一個種子;否則,如果我們玩忽大意,事後大部分的軍隊都已北上,而已經收複的地區又讓土匪蔓延。然則一旦土匪主力南躥,裏應外合,所有的收複區又將變為匪區了”。至於“第二收複區[2]”蔣介石認為基本方針、進攻步驟雖已確定了,而具體的兵力分配,“還要針對土匪的行動計劃,做最後的決定”[3]。

這個所謂“決定”,在最近一個多月已然付諸實施了。他已將一百一十三個師約莫八十萬人的兵力投放到內戰前線,此外又加上了收編不久的三十萬偽軍,共一百一十萬人馬,沿平綏、同蒲、正太、平漢、津浦五條鐵路線東進和北上。企圖以此達到兩個戰略目的:打通鐵路線,大舉進兵平、津,再大軍壓境東北;把華東、華北各解放區分割開來,爾後各個擊破。

具體到北上平津的兵力,則共分三路:

左路以第一戰區胡宗南部九個軍東出潼關,並以其中的三個軍北渡黃河進入晉南,然後經同蒲路到太原與第二戰區閻錫山部會合,再經正太鐵路東進石家莊,轉而北上平津。

中路以第十一戰區孫連仲部三個軍共八個師進占鄭州,然後北渡黃河,沿平漢路北進,攻占晉冀魯豫解放區首府邯鄲,同胡宗南部會師石家莊,再繼續北進,與由美國幫助空運到北平的第九十二軍、九十四軍會合,完全控製平漢路。

右路以第十戰區李品仙部三個軍共七個師,先到徐州地區,然後沿津浦路北上,占領濟南,呼應平津地區。

在這三路大軍中,中路的孫連仲部三個軍八萬多人已在九月間占領了新市等八城,做北上石家莊的準備;左路胡宗南部兩個軍五萬人,也由太原附近沿正太路東進石家莊。

鏑影介紹完以上國民黨軍高層的動向,在端起茶碗潤喉之際,眉宇間聚起一縷隱憂。放下茶碗,微歎一口氣,瞅了瞅解根柱,說:

“目前局勢相當複雜:一方麵,國共雙方已經簽訂了雙十協定,我黨代表團尚在這裏繼續與國民黨當局接觸;另一方麵,蔣介石正在部署更大規模的內戰,圖謀用武力攫取在談判桌上沒有得到的東西。對這樣充滿矛盾的情況,我十分希望了解黨和毛主席的對應策略。”

解根柱顯得胸有成竹,微微點了一下頭,說:

“毛主席回延安以後,連續召開多次會議,以求全黨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主席指出,第一,蔣介石要消滅我們,這個主意老早就定了。最好是很快消滅;縱然不能做到這一點,也要使形勢對我們更不利,對他更有利些。這是目前發生大規模軍事衝突的根本原因。第二,由於他受到各種因素的製約,特別是中國共產黨力量的存在和他要發動全麵內戰的準備還不足,因此目前的大規模軍事鬥爭被限製在一定的範圍和一定時間內,還不會是全麵的內戰。第三,在全國實現和平、民主、統一,這是我黨既定方針,也是國民黨被迫不得不走的道路。所以,前途雖然艱險,和平還是有希望實現的,隻要我黨有明確的方針與堅決的努力。”

鏑影點了點頭,覺得毛主席高屋建瓴,將複雜的局勢說得清清楚楚。而眉頭卻沒能完全鬆弛;他了解到的情況是蔣介石集團根本不會認同和平、民主的主張,一心一意要徹底解決共產黨武裝。要逼迫蔣介石集團踏上和平、民主道路,不啻與虎謀皮。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這種擔憂說了出來。

解根柱頗有底氣地微笑了一下。“你的擔憂不無道理;但是,要知道國共兩黨的鬥爭,從來都有國際背景,在二戰結束後的當下更是如此!早在二戰結束前夕,社會主義世界與資本帝國主義世界重新劃分勢力範圍的鬥爭,就已或明或暗地展開了;但是,兩大陣營直接發生戰爭的可能,暫時還不存在,原因是雙方元氣都耗損嚴重,都需要喘息、治療創傷。固然,美國希望國民黨能控製中國,徹底或一定程度驅逐共產主義的‘幽靈’,最大程度地限製蘇聯對中國的影響;蘇聯則是針鋒相對,暗中竭力支持我黨壯大武裝力量,特別期望我們能完全控製東北。然而,二戰已經把這兩個大國拖得精疲力竭,他們不願讓國共兩黨全麵開戰,害怕這種全麵戰爭把他們拖入泥淖。所以,一方麵希望自己的意識形態盟友在中國盡可能多地控製地盤並暗中積極支持之,一方麵又會施壓逼迫國共兩黨接受和平、民主路線。所以,美蘇兩國的施壓,對蔣介石多半會產生作用的。”

鏑影聽了,沉吟一番,態度曖昧地唔了一聲。他對蔣介石太了解了,從黃埔軍校做蔣介石的學生,到後來做其部屬,在很多曆史關頭,他都看到了蔣介石處置重大事件時暴露出來的性格弱點———剛愎與冥頑不靈。要其完全聽命於美國,根本不可能;何況美國的最大利益所在乃是在中國產生一個堅決反蘇反共的政權,所以蔣介石的任何胡作非為,美國都會給予最大限度的諒解。而且,蔣介石正好洞悉這點。

他把這種擔憂說了出來。

解根柱覺得這種洞幽燭影的能力,對於戰略間諜來說難能可貴;而且具體到這件事,這種擔憂也不無道理。

“黨中央毛主席也考慮到了如果蔣介石甘冒天下大不韙發動全麵戰爭這種情況,所以在軍事上、物資儲備上都做了最壞的準備!”解根柱沉吟片刻,繼續說,“而且你剛才所講到的國民黨幾路進攻,毛主席也早已知道並且落實了具體的反製措施!”

鏑影一直為這種極大懸殊的敵強我弱態勢擔憂,為這種態勢下敵人的大規模進攻寢食難安,更擔心黨失去應有的警惕。現在聽解根柱一說,便放下心來,輕聲然而厚重地啊了一下。他近二十年處在敵營,對敵軍與我軍的較量曆史了解較多,對蔣介石在戰略上和戰役上吃毛主席的虧之多之深了解更多,明白隻要是毛主席有了準備,那結果吃虧的總是蔣介石。

解根柱當然沒有具體講毛主席采取了哪些戰略、戰役的對策,這是組織原則,倒不是相信不相信同誌的問題。

[1] 指浙江、蘇南、廣東的東江地區,皖南、皖中,湘粵邊區 。

[2] 長江以北,含西北、華北等廣大地區 。

[3] 《蔣總統集》台灣“國防研究院”印行,第1522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