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傷痛在微笑麵前根本不算什麽

小時候,她總弄不明白,她的母親當年為什麽要嫁給一個患有小兒麻痹症的男人。這個男人後來還成了她父親。

當別人都在唱著“我有一個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時,那個讓她幼小的心靈充滿了複雜感覺的男人隻能螺旋著腿,一瘸一瘸地走路,樣子極其滑稽可笑。為此,她常常暗自傷心,為母親的選擇,也是為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但傷心之後,她也常常會為自己的傷心而慚愧,哎,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啊!她在心裏想。

這個男人性格開朗,一點點開心事就會惹得他哈哈大笑。因為不方便下地勞作,母親把臨胡同的一間小屋改成了賣貨的小店。這樣一來,每天父親都樂嗬嗬地坐在小店裏,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不知道是因為人們可憐他是個殘疾人,還是因為他愛笑,小店的生意一直很好。每當她放學回家的時候,父親總會張開他那並不結實的臂膀,想要抱抱她。她則故意繞開他的臂膀,快跑進屋裏。畢竟父親張開臂膀,半蹲在小店門口的樣子太“不堪入目”了,要是讓自己的同學見到了,就太丟臉了。但是,父親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還一個勁地和人講,我閨女越來越有個性了,像自己。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在意她此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他不知道的是,她正在心裏“咬牙切齒”呢。

日子就這樣過著,當然,她從未和父親真正深情地擁抱過,更不要說,她主動撲到父親懷裏,像一般女孩那樣撒嬌。

她也從不把自己的父親介紹給同學和老師,甚至心裏很怕自己的同學和老師看到父親。有一回,老師來家裏做家訪。老師的前腳剛跨入門檻,後腳還在胡同的時候,她就搶先說,老師,這是我家請來的賣酒師傅。父親笑了笑,一個勁地誇她懂事,主動給老師端茶送水,還告訴老師說,她的父母都出門勞作去了。

每到放寒假、暑假的時候,她都拒絕其他的同學來自己家裏玩。可她又愛玩愛鬧,一刻也閑不住。於是,她經常和同學去附近山林裏玩藏貓貓遊戲。在她12歲的時候,那年天氣突變,父親的右腿病情加重,不得已到醫院進行了一次矯正手術。雖然手術還算成功,不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需要借助一根拐杖才可以行走。這時候的他,走路的樣子更加不堪入目了。

也就是這年暑假,她和同學在附近山林裏采花玩耍的時候,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身子滑到了一個陡峭的斜坡上,下意識地,她緊緊抓住一株野棗樹,盡管野棗樹的刺深深地紮入她的小手,她也不敢鬆手,進退不得。父親聞訊趕來,臉色烏青,看著峭壁上的她,使勁爬到了峭壁頂端,蹲了下來,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可無論他如何努力,手也夠不著她的手臂。

她幾乎絕望了,那一刻,她恨透了父親,換做任何正常人,絕對會夠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她感覺死神正慢慢地向自己靠攏,因為手臂已經麻木了,手上鮮紅的血流過自己的胳膊。

“快,抓住拐杖。”他靈機一動,把拐杖和手臂綁在了一起,向她伸過來。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另一隻手抓出拐杖,他一用勁,她就和死神擦肩而過,平安地爬到了峭壁頂端。

她本以為父親會狠狠地責怪她一頓。可是父親沒有,臉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在拉她上來,看到她安全的那一刹那,再也站不穩而倒了下來。原來,因為蹲的時間過久,加上用力過猛,父親剛做過矯正手術的右腿再次變形了。

母親和左鄰右舍把父親抬到了醫院。醫生說,他右腿剛愈合的傷口崩裂了,以後恐怕得終身依靠拐杖行走。母親狠狠地瞪著她:“你啊……你。”父親臉上依舊堆著笑,隻是氣若遊絲:“不怪她,她還是個孩子嘛,以後懂事就不會這樣了。”

在門外聽著那氣若遊絲的熟悉的聲音,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跑進去抓起父親的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爸爸”,撲在父親的身上。

在那一刻,在她心中橫亙多年的一座冰山似乎開始融化了。她不知道的是,那就是小小年紀的她最大的一個心魔。

每一個女孩在潛意識裏都希望自己生於富貴之家,都希望嫁得一個金龜婿,都希望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都希望愛人聽從自己愛護自己,她也不例外。

並不富裕的家庭,殘疾的爸爸……直接擊碎了她的美夢。直到這一刻,經曆了生死的考驗,她才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以前是多麽地傻。後來,她也允許父親來學校看她,但父親卻從未去學校找過她。隻是每天放學,胡同的小店門口,她不再拒絕父親展開的臂膀了。

高中畢業後,她未能考取一所滿意的大學。

那幾天,她把自己鎖在小屋裏,一個人披頭散發,不眠不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不發一言。父親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拄著拐,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篤,篤,篤”的拐杖叩擊地板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刺耳。這聲音一直響到清晨,出門去,順著胡同越走越遠。

“要不,報名去參軍吧,那裏也是一個廣闊天地。”第二天傍晚時分,父親推開她的屋門,手裏舉著一張報名表,說。

她茫然,然後是驚訝,那個男人說了一段文縐縐的話。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傷痛需要麵對。知道自己考砸了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一回事是接受自己考砸了。當我懂事之後,知道了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那一刻,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麽糟糕嗎?後來我長大了,我知道命運將要留給我一個永恒的傷疤,而我卻不能每天對著傷疤哭泣,我唯一能做的是微笑,因為隻有微笑的人才可以看到陽光。隻有自己對著生活微笑,生活才會對自己微笑;你對命運微笑,命運也就對你微笑。最後你會發現,這點傷痛在你的微笑麵前,根本就算不了什麽。”父親給她做了個鼓勵的手勢,“要去上一個普通大學還是去參軍,想通了告訴我。”

在那一刻,父親的麵貌在她的心裏徹底改觀,淚水禁不住地流下來……她知道,她心裏的那座冰山已經化盡。

最後,她決定參軍,也順利通過了體檢。前往軍營的那一天,她不要父親送,她不怕別人看見自己的父親,她是怕他跟不上送別的隊伍。但她也沒有絕對地堅持,她知道,父親肯定會來的,會以他自己的方式來。

在她踏上軍旅專列的那一刻,一轉身,她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父親就站在站台一隅,螺旋著腿,拄著拐,微笑著。那滑稽可笑的樣子,此刻卻是她看過的最美的風景。那斜倚的拐杖,似乎也笑了,撞擊著她的心靈,朦朧了她的視線。

她知道自己已經真的長大了。那些曾經的脆弱,以後仍可能會讓自己痛,但卻不能從根本上傷害自己了。以後的生活,有了父親的微笑,她不再覺得苦,不再恐懼。

那一刻,她懂得了,所有的父親都飽含著父愛,即使有些父親可能有殘缺,但父愛本身永遠不會有殘缺。