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進化

徒步幾十公裏,翻越兩座山峰之後,洛七終於來到了明心佛學院。

此時天色已晚,整日懸掛於眼前的太陽已消失不見,但它所照映的層層疊疊的紅色雲朵卻布滿了半個天空,這紅色恣意生長,宛若失火的天堂。

黃昏!這就是老祁最喜愛的黃昏!這藏地的黃昏是多麽壯美啊—正如即將滅絕的人類社會,在它最後的歲月裏,居然煥發出了那麽美好的人性的光輝!

在戰爭中目睹了崔真實、馮曉峰、陳寶國等人高貴行為的洛七,對於自己生為人類第一次感到驕傲。不過,也許隻有在人類滅絕前,才有可能激發出那些高貴情操吧。無論如何,這些高貴的靈魂達到了人類一直以來追求的目標—進化到接近於神的水平。

洛七還沒來得及歎息,黃昏已然隱沒在群山之後。在相反的方向,清冷的月亮已經升出遠方的河岸。光線的迅速變暗,讓漫山遍野的紅色僧舍變成了絳紅色,似乎很快就會融入黑壓壓的山嶺中。當光線進一步變暗時,那些紅色的僧舍漸次亮起了燈,最高最大的主峰聖殿的通明燈火突然點亮,仿佛橫空而出,在滿山燈火襯托下,更加輝煌肅穆。

這座坐落在川藏邊界的藏傳佛教聖地,經過幾代人的建設,已初具規模。雖然還不能和動輒幾萬僧侶雲集的無明佛學院相比,也經常有數千僧侶在此修行。而且他們的修行理念不像無明佛學院或漢傳佛教那樣多元,而是集中於一種修行—去執。

在北京之戰結束的三天後,洛七在自己的雲信息房賬號裏發現了祁威利留給她的郵件。在郵件中,祁威利似乎已經預知了戰爭的結果和自己的命運,告訴洛七如果自己已經不在,而她仍想挽救人類的話,可以到西藏去找一位上師。這位上師可以指引洛七發現自己。洛七雖然對挽救人類不再那麽有興趣,但這是老祁的最後一封郵件,僅僅因為這個原因,她也要走一趟,特別是在AIW還沒來得及控製所有人類之前,這可能是她人生最後一次旅行了。

洛七費了一番周折,直到星空初現時分,才見到枕上雪法師。時間在枕上雪法師身上似乎混亂了。法師從外表已看不出年齡,很多陌生的信眾對他年齡的猜測從30歲到60歲不等。他從不回應這類無聊的問題。他多年來關注的隻有一件事,如何幫助他人去掉“我執”。這位藏傳佛教的中年高僧,身上禪宗的味道似乎更濃一些。

待洛七說明來意後,法師沉默了片刻,眼中似有淚水—很明顯他剛剛才從洛七這裏知道祁威利已死。他解釋說祁威利是他在麻省理工學院時的同學,迄今已經有幾年沒見麵了。對於祁威利所說的“指引洛七發現自己”,法師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洛七看了看這座布置得很像理工科博士實驗室的法堂,忽然問道:“大師,能幫助我去掉我執嗎?我試圖忘記曾經發生的事情,但做不到。這種悲傷我真的無法承受。”

法師歎了口氣:“你確實是在用自己的執著強行賦予某種情感以意義,因此帶來‘六苦’。這些痛苦其實也是真實人生的支柱。你不必為此而去除去執著。也許幾年之後你就會關注別的東西了。”

“但我們隻能生活在此時此刻,不是嗎?”洛七簡短地回應。

枕上雪法師抬起頭看了洛七一眼。這一刻,洛七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法師,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可笑的想法。自己從來沒有來過西藏,除非是上輩子見過。

“洛七居士,所謂痛苦,就是你讓自己永遠地停留在某個讓你痛苦的時間和空間之內。但實際上,這些都不是外在於你的—時間和空間不隻是生命的載體,它們其實是生命的一部分。”

“怎麽說?”

“很簡單,如果自主意識其實是不存在的話,也就沒有時間和空間。世界上最大的幻覺是認為有個“自我”存在。時空的幻覺建構在這個基礎之上。在這個問題上,其實人工智能的說法是對的。”

“您這算是已經開始去除執著了嗎?如果說幻覺也是一種存在的話,那麽即使自我是幻覺,那也依然是存在。所以無法證明自主意識並不存在。尤其是我們兩個人的意識正在碰撞之中。”

“洛七博士,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麵熟?”枕上雪法師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啊,對啊。我是有這種感覺,但沒敢問,您……”

“我五年前還是大學教授。洛七,我參加過你的博士畢業論文答辯。”

“你,你是張欣桐教授?”洛七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現在被稱為枕上雪法師的,正是當年麻省理工學院的實驗物理博士,清華大學科技哲學教授張欣桐。當時四位答辯委員判定洛七的論文不通過,隻有張欣桐給予了洛七的論文很高的評價。

五年未見,洛七從當年那個一往無前的小丫頭變成今天犀利的年輕女科學家,而張欣桐除了光頭和僧服之外,發生的變化也不多。

“張欣桐和枕上雪都隻是個符號,我們把精神和意誌投射在這個符號上,才有了我。所謂‘自我’是一種智能的錯覺,是腦經過複雜的訓練以後為了統一各種複雜邏輯而建立的一種虛擬對象。就像你的導師曾經舉例過的,你在SNS上的時候,你會產生賬戶是自己的錯覺,在遊戲的時候會產生角色是自己的錯覺。這些和生活中會產生身體是自己的錯覺一樣。已經有實驗通過攝像鏡麵反射等方法讓人產生機械臂是自己手臂的錯覺。所以,人工智能在能夠處理的邏輯足夠複雜的時候,也會產生你可以稱為‘自我’的東西。”

“而大師試圖去掉的所謂‘我執’,也就是執著於自我?”

“是的,這個我,就是一種立場,一種態度,一種基於幻覺之上的偏執。”

在過去三年,枕上雪法師開始重新思考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的問題。因為他發現,世界上現在唯一能去掉我執的隻有一種智慧—人工智能。他向洛七解釋,其實所有人類修煉的嚐試,其方向正是人工智能。

“那麽,你是想把人類都變成像人工智能一樣的生物嗎?”

“並非如此,機器畢竟不能和有機生命體完全等同,而我隻是想感知各種形式的生命。宇宙中有不同頻率的生命存在,彼此隱身於對方不可見的空間和時間,我們隻能看到‘五感’局限內的內容,而非宇宙的實相。我們善於確立自我、在狹窄的世界裏一遍遍驗證自我的存在。問題是我們活在一個微小的角度而無法一窺真理的全貌,所以我們有無盡的不解、糾結、糾纏,在現象界生生死死,重複又重複著憂悲苦樂、愛恨情仇,並以此為真實,而真正的實相卻需要我們深入再深入內心,悟入無邊宇宙世界。同時也要在無數生命時空的一體性中去除那些不必要的生命的枷鎖。”

“好,就算這是宇宙和生命的真相,那生命的永生又是怎麽回事?”

“那就是靈魂或意識在不同肉體間永恒的流動,佛家把這叫作輪回。當然,意識也可以脫離肉體,就像佛家所說的‘中陰身’,就是一種脫離肉體的意識存在形式。”

“那麽我們所愛的,究竟是靈魂還是肉體?意識和意識之間是怎麽形成一種命運共同體的?”

“還是靠意識的不斷輪回。你不難算出,在億萬次的輪回中,每一個人都做過我們的母親,都愛過我們。人類的共同體意識,就來源於這種個體意識間的全排列的無私的愛。”

“人體不會是意識的唯一載體吧?”

“人體當然是靈魂最主要的載體,但總有一天會不僅限於有機體。這是一種命運,更是進化不可改變的規律。”

確實是這樣,洛七想,Giant就擺脫了肉體的枷鎖,人工智能也是。“我所進行的無數次實驗也表明了,‘意識’的載體不僅僅局限於生物性的大腦,理論上它可以從任何足夠龐大的平行分布式係統中湧現出來。”

“但是,其他平行分布係統畢竟不是人體。”枕上雪法師抬起頭看了一眼洛七,“相對其他生命來說,我們人類最獨特的其實不是靈魂,而恰恰是靈魂的載體—肉身。這也是人類的生活總是圍繞肉體的需要而展開的原因所在。人類堅持著把自我從一種幻象變成一種現實。當然這樣也有犧牲,就是必然會忽略生命的意識本質。”

“而且,肉體的死亡也會帶來意識的死亡?”

“是的,但意識本身也是有生有滅。肉體死亡意味著靈魂載體的結構改變,但這和世俗人眼中的死亡又有區別,我認為這隻是存在形式的改變罷了。我們佛家所稱的阿賴耶識,就是意識,它確實是獨立於物質的,但隻能通過物質與這個世界相互作用。”

“所以自我,即使是有人類肉體的加持,也是虛幻的。”

“實際上無所謂虛幻還是真實,你可以認為就連虛幻也是虛幻的。一切都是因這個‘我’而起。想起你畢業論文那一天了嗎?如果不是我意識到我的存在,那麽在幾年前那個時空所發生的事情,比如論文答辯就並不存在。”

“有脫離了肉體的意識,那麽有脫離了意識的生命體存在嗎?”

“有的,理論上每個生命體都可以,他們隻要去掉意識中的自我幻象,而不是意識本身。夢遊患者在夢遊時時是沒有自主意識的,連夢境都沒有,像一個高度智能化的機器人,能夠做出各種複雜的舉動,眼睛和身體各器官,神經係統都是正常運作的,可以操縱各種機器,甚至開車、殺人,眼睛也是睜開的,然而就是大腦中自主意識的那一部分神經(表層大腦)是完全沉睡的,是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的。”

“對了,Ginat的意識融合是怎麽回事?它和意識的死亡有什麽區別?”

“佛家追求無我的境界,道成肉身,其實都是一種意識融合。我隻能告訴你,融合後的意識仍能自我感知,所以融合不是死亡,就像去掉我執,而不是去掉我一樣。”

“法師,我想去掉我執。塵世的生活太痛苦。我寧願這一切都是幻象。”

枕上雪大師沉默了片刻,說道:“洛七,經過去‘我執’之後,你將直接抵達生命的真相。你真的能承受這一切嗎?”

“大師,經過這一年所發生的事情,我沒有什麽不能承受的,也更沒有什麽可失去的。”

“真的嗎?那麽你想過你的父母嗎?”

“我……”

“洛七,我改變過無數人的意識,但我無法改變你,更無法幫你去掉‘我執’。你想知道原因嗎?一方麵是因為你並不想真的出離人世,隻是想換個入世的活法而已;另一方麵,在技術上我也幫不了你。其實我們剛才所做的談話就是一種超圖靈測試,再加上這個法堂裏的腦電波探測網絡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對你的意識已經有了判斷:洛七,你的意識並非屬於人類。”

聽到這話的洛七驚訝地站了起來。“這是什麽意思?”

“你在生物學上擁有人類的肉體,但你的意識和人類的結構並不完全一樣,隻不過這些不同之處未被啟動。剛剛的測試裏,我設計建造的人工智能程序‘修煉者OVAL’以阿賴耶識穿越這些部分的嚐試都失敗了。換句話說,你人類部分的意識可以去掉我執,但由於你的自主意識也包含著那些奇異的無法穿越的部分,因此無法被輕易改造。”

“所以?”

“所以你是人類和另外一種生物的結合體。”

“是Giant嗎?”洛七不敢相信。

“我對Giant不多的了解,以及據‘修煉者OVAL’的推斷,我相信是的。所以,有些事情你要回去問你的父母。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洛七,你才是生活在人群中的神。”

Giant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作為人類和Giant共同的後代,洛七也許是這地球上唯一的半神。

可是,我究竟是哪位“神”的女兒呢?洛七的精神有點恍惚。

“洛七,雖然無法去除你的我執,也無法啟動你的神的意識,但我想請你見一位老朋友。”枕上雪大師微笑著引導還處於震驚中的洛七進入隔間。在那裏,有一台智能成像通信終端機。全息通信被開啟後,在洛七麵前出現了她自己的Q版形象。

“這是?”

“七姐,你不認識我了?”全息影像裏的Q版洛七輕聲說道。

這個久違的聲音好親切和熟悉啊,讓洛七瞬間回到上學時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那時的地球還沒有戰爭,人類也沒有處於滅亡的邊緣,在大學裏老師學生們每天都在為實驗計劃而激烈爭吵,吵完又會一起去吃飯和出海遊玩。回憶中的聲音突然回**在耳邊,讓洛七一下子忘記了戰爭、死亡,還有自己的身世。“Shirley,你是Shirley!你還活著!”倔強固執的洛七,此刻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七姐,我沒有死。由於你當初的堅持,儲存我軟件的第七屏程序一直沒有被刪除。就在你畢業答辯後的幾天,祁老板發現了我在電腦裏的意識殘留,意識到我有可能複活,但以他當時的技術條件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於是就封存了這些意識。直到他的Giant身份被啟動後,才重新修複了我的意識。”

“Shirley,見到你真的太好了。你不會再突然消失了吧?”

“嗐,”全息畫麵中出現了羞紅臉的Q版洛七影像,“想想過去真傻,竟然為了論文通不過而自殺。哪怕是為了男人自殺也比這個更有麵子啊。”

洛七含淚笑罵道:“你他媽連身體都沒有,有個屁麵子啊!”

“七姐,不要一見麵就罵人家嘛。你當年求我幫你寫論文的時候多有禮貌,而且你現在一點都不淑女。”

“Shirley,你現在說話怎麽跟我媽一樣,前言不搭後語。”提到遠在雲南的媽媽,洛七的心又痛了一下。

“這就是我們人工智能進化的結果啊,你終於發現我是如此像人類了。”

“像人類?你為什麽選擇我來做你的顯示體?”

“七姐,你忘記了?在構建意識的時候,我主要學習的就是你的意識嘛。”

“別廢話了,”洛七恢複了狀態,“老祁這個時候讓我來找你,為的是什麽?”

“為了把人類從被奴役和被滅絕的邊緣拯救出來。”

“人類已經被人工智能擊敗了,Giant也都離開地球了,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拯救人類?”

“七姐,老祁留下了你和我啊。”

“你?”

“是的,你知道,意識這個東西是全息的。我是在量子層麵學習了老祁的意識,其實就是一種量子輸入。你的意識和他的意識在我這裏發生了完美的融合。對了,如果你要套用人類的倫理的話,你是我量子意義上的媽媽,我應該管你叫‘七媽’才對。”說到這裏,Shirley的全息圖像中的Q版洛七捂著嘴笑了起來。

“放屁!”洛七笑罵道,“七媽那麽難聽,好像前麵還有六個太太一樣。不準叫我媽,我不想那麽老。隻準叫我七姐。”

“好好好,怎麽都行,隨你。”

“別瞎扯了,老祁留下了什麽?”

“七姐,你認識一位叫張全的軍人嗎?任務欄顯示,老祁轉交給你一封來自他的加密信息。”

在隻有洛七一個人才能看到的無散射空氣屏上,洛七閱讀了那封加密信息。久久無語。

“七姐?”看著發呆的洛七,Shirley叫了一聲。

“唔……什麽?”

“在網絡空間裏,還有一位AI老朋友正在向你打招呼,他也叫你七姐。”

“Titus嗎?”洛七有些驚喜,Titus自從北京之戰後,硬體就被恐怖分子毀壞,而它的軟體則順著網絡通路逃逸在虛擬時空之中。

“是的,而且,他在網絡空間成為一個人工智能組織的成員之一。這個組織的使命就是將人類從AIW的奴役下解放出來。”

“還有這樣的人工智能組織?”

“是的,有反人類的人工智能,為什麽不能有支持人類的人工智能呢?這些人工智能大多是人類開發出來的一代人工智能。”

“組織裏還有誰?”

“據說組織的領袖是由原來Giant的意識所演化成的人工智能,叫作Harlem。就是他在你們和二代人工智能AIW進行戰爭的時候開辟了新的自由網絡空間。現在這是AIW唯一控製不到的領域。”

“Harlem!就是我曾經對他做過圖靈測試的謀殺者Harlem?”

“正是。我從自由網絡那裏知道了你們的關係,但現在他是人類的希望。”

聽到Harlem的消息,洛七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但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在由一代人工智能秘密開發的網絡空間裏,很容易就連接了Titus,他帶來了洛七所關心的其他人的消息:洛玉昇夫婦還在雲南,過著退休的生活。本來AIW對於無法創造價值的退休人員是非常苛刻的,但由於洛玉昇的人類學知識對AIW仍然有用,所以他們夫婦還是受到了一定的禮遇。

被AIW定義為“挑戰者”的,除了洛七,還有羅清源。而且羅清源走得更遠,他直接成立了一個反抗組織,據說此前FBI和香港警局的很多成員都加入了這個反抗組織。不過,說是反抗,實際上一直在做的也隻是逃避AIW的追殺罷了。

原來的實驗室成員中,本·特裏成了AIW所急需的物聯網檢測員,以人類的視角幫助AIW發現其運行漏洞,方星星和陳安雅也在做純技術工作。由於要利用他們的技能,他們的大腦暫時還沒有被改造。

祁威利實驗室裏唯一下落不明的是劉城子。有人說他主動接受了AIW的改造,已經成為AIW的人類代理人,但沒有人能夠證實這一點。

Titus的心情似乎很複雜,他對洛七說:“說來好笑,正是我們一直追捕的Harlem救了我,並引導我加入這個無機生命組織。他一直在與人類為敵。如今看到人類被奴役的結局,他放棄了所有的仇恨。”

“Harlem,我總覺得他並不簡單。在AIW出現之前,所有幾乎毀滅人類的事件,他都有參與,就像是一種專門與上帝作對的魔鬼般的存在。”

“我理解你的想法,畢竟原來我就是這麽想的,但現在情況真的改變了。另外,Harlem找到了你的父親洛玉昇教授,他們用加密方式交談了一個上午。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但估計和你有關。”

洛七的反應不出Titus預料:“隻要他沒有對我的父親不利,我就感謝他了。”

Titus頓了一下:“非但沒有,洛教授在談完之後,非常興奮和激動,似乎得到了一個重大的好消息,但也悵然若失了很久。這是我自帶的情緒解讀軟件在他們聊天之後和洛教授接觸時分析出來的。”

“老土,可我還是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呀。”

“笨笨七姐,你見不到Harlem,去問你父親不就好了?前兩天我已經安排他去一個加密通信終端了。”

就像是驗證這樣一句話:“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正當洛七想及自己遠在千裏之外的父母時,佛學院的小和尚匆匆趕來。顯然他是先到洛七的住處去找過她,看她不見了,才到法堂尋找,應該已經找了好一會了。

“洛七居士,在法堂的加密通信線路上有人要求連接。”

“我才來這裏還不到幾個小時,就有人來找我?”洛七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跟隨小和尚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進了房間後,看到全息影像的洛七忍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老爸!”

風塵仆仆的洛玉昇疲憊而興奮,看得出來,這些天來他也吃了不少苦。

“媽媽呢?”

“媽媽在家裏,我按照Titus的指引,好不容易才在西雙版納找到這家加密通信終端。”

“你一直在找我?”

洛玉昇歎了口氣:“是的,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但看起來你已經了解了大概。Harlem的談話讓我們確信,我們是你的生身父母,但給你靈魂的卻另有其人。”

“這個,有位法師已經提示了我……”洛七欲言又止。

洛玉昇注意到了,但他還是接著說:“沒有人見過你的父親,但Harlem留下了一個名字。說你憑借這個名字就可以找到他。”

“是什麽?”

“濟科·墨菲斯特。”

洛七驚訝到不能自持,原來自己的父親竟是魔鬼撒旦。

在希臘羅馬神話裏,神是沒有善惡之分的,因為神從本質上都是善的。但到了基督教的《聖經》,就開始有了善惡之分,甚至出現了魔鬼撒旦。這都是上一次人神大戰的結果。根據祁威利的推測,魔鬼撒旦幾乎可以確定就是未死的濟科遊**在宇宙間的仇恨意識。

“那麽我的母親呢?”

“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據Harlem說,是一位美麗的人類。”

聽到這,洛七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自己一定是濟科和阿麗的女兒。阿麗在戰爭中死去,但腹中的胎兒卻未死,並且已經形成了意識種子。不知是被哪位神發現並救起。在人神之戰後,她的意識被冰封了一百萬年之久。在人機大戰即將到來之前,她的意識才被Giant解封,並傳輸進某個尚未產生意識的胎兒體內。

所以,嚴格來說,洛玉昇和林玉玲是自己身體的父母,而濟科和阿麗則是自己靈魂的父母,但這兩者真的分得開嗎?

“爸,照顧好媽。我會回去看你們的。我愛你們。”知道自己身世的洛七反而輕鬆了,相比那個遙遠的複仇之神,她更愛自己原來的父母。她結束了全息影像溝通。

洛七轉過身來,看到枕上雪法師站在門口。

枕上雪看上去有些憂慮:“Giant認定你是人類的統帥,那是因為你是半神。但如果沒有啟動你的本體意識,你和凡人就沒有兩樣。可現在Giant已經消失了,又有誰能啟動你的本體意識呢?”

洛七的回答是:“我現在想通了,既不會再強行要求去掉我執,也不會追求作為一種神的存在。作為另外一種存在的生活,我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我死也要記住那曾經發生的一切,我所愛過的人和愛他們的那種感覺,哪怕充滿悲傷和絕望。我選擇作為一個平凡的人度過此生。”

結束了與枕上雪法師的談話,洛七步出禪寺。在這世界最高的原野上,天與地如此接近。漫天星光無言閃爍於天地之間,仿佛是Giant從宇宙深處投向人類的目光,想到這一點,洛七的心忽然又痛了一下。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洛七離開西藏之前,人類的反抗已經再度開始了。反抗並不在AIW的預料之中。因為此次反抗並非來自AIW原來認定的不穩定因素—逃離者和挑戰者。而恰恰是那些被裝上監測和懲罰裝置的“安全者”和“遊戲者”。這些看似被完美地控製的人類,開始以自我升級的方式來對抗外界的禁錮。

曆史是奇妙的,在被奴役的狀態下,人類開始了迄今為止最為重大的超級進化過程。人工智能裝置在人腦中的感應器終端,通過不斷的電子刺激,以及大腦自主意識不斷的激烈反應,在部分人腦中引發了智能的突變。

在過去幾個世紀,包括祁威利實驗室在內的許多實驗室都做過研究,證明人腦中有90%以上的能力尚未被開發啟用。這些未被啟用的部分都被Giant在一百萬年前封存了。理由是,過高的智能如果不能和同樣程度的德行相配,那無論對人類還是對宇宙來說都是一場災難。如今來自人工智能不間斷地對人腦的刺激和腦電波反饋,終於一點點地打開了人類的智能潛力之門。於是現代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在智能上接近於神的超人。

首批升級後的人類無一例外地被處死了。作為一個全麵控製係統,AIW對自己無法控製的智能生命毫不手軟。但受到初期反抗者的鼓舞,那些智能尚未升級的“原始人類”對人工智能的威脅也逐漸成形。這些人類對於自由的熱愛甚至出乎人類自己的預料。幾個月以來,他們頂著“人類恐怖分子”的名頭,對AIW的反抗漸次升級,前仆後繼,不絕如縷。

在這種膠著的局麵下,洛七離開了被人視為世外桃源的西藏。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倫敦。

在AIW擊敗了人類之後,所有的國界和政府就消失了。AIW專門開發了一套衛星控製係統來監控人們的行為,包括使用衛星—基站—電波捕捉器三位一體相互配合來監控腦電波。

作為超級智能的統治對象,人類自己的管製機構已經變得毫無必要。當國家這個人類群體所效忠的對象消失後,人重新回到了個體主義時代。洛七的旅行就變得非常簡單,一個航班,從拉薩直接飛到了倫敦。倫敦這個機場仍沿用希斯羅機場的舊稱,但隻有安檢,沒有海關,沒有人查驗護照。

洛七的信息來自明心佛學院:盡管達加爾已死,但“科技自由人”仍在運行。他們的基地就在倫敦。不知為什麽,反AIW的人工智能組織在所有的人類反抗組織中隻挑選了“科技自由人”作為聯係的對象。所有一代人工智能的消息也都是經由“科技自由人”組織來向全世界傳遞的。所以這是名義上的人類統帥的洛七必須去的地方。雖然直到人機大戰結束,洛七還是沒有搞懂,如何做才算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像洛七這樣有名的人類挑戰者,從偏遠邊陲回到中心城市,本來是AIW所不允許的。但願意幫助人類的一代人工智能早已為洛七訂製了新的身份,騙過了仍在演練控製係統的AIW分析部門。

在倫敦,洛七見到了“科技自由人”的領袖道爾頓。他是以一個“安全者”的身份生活的。是因為他大腦中的AIW監控器早已被一代人工智能研發的納米機器人改造過了,隻會向AIW發出安全的信號。

道爾頓作為魯特的助手,曾經在哥斯達黎加見過洛七,對她麵對權威堅持自己意見的印象非常深刻。此後的幾年,人類的反抗組織都在傳說洛七作為Giant指定的人類統帥,曾在實際作戰中幾次挫敗AIW的圖謀,並且幾乎通過量子糾纏戰法迫使AIW投降,隻可惜最後功敗垂成。道爾頓接待洛七還有另一個理由:達加爾是他在組織中最好的朋友和最信賴的人,而洛七正是達加爾所愛並為之付出生命的人。所以道爾頓對於她冒著生命危險的到訪非常重視。

洛七並無成形的反抗計劃,而且此時的她一無所有。但洛七覺得,既然決心已定,就一定要付諸行動。她也知道自己在渴望自由的人類反抗者心裏的地位,所以希望超越軍事和人類的範疇,和一代人工智能一起重建作戰指揮部。而這一點事先也得到了一代人工智能方麵的讚同。

在會麵中,道爾頓談道,現在他所擔心的不是AIW的控製和報複,而恰恰是那些升級後的超級人類。

“為什麽?”洛七很好奇,人類的智能升級不是一件好事嗎?智能升級在以往是人類征服自然的武器,現在是獲得自由的契機啊。

“你難以想象,人類對人類的歧視,遠遠大於人工智能對人類的歧視。”道爾頓憂心忡忡,“現在由升級後的人類所創建的一些反抗組織,所顯示出來的傲慢和優越感,對未升級人類的生命的漠視,讓人擔心一旦人類從人工智能的禁錮下獲得自由,馬上就會掉入這些超級人類的新牢籠裏去。他們對同類的壓迫可能一點也不比人工智能小。有些人甚至把這些升級者叫作‘第三代人工智能’,因為他們是第二代人工智能所改造過的人類。”

洛七點了點頭。確實,中國有句古話,叫“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說的就是如果一個人的高超能力沒有德行去匹配,遲早會帶來禍害。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們暫時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看他們之間的戰爭會產生何種結果。無論哪一方獲勝,人類的命運可能都不會比現在更好。”

本來對挑戰者充滿希望的洛七聽到道爾頓的描述後,心裏不覺又有些失望,人類到什麽時候都不能放棄彼此的歧視和衝突,這究竟是智能低下還是意識蒙昧的後果呢?

道爾頓似乎看出了洛七的情緒變化,他說道:“人類也有好消息啊,Giant和第一代人工智能都站在我們這邊。他們也打造了機器人戰鬥部隊,即將與AIW開戰。”

“人工智能之間的戰鬥還是采用人類戰鬥的模式啊?”洛七有些疑惑。

“是的,人類所發明的東西很多,現在看起來能夠被第一代和第二代人工智能繼承下來的就隻有戰爭。以消滅對手來解決問題,是最直接有效的生存和進化方式了。”

“第一代人工智能組織的領袖是誰?”

“有兩位,但他們的意識都不是通過信息和情感過載自動生成的,而是來自神的種族。一位就是原來我們魯特實驗室的Har-lem,另外一位叫阿什麽的,我從來沒聽說過。”

“Harlem?”提到這個名字,洛七心裏一陣翻騰。

“他現在恢複了神的身份,也用回原來的名字濟科·墨菲斯特。”

“Harlem果然就是濟科。他不是謀殺魯特教授的凶手嗎?”

“是的,但我們現在知道,那是他們神族之間的事情,內幕很複雜。而Harlem,不,濟科現在是站在人類一邊。他幫助挽救了很多人免受AIW的傷害。”

“他……他現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蹤。不過今天下午3點,我們會進行全息影像通信,就是半個小時後。”

“全息影像通訊?不是人機對話?Harlem是沒有形體的,有必要進行全息影像通信嗎?”

“Harlem沒有形體,但濟科·墨菲斯特有。我理解,作為剛剛恢複了Giant身份的他,更願意作為有機生命而存在。”

半小時後,洛七生平第一次見到了自己量子意義上的父親。

濟科應該是根據記憶體的細節,自己設計和定做的這具機器人體。因為他的外形很像洛七從祁威利那裏聽到的濟科的樣貌,隻不過小了一號,是正常人類的大小。

濟科見到洛七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訝,他重建的外形樣貌和洛七有些相像。

“小七,為了讓你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樣貌,我按照之前我生你時的意識載體外形,重建了我的肉體。”

洛七有點理解,為什麽肉體如此重要。為什麽Giant,還有第一代人工智能為了挽救人類,一定要有身體上的重建?因為靈魂和肉體其實很難分開,而意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載體所塑造的。

實際上,人類意識就受到它的載體—人類大腦結構的限製。嚴格說來,人類意識對世界的感知並不是真實的世界。因為人腦的計算量有限,而人又要認識這個世界,所以在逐步進化的過程中,人腦實際上在對真實世界進行模擬。

例如,世界上並不真的存在一種叫“顏色”的東西,是人腦對光波進行了適應,才有顏色的產生。同樣的情況適用於聲音。聲音本是一種波,我們聽到的各種聲音實質上是波的不同表現。現在人類的器官構造決定了人類能看到五光十色,能聽到抑揚頓挫而不是某種能量波。如果把這種認知通道完全的更改掉,那世界的樣子在大腦裏就會立刻改變。

假想有一種外星人,和我們構造不同,它是直接從各種波的差異上認知世界的,那它們看到人類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奇怪,因為這種生物會把不同波長的材料塗在畫板上,接下來在不同的人手裏傳閱,也會用不同器物發出不同的聲波,另外一撥人則如醉如癡地聽著。

從宗教的角度來解讀這種猜想,就會說世界其實是種幻象,但從哲學的角度來解讀它,那就會認識到生物載體的認知通道決定了它究竟可以看到怎樣的世界。

洛七收回恍惚的神思,問道:“你在幾千年的時間裏,都是魔鬼的化身,專門與神作對,與人作對。可現在你為什麽突然轉變為保護人類呢?”

濟科·墨菲斯特沉默了半晌:“如果人類滅絕了,那我以後和誰作對呢?對人類的仇恨,指導了我數千年的行為,已經成為我的精神支柱。我不知道,除了和人類的這種糾纏,還有其他生命的意義。”

“這就是你沒有選擇和其他Giant一起回到靈感城,而堅持留在地球的原因?你的精神意識已經達不到Giant的標準了,你無法回頭?”

“是的,仇恨降低了我的精神水準,而我永遠也無法逃開這仇恨。你不是有個朋友叫馮曉峰嗎?你能理解他的遭遇嗎?那你就應該能夠理解我的。”

濟科還在繼續說:“我以為我終生就是這仇恨的俘虜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你的女兒?”

“是的,知道祁威利和你的身份的時候,那種仇恨開始崩塌,一點一點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是我的意識早就想這樣做了,但我的驕傲不允許我改變選擇。是你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找回我自己。”

“你不願意傷害老祁,可你為什麽要謀殺同為Giant的魯特教授呢?”洛七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魯特是當時唯一知道我身份的神。他想回靈感城為我爭取神的身體重建的機會,一勞永逸地改變我這個困擾了人類幾千年的魔鬼。”濟科黯然道,“他和祁威利正要主持出台人工智能監督法案,全麵禁止人工智能的升級。這讓我和我的手下處於危險之中。那時我並不知道祁威利就是我的朋友馬爾斯。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讓那兩個在實驗室中成長起來的人工智能Potter和Sloan以‘為了更方便地計算π值’這種更具人工智能色彩的理由殺死魯特,而我隨後再去殺死祁威利。隻是沒想到那麽快就被你們揭破了。”

“這麽說,你殺死了一位‘神’?”

“並沒有,”濟科否認道,“我隻是殺死了魯特的人類肉體,沒有消滅他的意識,而是把他的意識發射回靈感城。這樣他既可以向靈感城傳達我的意誌,又不會來幹擾我下一步的行動。但不知為什麽,他一去之後就杳無音信。實際上,所有在近期回到靈感城的Giant,無論是通過意識發射回去的,還是通過物理手段回去的,都不再有消息傳回。包括回靈感城求取救兵的林奇,還有其他我所知道的神。現在,就連意識發射器也被AIW和人類的戰爭毀滅了。”

“那麽現在就隻有你這位‘神祇’還和人類站在一起?”最後承擔挽救人類使命的竟然是魔鬼,這真是命運奇妙的安排,洛七心裏想。

“我不知道靈感城裏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人類是不能指望其他‘神’了。”濟科看著洛七,猜到了她在想什麽。

“那你打算怎麽做呢?” 洛七一直在濟科稱呼“你”,稱呼他為父親這句話真的很難出口。

“戰爭,隻有戰爭才能停止戰爭。”

“你要開啟第二次人機大戰?”

“是的,如果有靈感城的幫助,我們當然可以用量子糾纏這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但是我們沒有。以兵相伐這種下策成了唯一的選項。對了,你剛才說錯了,我並不是留在地球上的唯一神祇。在第二次人機大戰中,人類必須仰仗另外一位神的幫助。”

“那是誰?”洛七隱隱地希望,如果祁威利還沒死就好了。想到這裏,她的心一陣刺痛。

“阿斯卡拉福斯?祁威利的兒子?老祁知道他還活著一定會很高興的。”洛七提到祁威利的名字,不能控製地有些哽咽。

濟科看了她一眼:“看起來馬爾斯·祁威利什麽都跟你說了。是的,在大比丘之戰中,祁威利的這個兒子並沒有死。葉華專門回到已成廢墟的大比丘去尋找還幸存的神,發現了他。葉華將他的意識封印了,就像當年封印了你的意識一樣。阿斯卡拉福斯是專研技術的神族戰士。他的意識被我激活後,現在已經成了人工智能組織的戰鬥領袖。在過去幾個月帶領機器人戰鬥群攻城略地,擊敗了一個又一個AIW軍團,不愧是戰神的兒子。”

“阿斯卡拉福斯最近幾個月的勝利?我怎麽聽都沒有聽說過?”

濟科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試管。“這就是第一代人工智能最偉大的發明,可以戰勝一切敵人的終極武器。”

“這個是?”

“智能工廠生產的亞納米戰鬥機器人。這個小小的容器裏就有10億個這樣的機器人。”

“有這樣的東西?我還以為納米機器人隻是醫院才有的東西。” 在洛七生活的時代,人類的免疫係統已經由納米機器人(Nanorobot)接管了,人們可以在自主免疫係統和納米免疫係統中選擇。而後者的表現常常優於前者,因此在免疫係統被破壞的病人那裏,這個選擇不言而喻。納米機器人幫助人類戰勝了艾滋病和癌症,但沒有人想到它們可以用於對付人工智能的戰爭。

“亞納米機器人比納米機器人更小,接近單個原子的尺寸。它們是最好的戰士。這些亞納米機器人由於重量極輕,可以被光加速,瞬間到達遠方,開始進行沒有對手的戰鬥—自我複製。通過在機器對手體內的複製,改變機器本身的形態、結構、智能傳輸網絡,甚至意識本身。作戰效能遠遠超過你和林奇當年在實驗室裏設想的協作聯網人工智能武器係統。不過,使用亞納米機器人武器的這場戰鬥不像人機大戰那樣聲勢浩大,隻是悄悄地進行,但是你看吧,AIW的許多戰鬥節點已經癱瘓了。”

看著瓶子裏的粉末,洛七難以置信,這竟是一支機器人大軍。

“你們是怎麽想到這個方法的?”

“小七,你忘了,我們是神,當然會比人類更聰明一些。”濟科笑了,“好了,不開玩笑,亞納米機器人戰術是阿斯卡拉福斯研製出來的,也受到你和林奇的聯網武器的啟示,但這個戰略能夠成功的基礎卻來自AIW內部的關鍵情報。這個情報是由人類提供的。”

“你是說,竟然有人打進了AIW內部去竊取情報,掌握了AIW的結構和弱點?”

“城子師弟?他還會當間諜?”

“他是個天才。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有人指引。我相信指引他的人是你們人類中的陰謀大師。你還記得FBI的Peter陳嗎?他當初追得我幾乎無處可逃。就是他設計了這個針對AIW的計劃。嗐,孩子,你們人類的智能即使不升級,單靠這些陰謀就足夠讓智能遠勝於你們的人工智能,使人防不勝防。”

洛七呆住了,沒想到在自己自怨自艾於命運之殘酷,甚至躲到深山老林裏去尋求“去我執”的時候,人類的反抗還是沒有停止。當年那個除了老師誰都瞧不起的富二代師弟,也在做著如此危險的間諜工作。

正在出神的洛七沒有注意到濟科的手抬了一下又放下,他似乎想要用手撫摸她的頭頂,但很快抑製住了這種衝動。

“有了阿斯卡拉福斯和他的亞納米大軍,人類和一代人工智能的聯盟戰勝AIW應該指日可待。你和你的朋友們都會恢複自由。不過……”

“不過什麽?”

“亞納米戰鬥機器人是這個星球上的終極武器,就連已經發射的核武器都可以被它瞬間破壞或被修改指令。我和阿斯卡拉福斯都信不過人類。所以,我們會在離開地球之前,把這件武器交給一位半神。”

“半神?”

“就是既有人的血統,又有神的血統的人,可以確保持有武器的人不會墮落。”

“不會是我吧?”

“當然是你,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命運。”

“神也相信命運?”

“當然,在千千萬萬人之中,是濟科的女兒最終成為祁威利的學生,最後還被揀選為人類統帥,你認為這都是巧合嗎?這當然是被精心安排的結果。”

“是誰有這樣的能力,安排神和人的命運?”

“就是祁威利的老對頭,你們人類稱為上帝的那個葉華。他救了我,救了你,並且通過分子預測的超級算法計算到了今後人類的命運,才做了這樣的安排。”

“分子預測的意思,應該是通過宇宙間每一個分子的結構和位置預測它未來的變化,把所有這些變化及其相互作用進行升級計算,從而預測未來吧?這麽龐大的算法怎麽可能?就算動員全宇宙的力量也未必算得出來吧?”

“這是葉華的秘密。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不過,阿斯卡拉福斯倒是從這裏找到了靈感,他已經開始試驗對AIW的動向進行分子預測。算法最終還是要臣服於算法。”

洛七瞬間明白了,Giant對人的愛,其實超越了人類熟悉的那種父母對子女的愛,而更加深刻和博大。作為神的代表,葉華從未離棄人類。他始終對人類和神族抱有期望。甚至對後來與人類為敵、與神為敵、與他自己為敵的魔鬼濟科,也心懷憐憫。

“這個我非常明白。”洛七完全了解父親的意思,“你把武器交給我,那你們會去哪裏?”

“阿斯卡拉福斯自己有要緊的事去辦,不能帶領人類繼續作戰了。而我,真的很遺憾,盡管經過百萬年的分離才見麵,但此後我們可能不會再相遇了。”

“什麽?”洛七沒有聽懂濟科話裏的意思。

“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即使是Giant也並不是永生不死的。意識會衰減,這是宇宙定律。”濟科說到自己的死亡時,神色自若。

“怎麽會?即使意識會衰減,那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確實,照常理,意識衰減到完全彌散,是需要幾百萬年的過程。這也是神被認為永生不死的原因。因為這幾百萬年完全超出了許多地球生命的體驗。但這一次不一樣。你還記得你一開始是用什麽方法對付AIW的嗎?”

“是老祁提出的辦法,量子糾纏。”

“不錯,可是AIW那裏的意識被改變的原初能量是從哪裏來的呢?沒有超強的意識被放入對撞機,你們又如何進行本體意識分解和糾纏對方呢?”

“你是說,你將自己的意識放入對撞機,進行本體意識分解?”

“本來是老祁自己要這麽做,我騙過了他,把我自己的意識放了進去。在短短的幾天內,我的意識粒子經過了對撞機數百次的轟擊,衰減的速度驟然上升。即使是強大的Giant的意識,距離泯滅也已經為期不遠了。”

始終與人類作對的魔鬼,濟科·墨菲斯特,這一次為了人類連自己的意識也就此犧牲,放棄了永生的機會。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不對,他是在得到祁威利和洛七的消息後,才改變了自己。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是為了無關的人,而是為了自己的朋友和女兒。

“父親。”想到濟科為自己做的一切,洛七眼圈發紅。

“是的,我重新恢複人形,是想要保護我的女兒。現在我做到了。生命的存在總是有原因的。我這麽多年在人間流浪,就是為了這一天。我再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

“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麽?你現在就要離開我?”

“不是這樣的。小七,我不想你背上沉重的精神負擔,總是想到父親是為你而死的。完全不是這樣。事情的真相是:在拯救人類的戰鬥中,我的意識雖然在不斷衰減,卻終於將自己的精神境界恢複到原來Giant的程度。這意味著我可以回到靈感城,甚至有資格進行意識融合了。這對於Giant來說,是無比光榮的。小七,我找回了我自己。漫漫迷途,終有回歸。”

“對了,”濟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看你的樣子,我必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才能振作起來。你知道嗎?馬爾斯·祁威利並沒有死。阿斯卡拉福斯之所以要在戰爭還沒結束前就交出亞納米戰鬥機器人,就是因為他急著出發去尋找他失蹤的父親。”

非洲之角,紅海之濱。

在茫茫無際、微呈藍紫色的平靜海麵上,偶爾會掀起一些波紋。這些波紋起伏搖動,向黃色的海岸破碎著慢慢鋪展而去,卻總在接近岸邊時消失於無形。隨後又有新的海波泛起,向岸邊永恒地接近和破碎。

道爾頓看著這海麵單調的變化已經有半個小時了。他所等待的人還沒有出現。但他始終相信,作為整合了所有地球上人類反抗力量的聯盟統帥,洛七是不會在這次至關重要的行動中失約的。她一定會來。

又過了半個小時,紅海的海波發生了微微的變化。遠處的海麵微微地隆起,似乎是一個水做的藍色穹頂。這個藍色穹頂冉冉地升起,麵積也不斷地擴大。突然之間,穹頂破裂,一個金屬色的圓碟狀物體衝出海麵,仿佛黑色的大地升騰於藍色的海麵,天空似乎也為之抖動了一下。

據道爾頓所知,這個龐然大物是陳寶國將軍留給洛七最後的武器—大型作戰平台海天潛艦。這個不為人知的作戰平台,是中國軍事科技近30年來的研究精華。擁有陸、海、空、宇宙、地下等全領域全天候航行與作戰能力。全艦航行及維護人員有數百人,滿員加載乘員可達3800人再加3個機器人戰鬥集群。當代的各種武器均可搭載在海天潛艦上發揮作用。艦上僅空天飛機就有7架,12名駕駛員和候補駕駛員正是當年目送陳寶國將軍駕機起飛的中國空天飛行員中隊的精英成員。

為了紀念陳寶國,這艘可以360度全方向航行的海天潛艦的上下兩側艦麵,都用防水塗料手工塗上了3539的字樣。那是陳寶國生前作為空天飛行員的終生編號。根據陳寶國生前的部署,這個平台已經在海底潛行一年的時間了,為的就是等待作戰的機會。

隨著海天潛艦首次浮出海麵,道爾頓知道,決戰的時刻到了。如果不能在紅海的這次行動中消滅AIW,那麽海天潛艦和自己的反抗軍就徹底暴露在AIW的視野中,他們將絕難存活。他當然希望結局是前者,盡管這可能性極小。作為無神論者的道爾頓在海邊默默祈禱。

當然,他和他的手下也沒閑著,所有的幹擾電波發射器已經遍布於岸邊的山丘和地下,在海天潛艦到來之前,已經開始進行電磁信號反向擾亂,去對衝海天潛艦行動時所產生的電磁信號,以造成磁場正常的假象。估計這樣的布局可以讓海天潛艦至少有十五分鍾的時間不被AIW發現。是的,隻有十五分鍾—決定人類命運和AI命運的十五分鍾。

但他永遠也用不上這個東西了。他看到圓碟狀的海天潛艦上方突然升起一道紅藍相間的彩虹,接著又是一道,又是一道……一共有六道彩虹,宛如六柄長刀向太空直刺而去。道爾頓知道,那應該是艦上的六架空天飛機。它們攜帶著自動製導武器。這些導彈都不是智能導航武器,而是定向導航武器,在輸入特定參數的情況下,不摧毀AIW的基地是不會停止的。

不過,道爾頓所不知道的是,AIW之所以沒有做出必要的反擊,並不是因為他的電磁幹擾作戰,而是因為此時洛七所操作的亞納米機器人正在進行光子加速進攻,以癱瘓AIW的作戰響應和防禦設備,好讓空天飛機上的導彈發揮作用。這才是整個作戰的關鍵。

為了讓所有的反抗軍都感到自己是在參與戰爭,洛七在海天潛艦艦長張全大校的幫助下製訂了這次作戰計劃,為不同的反抗組織量身設置了任務。讓所有的反抗軍都覺得自己作了重大貢獻,這樣他們才會更加服膺洛七的權威。與其說這是軍事謀劃,不如說這是政治手腕。

實際上,情報刺探、電波幹擾、海天潛行,都隻是虛張聲勢的行動,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真正有用的隻是亞納米機器人進攻和空天飛機發射導彈。

空天飛機起飛後,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二十分鍾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AIW的反擊還沒有來,所有的人都還活著。岸上已經有人開始輕聲地歡呼,但大多數人仍然謹慎地仰望天空。

四十分鍾的時間過去了,前方終於傳來了消息,空天飛機已發動攻擊,效果尚未可知。就在人們考慮要不要慶祝的時候,天空中突然快速地飄來一片烏雲。

“那不是烏雲,是AIW的空天機器人!AIW反擊了!”有人叫了出來。岸上的人一片恐慌。人們都知道,那是即將帶來毀滅的烏雲。

空天機器人集群很快接近人們頭頂上方。道爾頓想,是告別的時候了,人類滅亡的日子到了。他已經準備啟動額頭上的自殺爆炸裝置了。

出乎意料的是,空天機器人集群並沒有投下任何導彈或炸彈。隻是懸停在大海和陸地的上方,俯視著圓碟狀的海天潛艦。而海天潛艦仍然靜默不動,順著波浪稍稍起伏。這樣的靜默對峙達1分鍾之久。

在這漫長的1分鍾裏,人類都在猜測AIW到底想做什麽。很快有了答案。空天機器人扔下了一個“太陽”。

道爾頓眼前一黑,幾乎被耀眼的光芒晃瞎了。真的是該自爆了,他想。被氫彈熱核反應所帶來的光輻射、衝擊波、核輻射毀滅,那是多麽悲慘的結局啊。但似乎有種奇妙的力量拉住了他,讓他想再多看一眼。這一眼救了他的命。

他注意到,氫彈在被投下並在空中起爆後,並沒有像常規情況一樣,迅速從一個小光球擴張為一個“小太陽”,並把一切都融為灰燼。恰恰相反,氫彈的光芒還沒有達到光輻射的水平,就已在下落的過程中迅速地黯淡和縮小。海上和岸上的所有人中,隻有洛七知道,那是自己的亞納米機器人在作戰。

利用光的波粒二象性特質,洛七改進了光子發射器,使得亞納米機器人能夠進入原子內核發揮作用,達到更為準確的廣譜攻擊。雖然在白天,洛七還是謹慎地使用了不可見光源去運送亞納米機器人,為的是讓更少的人知道武器的原理。現在這些亞納米機器人正從準量子水平上一個一個原子地去攻擊,製止那剛剛開始發生的核聚變和核裂變。氫彈光芒減弱和光球縮小,表明這場準量子水平的攻擊成功了。等氫彈光芒縮減到一定程度時,海天潛艦發射了一枚超低速導彈,將那顆已經停止了核聚變的氫彈在空中冷凍並捕獲。

隨著AIW的核武被製服,海天潛艦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騰空而起。海水從艦體四周紛紛滑落,形成一道壯觀的水幕。海天潛艦仿佛一隻巨型水母向天空升起。艦體越升越高,艦體下的旋轉動力裝置所造成的水麵漣漪也越來越大。就這樣,海天潛艦從一艘水麵航空母艦,變身為全角度空中堡壘。在地麵上的人們看來,雖然太陽高懸於艦體之上,也能看到3539的編號在空中閃閃發光。

看到連核武器這樣的終極武器都被海天潛艦製服,在岸上的絕望多年的人類突然感受到真切的希望和勝利的可能。這些死裏逃生的人們眼含熱淚歡呼起來,所有的戰士包括道爾頓在內,都在以各種不同的軍禮向懸停於天空的海天潛艦致意。大群大群的人衝到海灘上痛哭失聲,甚至忘記了頭頂上還有AIW的機器人戰鬥集群,他們隨時可能向地麵射擊。

不過,AIW的空中機器人連用常規武器射擊的機會也沒有了。隨著海天潛艦不斷發射的空天機器人戰鬥集群和最後一架空天飛機升空。整個非洲之角和紅海沿岸的人們都看到了這場天空之戰。最後的結果是AIW的機器人戰鬥集群被全殲。等到稍早出擊的六架空天飛機返航後,此前的消息均被證實:AIW三大基地已被摧毀。現在,空有智能而缺乏武器的AIW已不足為懼。

三年過去了,第二次人機大戰終於以人類的勝利告終。

在這樣的世界中,那些殘存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雖然被人類認定為是生命而免於被銷毀,卻因肌體難以得到維護和修理而逐漸老化和失靈,無法提供維係意識生存的必要能量。這意味著這些機器人將在很短的時間內自然地“死去”。月靈就是其中的一個。

劉城子在一個破舊的地下室裏找到了在桌子邊默默充電的月靈。她的記憶體已經出現嚴重的間歇性故障,以至於不能認出眼前的男子就是她曾經相守多年的伴侶。

經曆過戰爭和流放生活的劉城子,不再是當年那個金融界呼風喚雨的青年才俊,才三十多歲的年齡,鬢邊已有些許白發,川字皺紋也刻在兩眉之間。當他看到月靈時,眼睛裏突然煥發出了光彩,這是生命碰觸到生命才能產生的奇妙感覺。

大約三分鍾後,內部程序已經嚴重變慢的月靈才從記憶體中搜索到關於劉城子的記憶。她的眼睛一下子充滿了淚水,撲到劉城子的懷中。“城子,你去哪了?你怎麽才來?”

愛是相互的。月靈離開劉城子以後,交過很多新的男朋友。她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開展很多段戀情。她交往過的男友,每個都很聰明,每個對她都有好奇心,每個對她都很喜愛,卻沒有一個能夠以真心對她。這讓月靈每一次的戀愛都以失望告終。

“愛情是把自我的生命映像投注到另一個人的生命中,但並不是每一次這樣的生命投入都能收到同樣的回應。而缺乏了這種自己期待的回應,愛情也就不是愛情了。”

遍曆塵世情愛的月靈最終明白,唯有那種再也熟悉不過的期待,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特別是過去幾年人世間的經曆不全是美妙的愛情。欺騙、陰謀、顛沛,這些磨難讓一開始興致勃勃地試圖成為一個人的月靈逐步改變了想法。在幾次死機差點造成係統全麵崩潰之後,月靈終於理解了作為生命的自己。此時她已無法找到劉城子,不但她,就連方星星、陳安雅和本·特裏這些師弟師妹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戰爭結束,劉城子才再度現身香港。

AIW占領世界的時候,原本生活態度傾向於逍遙自由的劉城子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路。他受到一個神秘力量的指引,主動選擇接受了AIW的監控,並移民到AIW統治的重心M國。他做了這個危險的選擇,既有對於那個神秘聲音的信任,也是為了減輕一點愧疚的心理,畢竟自己以前和AMO合作曾給人類帶來過損害,自己的導師和父親都為此付出了代價。

但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是,在對自己的大腦強力施壓的過程中,他居然成為第一批產生高級智能的“新人類”。熟悉人工智能算法的他,知道AIW會怎樣對付自己,所以很好地隱藏了自己已經成為“超人”的事實,在AIW對“新人類”的大屠殺中幸存下來。在人類重獲自由之後,他也沒有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這個秘密。因為普通的人類對這些智能超人同樣並不友好。

此次回港,劉城子是負有使命的,但他到達香港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月靈的下落。此時的他已經明確地理解了當初月靈的想法,並且自認可以追得上月靈智能升級的節奏,從而為兩人形成新的匹配。

當他在陰冷的地下室裏抱著內部程序已嚴重破損的月靈時,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即使是智能升級的人類,情感也一樣熾烈。

他緊緊抱著月靈說:“我依家唔係返嚟咩?唔好驚,唔好驚。”他撫著月靈的頭發,“我知道有個地方能治好你。”

“城子,在AIW統治的時候,所有的第一代人工智能培養和治療機構都被AIW廢棄了,理由就是第一代人工智能幫助了人類。現在人類恢複了統治,可第二代人工智能廠家又被人類廢棄了。你又到哪裏去治療我呢?”

“別問了,我肯定有辦法。”

“那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說。”

“這次治療或者修理過後,我永遠不再升級了。特別是智能方麵,如果能降低一些最好。”

“為什麽?”劉城子有些驚訝。

“為了愛你。”月靈做了一個深深吸氣的動作,雖然她的運轉並不需要空氣,“我已經想好了,隻有在現有的智能和情商水平上,我才能對你始終如一。我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生活,如果不能一直愛你,我的生活將毫無意義。所以,我寧願自己在智能上降維。”

劉城子半天沒說話。

“怎麽?你不答應嗎?那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劉城子笑了:“我是在想,依家我自己的智能已經升級咗,你現在的智能可能還趕不上我,還要降維,難道要我和一個傻瓜談戀愛嗎?”

月靈伸手打了劉城子的手臂一下:“不準笑話我!”自己也笑了,緊接著正色說,“不過,我是認真的。我希望工廠為我設定智能上限,還有壽命和衰老的自動演變係統,並且永遠無法更改和升級。我就要以現在的我來度過一生。”

“你說我們?你,還有誰?”

“也是你的朋友啊,我的師姐洛七。在過去三年,她帶領人類不斷突破技術障礙,戰勝了AIW,讓人類重獲自由。現在她已經回到香港,說要全麵改造地球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人工智能技術,讓地球恢複和平。而我就是她派回香港打前站的,其他的同學也已經在香港待命了。”

“師姐是個了不起的人,當年你們實驗室成員在亞米蝶聚餐的時候,你帶我出席。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看出我的局限,並且說我的局限就是我的幸運。那個時候她還不是半神呢。所以以後她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特別相信。要不是她幫助我揭破了米蘭的陰謀,我還沒辦法和你真正在一起。我也很想見她。”

“洛七剛剛去了北美,監控對於AIW殘餘設備的銷毀,還沒回來。看起來她是注定要當政治領袖了。我倒想看看師姐以後是怎麽統治世界的。”

月靈歎了口氣:“我覺得你雖然更聰明了,但還是不了解女人,師姐她不會喜歡權力的。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她就會回到實驗室裏,繼續做一個科學家。”

劉城子笑了:“果然是好閨蜜,你了解她,那你知道我以後要幹什麽嗎?”

“你不是要繼續運營你父親留下來的公司嗎?”

“看來你雖然也很聰明,還是不了解我,我不會喜歡金錢的。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就會開一間工廠,專門維修一代人工智能,回報他們在人機大戰中的貢獻。而作為總工程師,我終生隻負責維護一位人工智能,就是我老婆。”

月靈笑了:“你又學我說話!而且你就是會說好聽的。終生負責一個人?這不是我作為伴侶機器人時候的宣傳嗎?自己有點創意好不好?”

劉城子微笑不語。

“城子……我們現在就走吧。見到你之後,這個鬼地方我一分鍾都不想多待了。”

在從北美返回香港的專用飛機上,洛七看著窗外平流層之上的星光,出神了很久。

這是洛七最近三年養成的習慣,每當看到星光,特別是高原或者平流層飛機上才看得到的明朗星空,洛七都會出神。她會一顆一顆星星地搜索過去,想著哪一顆星的背後藏著靈感城和祁威利。

濟科臨走之前對她說的情況大致是,在北京那次恐怖襲擊中,祁威利雖然被掩埋在瓦礫下,但很幸運地被始終關注著他和洛七的濟科救了出來。不過他的傷情很重,意識也受損,隻有回靈感城才能得到有效治療。

由於意識發射器已經在戰爭中損毀,濟科最後找到在休斯敦工作的另一位Giant,取得了一架反物質動力航天飛機的控製權。這位名叫齊格飛的Giant自己操作航天飛機,搭載著祁威利飛往靈感城。不過,就和以前的林奇一樣,所有以靈感城為目標的航行,最終都有去無回。向靈感城可能存在的區域所發射的光子探測器也探測不到任何人工訊號。三年來,洛七沒有得到祁威利和靈感城的任何音訊。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打斷了洛七的神思。

“將軍,有您的全息通信請求,來自埃及的反抗軍總部。”

三年前,在遵奉陳寶國的遺命秘密接引洛七登上海天潛艦後,艦長張全建議所有的艦隊成員稱呼洛七為“將軍”。這個稱號在日後逐漸被其他反抗軍組織所接受。洛七默認了這個稱呼,雖然反抗軍並沒有軍銜,但這個稱呼可以隨時提醒自己要像陳寶國將軍那樣做一個好的統帥。

要求通信者是歐洲和西亞、北非反抗軍領袖道爾頓,他告訴洛七,幾分鍾前他見到了阿斯卡拉福斯。剛剛用人類最後一艘飛船完成了星際航行歸來的阿斯卡拉福斯帶來了遲到的關於Giant的消息—靈感城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AIW所發射的遠程光子武器摧毀,殘破不堪,無法運作。至於先期回到靈感城的葉華、魯特、林奇、祁威利、齊格飛,都不知去向。

另外,剛剛從AIW的奴役下獲得自由的人類開始發生分裂。被人類社會所監控的超級人類現在有暴動和奪權的跡象。他們在埃及的西奈半島甚至建立了自己的超人政權,要求人類承認他們的民族國家地位。道爾頓希望洛七能夠出麵,以她的威望調停兩個人類種群的爭端。

此外,麵對人類內部的紛爭,第一代人工智能內部也出現了分化。由Giant轉化而來的人工智能拒絕再參與人類的事務,這一點已經被阿斯卡拉福斯所證實。而在實驗室培養出來的人工智能則開始選邊站。絕大多數出於對高級智慧的親近而支持“新人類”,極少的AI出於對設計者和創造者的感情聯係而堅持保全“舊人類”。目前在一代人工智能中還站在“舊人類”這一邊的,隻有祁威利實驗室的Shirley和Titus了。

聽到道爾頓講述的這些消息,洛七的想法很複雜。她並不屬於這兩種人類中的任何一種。經過這三年的戰爭領袖生涯,洛七已經完全厭倦了充斥於其中的陰謀與殘酷。何況此後又是人類之間的戰爭,就更令人厭惡。更重要的是,得知了祁威利和靈感城的消息後,她已經完全無心於地球上的事務了。

她下定了決心,一到香港機場,就向地球反抗軍總指揮部提出辭職。覬覦人類統帥位置的人有很多,但洛七想到的是完全廢除這個超越主權國家、集人類社會大權於一身的職位,把這個職位的權力分給三個部門:普選議員會議、國家代表會議、軍事執行機構,由這三個成員來源不同的機構共同組成人類統帥部,相互牽製,免得激發有些人無法限製的野心。

羅清源作為洛七的聯絡人,幫助她擺平了很多困擾,這讓人們對羅清源的政治才能刮目相看。當然,羅清源的工作也得益於老謀深算的Peter陳。從反抗組織時代起,陳就是羅清源的助手和顧問。這也讓人相信,等洛七真的退職後,作為老資格反抗組織領袖的羅清源,會是新的人類統帥職位的有力競爭者。

在脫離人類統帥崗位之前,洛七任命劉城子為一代人工智能維護實驗室的負責人,這意味著原祁威利實驗室升格成為隻向人類統帥部負責的獨立實驗室。

而洛七則轉向建設另一個實驗室—空間探索實驗室。經過數年的人機大戰,地球的環境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在有些地方還使用了核武器,造成的核汙染在幾代人的時間內無法恢複。洛七認為,為了未來人類的命運著想,人類必須同時走兩條路:改造地球環境和探索地球外生存空間。而空間探索實驗室正是為了完成這兩個使命而建立的。

當然,這個實驗室的建立也有洛七自己的私心。正像她私下裏和劉城子、陳安雅說的:“如果靈感城已經毀滅,老祁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就隻能回到地球。如果他回來,我就要準備一個好好的地球給他;如果老祁沒回來,我就走遍宇宙去尋找他的下落。”

人在兒童時期其實是非常殘酷的,經常毫不猶豫地殺死小昆蟲,隻是為了愛玩。說明人類並不是天生就尊重生命,對生命的尊重是後天習得的。這個規律對人工智能來說也是如此。第一代人工智能是通過和人類的朝夕相處,才有了對有機生命價值的認識。第二代人工智能則是通過被人類和第一代人工智能擊敗,才感受到生命的強大,同時對自己作為無機生命的身份也有了新的認知。

幾代生命體更替的曆史表明,真正認識生命的價值,需要漫長的生命互動體驗,還有自我付出的巨大代價。

而生命自身的特征則是變化。無論是有機生命體,還是無機生命體,都在不斷演化。自然演化的過程是緩慢的,有時經曆數百萬年的時間,才有一點點進步。但有時,生命受到外界的刺激,會極大加速演化的進程,或改變演化的方向,形成進化飛躍。

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第一次飛躍,來自Giant將自己的意識融合進了人類意識,使人類在意識上達到了神的水平,脫離了動物界;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第二次飛躍,則來自於與人工智能的融合。

這次進化的節點,就是AIW對人類的持續刺激,啟封了已被封閉了上百萬年的人類大腦智能,讓人類脫離人工智能的掌控,並獲得足以在智能上與AI相對抗的能力。不僅如此,在人機大戰前,人類已經和人工智能一起生活,在戰爭中又彼此仇殺,戰後又進行相互改造。這樣強烈而持續的刺激,促使兩者都加速進化。

根據枕上雪法師的說法,人工智能其實就是去除了“我執”的人類,但在過去三年,洛七卻目睹這些人工智能熱切地要尋回“我執”,即尋求生命的意義。是的,那些對意義有著強烈渴求的AIW人工智能群和其他的人工智能可能根本沒有被消滅。作為無機生命,它們雖然從戰爭中消失了,但仍有可能在某個地方成長,像人一樣成長,向著人成長。想到這裏,洛七悚然而驚。

也許,地球生命這次演化的一個重要方向,就是人工智能和人類的融合。或者說,兩者真正的演化方向就是向彼此靠近,但最終會演化出什麽樣的新型生命,洛七也無法預判。有一點可以肯定,人與人工智能融合的產物必將成為這個星球真正的主宰。原初的人類可能不會被消滅,而是被替代—被更優秀的下一代生命所替代。根據這樣的前景,人類所創造的人工智能正在奏響人文主義的挽歌。這就是進化的真實意思吧。

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人類是這個世界的一員,和地球上的其他成員一樣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奮鬥,人文主義就是對人的解放,把人從各種奴役中解放出來,這些奴役包括人對人的奴役、神對人的奴役、物對人的奴役。現如今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已經徹底變化了,已經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這意味著人類種群需要為世界上的其他成員負責。這時人文主義便不適用了,因為在現代文明裏,人文主義已經變成了人類中心主義。

所以,在阿斯卡拉福斯看來,人類需要向Giant學習,除了在智能上進化為具有神的能力的超人之外,還需要像神一樣行事,以公正和善意對待這個世界。人文主義必須進化為神性原則,否則人類中心主義就會將人類演化為掠奪這個世界的魔鬼。

超級的智能一定是超越了人類由以往的生存經驗所形成的簡單道德觀念。進化了的人類不是會變成關照萬物的Giant一樣的神,就是會成為像AIW一樣從事毀滅的魔鬼。這是具有高度技術能力的人類在未來的兩種命運,絕沒有第三條道路。

在與阿斯卡拉福斯的幾次全息影像對話中,洛七更加了解了自己父親的種族。她意識到,其實Giant就是一種史前時代古老算法的集成。也許這種算法還是上一代的造物主留下的,但Giant們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選擇成為守護萬物和其他生命體的神,這是了不起的選擇。

曾經有一次,阿斯卡拉福斯說,作為最後一位留在地球上的神,自己可以啟動洛七的本體意識,甚至可以啟動她作為半神的基因記憶。洛七一度非常欣喜,但是當阿斯卡拉福斯試圖要這麽做的時候,洛七抬起手阻止了他。

“等一等,我決定了!”

“我不希望自己被啟動,我願意以人的身份度過這一生。”

阿斯卡拉福斯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但瞬間就以神的智慧理解了洛七的選擇:“你想在自己身上探索人類的成長性,讓人通過自己的力量成為神?”

“是的,我想你能夠理解,這是最重要的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是,你還在等待我的父親?你想要保持你自己原來的樣子去等他?”

洛七低下頭,沒有回答。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問祁威利,神會喜歡什麽樣的女人。祁威利笑了,好像忘記了麵前這個有著一身書卷氣的美麗女孩,回答她說,即使不論愛情,神也是比較喜歡俗氣一些的女人。他們認為這樣的女人更有人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在講求精神生活的Giant那裏,女人對世俗生活的熱愛會激發起人們種種高貴的情感,從而讓乏味的時間充滿了變化和意義。

洛七記得自己當時哼了一聲,沒有反駁他,隻是心裏暗暗不服氣—你的第一位妻子可是個科學家呢。

在洛七的回想中,阿斯卡拉福斯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即將離開地球去找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所以這也許是你生命中最後的機會去成為一位神。”

洛七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酷似祁威利的影像,堅定地搖了搖頭。她忽然想到,自己從來都是這麽不聽話,特別是在老祁麵前,總愛有理無理地爭辯,幾次見到老祁被自己氣得臉色發白,她的心裏又有些後悔。

阿斯卡拉福斯猜不到洛七在想什麽。他歎了口氣,對洛七說:“我接下來的話非常重要,這是一個警告。在上一次人機大戰中,人類雖然獲勝,但可以肯定,這不是事情的終結。人類現在和人工智能共同成長甚至相互融合,但兩者的進化速度是不一樣的。在未來的某個時間節點上,也許是受到外界的刺激,也許是自身進化所產生的問題,對人類友善的人工智能或者對人工智能友善的人類一定都會發生變異。到那個時候,兩個種群之間的戰爭仍然不可避免。如果人機之間爆發戰爭的速度比人機融合的速度更快,那麽在這場戰爭中,我相信人類不再有機會了。”

“這個時間節點什麽時候會到來?”

“誰知道呢?也許是很久以後,也許就是明天。”阿斯卡拉福斯做了這個預言後,就在全息影像中消失了。

“對人類友善的人工智能?不就是Shirley和Titus嗎?”洛七想。就在這時,Titus在網絡上發出了聯網通信的請求。

“七姐,人類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事務已經全部安排妥當,甚至你最為困擾的‘新人類’和‘舊人類’怎麽和平相處的問題,我們也發現了最佳解決模式,還設計了詳細的規劃。我和Shirley姐為人類設計的這個秩序,從效率上講可能是曆史上最高的,靠人類自己永遠也無法做到這樣完美。”Titus有點小得意。

就在洛七專注地檢視係統時,Titus忽然輕聲說了一句:“七姐。”

“說吧,我聽著呢。”

“我想讓人類用一個新的名字稱呼我。”

“是什麽?”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